立秋時節,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炎炎夏日終于要結束了,半月后處暑即“出暑”,秋天終于來了。這一段時候,余熱尚存,秋意初興,時節的變化讓人頗為感懷。江湖中的風云,伴隨著秋殺的蕭瑟,徐徐涌動。

立秋:寒蟬鳴泣之時
鈷閃大熊,玄武紀寫作小組簽約作者。福建福州人,現為小學教師。喜歡文學,大學期間組織參與眾多文學社團活動,有不錯的文筆能力。
(一)
縣太爺說,秋后問斬。
而現在就是秋后。
一片枯黃的葉子自牢房那高高的鐵窗外鉆入,穿過鐵柵欄間的空隙,正好飄落在郝淵的面前。郝淵此時正揚起他那消瘦的面龐,抬頭凝望著鐵窗外的狹窄天空。
陽光透過窗口斜射進來的光柱已然沒有前幾日那么強烈和耀眼,在光柱中不停旋轉飛舞的揚塵后頭,郝淵頹喪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他用手指輕輕夾起了那片滑落在囚衣上的落葉,透映陽光,欣賞著葉脈紋理,仿若人體的筋骨血線。
他忽然想起昨日午后曾聽那牢頭和另一名新來的獄卒閑聊,那牢頭邊嚼著花生干果,邊噴吐著酒氣,說:“明天就是立秋了,天漸轉涼,要多加一件衣服。”
那名新來的獄卒估計是瞧見了郝淵身上那單薄破舊甚至有些衣不蔽體的囚服,不由指著郝淵的方向問牢頭:“那……他要不要也……”
牢頭連頭也沒抬:“明天就要開刀問斬的人了,何必多此一舉?往年像他這樣的死囚,即便是家中有人送來棉衣被褥,大多也是給我們這些看牢的弟兄們瓜分了,死人用不上,家屬也不會找我們討要回去。來,喝酒,別管這么多閑事了。”
昨日聽聞此言時,郝淵也只是低頭苦笑,但又無話可說。
他實在是沒什么可說的,在這個世上,他根本沒有一個會為他送衣物來的家屬親朋。
同樣不說話的似乎不只是他。
昨日還聽得極為清晰的蟬鳴,今天伴隨著涼風初至,漸已變得稀疏斷續,幾不可聞。
難道這些冥頑不靈的蟲兒也會為這變了天的世道而無語凝噎嗎?
不過郝淵覺得自己還是值得慶幸的,因為他至少知道自己的死期是哪一天。
雖然這與許多他至今都搞不清楚、弄不明白的事情相比,僅僅只是九牛一毛,但卻也多少讓他稍感安慰。
這片被他拾取起來的落葉是這間囚室里多日以來的第一個意外闖入者,卻讓郝淵在臨死之前體驗了一回何為“一葉知秋”。這片落葉殘敗干枯,毫無生氣,本該落葉歸根、化作春泥,如今卻被一股無名的歪風斜吹,以致于誤入囹圄之中,與茅草為伍,終將腐爛,化為齏粉。
郝淵不由與這片枯葉相看兩不厭,隱隱生出惺惺相惜、同病相憐之感。他呆呆地出神,甚至都沒聽見那一陣略帶急促的輕盈腳步聲。
“嘩啦”一聲,鎖著牢門的鐵鏈被牢頭用鐵鑰匙打開,他口中恭敬地叫著“韓三小姐”,一邊點頭哈腰,一邊將一位妙齡少女迎請進了這間陰冷而潮濕的囚牢之中。
來給郝淵送這頓斷頭飯的正是韓府的三小姐韓嫦,只見她的眼角噙著淚花,手提食籃,纖弱的身子只穿著一縷薄衫,透過衣襟,隱隱還能看見她的脖子、肩膀上都有些青紫色的腫塊和瘀傷。
郝淵垂手放下了葉子,眼望著韓嫦手挎食籃步入這方狹小的囚室。他的鼻頭聞到了濃烈的飯菜香味,有脆皮燒雞的焦香味和女兒紅那醉人的甘醇酒氣。
韓嫦沒有看郝淵,也不發一言,仍是徑自埋頭將一道道美味佳肴整齊地擺放在囚室角落里僅有的那一張石桌上,自始至終,都未曾抬頭。
“我不怪你。”郝淵突然開口打破沉默。
韓嫦擺盤子的手忽然停住了。
“如果再讓我選擇一次,我還是會救你。”郝淵接著說道。
韓嫦垂落的長發雖然遮住了她的面龐,但她抑制不住的顫抖和砸落在燒雞油皮上的豆大淚珠卻早已被郝淵盡收眼底。
鐵窗外頭本來早已沉寂的蟬鳴聲突然又死灰復燃地叫喚了那么兩聲,終于又再次歸于平靜,悄無聲息。
(二)
郝淵至今依然能清楚地記得,初見韓嫦的那一夜,是個無風的夜晚。
夏日雖已到了強弩之末,但酷暑殘存的炎熱卻是余威尚在,仍舊不可盡除,在夜里爬上了每個人的肌膚。
當然,也爬上了韓嫦的肌膚。
韓府大老爺韓思德似乎不是想幫自己的小女兒解暑納涼,卻仍舊不由分說地親自動手解開她的衣襟,用自己既肥碩而又冰涼的肉身,貼上韓嫦那吹彈可破的白嫩肌膚,希望通過揮灑自己辛勤的汗水,來為眼前嬌滴滴的少女送上一抹滿懷著“善意”的疼愛。
韓嫦在韓思德的身下做著蚍蜉撼大樹般無力的抵抗,云鬢紛亂間,臉上滿是來歷不明的濕滑液體,分不清究竟是韓嫦恥辱的淚水,還是韓思德興奮的口水,抑或是兩人因劇烈纏繞和撕扯而沁出后混為一團的汗水。
然而,就在韓嫦的眼前,很快又出現了除卻淚水、口水、汗水之外的另一種水——
血水!
韓嫦眼睜睜地看著一截劍尖突然就像穿過豆腐的竹簽一樣從韓思德的口中猛地露出,滴著鮮血的劍尖就懸停在韓嫦的鼻頭前。韓老爺的雙目極眥欲裂,血水就那樣如開閘一般自他的口中涌了出來,順著他的下巴和脖頸,溫熱黏稠地流到了韓嫦雪白的胸脯上,也噴灑得韓嫦滿臉都是細密的血珠。
韓嫦全身劇烈地顫抖著,她那張姣好白凈的俏臉此刻已被眼前這恐怖血腥的景象嚇得慘無人色、蒼白如紙。
一只大手突然從韓思德的后頭伸出,一把將韓老爺那肥豬般的身軀從韓嫦的身上撥開,扔倒床下,而韓老爺口中的劍也被那人順勢抽出,在他手里用一塊干布反復擦拭著血跡,直至干布變成粉紅色,而劍身則恢復干凈明亮。
韓嫦急忙抱過被子,掩住玉體,蜷縮成一團,躲在最深處的床角里,驚魂未定的臉上血淚橫流。
只見那人輕輕嘆了一口氣,踢開滾倒在地的韓思德的尸體,跳上了床沿,半蹲在韓嫦的身前,語調溫和地對韓嫦說:“你別怕,我幫你殺了他,以后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
這個人,正是郝淵。
當夜,韓府大老爺韓思德的尸體被家丁發現倒在韓嫦的閨房內,他被人用類似刀劍的利器從后腦刺入,自口中透出,舌頭都被這迅猛的一劍刺穿成兩塊爛肉,掉落在地。床上床下都是血跡,死狀相當恐怖和慘烈。
最關鍵的一點是,韓嫦卻不見了。
韓夫人葛氏又驚又恐,一面迅速派人前去府衙報官,一面命家丁馬上將韓嫦的生母莫氏給抓了起來,關押在柴房里。所有的跡象幾乎都足以令葛氏斷定,是韓嫦殺死了韓思德,然后畏罪潛逃了。
耳畔的晚風呼嘯而過,還夾帶著夏夜獨有的聒噪蟬鳴聲,韓嫦就這樣被郝淵背在身后,縱躍飛騰在城郊的林海之上。
韓嫦臉上的血跡不知何時已被郝淵用布擦凈,她卻只是低眉垂首,戰戰兢兢地將頭埋在了郝淵的肩窩處。
但須臾之后,韓嫦忽然抬起頭來,開口說話,發出了令郝淵永世難忘的聲音——
“放我下來,我要回去。”
郝淵覺得韓嫦一定是被剛才那血腥的殺人場面給嚇傻了,甚至瘋了,所以他根本不予理睬,甚至絲毫都沒有減緩自己飛馳的腳步。
“放我下來,我要回去!”
韓嫦提高了音量,但郝淵依然不為所動,仍是我行我素!
“我不能讓你回去送死,人是我殺的,罪可不能叫你來背!”
“可我娘還在府中,還在他們的手上!我不回去,背罪的就是她!”
(三)
韓嫦隨母親莫氏改嫁到韓府已有八年之久,八年一晃而過,她也很快由一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小女童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不但相貌清秀,而且性情溫婉,惹人憐愛。
這一點,便同時激起了繼父韓思德的獸欲與其原配夫人葛氏的妒恨。
尤其這韓嫦竟然比她韓夫人葛氏的親生女兒韓爾鳳還要美上幾分,經常讓老爺對她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女兒倍加關心與疼愛,這顯然已超出了父女之間應有的正常尺度。以葛氏對韓思德性情的了解,她斷定這個老色鬼早已對這個隨莫寡婦陪嫁的便宜女兒動上了歪腦筋,起了非分之想。
非止如此,就連葛氏的兒子韓爾龍,似乎都對這三妹韓嫦起了愛慕之心,經常在家族的沖突與矛盾中站出來為韓嫦說話,有時甚至挺身相護,甘愿代其受罰,這令葛氏在心底更是大為光火。自己的丈夫和兒子竟然同時被這個小騷狐貍給魅惑得五迷三道的,甚至都已生出覬覦之心,葛氏也就對莫氏、韓嫦母女越發怨恨,早就心生歹毒邪念,時常盤算著該如何加害二人。
終于,在某日的一次酒宴過后,半醉微醺的韓思德悄悄摸進了韓嫦的閨房,趁機凌辱了她。事后,他為了安撫韓嫦與莫氏,暗中給母女二人送了一截金條,更交代她們封口。
然而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尤其是像韓府這樣的深宅大院,家丁成群,口多嘴雜,隔墻有耳,再加上韓老爺經常尋找各種理由、機會與借口,三番五次地往莫氏與韓嫦的閨房里鉆,這一來二去,大家便逐漸猜到了個中緣由,這“母女通吃”的傳聞,自然也傳到了韓夫人葛氏的耳朵里。
“那個賤人,克夫命不說,還帶著一個小狐貍精!老娘我定要讓她們吃不了兜著走!”
本當有一場如宮闈內斗般的大戲亟待上演,但郝淵的出現卻直接改變了,或者說是在某種程度上加快了整件事情的進程。
樹林外的夜空下,郝淵不解地問道:“我在韓府的梁上住了數日,早已發現韓思德那禽獸不如的罪行,今日結果了他,雖說是大快人心,但韓府你是斷不能再回去了。”
韓嫦突然從郝淵的背上徑自跳下來,說道:“我娘還在韓府中,他們找不到我,會把氣都撒在她的身上的。所以,我必須回去!”
韓嫦轉身欲走,郝淵閃轉阻攔道:“回去也是個死,一人做事一人擔,我就好事做到底,幫你把你娘也給救出來!”
說罷,郝淵便把韓嫦安頓在林中的一間小茅屋內,返回城中,趕往韓府。
估計連郝淵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的這柄太淵劍竟然會遇到韓爾龍手中的那桿盤龍亮銀槍!
這韓爾龍自小家境殷實,幼年便被韓思德送去尋訪名家,拜師學藝,練得一手好槍法。今晚韓府內外也是戒備森嚴。郝淵本欲潛入府中救人,但最后卻還是不小心敗露了行蹤,被韓爾龍手中的亮銀槍連刺帶挑,纏斗之間,被逼到了院中。
韓爾龍怒斥道:“好一個惡賊,謀害家父,劫走三妹,竟然還敢回來受死?納命來!”
聽其口吻,他竟似好像從未將韓嫦當作兇手。
郝淵冷笑道:“速將莫氏交出來,小爺我或可饒你不死!”
韓爾龍勃然大怒,再次挺槍來戰,郝淵舉劍迎上,兩人又斗在一處。
遠處的回廊外,韓夫人葛氏偷眼觀瞧,口中狠厲道:“這小騷蹄子,果真浪蕩,不但在家勾引父子二人,還私通外面的江湖浪子,以致壞了老爺性命。來人啊!去給我將那莫氏嚴刑拷打,逼問韓嫦下落,手下不用留情!”
家母命令,下人豈敢不從?一炷香后,西南角的柴房里傳來了撕肝裂肺的女子慘叫聲,郝淵心間大亂,虛晃一劍,逼退韓爾龍,朝西南奔去!
可憐郝淵這么一條好漢,卻不知韓夫人葛氏原來早有埋伏,經過后花園時,兩旁的草堆樹叢中早有人亂箭攢射,前方地上還暗藏了幾條絆馬索,再加上身后韓爾龍挺槍直追不舍,這真是前有虎狼,后有追兵。
終于,一個不留神,郝淵的右小腿中了一支流箭,轉眼間便倒地難行。眾人圍過來,用網兜一把將其套住,再拿鐵棍一陣亂打,將其敲暈,五花大綁起來。
當郝淵再度醒過來的時候,他已被綁在了一座十字鐵架上,全身陣陣發麻,早痛得幾乎沒有知覺了。
他勉力抬眼再看時,卻發現眼前坐著一排人,中央那眉目狠厲的女人定是韓夫人葛氏,左右的是韓爾龍、韓爾鳳的,而在一旁的,竟然還有——
韓嫦!
她、她怎么……
郝淵心中大慟,自知不妙。
韓夫人葛氏一抬手,擊掌三聲過后,家丁們抬出一副蓋著白布的擔架。葛氏命下人將擔架放在地上,親自上前,掀開白布,露出了一張中年美婦的臉。
韓嫦驚呼一聲,撲上前去,伏尸痛哭:“娘!”
(四)
囚牢內,郝淵端著米飯,手拿筷子,夾著肉和菜,吃得手銬與腳鐐叮當亂響。這一頓豐盛而美味的斷頭飯,實在是要比這幾日的冷飯餿水要強得太多了。
韓嫦就那樣靜默地坐在一旁,既不說話,也不動彈,好像一尊雕像一般。
郝淵嚼著嘴里的飯菜,含糊不清地說道:“我不怪你,我不會怪你那日在公堂之上,當韓夫人他們指認我是殺害韓、莫二人的兇手時,你選擇了默認,我只是在擔心你往后該怎么辦,盡管你現在沒有任何罪責,但韓夫人葛氏他們又豈肯輕易放過你?”
韓嫦默然無語,依舊一言不發地盯著郝淵。
郝淵吃著喝著,猛地飲下一口女兒紅,眼中竟然慢慢流下了淚水。
他已分不清自己的眼淚究竟是在悲傷與哀嘆天妒英才還是為自己的俠義之舉所感動,總之,決不是悔恨的淚水。
“郝大俠,你這樣做……從未后悔過?”
“當然!行俠仗義,快意恩仇,雖死無憾!我郝淵十八年后,還是一條好漢!”
郝淵一邊慷慨陳詞,一邊埋頭吃飯,他當然不會看到身后的韓嫦臉上露出一副怪異的表情,似乎為郝淵的這個回答大失所望,甚至有些絕望。而他更不會發現,韓嫦的手中不知何時已拾起了一片掉落在囚室里的尖銳石片,看起來像是那方石桌的一角。
“你真的……一刻都未曾后悔過?”
“沒有,當然沒有,哈哈哈哈……”
再次確認了答案之后,韓嫦猛然高舉石片,纖弱瘦小的身體仿佛生出無上勁力,使出畢生的力氣,猛地向郝淵的后腦扎去。
郝淵根本毫無防備,更想不到韓嫦會趁其不備在背后下此毒手,一下便被刺中后腦的要穴,登時昏死,一頭倒在了的眼前飯菜湯水里。
韓嫦的手卻沒有停下來,她一下接著一下,不停地朝著郝淵的后腦扎去,血水開始越濺越高,血珠濺上了她的臉頰,也濺上了她神情呆滯而恐慌的雙目,卻始終沒有令她眨一眼。她臉上的木然與手中的殘忍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她這一張密布著血珠的面龐,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無風的夜晚。
不多時,她的眼淚幾乎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她一邊繼續不停地用手中石片猛扎郝淵,一邊在口中不斷地喃喃念道:“為什么?為什么你要多管閑事?為什么你要自以為是?為什么你要毀了我的人生?為什么……”
伴隨著這夢囈般的呢喃之聲,她就那樣一下又一下地扎著,高高地舉起,重重地砸落,仿佛在田地里耕作一般。
郝淵永遠也聽不到韓嫦的這些質問與控訴了,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卻沒有料到自己的死法,更不會想到殺死自己的兇手,竟會是他仗義救下的韓嫦。
他至死都不明白的問題有很多很多。
牢頭和獄卒們在后頭都看傻了,以致都忘記要上前阻止。
立秋之日,午時三刻,法場上。
一位身材纖瘦的犯人被推上了法場的刑臺,那人低頭不語,散發垂落,看不清面容。
很多人都聽聞殺害韓老爺的兇手今日便要開刀問斬,便前來圍觀這難得一見的場面。
斬首的告示于多日前就貼出來了,作為縣太爺,他自然要言而有信。
只見縣太爺將手中簽令往地上一扔,大喝一聲:“斬!”
輝映著秋日依舊燦爛的日頭,劊子手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大砍刀。
伴著人群的一陣齊聲驚呼,耳畔的林海突然傳來了一陣劇烈的蟬鳴,那聲音哀婉凄切,如泣如訴。
這些寒蟬可否知道,韓爾龍本來早已與韓嫦私訂終身,他給韓嫦期許了一個未來。
這些寒蟬可否知道,韓嫦忍受凌辱,只是為了保全母親、自己還有韓爾龍的將來。
這些寒蟬可否知道,郝淵所謂的俠行義舉,反而直接害死了她的母親莫氏。
這些寒蟬可否知道,韓爾龍最終選擇站在韓夫人身邊的態度,令韓嫦徹底心寒。
韓嫦親手殺死郝淵之后,已然狀若瘋癲,精神恍惚,縣太爺為填補斬首死囚的空缺,自然便將這韓三小姐改扮成了死囚,于今日斬首,正可謂是一舉兩得。
對此,縣太爺毫無愧疚之意,這與他收了韓夫人葛氏的銀兩沒有半分關系,反正韓嫦殺了郝淵,也是死罪,這殺人償命,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不過,貌美如花、身嬌肉貴的韓三小姐若是就這么白白死了,豈不暴殄天物?于是,在縣太爺的默許之下,作為封口的福利,毫無反抗之力的死囚韓嫦在臨死之前,倒還讓辛苦的牢頭和獄卒們都快活了一把。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城中的私塾里,傳來了朗朗的讀書聲,取代了哀怨的蟬鳴,充滿了朝氣。
往后的天會越來越冷,而寒蟬的鳴泣之聲,又待來年了。
立秋·鏢匪
留刀,玄武紀寫作小組簽約作者。喜歡寫小說的武人,人生三大愛好,練拳,看書,寫作,堅信可以用文字的力量,喚回每個人心中俠義的本能。
七月,熱毒始散,涼風未至;初五,立秋,無風,雷動西北。
黃土地上,烈日暴曬出龜背般的裂口仍然依稀可見。一支小小的馬隊疾馳在黃土高原上,領頭的人馬鞍上插著一支黃底紅邊的鏢旗,上面繡著一個龍飛鳳舞的“車”字。他不停地喊著“駕”,長槍掛在馬的腹帶上面,頭上身上滿是黃塵,臉上被汗水畫出了好多黃色的溝渠。
拐過一個彎,前面的路旁現出一棵枯樹,領頭的那個人喊一聲:“把合著,合吾!”
后面的幾個伙計也跟著喊一聲:“合吾——”
聲音尚還在那棵枯樹的上空回蕩,人馬已經沖出去了好遠。
這支小小的馬隊是太谷曹家三多堂派出來救鏢的隊伍。領頭的,是太谷鏢局的大鏢頭常有。
太谷曹家是晉商巨富,一家分了六堂,綢緞、布匹、呢絨、顏料、藥材、皮毛、雜貨、洋貨、茶葉、典當、錢莊、票號等均有涉獵,經營范圍極廣,商號遍布天下。而六門之中又以三多堂最盛,銀窖數百座,銀資千萬兩,號稱“吃不完”。
此次便是三多堂托付太谷鏢局押送的一路票鏢困在了路上,十萬兩白銀全部落入了土匪的包圍中。這樣的事情,自太谷鏢局成立以來還是頭一次。
太谷鏢局是車二先生在二十年前創立的。車二先生在江湖上有大名聲。他待人謙和,慷慨仗義,拳藝精湛,遠近知名,年輕時曾闖天津衛,敗了東洋劍客,獲得了朝廷的花翎五品軍功,后來更是憑著一桿槍一把刀打通了南北鏢路,與天下綠林定了互通有無的規矩,自此太谷鏢局鏢行天下,一桿鏢旗就能保得一路太平。
車二先生三年前封了刀,封刀后任命了大徒弟常有為大鏢頭,將鏢局的事務都交給了常有,自己只掛了一個老鏢頭的虛銜,再不過問鏢局的事。直到此次劫鏢的消息傳來,車二先生把常有叫到跟前,只說了一句:“把鏢找回來,別讓人笑話。”
常有在師父面前磕了三個頭,立了毒誓:“找不回鏢來,自逐于本門。”
然后便領著幾個伙計一路快馬加鞭趕向了劫鏢的地方。
常有的心里窩著一團火。他師從車二先生,得拳法真傳,是車二先生最得意的弟子。前些年太谷縣城里鬧義和團,常有的弟弟被人誤以為信奉洋教,于是義和團眾把他堵在家里環而攻之,常有得到消息后隨手拿了一根藤棍前往,硬生生地打入重圍,將弟弟救出,留下一句“我是太谷常有師傅”然后從容而去。
因為此事,鏢局里有的老鏢師對他接手鏢局頗有微詞,認為他雖然仗義,但是難免魯莽。結果車二先生呵呵一笑,說了句:“鏢局雖然吃的是人情飯,但是真要碰上茬口,就得像一桿槍一樣,能彎不能折。常有這脾氣雖有缺陷,但是能守得住鏢局的規矩和名聲。”然后就將鏢局托付給了他。
而自他接手鏢局以來,自覺責任重大,所有大宗交易全都是親自押送。這一路鏢本來也該是由他親自押送的,但這路鏢起運時他正在口外押送另一路鏢,而三多堂又急需這筆銀兩調動。不得已,這才派了其他鏢師押送,卻不曾想就出了這樣的事情。
而且這次的事情似乎還不簡單。車二先生當年與鏢路上的眾家匪寨之間定有規矩,鏢局走鏢會經過土匪的地界,承他們的人情,所以鏢局每年逢年過節會給他們一份利是,平日里他們若是要進城消遣,鏢局也會負責招待和保護。依著這個規矩,太谷鏢局二十年沒有失過鏢。但這次偏偏就出事了,而且劫鏢的地方離太谷縣城只有三十里地。在這個位置上,掛著車二先生鏢旗的鏢被劫了,其中意味實在難明。
一念及此,常有更是心急如焚,不停催促著馬匹,恨不得能直接飛到出事的地方。
太谷城外三十里地,紅沙口,兩撥人正在對峙。一撥人數近百,頭裹紅巾,手持大刀,咄咄逼人。另一撥則只有數十人,背靠背圍著一個圈子,圈子當中是十幾輛鏢車,手持著長槍腰刀嚴陣以待。
在那撥頭裹紅巾的人后面,有一個人的打扮和其他人明顯不同。那是個年輕人,身上披著一件大氅,腰上系著手掌寬的板帶,腳下一雙皮靴,他沒有和其他人一起虎視眈眈盯著那群鏢師,而是躺在塬上,滿臉的不耐煩。
他心不在焉地看著紅沙口進口的方向。突然一個放哨的卡子從遠處跑來,一邊跑一邊喊著:“來了來了,車二先生的鏢旗來了!”
那個年輕人精神一振,直接從地上蹦起來,從旁邊人手里接過一把刀,滿臉興奮地道:“總算來了!等會兒你們都別說話,讓我先跟他們盤盤道!”
紅沙口外,常有狂奔而來。到了進口處,常有勒馬停住,他打量一下周圍的地形,從馬的腹帶上面取下長槍,將馬鞍上的鏢旗交給身后的伙計,然后下馬,緩緩地走了進去。
紅沙口在太谷的北邊兒,其實是座山,但是因為入口處的山谷兩側都是暗紅的沙子,所以起名叫做紅沙口,在黃土高原上也算個奇地。
常有走進紅沙口,拐了個彎兒就看到了那兩撥人,他先看了一下鏢車,雖然雜亂,但似乎并未受損,眾鏢師也沒有受傷,他呼出一口氣,這才轉頭看向那撥明顯是土匪的人。
他氣沉丹田,扯開嗓子沖天大喊一聲:“合吾!”
身后的伙計和那群被圍住的鏢師頓時也一起大喊:“合吾!”
嘹亮的鏢號在紅沙口上空回蕩開來,氣魄非常。
常有將槍往地上一插,對著那個年輕人雙手抱拳:“當家的,碰了!”
那個年輕人一臉喜氣洋洋,擺擺手道:“免了免了,報個蔓兒吧。”
“上是輪子路上走,下是路邊暗下無。”
“原來是太谷鏢局的常有師傅,久仰了。”
“當家的抬舉,咱在線上走,當家綠林坐,林里林外都是朋友。”
那年輕人不說話了,常有沉著氣,不動如山。這一段話常有說得算是有禮有節。見面先行禮,說碰了就是見面了。然后那年輕人說讓報個蔓兒,就是說自己姓什么,常有說上是輪子路上走,這說的是他師父,路上走的輪子就是“車”,下是路邊暗下無,這說的是自己,暗下無“常”。
那個年輕人突然喃喃罵了一句:“毛瓜,拉稀了。”
“什么?”常有沒聽清。
那年輕人一驚,慌亂道:“沒什么、沒什么。”
常有皺著眉,不明白這年輕人是怎么回事,只好指了指里面被圍的鏢師:“走遍了天下路,交遍了天下友,祖師爺留下一碗飯,朋友你能都吃遍?你去吃一片,留下這一條線的飯讓我們用吧。”
那年輕人轉身看了看后面被圍著的鏢師,又轉過身來看著常有,張了張嘴,突然漲紅了臉:“憑啥?”
常有不動聲色:“一碗飯大家吃,人不親藝親,難不成當家的想破盤?”
那年輕人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么又似乎不知道該說什么。常有這一段話說得不卑不亢。既拉了交情,說大家都是朋友,也表了立場,希望土匪做事留一線讓他把鏢帶回去,最后還把球給踢了回去,如果要破盤動手就是土匪不講道義。
那年輕人張著嘴想了半天,最終“唰”地一下用刀指向常有,吼了一句:“你靠的什么山?風從哪里來?”
常有一皺眉,看著那個年輕人,回想一下剛才的幾句話,突然明白過來:“半開眼?”他一把將槍從地上拔起,“嗡”地一抖,槍桿震顫,紅纓四散,他一橫槍指著那撥土匪,怒氣勃發:“有攢兒亮的沒?出來說話。”
常有怒氣橫生,他剛反應過來,這個年輕人根本就只是個半吊子。剛才盤道的幾句話用得極為生疏不說,最后更是胡言亂語,靠的什么山、風從哪里來,那是劫鏢的時候互報家門的話,被這年輕人氣急敗壞地用在這兒,明顯是個對江湖事一知半解的“半開眼”,這么一大撥土匪,他不信沒一個熟悉江湖事務的“攢兒亮”,但是卻任由這么一個不懂事的毛頭小子來跟他扯皮,這是對他的侮辱,也是對太谷鏢局的侮辱。
那撥土匪里面走出一個四五十歲的人來,氈衣氈帽,一臉滄桑,他對著常有拱了拱手:“常有師傅莫怪,我們少當家的剛占山,還不熟悉春點,看在云爺份上,還請不要怪罪。”
常有看著他:“炮頭?”
那人搖搖頭:“沒那本事,就是個翻垛。”
常有長槍頓地:“云爺呢?紅沙口是云爺的地盤,我師父早二十年就打通了,今天劫鏢我本劫就覺得蹊蹺,來了這兒見是這生瓜蛋子,我還以為紅沙口換主兒了,可看現在這意思好像又不是。那云爺呢?怎么不出來?”
那翻垛臉現悲涼之色:“云爺去了,已經去了半個多月了。”他看一眼那個年輕人,“這是我們少當家的,云爺本來不愿意讓他繼續干這行,可是云爺死后他堅持要當家,我們拗不過他,就只好由著他了。”
常有皺著眉:“云爺去了?怎么不通知我們?鏢匪雖不同路,但是云爺和我師父也有二十多年的交情,理應送上一份悼禮。”
翻垛看了看那年輕人,嘆了口氣:“我們少當家的不讓,他說紅沙口原來的鏢路是車二先生和云爺商量下來的,如今換了當家的,就理應重新商量,所以才扣下了太谷鏢局的鏢車,就是為了和你們重新厘定規矩。”
常有聞言,臉色漸漸沉了下來:“他想換規矩?”
這次翻垛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年輕人就搶先道:“對。世道變了,人變了,規矩也得變。”
常有看著那個年輕人,久久地凝視,最終他緩緩開了口:“你知不知道厘定規矩是多大的事兒?二十年前我師父打通南北鏢路,所有的規矩都是那時候他和每一家山寨當家的定下的。每定下一家山寨就討一塊碎金,太谷鏢局那塊‘鏢行天下的金字招牌就是當年百家山寨一家一點碎金聚集起來后一起熔鑄的,取的就是個‘重諾如金之意。紅沙口當年也是給過金子的。你今天說要改規矩,你將云爺當年的承諾置于何處?而且——”常有一頓,語氣加重。
“你還劫了我們的鏢!
“你劫了我們的鏢,想憑這個逼我們和你改規矩,如果我們今天真改了,那我們以后還能走鏢嗎?太谷鏢局所有的鏢路都用的是同一個規矩,今天這個頭要是開了,以后綠林里面是個人就會劫我們。這么大的后果,你兩片嘴皮子一碰就敢說要改規矩,簡直狂妄!”
說到最后,常有簡直就像是在訓斥一個晚輩。那個年輕人漲紅著臉,用刀指著常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我爹的承諾我認,可是我爹已經沒了。我不管你們跟其他人是什么規矩,在我這兒,我就要改。你要說了不算,就回去找說了算的來,后面那群人和鏢我就先留下,等什么時候新規矩定好了,你們什么時候再帶走。”
常有看著他,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持槍平舉到自己胸前,轉頭看向翻垛,語氣深沉:“看在云爺面上,我最后說一句。水淺了不了嗣,是肉有骨頭,是魚可有刺。你要真的不扯,破了盤,小心折鞭。”
翻垛嘆口氣,突然對著常有跪下了:“常有師傅,我攔不住我們少當家的,只求您手下留情。”
常有側身避開翻垛正跪著的方向,沉聲道:“我明白了,盤子破定了,今天這場不打不成了,那就讓炮頭出來吧。”
翻垛一個頭磕在地上:“云爺死后少當家的就把炮頭給趕走了,我知道您的功夫,少當家的不是對手,求您手下留情啊。”
那少當家的臉上怒氣一閃,轉身對著翻垛吼道:“閉嘴,站起來。紅沙口是我爹占了一輩子的地方,我爹沒了就該是我的,炮頭想占山,是被我打贏以后趕走的。現在我是紅沙口當家的,也是紅沙口最能打的人,今天我和他打,他要真能贏,我就再也不提改規矩的事兒!”
“好!”常有槍身盤腰一轉,槍尖在地上畫出一個直徑三尺的圓圈,他看著少當家,“云爺給了我師父二十年的面子,你是他兒子,別說我們太谷鏢局不認朋友。三招,你要沒躺下,算我輸,我要出了這個圈子,也算我輸。”
少當家氣血上涌,臉憋得通紅,他不再廢話,虎吼一聲,一刀直接劈向常有。
常有看那刀來,步伐不動,身子往下一坐,沉腰擰胯,不防不躲,直接以攻對攻,一槍扎向少當家的當胸,這一槍極快極猛,槍纓暴然炸開,槍尖直如飛電。
一寸長一寸強,少當家的刀還未靠近常有,常有的槍已經到了少當家的胸口。少當家變砍為擋,一刀截在槍身上,想要以橫破直,卻不想常有的槍不光快,槍身上還有一股極強的橫勁,他一刀截在槍身上,卻被震得手腕一抖。
常有沒有收槍,而是前腳不動,后腳并步,然后前手手心放空,后手往前一送,槍憑空又遞出二尺去,少當家的手腕發麻無力再擋,只能極為狼狽地往旁邊一個踉蹌閃開這一槍。
常有還不停手,雙手持著槍尾,脊柱猛地向后一個大彎,槍尖一下子挑了起來,然后身子微轉,脊柱反弓,槍尖自上而下畫出一道圓弧向著少當家的直砸了下去。少當家的剛剛一個踉蹌避開一槍,正處于重心不穩之時,無力格擋,更無法閃避,這一槍結結實實地就砸在了身上。
“噗”的一聲,少當家一口血直接就噴出來,然后頹然倒在了地上。
常有緩緩收槍,看著翻垛跑過來抱住少當家的,皺了皺眉,然后走上前去,看著少當家的:“服嗎?”
少當家的嘴里不停地往外噴著血沫子,但還是強撐著一口氣:“你贏了……我說話算數,紅沙口的規矩還按以前的來……”
常有抬頭看向后面的那幫土匪,那幫土匪自動分開一條道,露出后面的鏢師們來。
常有點點頭:“是條漢子,沒給云爺丟人。”
少當家的聽到這句話,終于笑了,然后頭一歪,暈了過去。
常有對著那群鏢師招呼一聲:“扯輪子,趟梁子了,合吾!”
那些鏢師們收回兵刃,重新套好了車,收拾完畢,前后一把合,喊一聲:“合吾。”
常有聞聲道:“輪子調順了,入梁子了,合吾!”
眾鏢師齊聲又喊:“合吾!”
常有走到那少東家身邊,從懷里拿出一帖藥來遞給翻垛:“我下手有準,骨頭沒斷,就是受了點內傷,這是我師門秘傳的五行丹,貼在胸口,幾天就好。今天這事兒我權當沒發生過,不會往外傳。這孩子年輕,身上有股子氣勁,想繼承他爹的名聲,但是不懂規矩不成。你好好教他,別讓江湖上人說云爺生了個沒規矩的種。”
常有說完便轉身隨著鏢隊而去。鏢車一輛一輛地走出了紅沙口,常有上了馬,把槍又收回馬的腹帶上。
鏢隊行出半里,身后突然傳來一聲頗為雄壯的齊喊。
“合吾!”
常有在馬上回頭,紅沙口子上,近百土匪一字排開,中間是已經醒過來了的少當家,被翻垛扶著,勉強揮揮手。
常有笑了,他扯開嗓子沖天喊一聲:“合吾!”
眾鏢師跟著齊喊:“合吾!”
土匪再喊:“合吾!”
鏢師再喊:“合吾!”
最終鏢匪的聲音合在一起,共同響徹在了黃土高原的上空。一陣秋風掃過,泛起微涼,秋天終于到了。
春點注解:
1.春點:諧音“唇典”,也叫“唇點”,俗稱黑話,就是江湖人士互相之間的一套暗語。
2.合吾:合吾是鏢號,一種說法是諧音鏢局創始人張黑五的名字,另一種說法是說江湖人都叫老合,合吾就是吾們都是老合的意思,用來傳遞善意。
3.盤道:就是鏢匪之間互相試探性的對話。
4.碰了:就是碰面,見了面了。
5.報個蔓兒:就是說一下姓氏,俗稱的“報個萬兒”就是對這句話的訛傳。而報蔓的時候回答的話多靠想象力,比如說姓馬就是“千里蔓”,因為千里馬,比如姓劉,就是“順水蔓”,因為順水流。
6.毛瓜,拉稀了:壞了,想不起來了。拉稀了的意思就是不知道該怎么做了。
7.破盤:就是撕破臉皮,動手。
8.靠的什么山?風從哪里來?:你是什么人,從哪兒來的。
9.半開眼、攢兒亮:熟悉江湖事務的人被稱作“攢兒亮”,一知半解的稱作“半開眼”,什么的都不懂的叫“空子”。
10.炮頭、翻垛:在匪幫里,土匪頭兒叫大當家的,大當家的下面是里四梁、外四梁,里四梁指的是炮頭、糧臺、水香、翻垛的,外四梁指的是秧子房、花舌子、插千的和字匠,這些所謂的四梁八柱,屬于這個集團的中層干部。里四梁中炮頭負責帶兵打仗、執法行刑,糧臺負責掌軍需后勤,翻垛就是軍師,水香負責內部安全。外四梁中秧子房管事負責看守人票,花舌子司聯絡,插千負責警戒偵察,字匠負責文書。
11.不扯:不走。
12.折鞭:挨揍。
處暑·薄云天
黍蘺,五谷之一,黃粱也。蘺者,香草之一,江蘺也。合在一處,便是一個愛覓食的吃貨,終日游走于現實與夢境之間。以實在的執著氤氳看以幻離的武俠之夢。
清早,天剛蒙蒙亮,時無逝便來到了院中。
聚義莊的院子很大,大到就算兩百個人同時操練,都綽綽有余。只不過,在現在這個本該已經開始操練的時間,時無逝卻只看到滿院的狼藉。
院內,二十來張大桌已經斜倒了一多半,連凳子也沒幾個還能好好擺著的。盤碗破碎翻覆,酒水、湯汁,以及沒有吃完的食物倒的倒、灑的灑,不同顏色汁水液體混在一起,有的還浮著油花,看起來就像是腐敗的垃圾泔水。
而就在這一片狼藉之上,百余個聚義莊中的盜伙嘍啰兀自睡得正酣。他們有的枕著酒壇、凳腿,甚至同伙的身體,有的則干脆睡到了汁水淋漓的桌上,有的嘴里還咬著一塊沒吃完的排骨……
時無逝知道,昨天晚上的一場歡宴一直持續到后半夜,也知道這并不算是近些日子以來放翻酒壇最多的一次。近幾個月來,只要做成一樁大買賣,大當家孟長安就會辦上這么一場百人宴,全莊的人都必須喝到盡興,不醉不歸。
等時無逝終于迂回曲折地穿過院子,走進正廳時,眼中看到的景象就更是不堪入目了。
莊中的精銳旋風營十二人,已經真的像被一陣旋風刮過似的,“散”在了廳中各處,睡得東倒西歪、不省人事。時無逝無暇去細細瀏覽這些人姿態各異的睡相,目光掃過,卻見桌上的主位空空如也,昨晚還在這里主持慶功宴的大當家孟長安,居然沒有與部下們一樣,醉倒在這里。
心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他立即轉身,徑直往內宅中孟長安的臥房走了過去。
晉東盤鷹嶺的聚義莊在江湖中當然不是什么名門正派。說得直白些,這就是個強盜窩。
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聚在一起,在江湖中根本也算不得什么。但好比紅花若無綠葉襯托,必然會減色不少一樣,這江湖本就不光有大俠英雄,強盜賊寇也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分子。
只不過盜亦有道,就算做了強盜,也應該是有原則、有底線的強盜。聚義莊一直都有三不搶的規矩:一不搶老弱婦孺,二不搶仁人義士,三不搶清官廉吏。除了“三不搶”外,還有“三必做”,即:劫富必濟貧、鋤強必扶弱,以及荒年必自給。也正是本著這些做事的信條,才讓聚義莊真正成為聚“義”之處,在十年內不僅沒有像那些散盜般利盡而散,反而越來越壯大,從原來十幾二十人的小團伙一直擴充為現在足足一百七十余人的大山寨。
而這一切都與時無逝這個二當家一直以來的堅持密不可分。雖然入了綠林,但時無逝無疑是其中頭腦比較清醒的一類人,那些讓聚義莊不斷壯大的行事規矩便是由他制訂下的。就連一手組建了聚義莊的大當家孟長安也不得不欽佩這位義弟的遠見卓識。
有一次孟長安甚至當著眾人的面說:“是無逝讓整個江湖都知道,所謂的強盜并不盡是不仁不義之徒。”
可是,就是這位對自己有過如此評價的義兄,現如今也開始變了。
孟長安今年已經四十五了,從十六歲憑借七十二式流星飛度的快刀名震三晉開始,他已經在江湖上打拼了二十九年。就算那腰間的寶刀星墜仍然鋒利如初,他卻不是當初鮮衣怒馬的少年了。時無逝非常清楚,他的這位義兄已不復當年的雄心壯志,便如青銅覆上了綠斑——他的心已開始老了。
尤其是數年前孟夫人去世之后,孟長安開始豢養駿馬,開始騎射狩獵,也開始迷戀年輕貌美的女子,不論是酒肆妓館中唾手可得的輕花弱柳,還是劫上寨來的那些貌美如花的姬妾、侍兒。
就在這時,小瀟出現了。
小瀟是一個富商身邊的丫頭。在聚義莊的人將那富商搶劫一空、一刀殺了之后,那富商身邊的隨從妻妾一股腦兒逃了個干凈,唯獨留下了小瀟。
也不知是被自家老爺身首異處的慘狀嚇得癱了,還是在慌亂中扭傷了腳跑不掉,總之最后她被一個盜匪扛上了馬背,帶回山莊送到了孟長安跟前。
看著小瀟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模樣,孟長安還沒開口,心就已經軟了三分。他立即劈頭蓋臉地將那群盜匪大罵了一通,責備他們怎么能將好好的女孩兒就這般搶了回來。只不過那些被罵的人雖然盡力裝出一臉悔恨不已、甘心領罪的神情,心底里卻個個都在竊笑。不僅笑這位當家的演技如此拙劣,更笑他竟也像那些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般,要用這種辦法來表示對女孩子的喜愛。
當孟長安將那些人罵得差不多的時候,小瀟快要哭不動了。看著她羸弱不堪的樣子,孟長安顯然有些不知所措。然而,此時小瀟的表現卻出乎了眾人的意料。她用已經濡濕的衣袖抹去了最后一滴眼淚,跪直了身子,說道:“大王殺了婢子的東家,婢子已是無主之人。況且主母一直以為婢子勾引東家,就算回去也不會有好下場。若是大王不棄,可否收留婢子在這山上,可只求留一條命在,有一處寄身之地,就算當牛做馬,婢子也甘愿的。”說罷,便重重地叩下頭去。
被搶去做壓寨夫人的不少,會心甘情愿的卻不多。孟長安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連旁邊的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
小瀟伏在地上,聽周圍安靜了許久,便抬起頭來,懇切地道:“婢子賤命一條,原也算不得什么。但婢子身上還有一件方才慌亂間從東家那里拿來的東西,還求大王看在這件東西的分上,不要把婢子趕走,更不要將婢子送回主母那里……”說著她從衣袖中取出一個紅緞子的錦囊捧在手里舉過了頭頂,道,“東家此次出門,便是為了此物。聽說其價不菲,若非交易時婢子正好在旁侍候,也不會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懷夢草。”
“懷夢草!”這三個字猶如晴天霹靂,正好炸響在眾人的頭頂上。連同剛剛外出回來,聽聞消息趕到廳門口的時無逝一起,都驚愕不已。
懷夢草?那個江湖傳言中一株便要黃金百兩的懷夢草!
見仍是無人回應,小瀟幾乎又快要哭了出來,雙手高高地舉著,期期艾艾地說:“婢子……也不知道真假,只是聽那交易的客商這般說。他說此藥乃懷夢草提煉精制而成,只……只要削下一點點,加在香藥中薰焚,即可‘得諸夢如實。”
四周好一陣的寂靜,小瀟復又嚶嚶啜泣起來,眼淚止不住地滴落到地上,全身都因害怕而不住打顫,只是兀自將那錦囊高高托在手中,不肯放下。
終于,有人將那錦囊接了過去。時無逝看了看囊中那顆比綠豆大不了多少的黑色丸藥,冷冷地問:“你既然能順手牽羊拿走你東家如此重要的東西,為何不等離開了這里,再賣了換取銀錢呢?”
小瀟緩緩抬起頭,婆娑紅腫的淚眼茫然地看向這一臉精悍之色的漢子。似是被他利如刀鋒的目光嚇得不輕,她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高坐于交椅上的孟長安臉上立時掛不住了,沉聲道:“無逝,這位姑娘定是有苦衷的,不可無禮。”
時無逝卻像是完全沒聽見大當家的話,繼續追問:“你要留在這里,究竟有何圖謀?”
小瀟坐在地上,眼淚又不禁流了下來,只是這次她已鎮定了許多,略微遲疑了一下,終于還是輕輕地說:“婢子已經無處可去,只知道這位大王定是個好人,可以……可以……”她下面的話輕得連離得最近的時無逝也聽不真切。但是,不論是誰,只要看到她臉上那忽然暈開的一抹緋紅,便會明白那些不能大聲說的話究竟是何意味了。
于是,這位小瀟姑娘就這樣留了下來。明著是伺候孟長安的丫頭,而實際上便是通房的妾室。只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如今大當家心尖兒上的人,也不敢隨意打趣,只能喚一聲“瀟姑娘”,算是取了個不左不右的稱呼。
只不過,關于這懷夢草的事,頓時也沒了下文。大家只知道,自那一日起,孟長安便更不愿理會莊中的事務了,凡事都只交給時無逝去打理,自己則日日閉門不出,只由小瀟伺候在側。至于這香藥是否已經使用,效果又如何,是否真能“得諸夢如實”,就連時無逝也不得而知了。
時無逝繞過大廳,走到內宅,剛剛穿過小院,便看到小瀟站在了孟長安的房門之外。他冷冷一笑,幾步便走到了門前,問道:“大當家還沒起么?”
小瀟見是他來了,忙施了個禮,道:“二當家早。大當家昨日多飲了幾杯,這個時候睡得正香呢。”
幾日不見,小瀟已經不再是初見時那個柔弱無助楚楚可憐的小姑娘了。她今日穿一身絲綢的衣裳,連那沒過腳尖的長裙也是最好的輕紗裁就的。臉上薄施脂粉,一頭烏發梳得整整齊齊,如云蓬松的發髻間,斜插著一支花葉簪子。漂亮的首飾和衣服本就能為一個女人增添美艷神采,更何況是個本就長得頗為標致的妙齡女子。
此刻,陽光正從遠山后升起,燦爛光芒恰好照在她頭上那支絢麗的雜嵌諸寶花葉簪上。時無逝只覺得眼皮猛地一跳,一股怒火瞬間直躥了上來。他猛地搶上前去,一把拔下那支簪子,聲音已經氣得發抖,喝問:“這簪子哪兒來的!”
小瀟被嚇了一跳,立即跪了下來,也顧不得去攏那披散垂落的長發,像是只小獸般驚恐得瑟瑟發抖,顫著聲道:“是……是大當家賞的……”
“胡說!分明是你偷的!”那曲線柔和花葉簪握在掌心中,竟比山陵間的尖石還要堅硬,刺得掌心陣陣發痛。
這個婢女,這個被孟長安捧在手心里的侍妾竟然如此目中無人,敢戴這支簪子,還敢說是孟長安賞的!她的東西,她留下的唯一一件東西,孟長安怎會如此輕易地就打賞了別人?
只覺得有一股火焰從心肺里直燒上來,時無逝猛地舉起了巴掌,重重地往小瀟的臉頰上搧了過去。他要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就算她再得寵,再受孟長安的喜愛,又怎能及得上那人半分?
巴掌拍落下來,眼看著就要挨上小瀟那吹彈可破的肌膚。忽然間,小瀟猛地抬起了頭,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叫道:“無逝哥哥!”
“無逝哥哥……”十六歲的俏麗女孩從花叢后一躍而出,發間那支雜嵌諸寶的花葉簪就像是凝取了花叢中最美麗的顏色。
“如君!”時無逝跑了上來,將她攔腰抱起,笑道,“我回來啦!”
“放下,快放下!”少女的粉拳敲打在他的肩頭,臉上像是鍍上了日落時絢爛的云霞,“快放手!被人看見多不好。”
時無逝哪會理睬她的嗔怪,自顧著將她抱起來,高興地連轉了好幾個圈才放她下來,佯作惱怒地道:“看見就看見了,你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媳婦被夫君抱一下又怎樣了!”
“討厭!”少女一把將他推開,又躍進了花叢,只把一張俏麗的小臉探出些許,巧笑靨靨,道,“還沒拜堂,怎算得人家的夫君?”
時無逝隨手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紅色花朵,伸手就插在了她的發間,道:“新娘子戴紅花,今天晚上就成家!”
“不和你說了。”少女的臉更紅了,伸手想要拿下那花朵,指尖堪堪拂過,卻又舍不得了。手指垂落下來,忽然抓起一把花葉,往時無逝的臉上直扔了過去。待他手忙腳亂地擋開樹葉,少女已提起裙子跑進了花叢,甜美的聲音遠遠傳來:“無逝哥哥,你使壞,不理你了……”
時無逝向著那隱去她裙擺的花叢追了過去,但卻無論如何也追不上那俏麗的少女。身邊忽地一個身影晃過,出現的卻是已然梳起發髻,臉色蒼白如紙的如君,她的身邊還有一個人,同樣一臉驚詫,眉宇間盡是惶然無措的神情,正是自己的義兄,孟長安。
“如君!”時無逝癡癡地喚著,手掌貼上了眼前女子蒼白的面頰。那曾經一笑便會現出兩個可愛酒窩的粉臉,此刻卻像是冰霜一般的寒冷,冷得就連自己掌心滾燙的溫度都化它不開。
“無逝哥哥……”烏黑的秀發絲緞般地披垂在柔弱的雙肩上,如君的眸子仍如秋水般清澄明亮,“你在怪我,是不是?”
“我……我怎會怪你!”時無逝看得幾乎呆住了。是如君,對!真的是如君!你還活著!你真的還活著!
“無逝哥哥,我好冷啊!”如君的小手握住了他寬厚的手掌,用力地貼在自己的臉上,“我知道你在怪我,怪我不等你,怪我不敢違抗雙親,怪我做了孟長安的妻子……
“可是……我真的很害怕。他們說你為了給伯父伯母報仇,連自己的命也搭了進去!我害怕,害怕你就這么丟下我走了,丟下我一個人……孟大哥對我好,照顧我、安慰我,爹娘便做了主,將我嫁給了他……可是,我心里只想著你啊!”
掌心中的冰冷忽然又變成了潮濕,如君的淚水竟也帶著刺骨的寒涼:“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然回來了……”
心頭猶如被重錘一記又一記地敲打著,時無逝終于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將如君抱入懷中,眼淚早已淌得滿臉都是,嗚咽著說道:“是我無用……我若早些回來……早些回來的話……”他將懷中的女子摟得越來越緊,不住地說,“如君,你別怪我,別怪我!”
“砰”的一聲響,房間猛地打了開來,臉色鐵青的孟長安正站在門口,看著跪在地上的時無逝,他冷冷地道:“二弟,你起得真早!”
時無逝一愣,茫然地回過頭,透過被淚水扭曲的視線,看著站在身旁的孟長安:“大哥……”
孟長安的臉越來越青,忽然大喝道:“還不放手!”
時無逝呆呆地看著他,忽覺手中一松,一個女子終于掙脫出了他的臂彎,撲上去抱住孟長安的腿,哭叫道:“大當家……二當家他……他欲行不軌!”
“如……如君……”看著空空如也的臂彎,再看著那臉上的胭脂都被淚水沖花了的女子,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略帶幾分妖嬈的桃花眼,閃爍勾人的目光,又怎會是自己那純真善良、溫柔可人的如君!
“混蛋!”孟長安一聲怒吼,豁然拔出腰間的刀,怒道,“如君已經去了這許多年,你終究還是對她念念不忘,是不是?說什么兄弟之間義氣為先,果然,你心中果然還是在意的!”
“不……不是……”時無逝已然語無倫次。剛才,剛才出現在眼前的分明就是如君。那張他十余年來沒有一刻忘記過的臉,怎可能認錯?
坐倒在地的小瀟還在抽抽噎噎地訴說剛才二當家是如何搶去發簪,又是如何將自己抱入懷中不肯松開的,直說得孟長安拿著刀的手不住地發抖。忽然間,他猛地舉起刀來一身大喝,當頭就往時無逝的面門劈了下來。
刀鋒未至,近乎癲狂的殺氣已將時無逝整個人都籠罩其中。他沒有動,只是默默地閉上了眼睛,萬念俱灰。反正這沒有了如君的世間,本就了無生趣。
此刻,萬物都放慢了腳步,連同星墜鋒刃上的寒光忽也變得從容不迫,在流暢的刀口之上慢慢劃過去。時無逝陡然睜大了眼睛,他的右手仿佛不可控般直撩而上,一道絢麗的光芒劃破凝滯,也將輕緩的流光瞬間斬成兩截。猛然間,一股黏稠而溫熱的液體噴濺上他的額頭,夾雜在額上那豆大的冷汗中流下來,直流進他的眼里。
沒有疼痛,時無逝只在那猩紅的顏色中,看到小瀟嘴角泛起的一絲笑意。那笑容竟如此歡快,卻又像是隱藏著無可名狀的怨毒。
指尖的麻木漸漸消失,眼前景象卻仍像是罩了一層輕紗般模糊不清。
“浮生若夢。世人皆愛醉生夢死……”輕柔而熟悉的聲音回蕩在大腦中,伴隨著兩聲蒼鷹凄厲的鳴叫。
“這扁毛畜生,一大清早煩死人了。”那聲音嘟囔著抱怨了一句,緊接著便是一聲利器破空的尖嘯。蒼鷹的悲鳴從空中傳來,直隔了許久,才重重地墜落于階前。
“處暑,鷹始祭……鷹,義禽也。”
“啪”的一聲,一樣東西落到了自己腳邊。時無逝的意識仍未完全清醒,只能努力地瞇起眼睛細看那被丟過來的東西。
一只蒼鷹被擲在了青磚地上,早已經沒了生機。胸膛的正中插著一支袖箭,還未干透的鮮血將傷口周圍的毛羽都粘連在了一起,看起來污糟糟的一片。但是,最終致死的并不是這傷口——它的脖子已然斷了,呈現出一個絕無可能的角度,軟軟地垂在后背上。兩只眼睛正直勾勾地對著時無逝,仿佛還想將臨死前的絕望與痛苦傳遞給世人。
“……義者,公正和宜,正道也。”那聲音走到近前,坐在了門檻上,對著驚恐得不知所措的時無逝說道,“一伙強盜,也敢稱‘聚義。即便我不亡你,老天爺也會看不下去的。”
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小瀟的臉再次出現在眼前。此時,那臉上的殘粉連同淚痕都已退去,隨之消失的還有曾時常掛在這張臉上那無辜柔弱、惹人憐愛的神情,而將這些盡數取代的是從未見過的冷淡,冷得直透骨髓,卻也冷得動人心魄。
“你……你究竟是誰?”時無逝喝問。或許這張臉還是小瀟的臉,但這個人決不會是小瀟。
女人取出一條帕子,綰起滿頭的青絲,輕輕淺笑,說道:“我叫羅綃,龍綃之綃,江湖人稱‘素手羅剎。”
“藥王谷、金植堂!”時無逝大驚失色。
羅綃扭過頭,對他如此深諳掌故也沒有太多的驚訝,道:“懷夢草聞名江湖,連我金植堂也跟著聲名遠揚了。”
“藥王谷從不來三晉之地,你又為何會出現在這里!”心在不住地往下沉,時無逝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卻仍是無法挪動半步。方才發生過什么,似乎只在腦中留下一道殘影,同樣模模糊糊,記不真切。
“不是我要來的,是你們‘請我來的。”羅綃輕輕嘆了口氣,說,“我原本只是想跟在那位富商老爺的身邊,觀察研究他使用懷夢草的情形與效果的。誰知你們莊子里的好漢們半路殺出,將那位老爺送上西天不說,還把我給‘劫了回來……”她翻弄著袖口,無奈地又嘆了口氣,說,“事出突然,我也沒有辦法,所以只能臨時改換目標了。”
心頭忽地一動:“大當家!”時無逝脫口叫道,“孟長安呢?你將他怎樣了?”
羅綃回過頭,奇怪地道:“大當家?”看著時無逝的眼中流露出緊張而又擔憂的神情,她似是怔了怔,可隨即便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時無逝盯著她,像是要用目光在她臉上掏出一個洞來。
“我笑你,直到現在,仍在裝模作樣……”她笑著站起了身,忽然抬腳在時無逝的腰肋處踢了一下,指了指房內,道,“我一個弱女子,又能將那位大當家怎樣?你自己看吧。”
穴道一解,時無逝立即一跳而起,只是腿腳酸軟,剛剛站起便被寸許高的門檻給絆了個正著,重重地摔到了房間里。剛想起身,卻發覺手邊壓住了一個柔軟的東西。一驚之下,他猛地一縮手,抬起身來細看,赫然發現那竟是一條手臂,正是自己義兄孟長安的手臂。
那支雜嵌諸寶的花葉簪還插在孟長安頸中的大血管上,幾乎淌滿整個上半身的鮮血,在這個時候已經凝結得差不多了。然而他的眼睛卻還沒有閉上,直直地瞪視著,就像那死鷹般,凝固著死前種種絕望與不甘。
星墜落在了一旁,仿佛不愿離開它舊主似的,靜靜地躺在離孟長安右手不過三寸的地方。刀身亮如明鏡,正好能映出時無逝那比死人還要蒼白的臉,那臉上還有鮮血,來自孟長安的鮮血。
減緩的流光、大力劈下的刀鋒,以及那鬼使神差般抬起的右手。如夢境般殘留在腦內的記憶碎片漸漸拼合,顯現出那夢境般卻又分明是真實發生過的一幕。
那模糊的記憶根本不是什么夢境,他能記起那刀鋒上的寒意,以及鮮血濺出時的溫度,那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夢!
“懷夢草能得諸夢如實。”羅綃淡淡的聲音響了起來,“每次使用過‘懷夢草,孟長安都說他又夢見了當年你們兄弟聯手共闖江湖時的情形,也夢見了他決意迎娶如君,照料她一生時的情形,當然還有你死中得活,報仇回來時的情形。他感慨你義氣深重,沒有因為一個女子而放棄了兄弟間的情誼,也贊賞你可以將一生摯愛拱手相讓,敬之為嫂的勇氣,當然他說得更多的則是你十余年來為他打理聚義莊,在江湖中立下赫赫聲名的功勞……
“只可惜,他并不知道,每個人的心中都有陰暗面。所有現實中無法實現的愿望,無法傾訴的衷腸,不能展現的懦弱、無助甚至陰狠,都會在萬物寂落、夜深人靜時,浮現在大腦之中。而懷夢草能做的,就是為這些夢境造就如同現實的感受。”
羅綃慢慢走近,娓娓言道:“可是,藥王谷的懷夢草卻是不同的。只要使用得當,而用藥之人心中有足夠大的陰影,便能夠驅使他做出內心最想做的事……”
她輕輕一笑,卻極盡譏誚之意:“可嘆!整個聚義莊一百七十三人,居然只有你才藏有如此之深的心思。最后也只有你,做出這些事來……”她走到時無逝的面前,凝視他半晌,才搖了搖頭,輕拂衣袖,說道,“你心中的恨意日積月累,終究會有藏不住的一天。可你還是自以為是,不僅欺騙自己,也欺騙周圍所有的人。讓他們都認為你是個義氣深重、敢為大事的人……”
“懷夢草?”時無逝顫抖著嘴唇,喃喃道,“剛剛那都是做夢!全都是夢!我……我只是在做夢,做夢……”
“是啊,你在做夢……”羅綃冷冷一笑,道,“這些都是夢,等你一夢醒來便會發現,如君還在你的身邊,孟長安也仍是你的結義兄長。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她一挑秀眉,用只有自己才能聽清的聲音說道,“勿與癡人說夢,癡人信以為真。
“雖然藥王谷一向有殺掉所有試驗品的慣例,但是這一次我不會殺你……”她走到了門口,看了看天色,道,“時辰已到……”
她臨走前拋下了最后一句話:“一切都結束了……”
羅綃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時無逝并不知道。他就像是死死釘在原地似的,站在孟長安的尸首前一動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
門外的天光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唯獨四周一直是死一般的寂靜。終于,他感覺到有一陣涼風吹到了身上,冷得像是忽然就從夏末轉去了隆冬。他顫抖著俯身拾起地上的刀,慢慢轉過了身,蹣跚著走了出去。穿過小院,走過正廳,重又回到了那滿地狼籍的大院中。
桌椅仍是或斜或倒,枕藉而臥的人也仍在原來的地方一動未動。只不過這些人都已經死了,死在他們所期望的甜美夢境之中。
不知何時起,在天上盤飛的鷹鷲越來越多,有些膽大的更是直接沖落地面,開始瘋狂地啄食滿地的死尸。時無逝一揮鋼刀,一下便將其中最大的兩只的頭頸斬落,那鷲發出的慘叫聲短促、凄厲而又刺耳,驚得其余鷹鷲一齊振翅而起,沖飛逃散了開去。
看了眼地上斷頭的死鷲,又緩緩扭頭環顧四周的情形,忽然間,他只覺得整個頭腦都像是要炸裂般,強大的壓力似乎正欲將他的腦殼從里面迸破。他的眼珠凸起,額頭上青筋一根接著一根地跳了起來,耳朵里一片嗡嗡聲響,仿佛鑼鈸齊鳴。
他慘叫了一聲,忽然往外沖了出去,一直到了莊門之下,頭頂高處一塊橫匾高掛,正是金光燦燦的“聚義莊”三個字。
“義?
“義!”
時無逝的眼睛紅了,紅得像立即就要流出血來,他大叫一聲,奮起全身的力量,將手上的鋼刀直扔了上去。刀鋒銳不可當,毫無阻礙地將那木匾從中一劈為二。刀的余力未盡,又將匾后的橫木也擊得從中斷開。破開的橫匾帶著木屑粉塵直落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粉碎的木片四散飛濺。
他嘶吼著像只野獸般飛撲過去,撲到那斷為兩截的木匾上,用腳踩、用拳頭打、用手掰、用頭撞,直到手腳和額頭都滿是鮮血,才將它破碎成無數的碎片。然后他就坐了下來,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鼻涕都流得滿臉,笑得那頭頂上本已經斷裂松動的木梁簌簌發抖。
大笑聲中,那木梁終于徹底斷成了兩截,向兩邊分散倒了下去,插在其中的星墜也跟著從中滑落,刀光一閃,刀頭向下急墜而至,恰如流星飛墜,正落向坐在底下的時無逝。
他已經瘋了,也已經什么動靜都聽不到了。
他只是兀自咧著嘴笑著,看著滿目碧空黃土,蒼涼無盡。也看著幾只盤飛的鷹鷲復又聚攏,等待著再次覓食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