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峰 美好的行程

劉磊

這是一項面向城市和地球未來的生意。

隨手丟掉的感覺很酷

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在紀錄片《中國》中記錄了1970年代的北京。街道上是川流不息的自行車，偶有公交車和卡車經過。一個8秒的特寫鏡頭中，街頭的老頭悠然自得地松開車把，一邊用腳蹬車，一邊展開雙臂打起了太極拳。

對今天的人們來說，這似乎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畫面了。街頭主角從自行車到汽車的轉變成了某種時代的隱喻—這個國家由此裝上了加速器。經濟的發展、人們的生活節奏都以加速度的方式向前，交通擁堵、空氣污染也成為每個城市在發展中不得不面對的大問題。

但在2016年夏末秋初，一款橙色車輪、銀色車身的自行車在中國社交網絡里成了新的“網紅”。網友們用這款單車作為拍照的道具，豆瓣的租房小組里，有人在強調交通便利時注明，“騎摩拜（到地鐵站）約5分鐘即可到達。”

摩拜就是上述那款智能自行車，目前在上海、北京、廣州和深圳這四個城市的街道上可以隨時找到它們，租賃過程只需幾分鐘的時間，在手機上下載App，注冊，交299元押金，充值，然后找到街邊的摩拜單車，對著車身的二維碼掃一下，車子自動解鎖，每半小時租金1元，騎完將車子停在路邊白線內即可。在中國交通狀況最糟糕的這幾個超大型城市里，它滿足了人們5公里內短途出行的代步需求。

43歲的王曉峰是摩拜單車聯合創始人兼CEO。在他看來，一個新生事物最初推動的主要力量肯定是年輕人。但現在的年輕人為什么離開學校之后就不愿騎車了呢？王曉峰和他的同事們做了很多調研，最后的原因歸結為一點，面子—“咱倆同在一個單位工作，憑什么你開一輛車，我騎個自行車還是挺破的？我混得沒你好，這是堅決不可以的。”他笑著對《人物》記者說，“所以你得跟人說，你是開個寶馬，但是我騎個車比你那個寶馬或許更Fashion，這是更酷的東西。”

與傳統自行車不同，摩拜單車的車輪不再使用車條幅，而是借鑒汽車車輪的結構;軸承驅動代替了鏈條;實心的輪胎不用再打氣……它在外觀上被媒體形容為“滿滿的未來感”。這些設計讓騎車成為一種“更fashion”的行為。

王曉峰有近20年的職業經理人經歷，剛加入摩拜時，他聽到很多“唱衰”的聲音。他和同事們找過很多人交流，有行業大佬、專家、政府官員，也有自己的親戚朋友，他們的普遍反應都是“這個事情太難了”：霧霾、交通擁堵、非機動車道被機動車占用，總之—沒有騎行條件，另外其他的問題還包括，車子會不會被偷？政府會支持嗎？

王曉峰多年的朋友、一家創業公司的CEO夏青寧曾經也是“唱衰”的一個：“我們當時覺得這個主意不怎么的。我們覺得這是市政府的一個項目……而且是天天賠錢的這樣一個項目。我覺得你做這么個項目不是神經病嘛。”在真正體驗了單車之后，他的態度發生了轉變，摩拜在全球范圍內首創的無樁智能共享模式克服了傳統公共自行車推廣中的最大障礙—麻煩。同樣作為創業者的他開始知道這個項目基本上成功的概率“非常非常大了”，因為騎到哪兒就可以扔到哪兒，“這個感覺很酷”。

夏青寧回憶，產品剛剛上線后的那段時間，王曉峰幾乎見到一個人就抓住，讓他下載App去試騎。王曉峰和團隊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產品在現實中被用戶使用的場景。每天工作累了，拿瓶啤酒，坐在馬路邊上數從身邊經過的摩拜單車成了他們的最大樂趣。最初十幾分鐘能等到一輛，后來十幾分鐘之內可以看到一二十輛摩拜，騎摩拜的人越來越多。

這位化妝品銷售出身的創業者對用戶的準確洞察收到了預期的反饋。摩拜的用戶中，80后和90后占到四分之三。《人物》記者采訪的幾位95后摩拜實習生都是摩拜單車的用戶。一位實習生談到在路上騎摩拜的感受：“好驕傲的感覺。感覺逼格升高了。” 另一位實習生看到摩拜單車的第一眼就覺得“好炫酷的樣子”。

另一些中年用戶找到了久違的年輕感覺。與王曉峰一同參加節目的某創業公司CEO談起自己使用摩拜的體驗：他上一次騎車還是在20多年前讀高中的時候，多年后因為摩拜重新在上海的街頭騎車，“有的時候騎騎發現路邊有個店，原來坐車的時候沒發現過”。

舒服多了

摩拜公司位于創業企業云集的上海楊浦區江灣體育場，辦公室裝修的風格是Loft與車庫的混搭，附近是復旦、同濟等高校，街頭不時可以看到學生模樣的年輕人騎著橙色車輪的單車經過。

王曉峰一身休閑裝扮—黑色T恤，深藍色牛仔褲和一雙運動鞋。他有5套一模一樣的衣服，幾乎每天都這么穿。他不習慣西裝革履。換上《人物》團隊準備的西裝拍照時，他一直無法放松下來，表情、動作都顯得有些僵硬，直到脫下西裝，他才終于松了松肩膀舒了一口氣：“舒服多了。”

他與通常見到的那類充滿激情和感染力的創業者不同，也不像一個打拼多年、做過多家頂尖企業管理層的職場老手。這位留著毛寸、戴著細邊眼鏡的CEO給人的感覺更像是那種在大學校園里隨時會見到的男生，笑容中透出簡單，散發著年輕的意氣風發。90后同事稱他“萌大叔”。“沒來的時候就覺得他（可能）是很商務的那種感覺。來了之后就覺得他就是（每天穿著）T恤，然后騎著我們的自行車，騎high了還撒把。”一位實習生笑著說。

除了管理層和技術人員，摩拜團隊中1985年到1995年之間出生的占了多數。實習生曹曉月印象深刻的是面試當天，到公司后，她打電話問招聘的同事從哪個門進，電話里說，跟著狗進來就可以了。公司有位同事經常把家里的寵物狗帶到公司，然后這位同事的狗把她領了進去。

王曉峰創業前的最后一份工作是Uber上海總經理。Uber當時推出的CEO司機項目就來自他的想法。“Davis（編者注：王曉峰英文名）說我們得做一個CEO司機的那個系列，說得打消大家對于開Uber的人都是一些不怎么樣的人（的想法），我們得告訴他，你看其實這些有頭有臉的人，比較有親近能力的人，他們都在Uber上開車。那么你就可以打消人們對于司機不安全，或者這方面的一個顧慮嘛。”當年同在Uber的同事胡中舟對《人物》記者回憶。

做出離開Uber、加入摩拜初創團隊的決定，王曉峰只用了幾天時間。2015年年底，他對Uber中國與滴滴的“戰爭”已生倦意。“理論上應該說你現在開車在路上，麻煩你打開軟件，接一個人。為什么呢？幫另外一個人能夠回家或者上班，路上少一輛車。而不是說，（你在）打麻將呢是吧，出來出來出來，接一單。為什么呢？三倍的獎金。它其實會造成（更多的）擁堵。”王曉峰說。

就在這時，蔚來汽車董事長、天使投資人李斌找到王曉峰，他們是多年的朋友。李斌當時對王曉峰說，這是個有趣的事，你活著總得有點責任感，不能老想著管自己，也想著管管別人。王曉峰聽到這個創業項目的第一反應是，“這個確實是個挺瘋狂的想法”。朋友夏青寧記得，王曉峰第一次跟他說起這個創業項目的時候“挺神秘的”，他說自己“發現了一個非常棒的領域和機會”，覺得這是一個“跟Uber差不多偉大的主意”。

實際上，摩拜單車的概念最初源于一個記者出身、名叫胡瑋煒的女孩，她現在是摩拜單車的首席運營官。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胡瑋煒回憶，有一天李斌問她，有沒有想過做共享出行項目，她“有一種被擊中的感覺，立刻就說我想做這件事”，然后李斌投資了她。此前，胡瑋煒從一個朋友那里接觸到了這個概念，朋友當時告訴她，未來的個性出行工具會有一波革新潮流。

回歸

摩拜單車正式上線是在今年4月22日，周五—按照公關行業的經驗，一個最不適合開發布會的日子。但這是王曉峰特意選擇的日子，這一天是世界地球日。

王曉峰在多個場合說起演員萊昂納多在奧斯卡頒獎典禮上一段3分鐘的獲獎感言。感謝完所有需要感謝的人之后，萊昂納多用1分鐘的時間講了環境保護。他講到《荒野獵人》劇組為了尋找整塊的冰原不得不遠赴南極，然后說：“氣候變化確實存在，正在發生。這是所有物種面臨的最緊迫的威脅。我們需要一起努力，停止拖延，立即行動……我們不要把地球給予我們的一切看作天經地義……”王曉峰很喜歡這幾句話，尤其是最后一句。

2015年，中國以67.7萬億元的GDP總量排名世界第二，僅次于美國。這是中國飛速發展和急劇轉型的30年。一個非常直觀的變化是，這個曾經有“自行車王國”之稱的國度每天都在發生擁堵，汽車取代自行車成了路上的主角。中國汽車工業協會于2016年初發布的數據顯示，自2009年以來，中國已經連續7年成為世界最大的汽車生產國和第一大汽車市場，穩居世界第一汽車大國的位置。

讓自行車回歸城市，也成為政府想要見到的景象。2016年9月發布的《北京市“十三五”時期重大基礎設施發展規劃》中有一條專門提到了自行車，《規劃》表示要“推進自行車回歸城市”，并計劃在五環內“治理完善3200公里連續成網的自行車道路系統”。

在國內，城市的地方政府是摩拜的先行者。截止到2015年3月的數據顯示，中國已有215個市、縣擁有了由政府實施的公共自行車項目。2014年，中國的公共自行車數量超過40萬輛，比全球其他國家的總和還多。但在這些城市中，只有杭州等少數的城市取得了明顯的成效，多數城市的公共自行車項目由于使用不便、破損等原因，淪為擺設。

在這種背景下，依托移動互聯網的摩拜單車上線后迅速吸引了政府的目光。在王曉峰的微信朋友圈里，不時地會出現各級官員們到摩拜調研的消息或騎摩拜拍照的圖片。《解放日報》報道，2016年9月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上海市委書記韓正在視察上海長陽谷創意產業園時，“與當下在年輕人中頗受歡迎的‘摩拜單車創業團隊親切交流，了解他們最新的創新成果”。上海市副市長蔣卓慶也在摩拜上線3個月后就到公司調研，并表示摩拜信用分會與政府征信體系掛鉤。

《人物》記者到訪摩拜公司的這天下午，上海市經濟和信息化委員會副主任傅新華帶著多位處長、副處長到摩拜調研。座談時間持續了一個半小時。王曉峰花了一半的時間介紹了摩拜單車的發展情況，然后，坐在對面的官員們分別提出了自己所好奇的問題并給出了企業發展的建議。

摩拜以極快的速度與多個政府部門建立了合作關系。6月24日，上海楊浦區成為首個與摩拜簽署戰略合作協議的政府部門。8月，靜安區臨汾路街道16個摩拜單車推薦停車點建成，“幾乎每個小區門口都有一處”。10月15日，徐匯區政府邀請摩拜參與“智慧城市”項目研究，“利用‘摩拜單車積累的大數據為城市慢行系統規劃提供參考”。10月19日，上海市寶山區政府發布了“寶六條”（《寶山區支持引導摩拜單車更好為居民出行服務的六條具體措施》），與摩拜達成戰略合作。10月27日，廣州海珠區政府與摩拜單車簽訂了戰略合作協議。

這些局面的出現當然不是偶然。在摩拜，有一個特殊的職位叫政府關系經理。擔任這個職位的朱乾之前是一名律師，他在與政府打交道的過程中，感到各級政府官員對摩拜的態度是“非常開放和歡迎的”。

同濟大學可持續發展與管理研究所所長諸大建在微博中評論說：“城市交通發展的大趨勢是從汽車城市向公交城市轉變，因此各種形式的小汽車出行都應該是從屬的。公交城市，就是地鐵、巴士等公共交通出行占到50%以上，其次是自行車、步行等慢行系統。”在他看來，這正是政府對待摩拜單車這樣的共享單車平臺與網約車平臺態度不同的原因。他說，步行和單車出行會越來越成為城市出行的時尚。

“我們的用戶就是政府眼中的市民，這是重合的嘛，所以大家方向是一致的。”王曉峰這么理解。他并不諱言政府在摩拜發展中的角色“很重要”。10月19日，交通運輸部副部長劉小明在全國中心城市交通改革與發展研討會上提到了“摩拜單車”。報道說：“他對分時租賃、摩拜單車等共享經濟創新均表示認可。”“我們特別高興，中央領導也開始關心我們了。”看到這條新聞后，王曉峰“毫不猶豫地轉發了”。

王曉峰是在40歲之后開始對這些社會層面的問題有了真正的關注。讀大學以前，他最大的愿望就是離開他所在的縣城，“去一個更廣闊的世界”，過上更好的生活。剛工作的時候，他像很多初入職場的年輕人一樣，會因漲工資或上司夸了一兩句“樂好幾天”，追逐的無非是“一步一步地往上升啊，更多的權力啊，更大的辦公室啊，有自己的專門的司機啊”。但朋友夏青寧覺得王曉峰骨子里一直有某種“情懷”，比如，他有時候會跟特別熟的朋友說，你做那個項目是能賺錢，但又有什么意思呢？

采訪中，王曉峰講到一個之前看過的讓他“五味雜陳”的新聞。在北京的貴族幼兒園里，操場被用一個巨大的罩子罩住，在封閉的空間里換氣、凈化。“每個人都有小孩，你除了在家里面放空氣凈化器，除了把小孩花錢送到貴族的幼兒園里面之外，能不能跳出來，然后去做點事情，改變一些事情？……憑什么你的小孩就應該是放到那個罩子里面去吸一些好的空氣，為什么不能（讓）更多的數以百萬、千萬計的小孩能夠使用這個環境？”

社會實驗

摩拜正式運營半年來，遭遇到的問題讓這個項目看上去像一場社會實驗。8月底，一篇閱讀量10萬+的微信公號文章在朋友圈刷屏，標題是《摩拜單車在上海運營3個月后，創始人哭了……》。文章用圖片的方式列舉了摩拜單車在街頭的種種遭遇：原本整齊排放的單車被像垃圾一樣胡亂地摞在一起;二維碼被損毀或噴漆;用戶將車子加鎖放在自己家里，共享單車變為私用。還有的將單車從樓上陽臺扔下或扔到了河里，甚至有的單車被用戶用私家車偷到了外地，摩拜公司已經在大連、煙臺、杭州、青島等城市發現了摩拜單車—而這些城市至今并未投放過任何一輛單車。

摩拜的商業模式目前仍是未知。王曉峰在各種場合被反復問過商業模式的問題，他幾乎都是同一個回答：“我估計這間公司以后會賺錢。……但是呢，現在我們真的不知道怎么賺錢。”

商業模式的不明晰顯然并未影響投資者的熱情。祥峰投資已參投摩拜數輪融資，管理合伙人鄭俊聰見到王曉峰的第一印象是，他“非常地professional”，“很適合做運營跟公司CEO，所有的運營數字都在他的腦海里”，從產品設計到推向市場的整個路線圖，他的思路“非常地清晰”。

這個融合了移動互聯網、物聯網、O2O、共享經濟等諸多熱門概念的產品已經成了明星創業項目。10月13日，摩拜完成了C+輪融資，投資方包括騰訊、創新工場等機構，美團CEO王興以個人身份參投。據界面新聞報道，9月30日，摩拜C輪融資曝光，金額近1億美元，高瓴資本、華平投資集團領投。參投數輪融資的熊貓資本創始合伙人李論在接受界面新聞采訪時回憶，在C輪，熊貓資本在打款后想再多跟投一些，已經沒有額度了。另一家投資機構，在將賬目算清楚后找到摩拜想要投資時，C輪已經進不去了。“搶瘋了。”李論感慨。

界面新聞的報道引述了一位投資人士的看法：“當下都在說資本寒冬，好不容易出現了一兩家明星項目，不管它倆（摩拜與ofo）能不能成為下一個滴滴，都足以讓投資人釋放自己久違的荷爾蒙了。”界面新聞在這篇以《共享單車戰云密布》為題的深度報道中詳述了共享單車市場中兩家主要平臺——摩拜與ofo之間的“橙黃之戰”，報道在導語中稱，“融資、燒錢、對賭、口水仗……共享單車的市場爭奪戰已經打響”。

但媒體面前的王曉峰表現出的似乎是一個悶頭干活的形象。他講到，有次參加一場活動，嘉賓們在討論共享經濟和分享經濟的區別，當問到他的觀點時，他說他并不關心這些。“對我們來講，我把分享經濟、共享經濟這個定義給厘清楚，好像我就沒時間干別的了，我寧愿去多生產一輛自行車，多去服務一個用戶，那我干嗎去揪這個呢？……我們的想法其實特別單純，就是說我怎么樣能多一輛車，怎么樣讓這輛車更舒適，怎么樣能夠去服務更多的市民，讓他從汽車里面跳出來去騎車。”

他希望每個城市的交通狀況都能回到1990年代—在這過程中，摩拜作為一個“最主要的推動力”。平時外出的時候，他會特別留意騎摩拜單車的行人。他發現，對一些人來說，摩拜可能是他們人生里的第一輛自行車。有一次，他騎車到咖啡館買咖啡，路上遇到一個奶奶模樣的人在幫一個10歲的小男孩扶著摩拜單車。他上前問，小朋友是不是在學車啊？男孩滿臉驕傲地說，是。還有一次，一對情侶在吵架，女生的手里推著一輛摩拜。男生在教女生騎車。女生嫌男生沒耐心，男生罵女生笨，就開始吵。吵了一會兒，男生又繼續教。在一旁偷偷看著的王曉峰，當時心里覺得特美好，特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