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璐+馮一迪+張淑偉
對于山東曹縣王澤鋪村的劉杰先生來說,吃上富含營養的動物蛋白精華是一件簡單又便捷的事情,把自家養殖的某種麻蠅科昆蟲(也就是蠅蛆)放到打漿機里打成漿,濾出甲殼素(也就是皮),再通過噴霧干燥,就能制作成可直接食用的蛋白粉。
蠅蛆,對劉杰來說,遠不只是高蛋白這么簡單(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1980年代,讀書讀不好的劉杰想創業,但沒有資金也沒有路子,恰巧某天在《光明日報》上看到一篇文章叫《蒼蠅與億萬富翁》,于是就想:“那就從低成本的蒼蠅開始吧。”

2016年4月20日,廣東深圳,Livin Farms的聯合創始人卡塔琳娜·格爾(Katharina Unger)和茱莉亞·凱森格(Julia Kaisinger),旁邊是他們公司推出的抽屜式昆蟲飼養盒
他們并不是中國第一代養蒼蠅的人,早在1960年代,中科院的研究者們就主張用蠅蛆來處理垃圾,到了80年代,蠅蛆有了更多的用途,把它們做成干蛆以后,可以直接作為禽類的飼料,這樣極大地降低了飼料的成本。
劉杰靠蠅蛆致富了,此后他的業務范圍也涉及了越來越多的昆蟲種類。他從不懼怕昆蟲,“我對任何蟲子都有興趣”,劉杰對《人物》記者說。最深沉的愛體現為,他相信如果他吃下它們,會有助于他的身體健康,補充蛋白質,增強免疫力。
要是有朋友來,劉杰都會給他們吃蟲子,油炸金蟬、麻辣土元、椒鹽銀蟲、五香蝗蟲,有一種蛆,加工好之后,他們給它取名為“干煸玉筍”,《本草綱目》里說這種蟲子:治小兒諸疳積、疳瘡,熱病譫妄,毒痢作吐。
劉杰的家鄉一直有吃蟲子的傳統,每年5月,他們都會收集幾十噸的金蟬以備食用。在中國,有這種傳統并被大眾熟知的還有云南,他們吃椰子蟲、蜂蛹、螞蚱,以及專吃牛屎的屎殼郎。而在江蘇連云港,人們甚至會為了吃上一盤豆丹而讓這種“害蟲”狠吃農作物,最貴的時候,吃一碗豆丹要花2000元。
根據聯合國糧農組織的估算,全世界大概有20億人在吃昆蟲,他們大多數都是少數民族,但在這個越來越平的地球,他們也正在被不怎么吃昆蟲的工業社會同化。

2016年5月26日,加比·劉易斯(Gabi Lewis)(左)和格雷·塞維茨(Greg Sewitz)參加在密歇根舉辦的“吃昆蟲的底特律:探索昆蟲飼養和飲食文化”會議,穿著他們宣傳把蟋蟀作為食物的T恤
昆蟲學本身在這其中起了重要的作用,這門學科一直致力于教會人類如何消滅昆蟲,保護農作物,但與此同時,消滅昆蟲就是在消滅高蛋白食物來源,人類社會總是充滿矛盾,“最終因為職業道德的原因,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鼓起勇氣把這一點說出來”,《食品昆蟲時事通訊》(the Food Insects Newsletter)雜志主編、來自美國蒙大拿州立大學的弗洛倫斯·鄧克爾(Florence Dunkel)說。
《食品昆蟲時事通訊》的創辦者,正是來自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的一位昆蟲學教授,吉尼·德福利亞特(Gene Defoliart)。1974年,50歲的吉尼開始著迷于鼓勵人類以昆蟲為食,那時候他認為昆蟲可以作為新的蛋白質來源,但沒有同行響應他,他于是只身一人開始研究這個課題。到1988年,他創辦了《食品昆蟲時事通訊》這本雜志,“這本來不屬于他的研究范疇,但作為一個具有社會意識的昆蟲學家,他深知這方面的研究有多重要”,弗洛倫斯·鄧克爾說。
吉尼的女兒莎拉·德福利亞特(Sharon Defoliart)認為父親是一個有決心且考慮周全的人,“他很關注環保問題,他認為‘既然我們已經有現有的資源了,就沒必要再砍伐更多樹木了,食物來源在許多地區都自然存在,在墨西哥和中國就很有市場。”
大多數人都不能接受吉尼發表的研究或言論,脫口秀主持人約翰尼·卡森(Johnny Carson)曾經在節目里嘲笑他的觀點說:“服務員,我的蒼蠅里有湯!”但吉尼從沒有停止過研究這個領域的想法,“直到他去世那天,他腦子里想的也還是這事兒”,莎拉說。
吉尼對食用昆蟲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聯合國糧農組織還為此作了一篇報告向他致敬。
為BBC撰稿的艾米莉·安特斯(Emily Anthes)在荷蘭參加過一次由聯合國糧農組織和瓦赫寧恩大學及研究中心共同組織的會議,名為“昆蟲養活世界”(Insects to Feed the World),主題是“推動昆蟲作為人類食物和動物飼料的應用,以確保糧食安全”,和她一起參加會議的還有450名世界頂尖的食蟲專家。
“與會者都熟悉一個嚴峻的事實。到2050年,這個星球會擠滿90億人。在中低收入國家,對動物產品的需求會隨著經濟發展而迅速提高,而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我們將需要解決一個問題—如何為增加的幾十億張嘴生產出足夠的蛋白質。簡單地擴大我們現有的系統并不是一個太好的辦法。全球畜牧業已經對環境造成了嚴重的后果。胃口巨大的牲畜消耗了大量土地和水。動物的排泄物和藥物滲入土壤和水源,成為強有力的污染源。另外,畜牧業所排放的溫室氣體,比飛機、火車和汽車加起來都多。”會后,艾米莉這樣總結道。
但同樣,參與會議的昆蟲專家們都相信,把昆蟲作為人類的食品就可以非常優雅地解決這些問題。簡而言之,昆蟲有幾點好處:
昆蟲富含蛋白質以及其他一些人體需要的微量元素,比如鐵和鋅;它不像牲畜一樣占用空間,且因為它是冷血動物,不用消耗那么多能量來保暖,不產生溫室氣體;比較慘的是牛,同樣用1000克飼料喂養,蟋蟀產出的可食用蛋白比牛肉多12倍,一些昆蟲還能抵御干旱,不用像牛一樣需要那么多水;昆蟲粉本身還能作為畜牧業的飼料,降低糧食的成本;另外,昆蟲還能在垃圾和糞便上養殖,增加蛋白質的同時還能減少并循環廢物。

在“吃昆蟲的底特律:探索昆蟲飼養和飲食文化”會議上的昆蟲食物產品
確實完美又優雅。專家們在會上討論如何擴大昆蟲作為食物和飼料的使用,尤其是在西方世界如何通過科學檢驗和確定進程中的障礙,為可食用昆蟲產業打下基礎。
在他們樂觀的幻想里,超市里會有專門供應昆蟲食品的區域,快餐店里有昆蟲漢堡,肉食品柜臺上,和雞翅牛排擺在一起的可以是由保鮮膜包裝好的“美觀干凈”的面包蟲。在他們的預想中,那是個森林蓊郁、土地肥沃、氣候穩定、水體清潔、垃圾極少、食物價格很低、罕見饑餓和營養不良現象的世界。
商機遍布全球,藝術設計師莫妮卡·馬丁尼茲(Monica Martinez)在舊金山經營著一家名叫“Don Bugito西班牙風情小吃(Don Bugito Prehispanic Snackeria)”的食品店,里面有巧克力蛐蛐兒和香辣超級蠕蟲之類的食品。
英國的卡塔琳娜·格爾(Katharina Unger)從小就生活在鄉下,習慣了新鮮衛生的食材,但來到大城市之后,那些來路不明的食物讓她感到不安。富含蛋白質的蟲子給了她希望,她成立了一個團隊,希望也能為城市人提供上自給自足的食物—一個昆蟲養殖農場,且只需要占據自家廚房的一個小角落。
2015年,格爾在深圳創立了Livin Farms公司,推出了公司的初代產品—Livin Farms Hive。這是一臺層疊抽屜式面包蟲養殖機,分為八層,頂部用于給成蟲交配,交配完兩三天后基本就會產卵,經卵孵化成的小面包蟲會掉到下一層。機器的每一層都是面包蟲的一個生長階段,最后經過分離器的篩選,成熟的面包蟲會掉到收獲區。
在這個過程中,作為“農場主人”,只需要給這些面包蟲丟一些蔬菜和水果,就能有每周200g到500g的豐收。
在中國,格爾的這個方法具有非常先鋒的意義。作為養蟲大戶的劉杰告訴《人物》記者,在中國,養蟲還是一個以人工飼養為主的工作,中國人口眾多恰好具備這個優勢。格爾的機器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人力,必然是未來的趨勢,但缺點是售價不菲,需要650美元一臺。
對格爾來說還有一個重要問題,人們真的準備好吃昆蟲了嗎?雖然大家從理論上知道了它的價值,甚至它可能變得很美味,但它仍然會讓人聯想到污垢、腐敗和疾病。商業再度向“傳統”發起了沖擊。
來自哈佛大學的勞拉(Laura DAsaro)曾經因為自己的環保傾向致力于做一個素食主義者,但在非洲吃過一條炸毛蟲之后,“一切都豁然開朗了”,勞拉回憶道,“這讓我重新思考自己為什么吃素,也讓我意識到昆蟲可以成為更可持續的蛋白質,而這是我差不多這輩子一直在尋找的。”
她成立了一家公司,試圖把蟲子放到美國人的餐桌上,但那些蠟螟玉米卷和醬油腌蟋蟀仍然嚇到了朋友們,于是他們放棄了把整條蟲擺到人們眼前的做法,轉而利用蟋蟀粉,再加上黑豆和大米經過輕微油炸和烘烤制成了薯片,勞拉告訴艾米莉,這種薯片高蛋白、低脂肪,味道和墨西哥玉米片差不多,但是蟋蟀粉讓它增加了一點像堅果的咸味。

2016年3月10日,加拿大多倫多,廚師馬克·威爾森(Mark Wilson)正在為C-Fu食品公司研究菜譜。C-Fu公司創始人相信蟋蟀和粉虱在未來一定是蛋白質主要來源
同樣,布朗大學的畢業生格雷·塞維茨(Greg Sewitz)和加比·劉易斯(Gabi Lewis)在拿著自己研發的蟋蟀蛋白棒跑遍體育館、健身房、健康食品商店、農產品市場之后,終于為他們的昆蟲食品公司Exo拉來了第一筆400萬美元的投資。他們把蟋蟀打成粉,取代乳清蛋白粉做成了這種低卡路里的能量棒。
除了已有的烤肉味、芒果味、咖喱味,Exo還請來米其林餐廳的廚師凱爾·康諾頓(Kyle Connaughton)來改良他們蛋白棒的口味,像設計餐廳的新菜那樣去設計新配方。
投資人之一的勞倫·朱皮特(Lauren Jupiter)對這個項目的前景十分看好:“便攜式蛋白粉中蘊含價值 550 億美元的巨大市場空間,運用范圍覆蓋了能量棒、蛋白粉以及小吃店。如果考慮到蟋蟀蛋白還能被運用到寵物食品、營養補充劑、牲畜飼料以及工業用途當中,這個覆蓋全球的市場還能擴張到 3710 億美元。”
與此類似的還有,一家叫Green Kow的比利時公司用胡蘿卜、西紅柿蟲和吃巧克力長大的面包蟲做出了面包醬;英國的Ento公司賣用面包蟲和蟋蟀做成的肉醬;荷蘭的New Generation Nutrition(新一代營養)公司試驗了黑菌蟲餡餅。
來自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心理學家保羅·羅津(Paul Rozin)對幾百名美國人做了一次在線調查,結果顯示75%的人寧可吃昆蟲也不吃生羊肉,53%的人寧可吃昆蟲也不愿忍受10分鐘的中級疼痛,“所以這并不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保羅說。
壽司被西方社會逐漸接受并成為潮流也為食蟲專家們找到了安慰,那里面可有生魚片啊,這幫“信徒”們相信,食物的喜好是可以改變的。
但即便這些問題都解決了,更重要的方面還沒有得到驗證。阿德里安·查爾頓(Adrian Charlton)是一位來自英國食品及環境研究署的生物化學家,他參與了由歐盟出資的PROteINSECT項目,試圖搞清楚將昆蟲轉化為動物飼料時會遇到的具體細節問題,而查爾頓負責的恰好就是安全和質量分析。
就在艾米莉和食蟲專家們剛吃完面包蟲乳蛋餅之后,他來到會議上,警告他們“并不是所有的昆蟲都安全”。
“在野外捕捉到的昆蟲有可能沾染了殺蟲劑或其他污染物,但即便是工業化養殖昆蟲,封閉設施也未必能消除風險。食物殘渣有可能沾染了真菌,其中有一些會產生危險的毒素。動物糞便可能含有致病細菌,比如沙門氏菌和彎曲桿菌,以及喂給牲畜的抗生素或其他藥物。砷、鎘、鉛等重金屬有可能在動物糞便和農業廢物中堆積,然后出現在以之為食的昆蟲體內。”艾米莉這樣復述了查爾頓的警告,他發現一些在動物和食物廢物上養殖的蒼蠅,體內鎘水平超過了歐盟設置的限制。其他研究者也記錄到,墨西哥的干蚱蜢體內鉛含量較高;在非洲很多地區被食用的莫桑比蟲真菌毒素含量危險;同時,昆蟲還有它自己的病原體,其中一些可能會給人類或牲畜帶來危險。
在歐盟,有《新興食品法規》(novel food regulation)來為這個產業進行一些監督和限制,所有這些所謂的“新”的產品或者成分必須通過一個徹底的安全評定,在投放市場之前,必須得到食品安全監管者的認可。企業家們有些按捺不住,但查爾頓說:“在我們對該領域有更深入的了解之前,不應該修改法規,讓昆蟲進入大眾的食物鏈。”
北歐食品實驗室的喬什·伊文思(Josh Evans)和本·里德(Ben Reade)則把思考放在了更長遠也更根本的層面。他們認可昆蟲的價值并試驗昆蟲的烹飪方法,但反感大規模進行昆蟲養殖,首先,經過冷凍脫水的養殖昆蟲吃起來”像硬紙板”,其次,他們擔心人類最終不過是用一個工業化蛋白質生產體系代替另一個。

實驗室正在研究如何改善昆蟲食品的味道
“昆蟲本身可能是最可持續的東西,它們沒有任何碳足跡。”本說,“但是如果我們非要耗費大量能源把它們冷凍脫水,再運送到半個地球之外進行高耗能的蛋白質提取,然后把那些蛋白質做成雞胸肉形狀的小塑料盒包裝,放在地球的另外一個地方售賣—呵呵,那可就一點可持續都談不上了。”
喬什和本不認為昆蟲會真的可以一勞永逸解決所有問題,“我們只有非常縝密細致地考慮如何將昆蟲納入現有的食品體系,它們才會真正成為解決方案的一部分”。在他們看來,食蟲的意義遠不止往餐盤里放入定量明確的蛋白質,而是確保地球上的每個人都能夠得到負擔得起、健康多樣、對環境友好,當然還要好吃的食物。“昆蟲可以成為某種媒介。”本說,“但是人們必須意識到,能讓昆蟲可持續的并不是昆蟲本身,而是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