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光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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硅化木
→黃光耀
電話是妹子早上八點鐘打來的。
我正要去上班,手機在衣兜里不停地鳴響,我還以為公司有啥急事呢,急忙打開一看,居然又是妹子打來的。哥,你回來吧,爹他又不想活了!妹子在那邊帶著哭腔說。你講什么鬼話?我吼道,爹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嘛,他咋就不想活了?妹子怯怯地在那邊說,這回是真的啊哥,我沒騙你,真沒騙你!
這下,我的肉都麻了。我相信妹子是不得撒謊騙我的。我這個妹子,雖與我同父異母,卻與我關系最為要好。況且父親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比誰都清楚——他多多少少有些神經質,還帶有悲觀厭世的情緒。我母親之所以與他離婚,就是因為受不了他的諸多怪誕行為。
本來,父親好好的也不用我多操心,畢竟家里還有姨母,他的生活起居自有人照顧,三病兩痛也有人招呼。我甚而想,只要我不在家,我們父子倆的矛盾就不會加深。而在這個家中,我原本就時常會有被遺忘、被忽視的感覺。究其原因,也正是因為我母親離婚出走,我曾一度耿耿于懷——一個自小沒了娘缺少母愛的孩子,與父親的隔膜大抵如此。但是老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我們做晚輩的又豈好去管呢?況且父親又是那種沉默寡言且小氣的人,他有許多奇特甚至怪誕的想法,他若是不想說出口,任何人都不會知道。
其實妹子上次就打電話讓我趕緊回家,說是父親精神失常了。我還信以為真,哪知趕回家一看,并非那么回事兒,父親他只是精神走穴——神情有些恍惚——他總是盯住那個洞眼,一個勁兒的不停地嘮叨:我家的水田里咋就沒有呢?
父親說的是硅化木。
此事說來話長。
有天,父親看別人在河溝里挖沙,居然挖出了一根硅化木。那根硅化木雖已失去了本真,但依然能夠辨認得出樹木的脈絡和紋理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根楠木硅化木。這硅化木可是建材中的上好材料,跟紅榧木一樣珍貴,有人出價一根就是人民幣三十多萬元,少的也能賣上四五萬,甚至十多萬。
那段時間,明溪的四十八壩全都是挖土機在挖沙,白日夜里,隆隆作響,居然挖出了不少的硅化木。不是楠木和紅榧木就一點不值錢,被扔得滿河都是。由此可以看出,這一帶在幾百萬年前應該是一片原始森林,生長著茂密的樹,而且以楠木居多。突然一日,天地驟變,百獸驚惶,山鳥齊飛,一場不期而遇的災難驟然而降,使得這里蒼山巨變,古木沉底,從此與世隔絕,再加之種種機緣,這些古木又被地下水中的二氧化硅一點一點替換,就慢慢地變成了石頭——木化石。
小時候在這河里洗澡,我們就曾發現過發青的淤泥里會不時地被河水沖刷出一兩根樹木來,雖然還沒有完全被硅化,但都漆黑漆黑的,至少是被碳化了。只是這種木頭不能用來當柴燒,它燒不燃,一點用處也沒有。現在想來是因為埋藏的時間不夠,還沒有完全被硅化,還缺少那么丁點兒火候。
自那天以后,我父親就經常去河邊看別人挖沙了。一旦見挖出了硅化木來,他就會手舞足蹈,歡呼雀躍,就像自己發了財中了獎似的,比別人還高興。到頭來別人也沒有分他一分錢,賞他一碗飯。父親卻不管,他照樣日日都到河邊去觀賞這出風景。
本來這一切都與他無關,碰巧的是有兩家人一起出錢合伙挖沙,剛挖到四五米深的時候挖土機沒油了,一家說一起去買油吧,另一家說有事,只是口頭上答應了,算是默許。想不到最后居然挖出了一根上等的硅化木,還是楠木的,竟有三合圍大,且賣了三十多萬元,錢卻沒分給另一家,說是他家中途退出了。
按說這事應該與我父親無關吧,可就因我父親當時在場,兩家人便都請他去作證,說他是個目擊證人。父親一時左右為難,就打電話問我這事咋辦?我說,人家的事又關你什么事?你不要多管閑事!父親說,這事我也不想管啊,可是人家都找上門來了,說做人要講良心、講公道,說我一句能頂他們一萬句。我說,你說真話得罪人說假話也得罪人,如今就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裝聾作啞!父親說,我能裝啞巴嗎?我又不是個啞巴。我說,那兩家人你難道又得罪得起嗎?一個是有背景的人家,一個是當地的地痞無賴。父親說,我是得罪不起,可要是我不說難道就不得罪人家了嗎?
我想也是,既然人家都已經找上門來了,人家是絕對相信你的。但是這種渾水我們平頭百姓能蹚嗎?不能蹚!因為這有背景的人家我們惹不起,那地痞無賴的人家我們照樣惹不起,所以,我們就只有一個辦法:裝聾作啞,先躲幾天再說!
當時我以為自己出的主意不錯,保管萬無一失,只要父親照辦,一切矛盾都將迎刃而解。可惜我想錯了。不幾天父親居然又打來電話埋怨我說,這下可好,你讓我裝啞巴呢,現在兩家人都打起來了,還放倒了幾個,都是重傷。
這結果我事先還真是一點沒想到,但我始終認為這事與我父親無關,即便是人家打破了腦殼、搞出了人命也都與他無關。可父親卻說人命關天哪,這天大的事咋能與我無關?我當時在場!
我氣癲了,就在電話那頭劈頭蓋腦地一陣大吼,說你裝啞巴這天還塌不了!
之后,父親有事就不再給我打電話了。我們父子倆算是鬧僵了,總是尿不到一個壺里。后來又出了一件事,只差讓我們父子倆決裂,甚至反目。
那時候明溪河里被挖空了,找硅化木的人就到處挖田。我家一丘老水田被人家看中,說是要與我爹合作,讓我家出本錢他們出力,一旦挖得了硅化木,收益就五五分成。妹子給我打來了電話,說是父親同意了。我好不生氣,我們家的田我們自己能挖,又關他們什么事?我立馬給父親打了個電話,表明了我的堅定立場。
一開始父親還在那邊支支吾吾的欲蓋彌彰,最后才說,也不是我非同意不可,是他們威脅我我才同意的!
你講這還算個什么世道?我一聽肺都氣炸了,心想這天底下咋還有這等不講王法的人呢?這青天白日的還有沒有天理了?就說,有我在您老不用去理睬!哪知父親哀嘆一聲說,老子也不想理睬啊,可是他們天天有人找上門來,一個個也不打你也不罵你,就只問你跟不跟他們合作?說只要跟他們合作了,就保管你發大財!我依舊還是那句現話,直說您老不用理睬!父親依然無奈地說,其實老子也不想啊,可是他們來的人多,你才打發走了這個,那個背影子又出現在了田坎上!白天還好,老子在地頭他們說什么我照樣彎腰干自己的,可是晚上呢?晚上這個敲了門那個又來敲,我一夜都沒得困一下,這樣下去不磨死老子才怪!
我這才知道這些目無王法的人,他們不達目的不罷休,采用的是車輪戰術。
我便亟亟地往家里趕。我家住的地方離鎮街上還有三里地,叫官亭灣。當年沒通公路前有條官道從這里經過,河上有座涼亭橋,叫官亭橋。寨子由此而得名。且寨子的后山像個官帽,郁郁蔥蔥的,全是樹,據說風水很好,能夠出人;寨前則是一條小河,如綬帶縈繞——當然,是在這河還沒有改直之前——如今已經變成一條直道了。河對岸是一壩肥沃的田疇,有百十來畝水田。我家的水田正好在壩子正中央。我想過去這里要是個湖泊,那么中間的水最深,埋藏的古樹也應該最多最大——我便一個勁地往家里趕——我又豈能容忍自家的財富被別人白白地竊走呢?
那次我趕回家后,那些人就沒再找上門來了,我還以為這事就此了結,所以在家待了幾天就又出門了。想不到的是,父親居然陽奉陰違,他在我離開之后又跟別人達成了一項協議:開挖另一丘冷浸田。
人家問他,你兒子肯答應嗎?他大言不慚地說,我兒咋不答應了?這田又不是他一個人的,老子也有份!再說我兒只說壩子中央這丘田不許開挖,又沒說這丘冷浸田不許開挖,這個,老子說了算!
不幸的是,那丘冷浸田被挖了十多米深竟然也沒挖出一根硅化木,甚至連半根也沒有,倒損失了人家好幾千塊柴油錢。人家就開始挖苦我父親了,說他一副窮死相,沒得卵發財命,白白合作了一場。
這事我父親剛開始還瞞著,最后還是我妹子打電話悄悄告訴我的。說那以后我父親就開始啞巴了,再沒去河邊看人家挖什么鬼東西了。說一去人家就會挖苦他,說他一副窮死相,地里沒有埋到狗,祖墳也不會冒青煙!
這還不要了他的老命兒嗎?
因為父親是個臉皮極薄的人,他丟不起這個臉,更現不起這個眼。所以,無人的時候父親就獨自去看那丘冷浸田,去看那個積滿了水的洞眼。父親咋也想不明白,這個大洞里咋就沒有一點硅化木呢?就在相距不到二十米遠的地方人家就挖出了一根,最后還賣了好幾萬塊錢。而且挖得硅化木的人家還總是向他炫耀——其實人家對他微笑僅僅只是表示友好而已,并沒有惡意,父親卻想歪了。他不僅開始冷淡人家,見面了還往地上吐唾沫星子呢,最后弄得鄰里不和,雞犬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
更讓父親想不通的是,人家的田全都是回填了的,挖土機不到一天就能把那個洞眼給掩埋上了,可最后整個四十八壩就只有我家田中央被挖了一個大洞,至今都還沒被填上。
不想這就惹了大禍了。
有天,有家人的水牛在洞眼邊吃草不小心一下子掉進洞,陷進了淤泥里,一時間爬不上來;最后叫來一幫人拖,大家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將那水牛拖上來;那水牛卻站不起來了,它的腿斷了,廢了。人家就找上門來要我父親賠!父親鼻子一哼說,這洞又不是我挖的,老子賠你什么錢?那人也鼻子一哼說,這洞要不是你答應挖,哪個又敢來挖?你個卵人不賠,哪個又來賠?父親乜著眼,又嘢嘿一聲道,這洞就算是我叫人挖的,老子又沒叫你家的牛進去,又與老子卵相干!那人也不是省油的燈,又耍賴道,就算你沒叫我家牛進去,就算我家牛自己進去的,你狗日的也得賠老子家錢!父親頓時氣得赤脖青筋暴綻,雙腳跳起來道,你……你憑什么要老子賠你?老子錢沒有命倒是有一條!那人老臉一陣抽搐,也賭氣地道,就憑這是你家的田,你家的洞,你賠也得賠、不賠也得賠!不賠老子就下你屋上的瓦、趕你屋里的豬!
于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事就這么鬧僵了。最后鬧到了鎮上,父親因辯輸了理,賠了人家九千塊錢,得了一頭站不起來的牛!沒卵法,父親只好把那牛宰了,僅賣了三千八百塊錢。他肺都氣炸了!
想不到的是,這事居然引起了連鎖反應,也牽扯到了我妹子頭上:訂了婚的男方家居然提出要退婚!也不為別的理由,就是見不得我父親的為人,說他一根死腦筋,愛鉆牛角尖,不割人,一旦跟這樣的人家開親,今后還咋去見人?還說有這樣的岳父大人,將來還不知要受多少閑氣呢,長痛不如短痛,這門親事還是盡早地退掉的好!父親沒法子,就問我妹子咋辦?妹子一臉冷冷地說,強扭的瓜不甜,退婚就退婚,哼,哪個還怕哪個?老娘又不是嫁不出去的女人!想不到,我妹子也為此付出了慘痛代價。
隨即,父親又打電話開始埋怨起我來了,說這下你狗日的開心了,為了一丘田,你把你妹子一輩子的幸福都毀了!我說,這又與那丘田有啥關系?父親說,咋沒有關系?要是你狗日的當初同意,人家又會變著戲法來挖這丘冷浸田?要是人家不挖這丘冷浸田,這丘田又會留下個大洞眼?要是這田不留下個大洞眼,人家的牛又會掉進洞里去?要是那牛不掉進洞里去,那老子又會丟這個人、現這個眼?哼,老子要是不丟人現眼,你妹子又會丟那個丑?說一千道一萬,都是你狗日的當初出的餿主意,要不然,這個家也不會這樣!
我簡直百口莫辯!
從此我不想再回家了,即便是過年過節我也不想回。妹子都打了好幾次電話,說要過春節了,一家人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哥你還是回家一趟吧。
我依然沒回。想起父親的話,和他的那個狗屁邏輯,我就覺得回家沒有啥子意思,我就硬著頭皮依然在外面混。我知道,麻雀也有個三十夜,我不回家是我不孝,可是我回了家又無法與父親相處。我們父子倆就這么僵持著——別人還以為我們脫離了父子關系呢——誰也不再理睬誰。維系我們之間的紐帶,或者說我們之間的傳話筒就是妹子了。
那時關于家鄉的一切都是妹子打電話零星地告訴我的。
據說,有天向巴子也來到了這個洞眼邊,和我父親一起蹲在田頭上,一同默默地抽悶煙,扯寡白。
向巴子也是運氣痞,他花了幾千塊錢油費請的一臺挖土機,在河里挖了一星期也沒挖出一根硅化木來。他因為心痛那錢最后放棄了,沒有再去挖。哪知另一戶人家在他原先挖過的地方繼續開挖,沒兩天就挖出了兩根硅化木來,而且都是楠木的,一共賣了十多萬元。向巴子一見后悔死了,他當晚就去找人家評理。這理還咋評呢?他不講理自然人家也不講理了,反倒將他痛打一場,還打掉了他的兩顆門牙,他說話再不關風了。向巴子丟了丑,他這就想不開了,心一橫、眼一閉,居然喝了農藥——幸虧那農藥已經失效,他被送到鎮醫院灌了一肚子肥皂泡水,洗了一回豬大腸,最后又沒有死成,反倒被全鎮人笑話一場。
向巴子于是同病相憐,哀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說自己沒得那個卵發財的命,就只有個卵受窮的命,和你老東西一樣!父親卻一臉陰陽怪氣,嘿嘿一笑說,你的事跟老子的不一樣!咋不一樣了?向巴子橫著眼目反駁,你我不都是受窮的卵命嗎?又咋不一樣了?父親噴口煙霧,訕笑道,當然不一樣了!你那是運氣痞,老子這是想不通——你講,這田即便是沒有挖出硅化木,他們也該把老子這個洞眼給填上吧?我們事先可是說好的,最后他們狗日的居然變卦不講信用!向巴子唯恐天下不亂,他嘖嘖兩聲又開始扇陰風點鬼火,說他們那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嘛!要是老子啊就去告,就是告到北京也要去告!要告死他們那些王八羔子!
這無疑火上澆油!我父親自然當時也是這么想的:那牛咋就無緣無故掉進洞眼里去了呢?里面一定有文章——有詐!父親這就準備上北京去告御狀了。那天,妹子又打來電話告急說,哥呀,你快回來吧,爹爹他神經出問題了,他想不通還要去告了,說是告到北京也要去告!他明天就要出發啊!
這怎么行呢?沒辦法,我只好厚著臉皮又急匆匆往家里趕,苦口婆心地規勸父親不要蠻干,千萬莫再丟人現眼了。
我說,你老就是去告,你難道又告得響嗎?父親說,老子咋就告不響了?老子受了天大的冤枉,老子咋就告不響了?我說,就算你受了天大的冤枉,你要去告,可是證據呢?你老有證據嗎?你老要是沒有證據,那就是誣告!到時候,別人反倒會倒打你一耙!父親說,老子咋就誣告了?大家不都是證據嗎?我說,即便大家都是證據,大家能夠證明你的清白,可是哪個又敢站出來替你作證?到時候,你就吃不了兜著走!最后,好說歹說,父親沒有去,可他人卻像霜打的瓜葉,一下子蔫了。
之后,父親就總是蹲在那個洞眼邊,一個人孤零零地,或是和向巴子傍著,望著一潭深不見底的洞水出神、發呆。父親和向巴子就這樣成為了這水田邊的一道獨特的風景。
最后,為了解除父親的心結,不再去招惹人家,我只好出錢請人去回填那個洞眼。哪知我又想錯了,那些挖土機手居然沒有一個人來,即便是出高價也不肯。確切地說是人家發話了,他們不敢來。我這才知道,原來他們也在看人家的眼色行事呢——這里面還隱藏著,或者說潛伏著一股不為我們所知的勢力,我們平頭百姓家招惹不起的勢力。
沒辦法,我只好讓那個洞眼一直留存到現在。一賭氣,后來誰讓填老子也不讓去填了。
接下來幾年我待在外面不再回家。
父親也變了,在他眼里似乎就只有那個洞眼了——他認為那個洞里面應該埋有硅化木的,豈料卻沒有——竟連半點影子也沒有!父親就總是一個勁兒地嘮叨:我家的田里咋就沒有呢?直到那一天,發現我家田壩子中央那丘稻田被人開挖了。
據說在那個漆黑的夜晚,偷挖我家那丘田的人挖出了一根在本地最大的楠木硅化木。這還得了?那可是分給我家的田啊!遺憾的是,居然誰也沒有親見,抑或是見了當時也沒人敢來對我家說。據說挖出來的當天夜里就被人用大卡車偷運走了。還說是那臺挖土機一共挖了三天才把那根硅化木挖出來。這就讓我氣急敗壞的父親更是想不通了,他心想:那三天自己都干嗎去了呢?咋就沒去那丘田里走走看看呢?那些人咋就干得那么隱蔽斗膽呢?
父親心里從此便有了個死結,他再也解不開了,這就跑去報案。民警們待問明了情況之后,便一同來到了作案現場,這才發現:挖土機開進稻田后把挖出來的泥巴鋪了一路,隨即又立馬抹平了,泥巴并沒有堆積成山,而且還把那個洞眼也悄悄地蓋上了稻子,要是白天你不到現場,老遠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來。
就這樣,那個漆黑的夏日夜晚,我家的寶貝就這樣被人家輕而易舉地挖走了。
自那以后,我父親就天天去那田壩子中央,無論天晴下雨、落雪飄霜,一個人都會站在水田邊,傻傻地望著硅化木殘留的泥印子發呆。這時,遠古那天崩地裂、滄海桑田的一幕就像放電影一樣,老是在他的腦海里浮現。
又一天,父親居然突發奇想,請人把洞眼里的水抽干了。大家以為父親抽水是為了去回填那個大坑,哪知水一抽干,他居然跳下去了,并且對著看熱鬧的人說,你們把老子給填了吧!我就不相信,老子變不成一根硅化木!
你這是干嘛?你老都老了還有沒有一點名堂?上來,快上來!大家趕緊勸說起來,還以為他是在搞笑呢。父親居然一口的王橫話,他說,老子就是沒得名堂!老子不上來,就是不上來!
嘿,他還來勁了。大家就開始揶揄起來,說:你不上來是吧?難道把你狗日的埋了你就變成硅化木了?你也不屙堆稀狗屎自己照照!
父親耍起橫來,他忽地騰空一躍,四仰八叉,倒在地上,還非要人家把他埋掉不可!
這不是純粹在耍賴嗎?大家一時都傻眼了。
其實,在我趕回家之前,父親在那個洞里都已經待上好幾天了,他胡子花白,形容枯槁,渾身是泥。我知道,沒有哪個能夠輕易勸說得動他的。政府來人了,公安來人了,法院來人了,一個個全都不管用。有一天,看熱鬧的向巴子突然規勸道:其實最想死的人應該是我,你個騷牯子又有什么想不開的呢?
老子不是想不開,老子是真想去死啊!我父親說。
你還是上來吧,向巴子笑說,政府的人不敢埋你,村里的人不敢埋你,誰也不敢埋你,因為你還活著!你活著誰要是埋了你,那就等于是謀殺!你還是趕緊上來吧!
父親一向說不過向巴子,他于是什么也不說,就是不上來。我妹子就說,爹,你要是再不上來,我就給我哥打電話了!
父親說,你不要打,就是你哥叫我上來老子也不會上來!你們還是趕緊把我埋了吧!老子也要變成一根硅化木!大大的硅化木!
向巴子就笑開了,說你個老倔驢,你放什么瘟狗屁呢?哪個敢來埋你?要埋你自己把自己埋掉!看你狗日的有這狠氣不?
父親一下被激怒,這就叫我妹子拿把鎬來。我妹子不肯,父親就開始用手爪抓泥巴,一把一把地抓——他真想自己把自己埋掉!
天啦!見父親手都抓出血來了,手指甲都抓破了,我妹子只好給我打電話說,爹他想要把自己變成一根硅化木,自己想要把自己埋掉了!
我想這咋可能呢?因為人又不是木頭,又咋能變成硅化木呢?一定是父親的腦殼出啥問題了。
這時天已黃昏,如血的殘陽灑向大地。我踩著一地的血光,懷著莫名的心情急匆匆地往家里趕。妹子正好等在大路邊,她一見我就嚎啕起來,說哥啊,這可怎么得了?爹他真是不想活了!我說沒事沒事!我拍了拍妹子的頭,心想:好死還不如賴活呢,父親他想死不就因為錢嗎?再說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既然他都想去死了,又還有什么想不開的呢?
稻田邊黑壓壓一片,如蝗蟲,一個個交頭接耳,莫衷一是。我和妹子走近時,但見父親依舊孤零零地站在洞里邊,蓬頭垢面,滿眼充血,瘦骨嶙峋,就如同泥豬,很沮喪的樣子。那時父親都已經好幾天幾夜沒合眼了,他甚至連飯也不吃。
我以為,父親一見我就會沖我發怒,哪知一見我他人就蔫了,就像霜打的瓜葉一樣,不無懊惱地說:兒子呀,你不要以為老子瘋了,老子不是在想那些錢,老子是想不通啊,你講我家的寶貝咋就像煮熟的鴨子飛了呢?
他還做了個展翅飛翔的動作。
我知道父親內心有幾多的苦楚,就說,既然煮熟的鴨子飛都飛了,你老就不要再犯渾了,我告訴你——你是變不成硅化木的!因為你不是木頭,你只有個肉身,而肉身都是要腐爛的!你還是趕緊出來吧,你不要再丟人現眼了!
父親不以為然,他依舊面無表情、冷冷地說,老子就不相信了,幾十萬年、幾百萬年后,老子就變不成硅化木?!
你老到底還講不講理了?我終于發怒了,大聲吼道:你老要是再這樣下去的話,那你真就要被這土掩埋了!你講,哪有肉身不會腐爛的道理?
你放屁,五臺山那個得道的和尚死了肉身不是幾百年都沒腐爛嘛!父親居然振振有詞地說,哼,老子天天看電視、看新聞,難道電視也會做假騙人?
爹,這不同!我也大起嗓門說,人家和尚的肉身之所以不會腐爛,那是因為人家是得道高僧,得到了天地之靈!
哼,父親乜著眼、橫著眉,指著自己的腳下,又跺了跺說,如果這不是塊得天地之靈的寶地,那些木頭又咋能夠硅化?現在老子就要埋在這里,老子就不相信幾百萬年過后老子就硅化不了!
這時,一抹斜陽穿過后山投射下來,透過人群落在父親光光的頭上。我知道,父親在說瘋話了,可仔細一想,又覺得父親說的不完全是瘋話——至少他已經活明白過來了,明白人活著就是為了爭一口氣。
想來父親聰明反被聰明誤,我不也是如此嗎?試想這么多年來,我又干了些什么呢?從鄉村到城市,從城市到鄉村,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哪里又是我最后的歸宿呢?我就像一只南來北往的候鳥,一直都在不停地奔波和尋找,尋找屬于自己的那一片天空,和一棵高枝,可在這鴿籠似的城市里,既沒有我的麥田,也沒有我的麥子。我不適應這里渾濁的空氣,我滿眼里全都是塵埃,我穿透不了彌漫在這城市上空的陰霾,我不知道該往哪里飛了?
其實,我也好想反哺跪乳回到生我養我的故鄉去,可是這個叫明溪的地方如今河水也被污染了,到處都是臭水,污濁一片,哪里又還有日月輝映的溪水呢?如此也罷,我也發橫了,我也豁了出去,一步上前便跪下道:爹,你要是想硅化,那好,兒子也下來跟你一同硅化!想要不朽,咱父子倆就一同不朽!
我就立起來要往下面跳!
別、別、別!父親連連揮手,居然跪下來,不停地哀求道,兒子呀,你不同,我已經是老朽了,埋在這地方正好與世隔絕!可是你不同,你還年輕,說不定哪天真就變成根棟梁了……
我一怔。不待父親說完,一屁股癱軟在地……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