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園,1974年生于武漢。文學碩士。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青年工作委員會委員、湖北省文藝評論家協會秘書長。曾任《今古傳奇》主編、《天下》人文雜志副主編、湖北省文聯文學藝術院副院長等。發表長中短篇小說、散文、文藝評論約兩百萬字,出版評論集《重建我們的文學理想》及散文隨筆集《書之書》《去圖書館約會》等五部,擔任過多部動漫劇的策劃和編劇。曾獲第二屆湖北文藝評論獎,入選湖北“七個一百”文學人才,系湖北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有作品集被翻譯成英文、韓文在海外發行。
題記
如果喪失對歷史的記憶,我們的心靈就會在黑暗中迷失。
——[俄]克柳切夫斯基
開篇
1
八歲那年,我離開了故鄉。從此以后,我就成了故鄉的過客,偶爾回去一趟,總是行色匆匆。故鄉和我就像一個疏于交流的童年伙伴,除了依然溫馨的記憶,確鑿是越來越陌生了。
屈指算來,我在城市里已經生活了整整三十三年。年輕的時候,我總為自己的土氣和鄉音感到自卑,渴望早日脫胎換骨,蛻變為一個真正的城里人。過了一些年,我的生活習慣、語言腔調和舉止裝束,漸漸變得和城里人一模一樣,并在城市中擁有了自己的家庭和房子,成了一個“標準”的城里人。當我不再介意別人把我當作“鄉巴佬”的時候,我的內心卻產生了新的焦慮。有時半夜從夢中醒來,我會突然心情黯然,覺得自己就像一葉飄萍,日日在物欲的風浪里沉浮、漂泊,忙忙碌碌,渾渾噩噩,既不知來路,也不知將往……而那個常常被視作可以安妥心靈的意象——故鄉,甚至許多年都不曾在我的夢中出現……這,讓我越發覺得空虛和惆悵。
2009年夏天,一個偶然的原因,我陪同正在攻讀社會學碩士的遠房親戚老五回了一趟故鄉。老五為了搜集論文素材,準備對村史進行一次全面調查。在陪同他采訪的過程中,我突然感到故鄉就像一本被忽略了多年的大書,隱藏著太多的故事和秘密,這個發現既令人振奮,又讓人慚愧——這么些年來,我真是遺忘了自己的根脈。那些從時光的煙塵中逸出的故事和人物,既讓我感到無比親切,又常常將我引向沉思……過去,我對于故鄉的認知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童年的朦朧記憶,二是父母支離破碎的敘述。而今的系統深入采訪,不僅使我重新發現了故鄉,走進了她的歷史深處,甚至觸摸到了她隱隱的心跳……我產生了強烈的沖動,必須把這些故事記錄下來,不僅是為了寄托那一縷鄉愁,更是為了給正在消失的鄉土留存一份歷史檔案。
2
我的故鄉在松塆。
松塆地處長江之畔,是一座有著將近八百年歷史的古老村落。松塆全盛時期的居民達兩百多戶,人口最多時超過一千人。許姓一族占了松塆人口的百分之八十,其他皆為小姓。
據《許氏宗譜》記載,此地“松林嘗稱茂密,郁郁蔥蔥,蔚然深秀者,足以壯觀瞻矣”,所以得名松塆。
清朝初年,村后秀溪之畔建有一座秀溪書院。書院林木掩映,山墻起伏,飛檐翹角,別有幽趣。建筑布局采用中軸對稱,分為四進,即大門、講堂、崇禮堂(祭殿)和藏書樓;齋舍對稱分列于中軸兩側,各成院落,以滿足居學讀書的需要。書院經常延請宿儒設席講學,四方學子慕名而來,瑯瑯書聲不絕于耳。村中人才輩出,僅許氏一族,康熙一朝就出了四個舉人。不料到了乾隆末年,遭遇一場火災,祭殿和藏書樓皆毀,書院也就漸漸沒落了。
乾隆年間,許氏開建祠堂,雕梁畫柱,飛檐粉壁,莊嚴森然。及至道光時,族人集資重建祠堂,東西兩側擴建倉房,占地面積達二十余畝。到了新中國成立,許氏宗祠在當地都算赫赫有名的大祠堂。但是,松塆人引以為傲的卻并非這些,而是那座曾經矗立在村口的“八世同堂”的石牌樓。原來,許氏一族從明代文書公到清代一隆公,百年之間,“上承祖宗,下恤子孫,但愿萃處一堂”,歷經八代未曾分家,聲名流布四鄉八里。許氏先祖文書公認為,“富貴功名乃尋常事耳,孝義之道古圣賢所尚也”,他還將此闡發為《家政二十二條》,作為治家規范遺教子孫。湖廣提督黎致達知悉許氏事跡,親筆題寫“八世同堂,節孝千秋”匾額,并上奏朝廷請求表彰。于是,乾隆皇帝頒旨修建了這座牌樓。清代的著名學人黃士林曾作詩稱贊:“德似君家信不虛,古今閱歷幾能如。一門孝友皆遵教,八世賢良未異居。克勤克儉存厚道,將耕將讀課諸儲。細觀四十二張訓,卻剩張公百忍書。”在上個世紀60年代初期,這個石牌樓被拆毀了。但是在松塆人,尤其是在許氏子孫的記憶中,這個牌樓卻一直未曾消失。
我的遠祖并非松塆人。他們世代務農,生活在長江邊一個叫東湖村的地方。東湖村靠近古碼頭,明末清初時貨船往來,商賈云集,盛極一時。及至晚清,河流改道,碼頭逐漸衰落。到了我的曾祖父那一代,舉家遷到了松塆。從此,蔡姓族人就在松塆扎下根來。
當我萌生了為松塆寫一部書的念頭之后,又利用假期回去過幾次,查閱宗譜,訪問老人。也許是因為文脈昌盛,歷代松塆人都比較重視修譜。無論是村莊的歷史,還是許氏家族的歷史,都留下了清晰脈絡。老五對上個世紀松塆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發展進行了詳盡調查,并將整理出的原始材料全部交給了我;就一些重要問題,他還和我進行了多次探討。塆里年歲最長的老人“瘋爺”1990年參加過重修《許氏宗譜》,對村里的掌故更是了如指掌。像致遠、梅松、漢明、曲英、長勝等長輩,也從各自的角度給我講述了許多往事。
資料收集工作完成之后,我卻遲遲沒有動筆。夜闌人靜之時,我常常將電腦里的資料和照片打開,用鼠標一頁一頁地觸摸,細細地咀嚼那些過往的細節。這些年來,因為工作原因,我閱讀過大量表現農村生活的文學作品。但是隨著對松塆的了解越來越深入,我固有的“鄉土中國”記憶開始發生動搖。記得亞里士多德說過,詩比歷史更真實。換言之,文學在很大程度上記錄著歷史。這些年來,那些表現革命時期和后革命時期鄉村生活的文學作品汗牛充棟,不僅在我的腦海中早已繪制出一幅“鄉土中國”的歷史圖景,而且建構了一套完整的價值判斷體系,并以此規訓著我去觀察歷史和現實。可是,松塆的故事卻朦朧地勾勒出另一種歷史圖景,這使我漸漸變得猶豫、彷徨起來,開始質疑起自己的歷史記憶、思維方式和價值判斷……
3
前年夏天,我又回松塆小住了一段日子。
一天深夜,我坐在兒時好友業康家二樓的陽臺上乘涼。空氣中浮著稻草燃燒過后的淡淡味道,使鄉村顯得更加真實。月朗星稀,夜空高遠。習習涼風送來唧唧蟲鳴,更添夜的寂靜。偶爾那么片刻,蟲聲停歇,世界仿佛靜止。仰望星空,思緒悄悄飛得很遠很遠……
在中國浩如星海般的村莊里,松塆不過是毫不起眼的一粒小星星。就在這片巴掌大的土地上,生活著一群普普通通的男人女人。一代又一代,他們在這里出生,成長,死亡。他們像草木一樣見證著四季,又似枝頭花葉、小徑霜露,自生自滅。他們總在掙扎、追尋,向著幸福,向著理想。他們常常會身不由己地卷入時代風潮,但終歸都是小人物,即便偶爾掀起一點小小浪花,最終還是歸于沉寂……他們參與著歷史,他們的存在本身也構成了歷史。透過村莊悄然生長的歷程和偶爾浮現的喧囂,的確可以真切地看清時代的許多隱秘變化,甚至可以窺見隱匿在大地深處那些被遮蔽的耐人尋味的細節……
那么,怎樣才能呈現一個真實的松塆呢?按照福柯的觀點,我們應該透過各種論述去還原歷史,因為每種論述都是根據當時的時間、地點、觀念建構的。德里達也說,“沒有文本之外的世界”,語言本身就是一種結構,我們只能透過這種結構來理解整個世界。他們的言外之意即是,每一種敘述背后都有一種歷史觀在發生作用。而歷史觀則源自我們對歷史本質的理解,因此,無論怎樣敘述歷史,永遠只能抵達歷史真相的某一個側面,而不能揭示全部的歷史真相。顯然,松塆的歷史“真實”也只能在我的“敘述”中呈現。我無法超越“論述”和“結構”,我所能做的唯有努力抗拒流行價值觀的強大慣性,在多元的視域中盡可能返回歷史現場,在多聲部對話中重現松塆曾經的生活。
……
在這個炎熱的夏夜,我的心漸漸變得寧靜。理清了蕪雜的信息碎片,我開始嘗試開辟一條通往故鄉的文字小徑。
1951:兩個地主的黃昏
1
【講述者:“瘋爺”;時間:2009年8月1日;地點:松塆】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老和尚對小和尚講故事說,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呵呵,你們不要笑啊,故事就是這樣一代一代流傳的。問題是,現在愿意聽故事的“小和尚”越來越少了。他們就像公雞一樣,天天被人追債似的逼得四處亂竄,急慌慌地像丟了魂。忙著掙錢,忙著蓋樓,忙著買車,忙著給草莓噴激素,忙著給豬喂化肥,忙著給鱔魚喂避孕藥,忙得忘記爹娘、忘記兒女,哪個還有閑心聽我講過去的故事?
我已經老了,黃土都埋到下巴頦了。你看見躺在門口青石板上曬太陽的那條狗了嗎?我和它一樣,牙齒都掉光了,連肉骨頭也啃不動了。想當年,我一頓可以吃掉兩斤米,喝八瓶東湖啤酒,壯得可以打老虎。你別看我還活著,其實我已經死了。清明節又快到了,村子里更熱鬧了。昨天下午,我坐在老屋西墻根那兒曬太陽,身上暖烘烘的,腦袋里迷糊糊……泥巴墻上好熱鬧啊,就像在演電影!是誰家在娶媳婦,響器班子走在前頭,吹吹打打,鑼鼓喧天,后面跟著花轎,新郎官披綢掛彩……好多人擠在村頭看熱鬧,我的爺爺奶奶,瀚儒、耀輝、寶貴啊,還有王二娘,他們都沖著我笑。他們說:三伢啊,辦喜事哩,你怎么不來呀?我們等你來湊一桌,三缺一啊!……不像是做夢,他們在墻上就像活的一樣……他們說的可不是搓麻將哦,他們玩天九牌。這種牌你們聽說過嗎?一共有三十二張,四個人玩。牌分文武,文牌以天牌為尊,武牌以九點為大,所以叫天九。根據牌面點數不同組合來比大小。有個口訣么:至尊天地人和主,梅長板斧瓶六五。雜九八七五對補,天杠地杠從九數……扯遠了,玩這個東西的人越來越少了。如今結婚也不坐花轎了。我那個孫子晉文,前年在武漢結婚,跑到什么基督教堂去舉辦婚禮。現在的人啊,都喜歡洋玩意兒……很多東西都忘記了,忘本了啊……
我是真要走了。我是民國十五年(1 9 2 6年)冬月初八出生的,八十四了。老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招自己去”。再活下去就成精了。我現在坐在椅子上,常常就打起瞌睡來,迷迷糊糊地在昨天和今天之間飛來飛去,過去的日子就像放電影,一幕一幕從我的眼前跑過……我這幾年一直想啊,我們的老祖宗為什么要寫“二十四史”,我們為什么要修譜啊,都是為了把記憶留下來嘛!我小時候念過私塾,解放前在倉埠讀完高中,50年代當過老師,教過語文、歷史、政治、化學,后來在塆里當農民,改革開放后販棉花,當道士,后來又當老師……我算不算知識分子?毛主席說:工農兵學商。我占了三樣。按你們時髦的話說,我也算一個鄉村知識分子吧!他們都說我老糊涂了,說我是瘋子!“文革”中我是“瘋”過,那是因為腦袋摔壞了啊!我人瘋心明白。我天天聽收音機,天下大事老頭子我明白得很呢……可是沒有人愿意聽我講古了。我是塆里年紀最大的“老不死”,要說松塆的歷史,我如果不講,很多事永遠就沒人知道了。用你們作家的話說,這個村莊濃縮了中國的歷史,是不是?
松塆的歷史家譜上有記載。我們的老祖宗選這個地方居住,是看中了這里的好風水。你們看,花山向南北延伸開去,像張開的胳膊護佑著村莊;可惜這些年不停取土燒磚,花山的一只胳膊已經被挖掉了。過去,花山腳下的那片松林一眼望不到邊,刮風的時候像有千軍萬馬在里面奔馳;現在,松林已經變成了旱地。秀溪傍著村子流過,由北往東,再往南,七彎八拐,就像一條蛟龍蜿蜒欲飛。老祠堂在村子北面,龍頭就在祠堂門口。祠堂四角各栽著一棵香樟樹,就像四個大將軍,威風凜凜保護一方平安。秀溪有炮把里(十多里)長,一直通到了舉水河。我小的時候溪水碧幽幽的,照得見人的影子;河里游著拃把長的刁子魚,用狗尾巴草都能釣起來。現在河水細得就像小伢屙的尿,而且迎風三里臭……過去松塆的風水好,發人!古代出過大將軍和翰林,民國以后出過國民黨少將,出過共產黨的廳長,出過造飛機的工程師,也出過留洋的博士,當然也出過土匪、賭棍……
如今,山削平了,松林燒光了,香樟砍掉了,小溪干枯了,人心也荒了……這世道變了哦……咳咳,野棉花……扯得太遠了……你們要我說說新時代么,那就從1951年清明開始說起吧。
你們可以去查查檔案,從1950年開始,人民政府發動了第一次鎮壓反革命運動。據說上面有命令,凡是反革命分子都要從嚴處決。如果有七八個人舉報,這個人就可以被定罪。1951年的清明,我們塆最大的地主許瀚儒等來了他的劫數。
土改時劃分家庭成分,松塆一共劃了七個地主。瀚儒家的田地最多,一百零三畝;房子也最大,青磚瓦房十二間。他當過鄉長,運動一來,首先被捕。關押審查大半年之后,縣政府宣布他“罪大惡極,立即正法”。
行刑的頭一天,他的大兒子致遠去縣大隊的看守所給他送吃的。瀚儒一聲不吭地吃著他帶去的魚面,一碗,一碗,又一碗,最后連罐底的湯也喝得干干凈凈。他沖兒子笑著說:“你媽做的魚面真好吃!”說罷揮了揮手,就閉上了嘴巴。自從他被關押以后,村子里就流傳著很多消息。有人說,他家堂屋的地下埋了一壇子銀元;更奇的是,還有人說他家里藏著槍,想等蔣介石反攻大陸時起事策應。為此,公安局帶人到他家里三遍外三遍地搜查,還組織村民將地皮全部刨開,可是什么也沒有找到。致遠那天去看他父親,其實揣著個不能明說的心事。世界上沒有空穴來風的事,他希望他父親能暗示點什么。可是,瀚儒什么也沒說。
第二天,瀚儒就被押赴刑場了。當時,我和塆里很多人在現場看熱鬧。
瀚儒身材高大,被五花大綁后就佝僂成了一只大蝦。他的后頸窩處插著一塊窄木條,上面用墨筆寫著“反動地主”四個大字。牛毛細雨從早上下起來就沒停過,他身上淺灰色的長布衫早就濡濕了,雙肩處像打了兩塊深色補丁,看上去也像兩塊傷疤。他的一條腿瘸了,屁股一翹,肩膀就向上一送。他是在往前走,但那樣子更像隨時要退回來。他想走得更穩一些,可頭上那頂發黑的破草帽隨著身體的顛簸總是往下掉。一名橫端著槍的解放軍戰士不得不時時伸出手,幫他把帽子壓緊。
刑場設在古崗的河灘上,這里離松塆有四五里地。河灘上布滿了鵝卵石,灰灰白白的,看上去有些瘆人。兩班持槍的解放軍呈扇形散開,將四鄉八里趕來看熱鬧的人驅趕到警戒線之外,中間就隔出了一片空地。空地上只跪著瀚儒和另一個地主耀輝,顯得十分空曠。
隨著一聲槍響,跪在地上的瀚儒被震得跳了起來,身體直直地向前撲倒。那頂草帽也飛了起來,落到一丈之外。他的嘴是張開的,正好啃在泥地上……
2
那天,到了行刑地點之后,一個戰士從背后朝瀚儒的膝蓋彎猛踹一腳,他就跪了下去。看看旁邊挺胸跪著的耀輝,瀚儒說:“唉,我可沒有血債啊!”耀輝苦笑著搖搖頭,道:“兄弟,二十年后再會吧!”
這時,其他戰士都離開了。一個姓王的班長裝作不經意地湊近瀚儒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許先生,你走好!”這個王班長是當地王塆人,很多年前在瀚儒創辦的國民小學里念過幾年書。1947年參加劉鄧大軍,新中國成立后回到家鄉,在縣大隊當了班長。這次由他擔任行刑。后來,他告訴致遠:“我瞄了又瞄,那一槍打得很準,三八式步槍子彈剛好從嘴里穿出來,才沒有讓你爹破相。”
隨著兩聲槍響,一個舊的時代轟然垮塌,一個新的時代露出曙光……倒在時代交替暗影中的瀚儒,一直讓人們念念難忘。尤其是他臨死前的兩個細節,成為松塆人口頭流傳最廣的傳奇。
一是他戴的那頂草帽。
那時,邾城北門有一個集市,附近村莊的人都來這里趕集。有賣蔬菜水果的,有賣豬肉河鮮的,有賣發粑攪粑的,還有賣柴火的,叫賣聲五花八門、此起彼伏,一派熱鬧景象。當行刑的隊伍經過時,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聚成兩道人墻,擁在路邊觀看。當隊伍經過一個賣發粑的攤子時,瀚儒突然停住了腳步。賣發粑的老頭愣了一下,朝旁邊押送的解放軍戰士掃了一眼,見戰士沒有表情,就迅速從籃子里拿起一大塊發粑,遞到瀚儒的嘴邊。瀚儒微微一笑,搖了搖頭,說:“下雨了哩,能不能把你的帽子借給我戴一戴?”老頭吃了一驚,咕噥了一句:“作孽哦……”他把頭上發黑的破草帽取下來,順手撣了撣帽檐,端端正正給瀚儒戴上。瀚儒說了聲“謝謝”,轉身繼續往前走。
瀚儒在當地是名人,街上認識他的人很多。他借草帽這個奇怪的舉動,被人們議論了很久。那個賣發粑的老頭新中國成立前是遠近聞名的賭棍,瀚儒當鄉長時禁賭,曾經抓過他。老頭說:“人人都說許鄉長是‘家婆鄉長,人真不兇,抓去了也沒挨打。關了兩天,每天還發倆窩窩頭。訓了兩通話,就放人了。”當瀚儒在他面前停下時,他馬上聯想到過去在戲里頭看過的情節——囚犯上路前要吃喝,也就是說要當“飽死鬼”,就連忙拿了一塊大發粑遞給他。沒料到,瀚儒要的是草帽。“人都要死了,還這么講究臉面。”這是賣發粑的老頭一直不能理解的。
還有一個細節就是瀚儒臨終前吟誦的一句詩。
當隊伍穿過北門來到郊外的時候,瀚儒不時東張西望。微雨依然細密,像牛毛,像銀針,直往人身上扎。田野被洗得一片鮮亮,油菜花發得旺盛,麥子也長得正瘋。微風過時,細雨似乎變得柔了,如絲飄拂,牽動大地搖黃疊翠。瀚儒一路走,一路念叨著:“無限青青麥里、菜花黃……”王班長記住了瀚儒最后的言行,后來就轉告給了致遠。
致遠牢牢記住了這句話,可是在很長時間里都沒弄明白它到底有什么含義。80年代初期,他教中學語文,偶然讀到宋代詞人鄭熏初的《烏夜啼》,才弄清它的出處:“春江一望微茫。辨桅檣。無限青青麥里、菜花黃。今古恨,登臨淚,幾斜陽。不是寄奴住處、也凄涼。”他這樣給我解釋:“杜甫詩云: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這句詩表達的也是故園之思吧!你看,我父親終歸還是一個小文人……”
……
瀚儒死后,致遠將他的尸首安葬在松塆的祖墳地里。他請鄰村的石匠刻了一塊石碑,第二年大寒那天立在了墳頭。石碑有半人高、一掌厚,請了兩個壯漢幫忙才抬到墳地里。“文革”爆發那一年,紅衛兵們“破四舊”,首先將大地主許瀚儒的碑推倒了。那塊花崗巖石碑十分堅固,怎么砸也砸不破。“小將們”無可奈何,只好對著它撒了幾泡尿表達堅定立場。過了幾年修水庫,石碑就被運到工地上砌基腳去了。
到了80年代,塆里人重修祖墳。還是在過去祖墳山附近的高坡上,又堆起了許多圓土包,豎起了石碑,有的還修起了氣派的水泥墳。但是,致遠沒有再給自己的父親修墳立碑。
每年清明,致遠總會獨自一人去古崗邊的河灘,在父親當年倒下的地方,默默地燒一些紙錢。隨著青煙裊裊升起,他有時會產生幻覺,覺得父親從地上爬了起來,順著那青煙正向上升騰……河灘很遼闊,但他每次一眼就能找到這個地方,因為地面有一塊略略突出的巨大青石。每次燒完了紙錢,他都要在大青石上坐一會兒,抽一支煙,想一會兒心事。
有一年,致遠帶著念中學的孫子寶駿去燒紙錢。他對寶駿說:“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寶駿十分驚訝:“你怎么用這首詩來評價大地主太爺爺?”致遠卻不接他的話,轉身背著手,只顧默默地走了。
1998年清明那天,致遠又去河灘,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塊大青石了。聽古崗村的人說,那是一塊風景石,被村里的一個包工頭發現,挖出來賣到城里去了。致遠找了一個背風處默默焚化了紙錢,從此以后再也不去那邊了。
3
致遠家老屋東頭那間最大的屋子過去是瀚儒的書房。
書房北面的墻中央掛著一張《林泉高士圖》,兩邊懸掛著一副行楷對聯:“黃金非寶書為寶,萬事皆空善不空。”靠墻壁立著三個大書柜,柜子里整整齊齊擺滿了書籍、雜志和報紙,那些線裝書則橫放在藍色布面的函套里。一套《康熙字典》,厚厚六大本,棉紙鉛印線裝,書緣微微發黑了。這套書是瀚儒在武漢啟黃中學念書時,在武昌橫街頭有名的益善書店購買的,花了十塊錢。圖書還有朱熹的《論語集注》、李白的《李太白集》、魯迅的《吶喊》《朝花夕拾》、張恨水的《啼笑因緣》、小仲馬的《茶花女》、歌德的《浮士德》、赫胥黎的《天演論》、戴季陶的《日本論》,雜志有《新青年》《自由中國》《小說月報》,報紙有《大公報》《羅賓漢報》。在日本人打來的那幾年,瀚儒將一部分書和雜志用油紙包裹起來放在一個大木箱中,抬入地窖藏在一堆雜物下。日本人投降之后,這些書又被拿出來,擺放在書柜里。
在致遠的記憶中,父親總在外面忙公務,回家后多半待在書房里。他喜歡斜靠在窗前的躺椅上,手握一卷書靜靜地閱讀。窗戶很大,照進屋子的陽光總是一路逶迤,先是攀上他的腳背,慢慢攀爬到他的身上、臉上,他毫無察覺,只是看著書。等到陽光漫過墻壁,攀上窗臺消失之后,暮色漸漸就合上來了。這時,他會緩緩合上書站起來,出門沿著秀溪散步。
父親在書房看書時,年幼的致遠總愛躲在門口偷窺。他想弄清楚,書中到底有什么神奇的東西那么吸引父親……有時,父親會把他喊到面前,教他背誦唐詩,還掌著他的手教他描紅。父親性情溫和,平常寡言少語,開口卻顯出威嚴。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致遠有一次臨寫“學而時習之”,父親回家恰好看見了,笑著對他說:“這是《論語》開篇的話呀!古人說,半部《論語》治天下。你讀懂了這本書,將來就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了!”致遠當時不太明白父親的意思,卻記住了《論語》是一部重要的書。
到了1949年上半年,時局變得更加動蕩。父親燒掉了一些圖書和報刊,更多的則賣給了鎮上的廢品收購店,小板車足足裝了兩車;墻上的字畫也被收了起來。致遠曾經不解地問:“這么好的書,為什么不要了?”父親神情晦暗:“有些舊東西,還是不留為好。”那段時間,致遠感到父親變得更加沉默了。他常常獨自一人坐在書房里抽著煙發呆,似乎要將自己埋在一圈一圈裊裊升騰的煙霧中。
5月的一天傍晚,父親突然把致遠叫到書房,滔滔不絕同他講起了自己過去的經歷。
當年還在武漢啟黃中學念書的時候,瀚儒就加入了共青團。盧溝橋事變爆發時,他已經在古崗當了好些年小學校長了。7月9日那天,他趕去漢口參加示威游行,吁請國民政府抗日。游行隊伍與警察發生沖突,他和一群青年被逮捕。本來他要坐牢的,幸虧有個叫邵繼武的同學在警察局當隊長,將他保釋了出來。回到老家,他繼續教書。國共聯合抗日統一戰線形成之后,他在當時的國民黨邾城區區長王鐵夫的介紹下,加入了國民黨,成為第六戰區黃岡工作組第六組成員,領導教育界的抗日工作。當年,邾城一帶形勢比較復雜,日本人和國民黨、共產黨的部隊都在這里活動,常常發生交火。雖說國共結成了統一戰線,但國民黨軍和新四軍摩擦不斷。有一次,五名新四軍戰士被國民黨軍抓了,還是他出面保釋的。
等到湖北全境光復之后,湖北省政府在黃岡縣舉柏鄉推行改革——民選鄉長,他竟然被選上了。其實,就他的本性而言,他是不愿從政的。從年輕時代起,他就信奉教育救國的理念。他一直銘記著陶行知先生說過的一段話:“中國鄉村教育走錯了路!它教人離開鄉下向城里跑;它教人吃飯不種稻,穿衣不種棉,做房子不造林;它教人羨慕奢華,看不起務農;它教人分利不生利;它教農夫子弟變成書呆子;它教富的變窮,窮的變得格外窮;他教強的變弱,弱的變得格外弱。”因此高中畢業之后,他就選擇了回到家鄉從事教育工作。
正是因為在鄉村辦教育,瀚儒結識了改變他命運的一個重要人物——朱懷冰。朱懷冰是陽邏朱棋桿塆人,在私立湖北法政學堂上學時恰逢武昌起義爆發,就報名參加了學生軍。后來,他考入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第四期步科,畢業后一直行武,官至國民黨軍的軍長。1946年4月,政治上不甚得志的朱懷冰以“做大事不做大官”為標榜,回到家鄉任黃岡縣縣長。時任湖北省政府主席萬耀煌不敢對他發委任狀,改下聘書,以示禮遇。朱懷冰傳統文化功底深厚,非常熱心教育事業,創辦了后來聞名全國的黃岡中學。他十分賞識許瀚儒,勸他說:“我堂堂一軍長來當縣長,你區區一小學校長去當區長,還有什么不愿意的?”就這樣,許瀚儒當上了鄉長。朱懷冰還親筆書寫對聯相贈,就是掛在書房的那一副。
在瀚儒當鄉長期間,政治風云變幻莫測,國民黨和共產黨在大別山地區爭奪激烈,邾城幾經易手。劉鄧大軍的司令部曾在舉柏駐扎過一段時間。一天傍晚,瀚儒遇見劉伯承在村頭散步。先前,國民黨軍撤退,瀚儒并沒有跟著逃跑,而是留了下來。鄧小平召集當地的開明士紳開會,宣講共產黨的政策。就在那次會上,他見過劉伯承。劉司令戴著眼鏡,胸兜上插著一支鋼筆,一看就像個讀書人。劉伯承顯然對他有印象,沖他揮了揮手。瀚儒也揮了揮手,匆匆走過。他信仰三民主義,并不認同共產黨的某些理念。可是,共產黨軍隊在駐地的許多做法,他還是頗為贊賞的。那些士兵個個精神抖擻,幫助村民擔水、掃地、犁田,對婦女從不騷擾,表現出嚴明的軍紀,與國軍大相徑庭。但是,他仍不愿意與共產黨人深交。
就在這時,松塆傳來消息,他家被“革命”了。
其實,瀚儒在當地的口碑是非常好的,被人們戲稱為“家婆鄉長”。國民政府禁煙禁賭,凡是吸大煙的,他都抓了來集中戒煙;對于賭博成性的,抓來之后也是以教育為主。每次到松塆抓賭,遠遠望見村子了,他就讓鄉丁對空鳴槍。聽到槍聲,賭博的人就趕緊散了。在本鄉本土為官,他十分謹慎。四里八鄉的人攀扯起來就像瓜蔓子,都是沾親帶故的,他并不想結冤仇。在邾城街上給他草帽的那個人,就是當年的著名賭徒之一。有一年春節,古崗街上唱大戲,鄉丁抓小偷,把一個賣花生的婆婆的攤子撞翻了。老人急得大哭,他走過去掏了五元錢作為賠償。他在當地的人緣是相當不錯的。因此,共產黨在松塆發起土改的時候,群眾的矛頭最初并沒有對準他家。
事情蓋因王二娘而起。王二娘是松塆媳婦,當年不過三十出頭,長得十分俊俏。她口齒伶俐,能說會道,成立婦救會時被推選為主任。走馬上任之后,她放的頭一炮就是帶了一幫婦女去瀚儒家“鬧革命”,要分他家的糧食、家具和衣物。瀚儒媳婦上前理論,王二娘揮手扇了她一耳光,大罵:“地主婆,就你吃得好穿得好!現在窮人翻身了,我們也要穿穿綾羅綢緞過過癮。”起初,女人們都怯怯地不敢動手。王二娘把衣箱提到院子里,咚的一聲將衣物翻倒出來,大吼一聲:“革命了!”于是一片混亂,大家都去搶自己喜歡的衣物,然后搬糧食和家具。第二天,王二娘穿著一身花旗袍去挑水,前凸后翹,裊裊而行,惹得村里的幾條狗搖著尾巴前顛后竄,跟了一路。到了井邊打水時,她彎腰用力過猛,嗤地一下將腰線撕開了,引得旁邊的人一片哄笑。
解放軍撤走之后,國民黨軍回到邾城。反動地主糾集成立了還鄉團,下鄉清剿共產黨。瀚儒回到松塆,托人傳話,只要把從他家中搶走的東西還回來,他就不抓人。第二天早上,他家的院子里果真堆滿了家具、糧食和衣物。可是,還鄉團的團長老黃是兵痞出身,非要抖威風,派了兵去抓農會的頭頭。那些主事的人早就聞風逃走,最后只抓到王二娘。沒想到這王二娘十分倔強,嘴巴被鞋底抽腫了,就是不吐半個字。黃團長惱羞成怒,親手用鐵絲穿了她的雙乳,押回邾城。過了不久傳出消息,王二娘被當作匪首槍斃了。
村上一直傳說王二娘是遭瀚儒報復而遇難的。致遠見父親恰好說到這一段,就將疑問提了出來。瀚儒有些失望地看他一眼,加重語氣道:“王二娘之死,與我沒有干系!我雖然當著國民黨的官,可是手上干干凈凈,從沒有沾過血!”然后,他就沉默了,只是吸煙。吸完一支煙,他緩緩道:“無論什么主義,只要讓人能夠生活下去——有地種,有衣穿,有飯吃,有房住,有戲看——把日子越過越好就是真理!……你們將來不要從政,當個教書先生很好……爸爸是個失敗者……”說完這番話之后,他顯得有些不耐煩,揮了揮手,讓致遠離開。
這次談話之后不久,武漢就解放了。又過了一陣子,邾城也解放了。瀚儒回到松塆,過起了閑居生活。大多數時間,他都待在書房里吸煙、看書,很少與人說話,也沒再同致遠深談過。那段時間,他看得最多的書是陶行知的《中國大眾教育問題》,而且在上面密密麻麻寫了許多批注。
瀚儒被鎮壓之后,致遠的母親本想把書柜里余下的書全都燒掉,但是被他勸阻了。受父親的影響,致遠從小也喜歡看書。父親書柜里的許多書,他都是讀過的,實在舍不得毀棄。可是,這些書的命運并沒有因為他的憐惜而延續。“文革”爆發,紅衛兵來家中“破四舊”。除了《毛澤東選集》和幾本魯迅的書,其他書統統被掃蕩出門,連同抄出來的字畫,堆在大門口一把火燒掉了。寫滿了瀚儒批注的那些書,自然也沒有逃脫葬身火海的命運。
那間書房里的一切,也只能留存在致遠的記憶中了。
4
許瀚儒之死與兩個人密切相關,一個是朱懷冰,一個是王二娘。
朱懷冰是一個堅定的反共分子。他在黃岡任職期間,擬訂了《建設新黃岡計劃》,勒令各地整頓保甲,增哨加卡,專門對付共產黨,還提出“一家通匪,五戶問罪”的口號,對民眾濫施殺戮。逃到臺灣之后,朱懷冰先后擔任“行政院設計研究委員會”副秘書長、“光復大陸設計研究委員會”秘書長、“總統府”國策顧問、國民黨中央評議委員等職,依然積極反共。瀚儒與他交往密切,私誼頗深。從當年的檔案中可以查到,“勾結戰犯朱懷冰”是他的罪狀之一。
檔案中還記載,王二娘之死的幕后黑手是許瀚儒。關于這個問題,我心中存有疑惑。從邏輯上推斷,王二娘領頭分了瀚儒家的財產,扇了他妻子一耳光,的確會引起他的憎恨。但是,從許瀚儒的性格和一貫行事風格分析,他不至于要置王二娘于死地。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采訪到當年參加行刑的那位王班長,他給我講了一個至關重要的細節。王二娘被抓之后,最初是單獨關在舉柏鄉鄉公所的一間柴房里。一天晚上,黃團長進了柴房,企圖占有王二娘。王二娘性格堅貞,自然不從。激烈反抗之中,她一腳踹中了黃團長的命根子……當時還鄉團氣焰十分囂張,網羅的一批地痞流氓殺人不眨眼,所以王二娘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當年,由于形勢所迫,王班長并沒有向上級交代這個細節。
當我把這些情況告訴致遠時,他的表情顯得很木訥,只是自言自語般反復念叨著兩句話:“我父親沒有血債……我受黨教育多年,有覺悟……我父親應該槍斃……”
我遞給他一頁紙,上面抄錄了我在查閱《邾城志》時發現的兩處關于許瀚儒的記載。致遠戴上老花鏡,盯著那張紙,足足看了五分鐘。最后,他摘下老花鏡,長長吐了一口氣說:“我沒想到,他還會上史書……我更沒想到,書上會肯定他為鄉村教育做了貢獻……”
5
【講述者:“瘋爺”;時間:2009年8月2日;地點:松塆】
你們知道土改吧?那時候,松塆一共劃了七個地主。根據政府制定的標準,每戶占有凈出租土地一千畝以上就是大地主,占有凈出租土地一百畝以上算中地主,占有凈出租土地四十畝以上、全家無一人勞動的算是小地主。松塆大部分地主家的土地都不到一百畝,有的雖然請了雇工,但是農忙時自己也下地干活。其實,除了許瀚儒、許耀輝兩家勢力大、財產多,松塆其他的地主也就是比一般農民生活得富足一點,經常能吃魚吃肉,衣服穿得光鮮一些而已。
塆里有一個叫旺財的,心很大,勤爬苦做,攢地攢房。每天天還沒亮,他就提著糞鏟和撮箕在村里轉悠,看到哪里有一堆屎,就高興地沖過去收到撮箕里。有一次,老五的爺爺趕著牛在前頭走,旺財寸步不離地跟在后頭。老五的爺爺不解地問:“你老跟著我干什么?”旺財說:“我不是跟你。我瞅著這牛要屙屎了,我是跟著它。”他的祖上留了一幢五間青磚瓦房,還有十五畝地。在他的精心操持下,土地面積很快翻了一番。1949年5月,他聽說鄰村王塆的地主王大頭要賣地,而且很便宜,就傾其所有,一口氣買了十畝好地。哪里料到,很快就解放了。土改時按土地面積劃分成分,他正好達到地主的下限標準,一夜之間就穿著破棉襖擠到地主堆里去了。根據農民協會公布的標準,他家五口人,只能保留十五畝土地,其他的都得分給無田無地的窮人。旺財聽到這個消息,氣得挽了繩子上吊。還好被他兒子發現,救活了過來。他在床上躺了三天,既不說話,也不吃東西。第四天早上,他一骨碌爬起來,對老婆說:“快去割肉,以后餐餐吃包面(筆者注:肉餡餃子)。”松塆人窮,平常是舍不得吃包面的,只在逢年過節時才吃一頓,旺財家也不例外。當他老婆將包面盛上桌子,旺財只吃了一口,就哭得昏天黑地。以后他們家真的頓頓吃包面,一連吃了一個月。他的小姑娘有一次對我家四姑娘說:“我見了包面就要吐啊!”土地很快分了下去,旺財家也不再吃包面了。到了“文革”,各村的地主輪流被游斗。旺財有一次到王塆參加批斗會,無意間瞅見王大頭站在臺下笑嘻嘻地呼口號。批斗完了,大家散在場子上說話。旺財走過去,沖王大頭的腳邊唾了一口,說:“王大頭,我是替你當的地主!”這個王大頭運氣好,他有個表弟在武漢市政府工作,很早就給他傳遞消息,他及時低價將土地都賣了出去,劃成分時只定了一個富農。
我教過政治,知道階級斗爭。可是在松塆,地主和窮人的矛盾并沒有那么尖銳。地主有地出租,窮人耕種交租,代代如此,似乎天經地義。對于村里公益性的事務,譬如筑路、建橋、修廟,地主們捐的錢往往比較多;遇到饑饉災年,他們也會主動做一些善事。
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湖北大旱,許多地方顆粒無收,松塆的窮人大多斷了炊。瀚儒將地主們召集到家里開會,商量怎么辦。他建議各家每天輪流施粥,幫窮人渡過難關。一個叫安財的小地主聽了很不高興,說:“憑什么讓他們白吃白喝,糧食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瀚儒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頓地說:“那你就等他們餓綠了眼,去你家搶糧吧!”瀚儒的話戳中了安財的軟肋,他的臉頓時黑了。瀚儒當了多年校長,雖不是族長,但說話有權威,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松塆以許姓人丁最多,共分為五房,互為照應,勢力很大。安財姓張,張姓人口少,在村里沒什么勢力,說話自然分量輕。
安財這個人非常小氣,用耀輝的話說,“摳過屁眼的手指也要放到口里吮一吮”,平素不大招人喜歡。頭一年的中秋節過后,他家的糧倉半夜被人撬開,丟了三十二擔糧食。安財發現后趕緊去鄉里報案,查出領頭偷糧的正是瀚儒那一房的一對窮得叮當響的光棍兄弟。鄉丁將兩人抓去關了三個月,然后釋放了,糧食卻沒有退回一粒。安財再去鄉里、縣里告狀,根本無人理睬。他無奈之下去找瀚儒評理,瀚儒白了他一眼說:“你如果先來找我,而不是報官,或許還能追回一些糧食;現在過了三個月,人被抓去關了,糧食估計也吃光了……”安財聽出了瀚儒話中的不滿,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等安財一走,瀚儒就去找當時的族長,說:“雖說胳膊肘往里面拐,但老祖宗定的規矩卻不能壞!”族長讓人將光棍兄弟找來,先拿出《許氏宗譜》上記載的家規念了一番,然后罰二人在祠堂門口跪了一整天。
安財家那一年日子過得十分凄惶,還是找其他地主借谷子才度過了冬天和春天。現在說要給窮人施粥,他心中自然一百個不樂意。但是,不樂意也不敢不辦。
第二天天沒亮,安財就讓長工老王起床熬粥,囑咐只放小半袋米。太陽升起來之后,村里的窮人都夾著碗筷來了。打頭的是梅松——后面我還要講他的故事——他攥著木勺在盛粥的水桶里舀了舀,咕噥了一句:“這粥像鏡子,照得見人影呢!”安財在一旁聽了,馬臉頓時拉長了,“有你吃的就不錯了,還挑肥揀瘦?”梅松卻不依不饒道:“張財主,我們不是叫花子哦!四爺(瀚儒)家的粥,可是稠得粘筷子,還配了酸菜呢!”安財的母親在一旁聽見,趕緊拉了兒子一把,說:“我們也準備了酸菜!”然后顛著小腳去屋后的壇子里撈酸蘿卜、酸豆角,切成絲放在木盆里端上來。院子里蹲滿了人,一片呼嚕呼嚕聲。一人一碗,吃完了就伸長舌頭旋轉著將碗舔干凈,再將筷子往褲子上擦一擦,起身走人。老王每天熬五大鍋粥,一連熬了三天。看著窮人每天進進出出喝粥,安財氣得咬牙切齒,可也不敢說半個不字。
正是這個安財為人吝嗇,后來在“文革”中吃了不少苦頭。
6
清明那天,與瀚儒一起被鎮壓的還有一個大地主耀輝。他是松塆最后一個族長。
按照慣例,松塆的族長都是在許氏的大房或二房中產生,耀輝屬于大房,瀚儒屬于二房。耀輝比瀚儒年長五歲,兩人是沒有出五服的兄弟。耀輝結束軍旅生涯回到松塆之后,就當上了族長。在那時的松塆,族長比后來的隊長、村長更有權威。
耀輝年輕時就與眾不同,活脫脫是巴金《家》中主人公覺民的翻版。家里為他說下了倉埠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做媳婦,他一直不同意,因為在武漢大學他已有了意中人。后來,他父親用一封“母親重病”的信將他從學校騙回來,直接拜堂成親。誰也沒料到,新婚之夜他連新娘的紅蓋頭都沒有揭,第二天一大早就跳窗逃走了,此后幾年不再回家。大學畢業之后,他給朱德做過一段時間的秘書。大革命失敗,他脫離共產黨,回到家鄉當了一名小學教師。他創辦了英語補習班,召集瀚儒等一幫青年學習英語。
1933年春天,耀輝的一個在薛岳手下當團長的大學同學陳中奇,突然來到松塆。兩人閉門長談了三天,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談了一些什么。人們只記得第四天早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兩人騎馬絕塵而去的情景。耀輝挺胸揮鞭,馬鬃飛揚,四蹄嘚嘚,直朝著太陽奔去……這幅畫面威風凜凜,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都為松塆人津津樂道。
八十多年過去了,我站在松塆村口,遠眺通向村外的那條小路,想象著耀輝當年揚鞭奮蹄的情形。這條路是松塆連接外面世界的紐帶,也是松塆人出村的必經之路。當年的土路幾經變遷,如今修成了水泥路,路兩旁栽種著意楊。微風吹過,闊大的樹葉沙沙作響,似乎在感喟歷史的滄桑。
當年,作為一個胸懷理想的知識精英,面對紛亂世事,耀輝在反復思考之后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他這一走就是十三年。對于這段經歷,他一直諱莫如深,回鄉后很少對人提及。
1938年,村中一個叫許忠儒的人到河南商城販賣布匹,被稅務局沒收了。他沒有盤纏回家,只好在街上游蕩。有一天,他看見耀輝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勤務兵走過街頭,就沖上去大喊:“三爺,三爺!”耀輝和他是同一房的,自然認得他,就勒馬停下,請他到路邊的茶館喝茶。問清事情原委,耀輝當即掏出紙筆,唰唰寫了一張便條,讓他拿去找稅務局長。稅務局長看過紙條,二話沒說,馬上讓人把布匹歸還給忠儒,還請他吃了一頓飯。忠儒的孫子保國在很多年之后談起這件事還興奮不已,他說:“我爺爺說,三爺真是威風凜凜啊,肩上的金星閃閃發光,晃得人眼花。那該是多大的官啊?將軍?”從那時起,耀輝當將軍的消息就在塆里流傳開了。
1946年6月,內戰爆發。薛岳在魯南戰役中損兵折將、損失慘重,被蔣介石以“指揮無力,名聲低落”為由撤了職。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耀輝脫下軍裝,回到了老家。耀輝剛回來時,瀚儒曾想求證他的軍銜,可他淡淡一笑道:“過眼云煙的事,就不說它了。”這年他還不到五十歲,可是背卻有點駝了,兩鬢也染上了白霜。
耀輝的歸來,使得松塆一下子熱鬧起來。黃岡縣縣長朱懷冰親自登門,聘請他出任舉柏鄉中心小學的校長;邾城一帶的大小官員,也紛紛帶著禮物來拜訪;令附近村民談之色變的“五虎十三豹”在邾城最豪華的聚悅樓大擺筵席,派了四人大轎來接他赴宴。
耀輝有時住在松塆,有時住在邾城。住在村里的時候,他常常拄著文明棍沿著村中的小路散步,遇到有人和他打招呼,他會微微點一點下巴。他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話語不多,目光卻是十分凌厲。在致遠的印象中,他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度。他說:“我每次見到三叔,心里都很緊張。”當時村中流傳,耀輝是國民黨的高級特務,拿著蔣介石頒發的特別手令,對地方官員有生殺大權。為了印證這句話,致遠繪聲繪色地給我講述了一個故事:
彭學華當鄉長的時候,剿共特別積極。有一次,他帶兵從村里抓了三十個農會積極分子,關押在三店,說他們通“共匪”。一時間,松塆的天像塌了一般。被抓人家的親屬一起來到耀輝家,齊齊跪在院子里求他做主。耀輝把手一揮,道:“你們都回家去,領人的事我來辦。”說罷,他戴上禮帽,拄著文明棍,徑直往三店去了。聽說耀輝來了,彭學華趕到鄉公所的大門口迎接,點頭哈腰地招呼:“三爺來了!”耀輝單刀直入道:“我回松塆也有一年多了,怎么不知道塆里的老百姓都成了共產黨?”彭學華有點尷尬:“待查,待查……”耀輝說:“既然沒有證據,那就把人放了吧!”彭學華支吾道:“這樣……這樣……那就留個把人審查審查吧?”“好,把三爺我留在這里給你們審查,其他人都放了!”耀輝說完,大步流星往關押室走去。彭學華小步快走追上前,連連擺手:“不敢,不敢!就照三爺說的,全都放了!”最后,彭學華將自己的白馬牽出來,將耀輝扶上去,讓他騎馬回了松塆。
“鎮反”運動開始之后,縣大隊的戰士來到邾城耀輝的住處,將他抓了起來。經過南門的時候,耀輝看到墻上貼著布告,布告上隱隱約約有他的畫像,就對押解的戰士說,他想看看布告。走到布告之前,他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一邊搖頭一邊笑,說:“我現在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了。”
兩個月之后的清明,他和瀚儒一起被押解到古崗槍斃了。
因為耀輝對自己的歷史諱莫如深,松塆的人對他在外面的經歷也不甚了了。我后來查閱檔案,只找到簡略的記載:他加入薛岳的部隊之后,南北轉戰,圍剿過蘇區紅軍,抗擊過日本鬼子,后來被授予少將軍銜,“雙手沾滿了革命烈士的鮮血”。
耀輝回鄉后交往最多的人是瀚儒。致遠記得,兩人常常在書房里相對而坐,有時低聲交談,有時默默喝茶。瀚儒曾對他轉述過耀輝講的一段話:“手足相殘,總是讓人心寒的事……你是讀過‘二十四史的,哪朝哪代的大治不是打出來的呢?國民黨的根是爛透了,共產黨將來如何,不得而知。無論誰主天下,早點結束這亂世才好……”
邾城解放之前,耀輝是有機會去臺灣的,可他只送走了妻子和兒女,自己卻留了下來。至于他為什么選擇留下,一直是個謎。有人說,起初他是想觀望,認為國民黨會扳回政局,等到大勢已去再想去臺灣,已經買不到機票了;還有人說,他是個孝子,留在松塆是為了給父母守墳。顯然,這些都不是具有說服力的理由。
一直到今天,耀輝還常常出現在松塆人的口頭講述中。就連松塆的孩子與鄰村的孩子打架斗嘴,也總是滿面得色地說:“我們塆出過將軍,你們塆呢……”
7
【講述者:“瘋爺”;時間:2009年8月3日;地點:松塆】
松塆的土改進行得非常順利。你們想想,最大的兩個地主都被鎮壓了,誰還敢不馴服?螳臂當車,蚍蜉撼樹,用鄉下人的話說,那不是伸著脖子挨刀嗎?村里的小地主、富農們只敢關起門來跳腳罵娘抹眼淚,開門遇到工作組還要點頭哈腰裝笑臉。記得土改之后,松塆的貧農家庭人均土地達到了三畝,比過去翻了好幾番。中農的土地略有增長,富農的土地有所減少。變化最大的是地主,有的地主家的土地只剩下過去的幾十分之一。按工作組潘組長的話說,“松塆人都過上了‘耕者有其田的生活”。
你們很小就離開了農村,很難理解一個農民對土地的感情。我給你們講兩個故事:
那是剛開始分田地的時候。有一天早晨,我起得很早去田埂上挖豬菜。那天起了大霧,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五步開外就看不見人影。霧很稠,黏在頭發上、眉毛上,衣服一會兒就濕透了。我挖著挖著就來到了小龜山,這里長了一大片野莧菜。野莧菜又嫩又肥,豬最愛吃了。就在我挖得正帶勁兒的時候,突然聽到幾聲尖厲的號叫,像哭又像笑,十分瘆人。這個地方以前鬧過鬼,我以為遇到了臟東西(鬼魂),馬上大聲念起“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并朝四周不停地吐唾沫。聽老人講過,如果遇到的不是厲鬼,這個方法是可以避過的。我的心幾乎跳到嗓子眼了,眼睛也瞪得老大,驚慌地四處觀察。就在這時,田埂邊團著的一個黑影竟然慢慢蠕動起來。這下我的頭發根都豎起來了,揮著挖鏟大喝:“什么東西?!”那個黑影越長越高,竟然開腔了:“是我啊!”聲音非常耳熟,原來是地主旺財。我走近一看,他的身上像被水淋過一樣,看來在這霧天里待的時間不短。我問他:“你在這里搞什么鬼?”旺財可憐巴巴地看了我一眼,說:“三伢兄弟,我困不著啊,我想自己的兒子呀……”他從地里搓起一把泥土,捏了捏,放在鼻子邊嗅著:“你知道的,我對這些田地比對自己的兒子還親啊……你和工作組那些同志不同,你是曉得我怎么辛辛苦苦、一塊一塊攢起來的……這土都被我養熟了,肥得冒油,聞起來香呢!現在一革命,怎么就把我的地又弄沒了呢……”旺財的舅娘和我媽是表親,我平常和他關系也還不錯。如果在大庭廣眾之下,我肯定會說幾句大話表白態度,可是現在我不用裝假,心里也酸酸的。我扶起他,小聲勸道:“要那多田地干什么,惹禍呢!哥啊,能養命就行了。”這時太陽升起,陽光將霧慢慢收走了。我看清了旺財的臉,淚水鼻涕泥巴混在一起,看上去真像個鬼。他告訴我,這一夜他都沒合眼,一直在野外游蕩。從北面到南面都有他家的田地,他一寸一寸走過,用手去摸,去捏,甚至用嘴去啃,一只鞋子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他實在是舍不得這些田地。昨天下午分地小組已經拉過地界線,重新書寫了地契,從今天開始,這些田地就屬于別人了。利用這最后的夜晚做掩護,他要和自己的土地告別。……地主也是農民啊!地主地主,不就是“土地的主人”么?
再給你們講桂平的故事。
桂平的祖輩不是松塆人。光緒年間河南鬧蝗災,他爺爺帶著一家五口從老家出來乞討,流浪到了松塆。后來,他爺爺奶奶去世,葬在了松塆。桂平是在松塆出生的。他們家沒有一分田地,一直靠租種地主的土地生活。當時水稻一般種兩季,畝產四百來斤,一半交給地主當租子,剩下的往往不夠一家人的口糧。農閑時,必須做別的營生補貼生活。遇到年景不好,租子會相應減少,但交完租子后日子就很難過了。桂平從十歲開始,就在瀚儒家做長工。做長工吃住都在主人家,主人每年還給置辦冬夏兩季衣服,年底再給一擔谷子作為報酬。這樣,桂平家的日子勉強能過下去。
桂平家那時有四口人,分得了十二畝田地。發放地契那天,工作組在打谷場上插了兩面紅旗,還放了一通鞭炮,一派喜慶的氣氛。政府頒發的地契是統一印刷的,白紙黑字蓋著鄉政府的紅色大印。地契上詳細標明了土地的大小、位置、界線和所有者。每個拿到地契的窮人都很興奮,尤其是那些過去沒地的雇農高興得合不攏嘴。輪到桂平時,他從工作組潘組長手中接過地契后,竟然撲通一聲跪下去,沖他一連磕了三個響頭。潘組長給鬧了個大紅臉,趕緊說:“現在是新社會了,莫搞這封建玩意兒了!你要感謝,就感謝共產黨、毛主席!”
桂平雙手捧著地契回到家,恭恭敬敬把它供奉在家神的位置上。以后逢年過節,這地契和家神一樣,享受香火供奉,一直持續了好幾年。……到了包產到戶時期,重新頒發土地證,桂平的兒子在神案上供奉起了財神爺,土地證就收到柜子里去了。這是后話了。
桂平是個種田的好把式。他舍得下力氣侍弄土地。農閑時,他借船去絞湖草,拉回來漚爛在田里做肥料。他還想出一招,招呼村里的小孩子到他家的茅廁拉屎拉尿積肥。拉一次屎尿,他就獎勵一小把炒黃豆。有一段時間,村里的小娃娃們呼朋引伴,排著隊去上他家的茅廁……
我還記得這年的臘月二十六,桂平提著一塊糍粑來到我家,請我幫他寫對聯。松塆的讀書人不少,都會寫毛筆字,但我的一手顏體字更受大家歡迎。遇到紅白喜事或是過春節,來找我寫字的人很多。桂平大字不識一個,家里窮得叮當響,但每年春節都會來找我寫一副對聯。他喜歡聽說書,比其他莊稼人顯得多一些見識。別人找我寫對聯都由我選內容,桂平卻不同,他會編一些詞讓我寫上去。上一年他讓我寫的是:“門前長棵搖錢樹,斗大元寶滾家來。”雖然不合對仗、韻轍,但反映的是他的心聲,我笑一笑按他的意思寫了。今年他又來找我,我笑著問他:“詞編好了沒有?”他的臉一紅,兩手在褲腰上搓個不停,說:“秀才兄弟,你莫笑我!我編了兩句,你看好不好?”我在村里人緣不錯,大家都親熱地叫我秀才。他編的對聯是:“聽毛主席話句句真言,跟共產黨走條條大道。”我故意笑他:“不要搖錢樹了?”他說:“搖錢樹已經栽下了。”……你大概想象不出來,這年春節,桂平編的這個對子竟然在松塆流行起來。好多人都來找我,叫我照著桂平編的詞寫。大年初一到旺財家拜年,讓我驚訝的是,他家門前的對聯寫的也是:“聽毛主席話句句真言,跟共產黨走條條大道。”橫批是“社會主義好”。
當年的土改,在松塆并沒有掀起什么大的波瀾。
8
松塆就像一個舞臺,一波又一波的人走馬燈似的來去。歷史的劇變正好給臺上的人提供更多的表演機會,也使生活變得更加富有戲劇性。
當瀚儒、耀輝們退場之后,梅松們就走到了歷史的聚光燈下。
梅松從小父母雙亡,吃百家飯長大,卻也生得相貌堂堂。十幾歲的時候,他跟著一個耍猴把戲的老頭跑過幾年江湖。邾城解放的頭一年,他突然回到了松塆。沒有地方住宿,他就借住在耀輝家的牛棚里。平常給村里的大戶人家打短工,換點米面過日子;閑著的時候,他常常嘴里銜根草,躺在后山坡上曬太陽,日子倒也過得逍遙。他偶爾竄到別人家的園子里掰一棵白菜、摘幾個茄子,大家可憐他的身世,也不太介意。因為他的特殊經歷,潘組長一到松塆就認準了他是可以依靠的骨干,常常找他談心。
潘組長叫潘德生,原來是四野某部的副連長,淮海戰役時被炮彈炸傷了腿,轉到地方當干部,被上級派到松塆來領導土改。他長得五大三粗,一臉絡腮胡,喜歡披一件黃色呢子大衣,據說是從日本鬼子手里繳獲的。他受過傷的左腿微微有點跛,平常不太明顯,如果走快了左右肩膀就高低起伏;他身上斜掛著手槍,紅綢子一飄一飄,顯得威風凜凜。他剛來的時候,塆里的孩子總愛跟在他身后,模仿他的樣子走路。
潘組長一到松塆就扎入窮苦人家進行調查,可是調查的結果令他十分失望。這個村雖然有幾個地主,但是老百姓對他們并沒有階級仇恨。有人說種地交租,天經地義;有人說地主心地善良,災年總是施粥;還有人說,村里大事小事都是由族長主持著,這些年從沒出過亂子。至于為什么受窮,人們都感嘆那是自己的命不好。
潘組長將調查情況向區里做了匯報。區領導告訴他,其他村也遇到類似情況,許多群眾并不“苦大仇深”,革命積極性不高。針對這個問題,上級決定抽調土改工作隊員排演話劇《白毛女》,然后到各村巡回演出,對農民進行教育,啟發他們的階級覺悟。
工作隊到松塆演出的時候,大家覺得新鮮,鬧哄哄地跑去觀看。村民邊看邊議論,有的說喜兒長得真好看,臉又白又嫩像豆腐;有的說黃世仁演得好,有排場;還有的說楊白勞唱得好聽,就是太年輕了,不像喜兒的爹。潘組長站在人群中,越聽眉頭越打結。他忍不住問身邊的人:“你們沒覺得這個地主壞么?”那人卻說:“黃世仁那大把年紀了還想霸占喜兒,老牛吃嫩草,有錢就有能耐啊!”另一個人則說:“黃世仁是遠處的地主,我們這里的地主都是好人。”
就在這時,演出結束了。大春牽著喜兒和楊白勞的手出來謝幕,大春揮著拳頭高喊:“打倒地主黃世仁!推翻吃人的舊社會!”他這一聲高呼,使得鬧哄哄的人群安靜了下來。大家愣愣地望著他們,沒有什么反應。臺上的三個演員又振臂高呼:“打倒地主黃世仁!推翻吃人的舊社會!”人群依然沒有反應。潘組長一看氣氛不對,馬上振臂高呼:“打倒地主黃世仁!推翻吃人的舊社會!”他的話音未落,人群中跟著響起了一個聲音:“打倒地主黃世仁!打倒松塆的黃世仁許耀輝!”這聲音是竭盡全力喊出來的,顯得有些嘶啞。潘組長抬頭一看,喊口號的人是梅松。
在潘組長的不斷啟發下,梅松的革命覺悟提升很快。他當選為農民協會主席,成了松塆的頭號人物。
農民協會舉辦訴苦大會,梅松第一個登臺發言。為了今天的發言,頭天晚上潘組長在煤油燈下給他輔導了半夜。梅松到底是跑過江湖的,一點兒也不怯場。他開口第一句話便是:“我是個大老粗,只曉得三擔牛屎六箢箕……”話音未落,全場哄笑。
梅松雖沒念過一天書,嘴里卻像安了軸承,說起話來溜溜轉。他從小時候父母雙亡講起,訴說自己受過的苦難,惹得臺下的幾個婆婆不住地抹眼淚。講到耍猴跑江湖這一段時,他突然興奮起來:“我在黃陂的時候遇到一個唱楚劇的女子,她那雙眼睛水汪汪的,朝她看一眼就像要掉進去……她對我好啊,總是把別人送她的雞蛋偷偷塞給我吃……”潘組長坐在他旁邊,一聽他信馬由韁講岔了道,趕緊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腳。臺下已經有幾個年輕人擠眉弄眼笑起來。
梅松到底是聰明人,馬上把話頭扳回到正題:“這是窮人對窮人的階級感情!她是個受苦的女子,被戲班子老板剝削……就像我們塆的許耀輝,剝削我們窮苦人。”
這時臺下有人說話了:“許耀輝不是把牛棚讓給你住么?”
梅松瞪了那人一眼,回道:“許耀輝家里空著那么多房子,卻只肯借牛棚給我住,這不是偽善么?!他憑什么住寬敞的房子,吃魚吃肉,穿裘皮大衣?我們窮人為什么吃不飽穿不暖?這都是因為被地主剝削么……父老鄉親們,只有消滅剝削階級,我們窮人才能翻身做主人!”梅松很聰明,“偽善”“剝削”“翻身”這些新詞,都是潘組長經常掛在嘴邊的,他這次全用上了。
潘組長頻頻點頭,高舉雙手為他鼓掌。農民協會的積極分子也跟著鼓掌,然后,整個會場上響起了掌聲。梅松激動地站起來,舉起拳頭高呼口號:“打倒地主惡霸許耀輝!”人群中終于舉起森林般的拳頭,口號聲震天般響起。這時,許耀輝已經關押在邾城的看守所里了。
其實,潘組長在培養翻身農民的時候,還選擇了一棵苗子——三十多歲的光棍老黑。老黑家窮得叮當響,甕里經常沒有隔夜糧,蓋的棉絮破得像漁網。潘組長啟發他說:“窮人翻身當了主人,還怕媳婦不上門?”他對潘組長拍著胸脯說:“我死心塌地跟著黨走!”從此,潘組長走到哪兒,他就屁顛屁顛跟到哪兒,似乎這樣他就“革命”了。在一次批斗會上,他上臺發言,不知是緊張還是膽怯,竟然將口號喊反了:“打倒貧下中農!地主富農翻身做主人!”臺上的領導頓時黑了臉,臺下的群眾笑翻了天。潘組長恨得差點咬碎了牙齒,心里暗罵一句“狗肉上不得正席”,從此將他晾在了一邊。
于是,領導松塆革命的歷史重任就落到了梅松的肩上。用潘組長后來接受老五采訪時的話說:“梅松是個有覺悟的農民,他幫助我們撕開了松塆的‘鐵幕,松塆從此真正翻了天!”
1953:愛到至死不原諒自己的人
【講述者:致遠;時間:2009年8月4日;地點:松塆】
1
人的一生中,很多悲劇都是以喜劇的形式開場,老魏也是這樣的。
20世紀50年代初期,松塆的合作化是分階段進行的。第一階段是搞互助組。互助組基本是以親緣關系為基礎,少則五六戶一組,多則十來戶一組,每組選出年長者或者能干者當組長主事。在互助過程中,也出現了一些問題。那些勞動力強、性格好的人,大家都爭著搶著找他搭伙,而那些老弱病殘或者脾氣壞的人,根本就沒人愿意要。就在這時候,平常不被大家放在眼里的老魏從人堆里冒了出來。這一冒,就牽出了一段情緣……那時老魏意氣風發,還真紅了一陣子,事跡上過《黃岡通訊》呢。
2
老魏比我大一歲,要是還活著,也成精了。老魏其實并不老,在他退伍回來的第一天,梅松見面這么稱呼他,以后塆里的人也就跟著叫開了。
老魏不是松塆人。在他十歲那年,父母雙雙病逝,他成了孤兒。他姐姐是松塆的媳婦,他就投奔了過來。因為性子很烈,他經常同村里的孩子打架。那些孩子欺負他是外來的,經常三五成群擁上去,把他打得鼻青臉腫。有一次,安財家的老大把他的頭打破了,血流下來糊住了半邊臉。他沒有哭一聲,跑回家在灶間抓了把炭灰掩住傷口,然后點了一個火把,就去把安財家的牛棚點燃了。火光沖天而起,要不是梅松正好挑水經過,一桶水澆滅了火頭,安財家的牛棚、柴房都會遭殃。姐夫為這事教訓了他一頓,他就鬧著要回老家,再也不愿意和姐夫住在一屋。他姐姐沒有辦法,只好傍著自家后山頭用茅草給他蓋了一間偏廈,又給他起了新鍋灶。那年他才十五歲,就自己當家過起了日子。他的手很巧,編的籮筐、篩子又細密又漂亮,每次拿到古崗集上,一下子就賣光了;農忙時給大戶人家割麥插禾,農閑時去湖里摸魚撈蝦,加上姐姐時不時周濟,日子也能磕磕絆絆過下來。瀚儒組建保安隊時,看他可憐,就把他招了去,他從此算是餐餐能吃飽肚子了。他心眼靈光,在保安隊的時候經常纏著文書學識字,一年下來竟然看得懂《湖北新報》了。
邾城解放后,保安隊被解散。解放軍看他出身窮苦,人長得摳(聰明),識得字,就動員他參軍了。抗美援朝戰爭爆發,他所在的部隊經過一個月整訓后調往丹東,改番號為中國人民志愿軍。1951年元旦那天,他跟隨部隊跨過了鴨綠江。隨后參加了第四次、第五次戰役。第五次戰役打得十分慘烈,部隊回撤的時候,他左手的小指頭被炮彈片齊根削掉了。但是,他輕傷不下火線,一直堅持戰斗。到了這年的國慶節,他才隨部隊撤回國內。據他說,因為作戰勇敢,他被志愿軍司令部選為代表到北京人民大會堂參加慶功會。本來,毛主席要在會上接見他們的,但臨時有別的國家大事要處理,他最終沒有去成。
這年臘月,老魏背著被窩卷兒回到了松塆。因為我們過去關系不錯,他一回來我就去看他。他拿出幾個彈殼送給我,還拿出一枚金光閃閃的紀念章給我看。紀念章正面寫著“抗美援朝紀念”,反面寫著“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贈,1951”。
土改時,老魏的戶籍不在松塆,而且已經參了軍,村里就沒有給他分田地。現在他作為抗美援朝功臣回來了,農民協會專門向上級申請,給他調配了三畝田地。
老魏并不擅長干農活,心思也沒用在土地上。大多數時候,他要么窩在家里編籮筐,要么四處閑逛,屬于他的幾畝田地種得稀稀拉拉。開始搞互助組的時候,沒有人愿意要他。最后,村里剩下幾戶落了單——兩個孤老頭,一個瘸腿的,還有寡婦愛香。愛香的男人頭一年病死了,她一個人拉扯著兩個孩子,分田之后莊稼種得沒起色,轉過年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他男人弟兄四個,本來應該合起來拉扯她一把的,但是本家的幾個嫂子和她半兩豬肝不割(過)——合不來,所以互助搞不到一起去。上級反復做工作,老魏就和這幾家互助到一起了。誰也沒料到,這老魏當上組長之后,立馬像變了一個人,每天早出晚歸,一心撲在土地上,帶著幾戶人家干得熱火朝天。梅松看了十分高興,大會小會上總是表揚他們。
老魏雖說臉上有幾顆麻子,人卻長得高大壯實,穿著的軍裝總是漿洗得干干凈凈,走起路來雄赳赳氣昂昂。趕集時,一些姑娘媳婦總扭頭把他瞅了又瞅。雖說他窮得叮當響,但是沒有家口拖累,按說找個媳婦并不是什么難事。姐姐給他張羅過幾回親事,可他高低看不中那些大姑娘。后來聽說,他已經和愛香悄悄好上了。
這個愛香做姑娘時就是一枝花,眼睛大大,顴骨高高,皮膚白白,水靈得很。剛嫁到松塆時,她天天上夜校。別的媳婦姑娘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聽課時哈欠連天,寫的字像蚯蚓拱,她卻是風雨無阻,上課腰板坐得挺直,寫字有鼻子有眼,總被我表揚。可是她命不好,丈夫總是病病歪歪,一年四季熬藥罐子,還是沒有挺過來……按村上老人的說法,她克夫——“女人顴骨高,殺夫不用刀”。
有一次,住塆子西頭的光棍老黑對我說:“那個女人是狐貍精變的,下面有張吃不飽的嘴,長了肉牙齒……他男人只曉得天天夜里快活,不曉得會精盡而亡……”這個說法后來在村里流傳開來,男人們再看愛香的眼神就有了變化。大家紛紛猜測那“肉牙齒”是什么東西,還逼著老黑問是不是被“肉牙齒”咬過。老黑這時就得意地說:“上煙……”馬上有人卷了一支煙,用舌頭舔一舔裹緊了遞過去。老黑叼著煙,瞇著眼睛繼續道:“點火!”有人給他點上火,他美美地吸一口,緩緩從鼻孔噴出兩柱煙。等大家滿懷期待地等著他開口時,他突然撥開人群撒腿就跑,邊跑邊回頭道:“咬沒咬過?哈哈,你們去找她問吧……”這個老黑長得像個泥鰍,又臟又懶,愛香要是看得中他才怪!果然,不久村里又傳開了,老黑半夜去扒愛香家的門,第一回被她罵走,第二回被她用尿潑了一身。
至于老魏和愛香的事,則是割麥子時節在村里流傳開的。第一個告訴我消息的正是老黑。他憤憤地說:“你說還有沒有王法?一個外來人搞我們塆里的寡婦……他們在麥地里干那事,像公狗趴在母狗身上……”我回家把這事說給我媳婦聽,她白了我一眼:“愛香也蠻可憐,老魏單身一個,兩人湊一家過日子倒也不錯,只是虧了老魏的童子身!”
轉眼過完了春節,要準備秧種了。社里派我和老魏去黃岡買稻種。這事其實也是因老魏而起。他雖不是種田的好把式,但是腦瓜子靈醒,喜歡聽廣播、看報紙,知道外面的各種信息。他從報紙上看到黃岡農科所研制的一種水稻能增產,就給社長梅松建議換稻種。社里的干部一合計,派我和他一起去買稻種。
那天晚上,我和老魏擠在旅社的一個鋪上睡。閑聊時不知怎么聊到了愛香。我問他:“村里都在說,你和愛香好?”他倒不回避:“是的。”我突然想起那個傳說,就笑著問:“聽說她有‘肉牙齒?”“哈哈,兄弟啊,你也信他們瞎嚼舌頭!”老魏捅了我一拳頭,“和她……是好,每次就像抓了癢癢一樣舒服。你吃過頭榨的麻油么?又香又潤,就是那個味道,吃了還想吃……”說這話時,他倒在床上,臉上的幾顆麻子在煤油燈下泛起了亮光。“哪天把喜事辦了?”“她屋里的幾個哥不同意,說伢們還小……我還不是把他們當自己的伢養!”我安慰他:“《婚姻法》都頒布了么,誰還敢阻攔?!慢慢做工作……”他沒有再接話,只是輕輕地嘆氣。
第四天,我們扛著稻種興沖沖地回到了松塆。誰料到,等待老魏的竟是一個天大的噩耗——愛香死了。
事情發生在前一天早晨。一群媳婦在秀溪邊洗衣服。可能是因為長得太出眾,也可能是性格太要強,愛香平常在村里就不大合群。那幾個媳婦湊在一起,自然是嘀嘀咕咕、家長里短,后來不知道怎么地含沙射影都對著愛香去了。愛香是個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當場就跳腳罵起來。這下子引發了戰火。她本家的一個嫂子平常最看她不順眼,張口就來了一句:“你男人死了才多久,就夾不住×了?讓外來的野男人捅死你……”另一個媳婦也跟著起哄:“就你的×好日啊,滿塆子勾引男人……”最后的結果是,愛香號啕大哭而逃。當天夜里,她就上吊自殺了。
弄清了事情的經過,老魏的眼睛燒得通紅,拿起一根沖擔就要去找人拼命。他先是往愛香本家嫂子屋里闖,被人拉住了;掉頭往老黑家里沖,被人扯了回來;他想進愛香家的門,又被人攔住了。愛香男人的三個哥哥和七個侄兒都擁了出來,吼叫著要揍老魏,說是他害了愛香。他家的大哥說:“松塆是出貞婦的地方,乾隆皇帝當年都頒過匾的。你這外來的野漢子,壞了村風……”舉起扁擔要打他。這時,梅松趕了過來。他當了幾年干部,現在已經有了一些派頭,學著潘組長的樣子總把褂子披在肩頭。他雙肩一抖,褂子掉在地上也不顧了,用手指著愛香大哥的鼻子說:“老魏是復員軍人、戰斗英雄,毛主席要接見的人!哪個敢打他,哪個就是階級敵人!”梅松的話震住了一圈人。他們仍是橫眉瞪眼,可是沒有人敢往前沖了。老魏頓足狂吼一聲,抱頭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愛香出殯那天,村里要為她舉行追悼會,悼詞由我執筆撰寫。梅松等幾個社領導商量到半夜才定稿,稿子中有幾句蓋棺定論的話我至今還記得:“王愛香同志熱愛共產黨,熱愛毛主席,熱愛社會主義。她努力學習,勤儉持家,孝順公婆,愛護兒女,積極參加合作化運動……她的不幸去世,使我們失去了一位好社員,使孩子們失去了一位好母親。當前,我村的合作化運動正在轟轟烈烈進行之中,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繼續為早日實現共產主義而奮斗……我們永遠懷念王愛香同志,愿她安息!”這是我第一次給塆里去世的人寫悼詞。悼詞現在看起來有些好笑,但在那時卻一點兒也不夸張。愛香是死于非命,如何措辭讓我煞費苦心,總不能人死了還叫別人吐唾沫吧。出殯那天,梅松主持追悼會,全村人幾乎都到場了。老魏默默站在人群中,面如死灰,一聲不吭……此后,他就變得有些呆呆的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老魏決定離開松塆,去投奔新疆的一個遠房親戚。臨行前一天,他來和我道別。我陪他去后山愛香的墳上看了看。愛香的墳和她丈夫的緊緊挨著,不過一年時間,墳堆竟然塌了。我們先除了雜草,又給墳堆培了新土。老魏拿出一條嶄新的毛巾,用火柴點燃焚化在墳頭。看著裊裊升起的青煙,他小聲念叨:“一直說給你買條新毛巾也沒有兌現,現在送給你吧……你愛干凈,在那邊也好每天洗臉……”因為引進新稻種增產有功,塆里將他評為“五好社員”報到區里。上級給他頒發了一張獎狀,還獎勵了一條毛巾和一塊香皂。他把香皂送給了我,毛巾則送給了愛香。臨走前,他在地埂邊挖了一個小坑,栽下一株柏樹苗。栽完樹,他對我說:“如果毛主席保佑,這棵樹長大了,就替我給她遮風擋雨吧!”愛香的墳挨著地埂,這樹離墳很近卻不在墳上,任何人看了也不會在意。我不由暗暗佩服老魏的苦心,唉,真是一個重情義的漢子……第二天雞叫頭遍的時候,我幫他挑起一對籮筐,里面裝著他的全部家當。我們一路步行到了邾城汽車站,他趕上了第一班去漢口的汽車。車子開動的時候,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聲音有點哽咽地說:“兄弟,我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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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魏說話不算數,一走四十年沒有回來。開始那幾年,他每隔幾個月就給我寫一封信說說近況。他參加了建設兵團,后來當上了副連長。“文革”開始以后,我們就斷了聯系。
1995年夏天,我突然收到老魏從新疆寫來的一封長信。他說自己早就從建設兵團退休了,現在身體越來越差,擔心去日不多,想在有生之年回松塆看一看;他還問,愛香的墳是否還在,柏樹是否還在……我趕緊給他回信,說盼著他回來。可是,他終于沒有回到松塆,也沒有再來信。他沒能兌現諾言,是身體狀況不允許,還是一直不肯原諒松塆那些傷害過他的人?或者,他已經不在人世了?他哪里知道,松塆早就物是人非啦。那個總不正經的老黑喝酒貪杯醉死了,那個嘴巴惡毒的本家嫂子也得子宮癌疼死了……
我把老魏最后寫來的那封信給你們看看吧。……這是信箋題頭“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業建設×師辦公室”,估計是他工作過的單位。字寫得歪歪扭扭的,可以想得出他的身體狀況非常不好了,寫字的手肯定是哆哆嗦嗦的。你們注意看——信中有兩處提到愛香的名字,這個“愛”字是繁體的呢。我們現在都寫簡化字,繁體的“愛”字中間有個“心”啊……
老魏這個人啊,在新疆待了大半輩子,一直沒有結婚。他是到死都沒有原諒自己喲!
1956:老祖宗造的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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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初期,松塆的常住人口有一千多人。據區公所1952年的統計,塆里的文盲人數占89%。當時有個標準,不識字或識字數不超過500的算文盲,能認識500字但不超過1500字的則是半文盲。“瘋爺”說,這89%的人里面,一字不識的“睜眼瞎”占90%。
農業合作化運動展開之后,松塆的掃盲運動也拉開了序幕。潘組長一手抓生產,一手抓掃盲。他對梅松說:“你要帶頭學識字!”梅松皺起眉頭:“叫我挑五百斤擔子,我眉頭都不皺一下;要我認這些像蚯蚓一樣拱的字,可比登天還難啰!”潘組長瞪他一眼:“共產黨員死都不怕,還怕學文化?”梅松不敢吭聲了,因為他剛剛被批準為預備黨員。
此時全國到處都在掃盲,教師嚴重不足。上級發出號召,提倡“十字先生”“百字先生”。老師自己識字不多沒有關系,識字多的可以教不識字的,總之要掀起全民識字高潮。潘組長親自搭梯子,提著石灰桶在祠堂的墻壁上寫下了他創作的一首詩:“讀書聲聲響,到處是課堂,互教又互學,師生大家當。”
區公所要選掃盲教師,村里推薦致遠去參加考試。在應試的人里面,高小畢業已經算是高學歷了,像他這樣上過高中的鳳毛麟角。考試只有一道題:你對推廣“速成識字法”的意義有什么認識?當時,西南軍區文化教員祁建華發明了“速成識字法”,正在全國推廣。祁建華因此被解放軍總政治部授予特等功,劉少奇稱他是倉頡第二。那道題自然難不倒致遠,他考了最高分——95分,一下子轟動了全區。那時只要考過50分的人都可以留下來參加培訓,學習“速成識字法”后下到農村去掃盲。
致遠一回到松塆,潘組長就對他說:“狀元郎回來了,好!我現在任命你當夜校校長,負責全村的掃盲工作!”因為父親的緣故,致遠這幾年走路都是低頭勾腰,就像失去了陽氣。潘組長的信任,一下子鼓起了他的熱情,他的腰桿也挺了起來。
夜校開課了,第一天來的人非常多,祠堂北廂房坐得滿滿當當,嘰嘰喳喳一片。致遠站在講臺上望著大家,有點兒不知所措。梅松站起來拍了拍桌子,吼道:“安靜,安靜,現在請老師講課!”
廂房里安靜下來,致遠按照在區里學的內容,先給大家講了一通掃盲的意義。毛主席怎么說,周總理怎么說,他一一學說了一遍。村民開始都還揚著脖子聽,漸漸地就失去了耐心。人群中發出嗡嗡的聲音,還有人不停地咳嗽、吐痰。突然,老黑站了起來,沖著致遠大聲道:“我說先生哥,大道理你就別講了,講多了我們記不住。既然毛主席說要掃盲,那我們就掃!你當校長,我想考考你合格不合格!”
老黑愛出風頭在塆里是出了名的,致遠并不感到意外,就說:“你考吧!”
老黑挖了挖鼻孔,嘿嘿一陣笑,斜眼在那些姑娘媳婦堆里梭了一圈,大聲道:“那我問你,男人的那個家伙怎么寫?女人的那個東西又怎么寫?”老黑的話音還沒落,廂房里就轟地笑開了。幾個愣頭青興奮地敲起了桌子,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則紅了臉,掩著嘴偷偷笑。老黑十分得意,笑得前俯后仰。梅松站起來,用手指著他罵道:“你個狗日的……”
致遠沒有笑,沉默片刻,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了“屌”“屄”兩個字,然后嚴肅地說:“既然老祖宗造了這兩個字,你們也該認識,沒什么好笑的。”頓一頓,他眼珠一轉,說道:“字先擱在這里,至于怎么念,等你們將來考試都合格了,我再告訴你們。”
致遠這一手還真把大家給鎮住了,廂房里頓時安靜下來。這天晚上,他教大家認了六個字:共產黨、毛主席。廂房里傳出的認讀聲逐漸變得整齊,漸漸壓住了窗外北風的呼嘯聲。
下課了,村民陸續散去。梅松落在后面,他忍不住問致遠:“那兩個字到底怎么念?”致遠狡猾地一笑:“你平常都會念的么!”梅松大笑,一拳頭朝他捅過去:“好你個狗日的,捉弄人啊!”
致遠教學非常用心,針對本塆文盲的特點,運用象形、諧音等方法幫助大家記憶,還借助實物進行教學。他先教大家認自己的姓名、本村人的姓名、地名、合作社名、工具名、農活名、莊稼名、數詞、量詞以及與農業合作社有關的語詞;接著再教本縣、本區常見的事物,然后加上一些常用語詞等等。
梅松每天按時到夜校,端端正正坐在第一排,認認真真聽課。當他照著葫蘆畫瓢,用鉛筆歪歪扭扭在紙上寫出自己的名字后,不由激動得猛拍一下大腿,站起來咧嘴大笑道:“他娘的,寫字沒有什么難的嘛!”
2
針對塆里有些人識字的積極性不高,潘組長和梅松想了一個點子。每逢去古崗趕集的日子,他們就把在村小上學的孩子召集起來,三五個人編成一組,守住出村的五條主要路口。凡是有人經過,就寫幾個字讓他們認。都會認的就放行,不會認的現場教,學會了才能通過。
有一次,安財背著一捆柴去古崗趕集,正好經過他孫子富貴和三個學生設的“哨卡”。
富貴攔住他,說:“爺爺,要認字過關呢!”
安財小時候念過幾天私塾,自恃識得字、會算賬,從來不去上夜校。
一個學生用樹枝在地上寫了“共產黨、毛主席、社會主義、合作社”,安財輕蔑地掃了一眼,毫不費力地一一讀出來。
“還要認一個才能過關!”富貴是個淘氣包,有些賣弄地在地上寫了“翩躚”兩個字。這是語文老師剛剛教過的、毛主席的詞《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中的兩個字,他存心要考考爺爺。
安財瞅了半天這兩個不太常見的字,真還不認識。他有些惱火,揚手作勢要打富貴:“你個臭小子,老子回去叫你爹打斷你的狗腿。”
富貴一吐舌頭,抱頭躲到一邊去了。另一個學生卻不依不饒,拿著紅纓槍沖安財一晃,大喝道:“老地主,不許翻天!”
安財頓時像被澆了一瓢冰水,老老實實低下了頭。
那小學生繼續說:“你要老老實實學習,我現在告訴你,這是‘百年魔怪舞翩躚的‘翩躚。”
安財盯著腳下,面無表情地跟著那學生念了好幾遍“翩躚”。
這事傳到了潘組長耳朵里,他在社員大會上把富貴狠狠表揚了一通。散會之后,他把手槍從套子里取出來,遞給富貴說:“你這個伢講原則,六親不認,好!今天獎勵你玩玩手槍!”對于松塆的孩子而言,能摸一摸潘組長的手槍是他們最大的夢想。富貴接過手槍,興奮得小臉發紅。他雙手握著槍,嘴里“砰砰”開起了火,羨慕死了旁邊的孩子。這事發生之后,那幫小學生設卡認字更加嚴格認真了。
趕集得認字,一些村民覺得既麻煩又耽誤時間,有的人干脆天沒亮就起床,趁著學生還沒設卡,早早趕去古崗;還有的人干脆繞道走后山的叢林,避開那些“哨卡”;有些年齡大的人過不了關,常和設卡的學生發生爭吵。大家不敢罵潘組長,只好把怨氣都吐到梅松身上:“狗日的梅松,造孽哦!”但是,夜校掃盲班的人明顯增多了。平常在地里干活,有人還交流識字心得。
1954年,梅松在夜校領了一張蓋著紅色大印的畢業證,上面寫著:“許梅松同志:已經識字918個,考試合格,準予畢業。”開社員大會的時候,梅松特地把畢業證拿出來展示,大聲武氣地說:“我梅松現在不是睜眼瞎了!跟著共產黨走,越走心眼越亮堂!”據梅松的兒子說,他父親非常珍惜這個畢業證,一直用塑料紙裹著保存了二十多年。后來拆老屋建新房,這個畢業證不知怎么就找不到了。
經過兩年掃盲,松塆基本掃除了“睜眼瞎”,很多人都領到了蓋著大印的小本本。除了六十歲以上的老人,絕大多數社員都識得常用字,也會記簡單的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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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老五,有一幅著名的國畫叫《婆媳上冬學》,講述的就是這段歷史。畫家湯文選當時在華中師范學院工作,經常下鄉去體驗生活,也給掃盲班當過教員。1954年,他創作了一幅人物畫,描繪婆媳二人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傍晚相互攙扶著趕去上課。這幅畫1955年參加第二屆全國美展獲得一等獎,后來被印成單幅向全國發行,成為當時最著名的掃盲宣傳畫。1957年,郵電部首次發行29枚一套的美術郵資信封,《婆媳上冬學》被列為第一號。
老五感慨地說:“我媽就給我說過,她曾和我奶奶一起學識字。她比奶奶記性好,回家還給奶奶當老師呢!”
松塆的老人說起梅松,常常是毀譽參半。但是說起他帶頭掃盲這件事,沒有不稱贊的。當年,耀輝、瀚儒在家鄉辦學、辦英語補習班,教授的只是有限的幾個人;他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的后人會在松塆當上夜校校長,教起全村的男男女女學識字。
1957:“好公仆”潘組長
【講述者:梅松;時間:2009年9月3日;地點:漢口花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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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塆歷史上有過不少駐隊干部,大家常常念起的是潘組長。
土改剛剛開始,老潘領導一個工作組負責古崗這一片。他駐松塆,其他組員分別駐附近的村子。那天,是我帶著他在祠堂西面廢棄的倉庫里找的住房。我打了一下揚塵,掃了掃地板,又找來幾塊舊木板給他拼了一張床。他只帶了一個藤條箱子,里面裝著幾件洗得發白的衣物,還有幾本書。我從戲臺后面給他找出一張神案,他往上面鋪一張報紙,再擺上墨水瓶、筆記本,很高興地說:“辦公桌也有了。”
起初,老潘輪流到各家吃派飯,每天付1500元,相當于后來的1角5分錢(作者注:當時使用的是中國人民銀行1948年在河北省石家莊發行的第一套人民幣,這套人民幣到1955年5月才停用),再加半斤糧票。那時,松塆人雖剛填飽肚子,但是待客的禮數一點兒不含糊。家家都把他當貴客招待,派飯時想方設法給他做好吃的。有的人家實在拿不出像樣的飯食,就去別家借來白面、菜油,給他炸馃子(油條)吃。吃飯的時候都是單獨給他做一份,等他吃完了,一家人才上桌子。大多數時候,派飯的人家只收糧票,錢是堅決不收的。為了付錢,老潘和主人家經常相互推讓,搞得像打架,最后,他只好扔下錢就跑。他的腿有點瘸,跑的時候兩手得舉起來平衡身體,就像鴨子想飛又飛不起來,讓人看了忍不住發笑。
時間長了,老潘覺得這樣一家一家吃派飯不僅加重了村民的負擔,還給自己增加了不少麻煩。他找我商量,干脆定點在一家吃。我想到漢明的媽生得靈醒,做飯手藝不錯,家里衛生做得干凈,就把老潘安排到他家長期搭伙。最重要的是,漢明的伯伯早年跟著魏文伯鬧革命,參加紅軍后在湘江戰役中犧牲了。解放后,他伯伯被追認為革命烈士。像這樣的紅色家庭,當然是最可靠的。
老潘一進門就和漢明媽約法三章:一、與他們家人同桌吃飯,每餐做什么就吃什么;二、每月結一次賬,按規定付給錢和糧票;三、不許搞特殊化。
漢明家有三個勞動力,卻有六個人吃飯,家大口闊,糧食總是不夠吃,平常自然要用瓜菜補充口糧。老潘第一天去吃晚飯,漢明媽拿出留著準備過節做包面的面粉,單獨給他做了一碗手搟面。沒想到,老潘端起面條悶頭走進灶屋,揭開鍋看了一眼,二話沒說就把面條倒了進去。他拿起鍋鏟攪了攪,自己添了一碗菜糊糊,用責怪的語氣說:“嫂子,你這是把我當外人啊!”
老潘對漢明那剛上一年級的小妹妹菊香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經常出去開會,在你們家吃飯要給我記好賬哦!我每吃一餐,你就在墻上畫一條道道,不能出錯啊,這也是考你的算術水平呢。”說著,他撿起一塊黃土疙瘩,在灶房熏黑的墻壁上畫了一道線。
漢明家在改革開放后重新做了三層樓房,原來的老房子沒有拆除,那間灶房也保留了下來。這灶房最早是地主旺財家的,四壁都是青磚砌成,經歷了幾十年風雨也沒倒塌。你們昨天去參觀過的,黑乎乎的墻上還清晰地看得見一道道劃過的痕跡,那就是老潘當年留下的。這算不算文物呢?至少是共產黨干部的活教材吧!
老百姓說:國民黨的稅多,共產黨的會多。這話一點不假。老潘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開會上,除了片里的會、區里的會、縣里的會,還隔三岔五召集松塆的村民和干部開會。干部開會一般都到他的住處,他拿出煙葉和報紙條讓大家自己卷了抽。傳達上級指示、研究各項工作,會議經常從晚飯后開到雞叫時刻,大家已經哈欠連天了,他還雙目炯炯有神、聲音響若洪鐘。不開會的日子,他就隨社員下地干活。
老潘身材高大,臉膛黧黑,胡子拉碴,總愛蹲在墻旮旯里抽卷煙,如果不是披著件軍大衣,腰里掛著盒子槍,看上去比農民更像農民。收工后,他愛四處串門,不是幫東家起牛欄,就是幫西家搭瓜架子。他認識塆里的所有人,喜歡和老老少少談天說地;他的筆記本上記著每一家的情況,細到養了幾只雞、自留地有幾分。有的人家婆媳吵架了,去找他投訴;還有的人家抱了小豬娃,也樂顛顛跑去報喜。他愛和村里人聊農事,對于四季作物、墑情、耕作,他說得頭頭是道;下種、育苗、犁田、薅草、割谷、揚場,他樣樣精通;修理各樣農具,他更是手到擒來。
塆里也有人在背后傳他和漢明媽的閑話。漢明媽是松塆公認的美人哦!——你出生的時候,她已經過世了。這個女人不簡單,農活樣樣拿得起,家里也收拾得亮堂堂。雖然養了四個伢,身材不走形,性格也溫柔,在松塆的媳婦中掛頭牌……老潘在他家搭伙前前后后三四年,這里面的事到底如何,我也說不清楚。總之,老潘非常喜歡漢明,重點培養他,介紹他入了黨,還讓他當了隊長。
2
1956年臘月,老潘和塆里人一起打年魚。
春天時往池塘里放的魚苗,這時候長得又肥又大,正好撈起來過年。塆里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塘堰上,興奮地等著池塘里的水抽干。隨著水位下降,魚兒漸漸現了出來,有的嘩啦嘩啦往深水里躲藏,有的噼噼啪啪在淤泥中掙扎。我一聲吆喝:“撈魚啰!”那些男勞力就甩掉棉襖,卷起褲腿,直接跳進淤泥里,捧的捧,捉的捉,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裝滿一個籮筐就抬上岸過秤,然后用草繩穿起來分成一堆一堆。會計拿著賬本,一家一家念名字,念到的就上前領魚。大人小孩都喜氣洋洋,寒風吹過的臉上像擦了胭脂一般。像這樣熱鬧紅火的景象,分田到戶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就在分魚的時候,老潘告訴大家,他已經接到上級通知,年后就不來松塆駐隊了。
這時已近年關。家家戶戶開始忙著儲備柴火,舂米、磨面、殺年豬、磨豆腐、做魚面、出牛欄、起糞凼,還要抽空去古崗或者邾城打年貨,婦女們則晝夜趕做新衣新鞋。每年這個時候,老潘都會幫助缺硬勞力的那幾家起了糞、舂了米、打完糍粑才離開。最后這一年,他還是這樣做的。
漢明當時還是個大孩子,不過十七八歲,每年最怕過年。他爹是個“吼包”(哮喘),一入冬就咳得下不來床;三個弟妹年紀小,很多活還干不了。他當著隊長,要花精力操心隊里的事,而家里的很多事又必須男人做,他甩也甩不脫。光是把正月里吃的米舂好,都夠他忙活四五天。那時沒有電動機器碾米,舂米工序煩瑣,十分費力。松塆有一句土話,說的是“稻米好吃難得整”。
加工稻米要用一種叫“礪子”的磨形工具。礪子形狀近似石磨,用竹子、木頭和黃泥做成,分為上下兩扇,如今已經看不到了。上扇的側面安裝著一根木拐,正面挖一個喇叭狀漏斗;下扇固定在支架上,正中心露出一根上下貫通的木軸。兩扇合攏之后,兩手一前一后推拉木拐,礪子就轉動起來,木齒錯動時就“嗑掉”了谷粒的外殼。礪下的稻米,用風斗吹去谷糠。“風”過的稻米仍然帶著殼,非常糙,還得用石碓舂。石碓由兩部分構成,底部為一個大約半米深的圓形石窩,上部是一個安有長長木把的長方形石錐頭。人扶著埋插在地上的木扶手,腳踩碓尾,碓頭揚起,腳一松,碓頭便舂入碓窩。像這樣不停反復,碓窩里漸漸出現粉塵,米粒就變白了。舂過的米用小眼隔篩篩去糠粉,剩下的就是可以吃的米粒了。老潘白天在別人家幫忙,晚上回到漢明家接著干活,天天忙到雞叫第一遍才上床睡覺。
松塆由初級社過渡到中級社之后,各種生產資料統一調配,社員的生產熱情很高,這一年的稻谷、麥子、油菜、棉花全部獲得大豐收。年景好,社里多種了一些糯米,過年時分給大家打糍粑。過去沒什么好東西,糍粑好吃經餓,男女老少都喜歡,也是過年待客的美食。新女婿到岳父家拜年,必會帶一大塊圓形糍粑,討的就是圓滿香甜的意思。那時,家境好的人家,過年一般都能打兩三斗糯米的糍粑。打糍粑是個力氣活,也是個技術活,必須硬勞力上場才拿得下來。
記得漢明家打糍粑那天,天空飄起了雪花,我也被請過去幫忙。在松塆有個習俗,被請去幫助搗糍粑的一定是那家敬重的人,所以大家都以被邀請為榮。我去時,看見老潘穿著單衣,正和漢明一人握著一根糍粑棍在石碓窩里搗著。兩人一搗一提,此起彼伏,配合默契。糯米飯被搗爛后黏性很大,搗下時要用力,提起時更要用力。老潘做事肯動腦筋,很多活計比塆里人做得還要好。他每次搗下時都將棍子旋轉一下,這樣糍粑熟得更快。搗熟的糍粑挑到門板上,由我一一按壓成形。搗完一石碓窩糯米后,我上去替換下老潘。
老潘坐在旁邊休息,給我們一人卷了一支喇叭煙,又幫我們點上火。他抽著煙,突然說:“松塆人講感情,知道我要走了,天天有人往我屋里送東西,有雞蛋、魚面、糍粑,還有臘魚、臘肉……”漢明沒有領會他的意思,說道:“我明天用麻袋裝好,幫您送到車站去。”“漢明同志,老潘我受之有愧呀!”老潘剜了他一眼,提高聲調道:“鄉親們的情我不能不領,但是這些東西我不能收。誰家送了什么,我都寫了字條。等我走后,你們要幫我一個忙,把這些東西一一退回去,并替我感謝他們。”聽他這樣一說,我本想勸說的話全梗在了喉嚨里……
第二天一大早,老潘拎著他的藤條箱子悄悄離開了。
日上三竿的時候,漢明叫上我一同去打開了老潘住的那間屋子。推門進去,我們大吃了一驚:將近二十平方米的房間里,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土特產……那些東西裝了滿滿四籮筐。按照老潘寫的字條,漢明挑著籮筐挨家挨戶退禮物,花了差不多一天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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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正月剛過完,漢明收到了從漢口寄來的一個小紙箱。箱子里放著四瓶治療哮喘的藥,還有一雙新膠鞋。東西是老潘寄來的,里面附了一封信,說那膠鞋是送給小妹的,還引用了毛主席的一段話“年輕人是八九點鐘的太陽”,勉勵漢明好好干革命,并祝他“前途無量”。
以后,老潘還給漢明父親寄過幾次藥,但是再也沒有回過松塆。
1958:“衛星”、鐵疙瘩與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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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松塆人的記憶中,歷史是被壓縮的。每天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為了生活而忙忙碌碌,日子一天一天重復著,時間似乎是靜止的。雖然過一陣就有新的政治運動,但是這些運動大多像池塘里鼓起的水泡泡,除了留下串串漣漪,對他們的生活并沒太多實質性影響。當然,也有那么一些年月就像扎在肉中的刺,讓他們疼痛而且刻骨銘心,這也構成了他們記憶中最重要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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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全國各行各業都在放“衛星”,松塆也不例外。
松塆此時叫陽光大隊,下轄五個生產隊,梅松擔任大隊長;陽光大隊又屬幸福高級合作社,合作社的書記叫張本豪。這個張書記戴著一副黑邊眼鏡,上衣口袋里一年到頭插著支藍色鋼筆。他有個習慣,一邊說話一邊朝地上吐痰。據說,有一次被省長張體學接見,他一不留神將痰吐到省長的褲腿上去了。本來要提拔他當區委書記的,就因這一口痰泡了湯。松塆是他親自抓的工作點,他隔三岔五騎著自行車來檢查。遠遠地聽到村口響起悅耳的鈴鐺聲,先是一只狗兒汪汪地叫,接著一大群狗胡亂吠,村里人就知道是他來了。他一路騎一路搖鈴,雞鴨慌慌地讓道,狗兒搖著尾巴前后亂竄。如果正逢放學,一群小孩子也會跟著湊熱鬧,一直把他擁到大隊部。
頭一年播冬小麥的時候,張書記就給梅松布置了放“衛星”的任務,還把區里的農業技術員老陳帶來做指導。梅松把試驗田選在二隊,集中了十個年輕的硬勞力組成“放衛星突擊隊”,由初中畢業回鄉的團支書厚澤當組長,全力耕種“衛星田”。
松塆播種麥子的傳統方式是這樣的:稻子快熟的時候,將田里的水放干。待稻谷收割之后,先驅牛將干田犁翻一遍,再由人工使鋤頭將泥塊子打細。地平整好了,橫豎相隔大約一寸打一個小窩子,往窩里點十來粒麥種,跟著淋一小瓢糞水。待一場雨下過,麥苗就從土里抽出來了。張書記認為這種耕作方式太原始落后了,提出“深耕密植創高產”的口號,并讓技術員具體指導大家開展“種田革命”——將地深翻、肥多放、種子密撒。
厚澤帶領突擊隊連軸干了五個日夜,終于將那塊田挖成了深達一米多的大坑。梅松調來全大隊的肥料往里面傾倒,鋪一層糞,蓋上一層土,再鋪一層糞,再蓋一層土……一共鋪蓋了五層。播種時不打窩,改劃成一米見方的小廂,往里面均勻地撒種子,隔兩天澆一次糞水。麥苗長出來之后,又密又壯,果然與眾不同。經過突擊隊的精心侍弄,這塊麥田畝產達到了1505斤,而其他麥田畝產不到500斤。
當梅松帶著突擊隊敲鑼打鼓將紅色喜報送到公社的時候,張書記大手一揮,豪情萬丈地說:“梅松同志,干得好!你們放了第一顆‘衛星!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敢想啊!”他當場給區委書記打電話報喜,聲音激動得發抖。放下電話,他承諾獎勵突擊隊每人一個搪瓷臉盆。
沒過幾天,梅松接到通知到公社參加會議。這時,幸福人民公社成立了,張書記擔任公社副書記。梅松在會上得知,自己放的“衛星”還不夠大,已經被兩個大隊刷新了紀錄,紅旗大隊畝產達到3100斤,奪了頭魁。會議一結束,張書記把他叫到一旁,低聲說:“老表,回去加把油,早稻要放更大的‘衛星,必須一炮打響!你知道的,紅旗大隊是王社長蹲的點哦……”王社長是張書記的政敵,兩人一直在爭公社的“一把手”,這點梅松是清楚的。梅松的小姨是張書記的表姑,兩人算是親戚。梅松正是基于這層關系,本能地脫口而出:“紅旗的杜麻子是吹牛皮吧!我們的麥子實打實,一粒沒漏掉,一粒沒多算……頂破天也到不了兩千斤啊!”張書記搖了搖頭,瞪了他一眼說:“同志哥,政治掛帥,政治掛帥!回去繼續加油干,我會全力支持你的!”他還悄悄給梅松透露了一個消息,經過他的力薦,公社黨委已經研究推薦梅松為公社副主任,任命文件很快就要下來。
梅松回到塆里,馬上找到一隊隊長漢明,和他商量怎樣放早稻“衛星”。他恨恨地說:“我們這一回必須壓倒杜麻子。”杜麻子是紅旗大隊的大隊長。用“瘋爺”的話說,兩人都是叫雞公,一直互不服氣。經過幾年歷練,此時的漢明已經變得成熟穩重。他為人精明,踏實肯干,處事公正,不僅受到社員的擁護,也很受梅松喜愛。上半年,梅松還讓他兼任大隊民兵連連長,掌握了槍桿子。兩人幾番合計,又找來技術員老陳出謀劃策,最后確定劃出烏龜山腳下條件最好的一塊水田來做“衛星田”,目標是畝產3000斤。方案初步確定,上報給了張書記。張書記一看很不滿意,跌腳道:“你們簡直就是封建老太婆!三寸金蓮怎么走得快?保守,太保守了……”他連夜帶著老陳趕到一隊,將陽光大隊各隊干部集中開會,還讓突擊隊的骨干列席。
一隊保管室里點起了瓦斯燈,屋子一片敞亮。張書記一手叼著卷煙,一手揮著大蒲扇侃侃而談:“早稻過去產量是每畝450至500斤,要實現產量過千斤,這是個質變。質變需要量變的積累。量變的因素有哪些呢?不外是水、肥、土、種、密等幾條。比如說水和肥,要搞大水大肥,讓作物吃飽喝足。要破除迷信,扔掉過去種田的條條框框,不要怕作物鬧‘胃病。過去單季稻子豐產,一般是八水八肥,每畝用水量300至500方;粗肥兩三萬斤,化肥(主要是土化肥)200斤左右,稻子是否吃飽喝足了呢?不知道。有人認為,一畝旱作物只需要一二百方水,化肥用多了會燒死莊稼,損害土壤,我看這種觀點形而上學,十分片面。老陳,你說是不是?”技術員老陳正在打瞌睡,被他一聲喊叫驚醒,連連點頭。
“我的看法是,只要有足夠的水和有機肥相配合,一畝地用它五六百斤甚至上千斤的化肥不但沒危險,并且還能發揮奇效。除此之外,必須深翻、密植。要想搞出四千斤、五千斤,甚至上萬斤糧,不掘地三尺是不行的。麥子豐收不是已經有了經驗嗎?‘衛星田至少要深翻五尺,豐產田深翻三尺,一般田至少要翻一尺半。在足水、足肥、深翻的基礎上,放手密植……”
張書記說兩句就吐一口痰,等到講話結束,面前的地面已經一片黑亮。
這天晚上的會議在松塆歷史上具有轉折意義,既為松塆將要放的“衛星”定下了基調,也為后來松塆的饑荒埋下了根子。我曾經就這次會議專門采訪過參與者致遠、漢明和厚澤。
致遠本來在大隊小學當語文老師,頭一年被打成了右派,現在回家務農了。當時上級分給陽光大隊一個右派指標。塆里的地主、富農倒不少,但名聲大的早就被槍斃了,余下的都已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就連老黑這樣的賴皮,看到革命風暴一浪蓋一浪,也噤若寒蟬了。右派只好到小學里去找,不巧就落到了致遠頭上。致遠平素為人謙和低調,凡事小心翼翼、忍讓三分,照理說右派是輪不到他的,事情就壞在一件小事上。他喜歡書法,每天下課堅持練毛筆字。沒錢買宣紙,他就在過期的《人民日報》《湖北日報》上練習。這天,他在報紙上寫《多寶塔碑》,沒想到正好把個“錘”字寫到了毛主席的頭像上。他自己沒在意,卻被旁邊眼尖的一位老師瞥見了。這位老師是入黨積極分子,天天想著進步,立馬把這事報告給了校長。當時的校長是從外鄉派來的,知道致遠是大地主的兒子,就說:“這不是發泄階級仇恨么!他想錘毛主席?”事情報告到公社教育組,致遠就被劃成了右派。雖然戴著右派帽子,致遠回到村里并沒受歧視。梅松一直很看重他,為了寬慰他,就在社員大會上公開說:“當了右派不要緊,致遠你不要背思想包袱,大家今后都會幫助你改造!毛主席說了,敵人也要給出路嘛,何況你不是敵人,本塆本土長大的,大家都曉得底細。”他親自安排致遠參加放“衛星”突擊隊。這天晚上,致遠作為骨干列席了會議。他對我說:“我在農村長大,參加過幾年勞動生產,但對種田算不上精通。聽說那個張書記是農校畢業的,懂科技,又是領導,而且全國到處放‘衛星,過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全變成了現實……我當時有點信他的話,通過改良耕作方式可以實現高產。”
厚澤告訴我,他當時半信半疑,但是鑒于那種政治氣候,根本不敢說真實想法,“毛主席都肯定了‘衛星,哪個敢逆著來?”上半年放麥子“衛星”,他是主要參與者。大半年時間里,他和技術員查了很多資料,想了很多辦法,每天起早摸黑和突擊隊員守著麥田,比看自己的孩子還要上心,才弄出了個1505斤的“衛星”。對于土地的潛力,他認為已經挖得差不多了。“如果還想繼續增產,除非有別的竅門!”說這話時,這位當年的團支書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
漢明談起厚澤,則頗有些不屑,說:“厚澤不‘厚!這個家伙向來就是心里想一套,嘴里說一套,投機分子!張書記在會上表揚他為松塆放了第一顆衛星,他表態時調門比誰都高,說只要把領導的指示落實到位,發揚‘一不怕死,二不怕累的精神,奪取畝產萬斤不是問題。”
我問漢明在那天晚上是怎么表態的。漢明說:“當時各隊隊長都吹大喇叭,我能不跟著唱高調么?任務落實到我們隊,我當場提了兩個要求:一是請求調動全大隊的勞力支援深翻、積肥;二是公社必須調撥所需的化肥。張書記當場拍板‘化肥不是問題,梅松也說調動全大隊支持‘衛星田。”
當時已經實行大集體生產了,每天統一出工、統一收工,由隊長派活。各個生產隊都是一兩百號人,開到哪里都浩浩蕩蕩。松塆是大村,田地都在村子附近,社員感覺差別不明顯,但是那些小村的社員要趕過來參加集體勞動,很多時間都花在路上,早出晚歸,叫苦不迭。更大的變化是,過去是小集體,在一起干活的都是熟人、親戚,沒人好意思偷懶;現在變成大集體,各種各樣的人湊在一起,偷懶的就多了。只要隊長不在,就有人停下來抽煙、聊天,男男女女打打鬧鬧。有的婦女干脆坐下來納鞋底,還有的跑到田埂邊去扯豬菜。時間長了,那些老實勤快的人看偷懶的人和自己拿一樣的工分,干活的勁頭也沒有了。分配時按人頭平均,干好干壞一個樣,這更加影響積極性了。漢明意識到,以他一個隊的力量,“衛星”肯定放不上天。深翻說起來輕巧,干起來要累得人蛻一層皮;積肥,更不是容易的事。這兩樣都需要投入大量人力。
梅松調集了幾個隊的勞力對“衛星田”進行深耕、密植,后期的管理則全部交給漢明。漢明對“放衛星”有自己的看法,一方面他是當作政治任務來完成,另一方面他也想,毛主席說“人定勝天”“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盡的”,過去一直采用傳統辦法耕種,現在有了科技指導,會不會創造奇跡呢?于是,他把“田間管理如繡花”當成口頭禪,督促突擊隊員用心管理。
禾苗長得密密麻麻,根本無法下田耕作,漢明帶著大家想了很多辦法。秧太密了,就用竹竿掏孔通風排水;要追肥了,在田的四周開溝,用管子把水肥灌進去;為了防倒樁,砍來竹棍隔幾蔸就打一個撐子。突擊隊的人全心撲在“衛星田”上,大家都期待著創造奇跡。當年號召全民寫詩,漢明寫過一首記錄這段生活:“早岀晩歸兩頭星,眼看不見點汽燈,休息時間吃干糧,地頭就是大飯廳。”
終于到了收割的日子。那天,張書記和梅松帶著縣委的通訊干事來到松塆坐鎮。大家都在大隊部緊張地等待著統計數字。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一隊的會計厚生跑了進來,興奮得滿臉通紅地說:“收了3180斤。”張書記一聽,臉頓時黑了,厲聲問道:“多少斤?”厚生又復述了一遍。張書記皺了皺眉頭,對梅松說:“許主任,不會搞錯吧?”梅松看了他一眼,說:“我過去看看。”他一拉厚生的袖子,兩人出門奔倉庫而去,厚澤也跟著去了。漢明后來告訴我,梅松把厚生拉到倉庫后面的小房里,嚴厲地說了一番話。半個小時之后,厚生拿著賬本重新進去報告:“張書記,剛才統計錯了,應該是5080斤。”張書記認真地追問:“怎么搞錯了?”“我計算時弄錯了點,剛才又核了兩遍,這次準了!”“你是黨員吧?”厚生緊張地點了點頭:“是預備黨員。”梅松說:“他今年才當會計,不是很熟悉賬務。他的爺爺早年參加革命,黃麻起義時犧牲了,根正苗紅。”“哦,烈士的后代,好嘛!數字你一定要搞準,要對黨的事業負責!”張書記扭頭對通訊干事說:“咱們實事求是,就報畝產5080斤吧!”
就這樣,松塆的早稻“衛星”發射成功,在邾城地區占了第一。
關于當年“放衛星”的內情,我在采訪時曾想找厚生了解情況,但是他到南方打工去了,一直聯系不上。漢明是這樣對我說的:“事情過去了二十多年,厚生才把真相抖出來。梅松當時對他說了兩點:一是說他的預備黨員轉正問題,二是說讓他接替我當隊長。至于‘5080這個數字,則是梅松和厚澤商量定下來的。”如果說松塆的小麥“衛星”是大家苦干放起來的話,那么早稻“衛星”則是苦干加“巧干”放起來的了。
我拿了兩份復印資料給漢明看,一份是1958年8月13日的《人民日報》,一份是1958年9月號的《人民畫報》。
《人民日報》頭版套紅通欄標題赫然寫著“麻城建國一社出現天下第一田”,副題為“早稻畝產三萬六千九百斤”。這篇“新華社武漢12日電”的專題報道全文長達1736字,開篇這樣寫道:“湖北省麻城縣的早稻生產又放異彩。根據湖北省、黃岡專區和麻城縣三級早稻高產驗收團聯合查驗證實,這個縣的麻溪河鄉建國第一農業社,在一點零一六畝播種‘江西早種子的早稻田里,創造了平均畝產干谷三萬六千九百五十六斤的驚人紀錄,截至目前,這是我國早稻大豐收中放射出的大批高產‘衛星中的‘冠軍,它比安徽省樅陽縣石馬鄉高豐農業社及本縣平靖鄉第二農業社先后創造的早稻高產紀錄高出一倍以上。”《人民畫報》上有一張照片,畫面上是四個笑逐顏開的孩子正在一堆燦若黃金的稻穗上蹦蹦跳跳。
漢明看過之后,哈哈大笑起來:“這報道和照片上說的‘衛星,我親眼去看過!”
那是1958年的8月18日,梅松領著他們一行十人先坐汽車,轉火車,然后坐拖拉機來到了麻城縣的麻溪河鄉。“天下第一田”就在這個鄉。田野上紅旗招展,高音喇叭里正播放著歌曲:“高粱紅臉笑,谷穗迎風搖,田野里一陣歌聲一片歡笑,老社員帶領我們下了地……”此時,大片稻田已經收割過了,只留了大約半畝“樣板田”供人參觀。“樣板田”旁邊拉著橫幅,上面寫著白色大字“總路線萬歲、大躍進萬歲”。環繞著這塊田,人山人海,都是全國各地趕來參觀的干部群眾。
漢明一行人由戴著紅袖章的民兵引到“樣板田”旁邊,停留了大約五分鐘。那稻谷長勢確實喜人,兩尺來高的稻稈密得看不清分蔸,托起來的稻穗沉甸甸、厚墩墩、金燦燦的,活像用黃色奶油做成的一塊大蛋糕。一聽完介紹,他們就被帶開了。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悶著不吭聲,只有漢明悄悄問梅松:“主任哥,你信么?”
梅松沒有接他的話,眼睛望著遠處說:“毛主席說得好,‘解放思想,破除迷信!不是產量不高,而是膽子不大啊……”
漢明望著他,半天沒有吭聲。
我告訴漢明:“1998年已經有當事人寫回憶文章披露,這顆‘衛星是假的。那三萬多斤稻子,有一部分是重復計算的,還有一部分是把其他田的谷子冒充進去的。”
漢明點點頭道:“我們參觀回來不到兩個月,縣里就開會叫大家不要再宣傳這顆‘衛星了,具體原因沒做說明,只說造成了不好的政治影響。”
這一年,松塆接連放了兩顆“衛星”,也算火了一把。老五的爸爸貴平當時擔任大隊會計,他記得各隊的小麥、稻子、棉花、油菜產量均高于往年,全面獲得豐收。為了突出“形勢一片大好”,公社領導將各隊上報的數字進行加工后報給區里,區里又報給縣里。統購數字分配下來,因為稻子“衛星”放得大,上交任務就比往年翻了一番。有的隊將過去的存糧刨了出來,有的隊連種子都沒留全,勉勉強強完成了任務。
漢明這時已經接替梅松擔任了大隊長。交完公糧,他順路去公社辦公室看望梅松。梅松升官了——副書記兼副主任,成了公社二把手。那個張書記則調到區里當副書記去了。漢明憂心忡忡地對梅松說:“書記哥啊,糧食交空了,我擔心開春沒得吃的……”
梅松大手一揮,說:“你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現在全國形勢一片大好,毛主席都說‘人民公社好,共產主義馬上就要實現了,你還擔心沒飯吃……兄弟啊,你要跟上形勢,不能往右傾的路上滑啊……”
這天中午,梅松留漢明在公社食堂吃了一頓午餐。這里的伙食比隊里的食堂更上一層樓,雞鴨魚肉放在大盆里隨便舀,米飯面條饅頭包子任意拿。漢明注意到,很多人盤子里的魚肉堆得冒尖,可是沒吃幾口就倒進了泔水桶。
這時候,松塆絕大多數人和梅松一樣,都沉浸在共產主義的夢想之中。只有幾個老人在背后罵干部吹牛造假,當然,他們只敢悄悄地罵。
3
【講述者:漢明;時間:2009年8月6日;地點:松塆】
村子東頭現在的那片坡地,在20世紀60年代之前是一片松林,大概有炮把畝的樣子。松樹一棵一棵沖天而起,林子又大又密,林間也有一些雜樹、灌木。春天雨過天晴,地上長滿了蘑菇;秋天到了,野柿子掛滿樹,像燈籠一樣大。那是塆里的伢們最愛去玩的地方。草叢深的地方有半人高,中間藏著野雞、黃鼠狼,還有刺猬。那個張書記喜歡吃野雞,每次來松塆,梅松就讓我去打一只,然后拎去讓我媽紅燒,是下酒的好菜。林子西邊兩三百米的地方就是許氏宗祠。祠堂四角各種了一棵香樟樹,就像四個大將軍守護在那里。據說,那是許氏先祖在道光年間栽種的,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最大的那棵樹四個人牽手都抱不過來,枝枝葉葉繁茂得狠,就像一把大傘撐在那里。夏天,躺在濃蔭下睡個午覺,比喝了肉湯還舒服!老人們都叫這棵最大的香樟“娘娘樹”。每逢有大事發生,它必有預兆。辛亥革命那年,它被雷擊中,樹冠燒了起來,映紅了半邊天,但是暴雨很快就將火澆滅了;日本人攻打武漢那年,它又遭雷擊,挨著祠堂的那根最大的樹杈被劈斷,但是轉年春天又長出了綠葉;解放那年,靠正東方的部位竟然長出了一根新杈,神奇啊……不知怎么傳開的,這棵“娘娘樹”有生殖力,遠近村子里那些生不了伢的人都跑來祭拜求子。他們晚上來,摸黑在樹枝上纏紅布條,然后燒香許愿……就連黃陂的人都聞名而來。
這片松林和四棵香樟樹,全部毀在1958年。
記得是在頭一年年底,毛主席提出用十五年時間“超英趕美”,“以鋼為綱,全面躍進”。到了1958年夏天的北戴河會議之后,就開始了全民大煉鋼鐵。各級黨委第一書記掛帥,大搞群眾運動,大搞土法煉鋼。張書記親自到松塆召開社員大會,貫徹中央指示,要求確保“鋼鐵元帥升帳”。
9月間,松塆建起了三座小高爐。其中,我們一隊的爐子最大。我讓貧農出身的勝利當爐長。
那時農村沒有現代化設備,都是根據報紙上介紹的、領導講的,自己用土辦法創新。所謂的煉鋼爐,就是從武漢買來一些耐火磚砌起來的大爐子,內壁糊了一層焦炭粉和黃泥土,大概三四個立方米的樣子。在爐膛頂部開一個孔,投料;在下面開三個孔,一個鼓風,一個出渣,一個出鐵。我們哪里知道怎么煉鋼?只是估摸著將焦炭、石灰石、云英石等礦石放在爐內猛燒,再用鼓風機在下面使勁鼓風。礦石遇高溫熔化,鐵的密度大一些,鐵水會往下流,遇冷就凝固成了堅硬的鐵疙瘩。當時勝利的舅舅在大冶鐵礦當頭頭,通過他特批搞回了一車礦石,還有焦炭。比起其他隊,我們隊的煉鋼爐起點算是最高的!
小高爐要保持持續高溫,必須不時投放焦炭、不停鼓風,二十四小時不能離人,否則爐內溫度降低,鐵水凝固,整個爐子就報廢了。爐內壁的積灰也要時不時清理。我們日夜守候在高爐前,心情既激動又緊張,就像等著自己的兒子出生一樣。煉出第一爐鐵之前,我三天三夜沒回家。困了,歪在爐前打個盹;餓了,食堂有人送飯菜來。當時正逢夏天,每天汗流浹背,蚊叮蟲咬,可是一點兒也不覺得苦和累。塆子里男女老少每天一收工就圍攏到高爐前觀看、幫忙,興奮地等待著出鐵。當時不是興全民寫詩嗎?我寫了一首打油詩《煉鋼》:“高高煙囪豎起來,熊熊爐火煉紅心。你添炭來我鼓風,小小松塆盡英雄。后生勝似趙子龍,老年人人是黃忠。兒童好比小羅成,婦女賽過穆桂英。”當時不光生產放“衛星”,文化也放“衛星”。上級號召要出一萬個李白、杜甫,人人寫詩,村村賽詩。松塆有文化的人多,出了不少有味道的詩,譬如:“龍王爺走了,水也有了!土地爺沒了,地也肥了!灶王爺滾蛋了,人也吃飽飯了!”“長坂坡前猛張飛,大吼三聲水倒流;社員更比張飛猛,命令河水跟我走。”20世紀90年代,我看報紙上發表了聶紺弩在北大荒農場當右派勞動時寫的詩:“整日田間力已疲,下工回屋事新奇。解衣磅礴床頭坐,萬燭齊明共寫詩。人物風流最此時,江山至美古無之,社會主義歌難盡,一夜須吟萬首詩。”真實地描繪了當時全民寫詩的情景。
經過三天三夜奮戰,我們終于煉出了第一爐鐵——十多塊鐵疙瘩,最大的一塊直徑超過臉盆,最小的也有拳頭般大小。大家高興得又蹦又跳,不知道是誰帶頭高呼起口號:“毛主席萬歲!總路線萬歲!”勝利點燃了早就準備好的千字頭鞭,炸得村里的狗汪汪狂叫。我們用籮筐抬起鐵疙瘩,一路敲鑼打鼓去公社報喜。張書記看了看鐵疙瘩,高興地說:“同志們,立大功了!加油干,要放更大的‘衛星!”
這些鐵疙瘩后來送到了武鋼。過了幾天,從上面傳來話,說鐵疙瘩雜質有點多,希望想辦法改進。而此時,我們卻要停爐了——焦炭燒完了。再聯系勝利的舅舅,他表示無能為力。張書記指了指那片松林,說:“一切都要給‘鋼鐵元帥升帳讓路,爐火不能熄!這松林賽過多少焦炭!”
梅松馬上抽調勞力,組織伐木隊,日夜砍伐松林。伐木的時候,那些喜鵲、烏鴉、野雞漫天亂飛,黃鼠狼無處藏身,慌得直往人腿上撞。松樹大多長得有水桶粗,劈成一方一方的木材扔進爐內,飽滿的油脂漫出來,燒得吱吱作響。松木除了供給松塆的高爐,還要供給相鄰的缺柴火的大隊。一時間,拉木頭的拖拉機來來往往,“突突突”吵得幾乎要掀翻天。
不到兩個月,松林竟然伐得差不多了。煉鋼的高潮還在繼續,公社天天派干部來檢查出鐵情況,同時也是督促各隊加快進度。每隔幾天,爐長們就被召集到公社參加誓師大會。如果有人表態要一個月煉一百公斤鋼鐵,馬上就會有人高喊:“奮戰一個月,煉它三百斤!”數字喊得越高,公社和區里的領導就越高興。我經常參加這樣的誓師會,發現每個人看上去都信心十足,有的拍著胸脯,有的揮著拳頭,都說要放“大衛星”。當時有首詩是這樣寫的:“你是英雄咱好漢,高爐旁邊比比看;你能煉一噸,咱煉一噸半;你坐噴氣式,咱能乘火箭;你的箭頭戳破天,咱的能繞地球轉!”不只是煉鋼,社會上各行各業都在搞“競賽”。
從秋末開始,松塆領了一項新任務,要把一部分松木燒成木炭供給縣里的煉鋼廠。公社從各隊抽調一部分硬勞力去伐樹,又抽調一部分去燒炭。那段時間,在田間地頭干活的只剩下老弱婦幼了。為了完成縣里下達的燒炭任務,干部開會動員大家捐獻木材,有些人把準備蓋房子、做木器用具,甚至留作打棺材的木料都交了出來。當然,也有一些人不滿,偷偷罵干部瞎指揮、勞民傷財的。
整片松林被砍光了,塆子周邊的大樹也都被砍了,最后只剩下祠堂旁邊的四棵香樟樹。大家從小就聽老人說過這幾棵樹的來歷,起初并沒有人去砍。有一天,不知是誰說了句“樟樹好燒”,厚澤就領了一群人,帶著梯子、鋸子、斧頭準備去砍樹。
當大家架好梯子攀到樹上,正在砍樹杈的時候,耀貴帶著四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出現了。耀貴大吼一聲:“伢們,這是祖宗留下的風水樹,有神性!你們都給我下來,不許砍!”
耀貴屬于大房,當時是塆里活著的輩分最高的老人,而且是松塆最早的烈士耀富的親弟弟,也是厚生的小爺。平常,干部群眾都對他敬三分。他一聲吼,將正在砍樹的人都震住了。
厚澤走過去,笑著給他遞了一支煙,客氣地說:“小爺,毛主席說要‘鋼鐵元帥升帳,我們不砍樹,怎么煉鐵呢?不煉鐵,怎么完得成公社的任務呢?”厚澤也屬大房,比耀貴晚兩輩,所以喊他小爺。
耀貴從一個老人手中接過一冊發黃的《許氏宗譜》,喚著厚澤的小名,氣呼呼地說:“四兒,你是不是許氏子孫?你看看祖宗精景公是怎么做的?你們已經把松林毀了,現在還要砍神樹,你們這是背叛祖宗,要遭報應的!”
“小爺,現在‘大躍進,過幾天就共產主義了,砍幾棵樹算什么?!您老不能再講封建的那一套了……”
“狗日的,你莫在老子面前豬鼻子插大蔥——裝象。你沒有祖宗?你不是爹媽生的?你給老子滾開,只要我在,這樹就不許砍!”耀貴一屁股坐在“娘娘樹”前,其他四個老人也挨著他坐下。他們在塆子里輩分都很高,砍樹的多是許氏子孫輩,看到這狀況,大家就停了手上的活。有人小聲嘀嘀咕咕起來,更多的人則望著厚澤拿主意。
厚澤眼珠一轉,叫人去喊梅松來。過了一會兒,梅松領著幾個民兵去了,我也趕了過去。梅松當上公社領導后,說話的口氣和過去大不一樣,上來就義正詞嚴地說:“耀貴同志,你是耀富烈士的弟弟,向來覺悟很高,今天怎么了?你要支持‘放衛星嘛!”
“放不放‘衛星與我屁相干?反正這神樹不能砍!”耀貴語氣非常強硬。
“‘大煉鋼鐵是毛主席提出來的,你要反對毛主席嗎?‘三面紅旗是黨中央提出來的,你要反黨嗎?”梅松有些惱怒。伐木隊的人都圍過來看熱鬧,他的面子開始掛不住了。
“梅松你莫拿大帽子壓人!我哥干革命的時候,你還不曉得在哪個的胯襠里沒垮下來……”耀貴鐵了心,和梅松頂起來。
梅松一聽這話火冒三丈,吼了起來:“爐子等著燒柴,柴火接不上鐵就煉廢了!讓鐵廢掉,就是破壞生產!破壞生產就是反革命!來呀,把這幾個老家伙給我捆起來!”
那幾個民兵都是后生伢,抖著繩子要捆人。另外四個老人嚇得站了起來,只有耀貴端坐著不動。兩個民兵伸手去拉他,他倒在地上打起滾來,嘴里罵個不停:“不肖子孫啊,你們要遭報應的!”
最后,四個民兵扯胳膊的扯胳膊,拉腿的拉腿,硬是把他抬了起來,直接送到公社去辦“學習班”。那本泛黃的《許氏宗譜》掉在地上,厚澤猶豫了一下,還是撿了起來。
伐木隊繼續砍樹。三棵小一點的樟樹小半天工夫就伐倒了,砍那棵“娘娘樹”費了一些周折。它實在太粗了,七八個壯漢輪流拉鋸,拉缺了三根鋸條。他們用繩子拴著樹枝使勁拉,樹干倒地時就像放炮一樣響,揚起的灰塵有兩丈高。厚澤指揮時跑慢了一步,當場被樹杈打得頭破血流。后來有人說,這是不是祖宗顯靈了?砍樹的人會遭報應?
樟樹真是香啊!那天晚上吹南風,整個村子里都飄著樟樹的香氣。過了這么多年,我閉上眼睛還能聞得到那氣味……真是可惜了,那么大的樟樹!周邊的樹伐光了,大家就帶著被褥、干糧去大別山森林里伐;礦石搞不到了,就發動社員四處收集鐵器。秤砣、秤鉤、門鎖、窗戶鉤子,還有灶臺上敲下來的鐵水罐,都成了原料。反正吃食堂,家里的鍋派不上用場,許多人干脆把鍋也砸了……報紙、廣播里天天都在宣傳什么地方水稻“衛星”上天了,什么地方鋼鐵“衛星”上天了,人心振奮啊!你們不要以為干部強迫農民送那些東西,大家都是自愿的。我這個大隊長可以做證:那時候,每個人的積極性都很高,心里都被“超英趕美”的目標刺激著,都盼著共產主義快快實現……
小高爐一直燒到年底才停火。這時已經是冬天了,塆子周邊看不到一棵樹,天也顯得矮了。北風像老虎一樣吼叫著,從曠野里筆直掃過來,掃得人心里發毛。
公共食堂的伙食越來越差了。原來頓頓白米飯,現在變成了稀飯,米湯照得見人影子。后來還摻上了紅薯、菜葉……上面說,蘇聯找我們逼債,毛主席、周總理號召全國人民勒緊褲帶過日子……
4
漢明在講述時提到的那位精景公,我查閱《許氏宗譜》,發現果然有記載。
精景公出生于清朝嘉慶年間,自幼飽讀詩書,中過進士,卻終身不仕。他每日吟嘯鄉里,長須飄飄,頗有隱士之風。看到松塆附近山枯水瘦,林木稀疏,他決意恢復過去的松林。經過他的努力,原來的松林擴大了面積,全部種上了樹苗。幾十年后,長成了一片蓊蓊郁郁的茂林。后輩在《許氏宗譜》中列傳稱贊:“精景公之功,詎不偉與?是宜記之以垂不朽云。”此后,“家訓”部分也增加了一條:子孫砍樹者,應補種之。
1971:山坡上消失的墳塋
1
每年清明節回家祭祖,我們都會遭遇一件尷尬的事。塆里的祖墳山上,只有爺爺奶奶的墳墓,曾祖父曾祖母以及更早的先輩的墳墓再也找不到了。不僅是我們家,塆子里大多數人家都找不到自家的祖墳。
那一場“破四舊”運動,只是將墓碑砸了,墳丘都還是在的。到了1971年,縣里突然下發通知,要求各地平墳地、造新田,并派了干部來監督。
在中國人的觀念中,對祖宗的崇拜近似于宗教。“百事孝為先”,這是過去父母教育子女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在堂屋中供祖先牌位,清明時到墓地灑掃、祭拜,這對于每個家庭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儀式。在農村,如果要去挖人家祖墳,那無疑是最惡毒的事情。
通知下來之后,農民抵觸情緒很大。大隊、小隊的干部心中其實也不愿意,態度十分消極。派到松塆的工作組組長姓楊。楊組長戴著一副眼鏡,一笑就露出滿口大黑牙。他每天抽三包煙,出門時從不帶火柴,因為只需早上點燃一支煙就夠了,一支接一支整天不熄火。吃飯時他換成左手夾煙,時不時地還要抽一口。他抽煙時總愛皺眉頭,兩對粗硬的眉毛擠得橫七豎八,越發襯得面相兇兇的。
楊組長來到松塆之后,首先召集黨員開會,要求大家響應縣委的號召,積極帶頭平墳。他講完了就讓大家表態,可是每個人都像遭霜打的茄子,一聲不吭全低下了頭。他繼續講道理,這時有人嘀咕了一句:“上面的干部為什么不帶頭先把自己的祖墳挖了?!”楊組長本來就窩著一肚子氣,一聽這話,唰地把剛抽完的煙屁股扔到地上,借題發揮道:“你怎么知道上頭干部家的祖墳沒有平?我家的墳上個月就平掉了!你還是不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員是無神論者,共產黨員是唯物主義者,共產黨員可以舍棄一切……漢明,火柴!”漢明坐在他旁邊,只好劃了根火柴幫他把煙點上。
楊組長大口大口吸煙,那樣子不像在吸,而像在往肺里抽。他盯著漢明半天不挪眼珠,漢明只好表態:“楊組長說得對,我們是黨員、干部,應該帶頭。這樣吧,我明天先去平自己家的墳。”
第二天一大早,漢明帶著二十幾個民兵,趕著牛、扛著犁來到了祖墳山。楊組長走在最后,看上去像在押送前面的隊伍。在楊組長身后二三十米遠的地方,跟著塆里的一些人。到了墳山,楊組長指揮四個拿槍的民兵守在路口,囑咐誰敢鬧事當場就抓起來。
墳山大約有四五畝的樣子,里面埋葬著許氏先祖。遠遠看去,舊墳新墳錯落,墓碑高高低低,一派肅穆。據致遠說,墳山上最早的一塊碑是清朝順治十八年立的。放在今天來看,也是一件文物。但在當年,沒人認為它有什么價值。
漢明把犁扛到自己爺爺奶奶的墳前放下,低聲說:“就從這里開始吧!”兩個拿鐵锨的民兵上前,朝墓碑鞠了個躬,然后開始鏟土,半支煙的工夫就把墓碑挖了出來。其他民兵袖著手,圍在旁邊觀看。漢明揮了揮手,他們才三兩人一組散開,挖起墓碑來。挖出來的大大小小的墓碑被抬到一邊壘放著,楊組長說修水庫正好用得上。
就在這時,圍觀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誰點燃了一掛鞭炮,噼噼啪啪響成一片。楊組長皺了皺眉頭,舉起手想說什么,最后還是無趣地放了下來,什么也沒說。
墓碑挖完了,大家接著挖墳頭,然后趕著牛將墳丘犁平。漢明親自扶著犁,默默地犁著地。土里偶爾翻出腐爛的木板,還有白花花的骨殖……他后來告訴我:“泥土翻動的時候,一股腐爛的氣味撲面而來,寒氣瘆人。”致遠當時在人群中圍觀,他說:“很多老人抹著眼淚,但沒人敢哭出聲來。”
到了傍晚時分,墳山基本平完了。楊組長握了握漢明的手,感謝他帶頭支持上級的工作,然后騎著自行車回公社去了。
漢明怏怏不樂地回到家。推開大門,他母親正跪在堂屋的毛主席像前念念有詞:“列祖列宗在上,你們要寬恕不肖子孫!平墳是毛主席說的,我們不敢不聽啊!毛主席,您老人家要保佑我們啊!”漢明又好氣又好笑,拉起母親說:“毛主席和祖宗有什么關系?!”她母親卻哭了起來:“以后清明節,我們去哪里給你爺爺奶奶燒香磕頭啊……”“這不都移風易俗了嗎?還燒什么香磕什么頭?”漢明安慰道,“心里記著就行了。”
這時,有人在外面拍門報信,說楊組長騎車掉到水庫里去了。漢明嚇了一跳,趕緊往水庫那邊跑。他趕到時,楊組長已經被人從水中撈了起來,全身濕淋淋的像條落水狗。漢明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只好騎上車,將他馱在后頭送回了公社。
后來,塆里人議論紛紛:“這是老祖宗顯靈,報應!”參加平墳的那些民兵嚇壞了,有人半夜跑到墳山那里跪著磕頭,祈求祖宗原諒。
墳山平整后種上了小麥。第一年,小麥瘋長,麥稈挺直,葉子油綠。到了結穗子的時候,麥稈都壓彎了腰。這塊地只施過一道底肥,畝產竟然達到了八百多斤。以后,這塊地種什么作物都豐收。事過幾十年,松塆四周的地形地貌發生了很大變化。如今走在這片土地上,如果沒有人指點,根本想象不出它曾經是祖墳山。
2
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我的太祖母的墳墓在這次運動中竟然奇跡般地保留了下來。
我們家是外姓,故去的老人并沒葬在許氏祖墳山上。太祖母的墳墓在三塊田的交會處,那里長著一棵李樹。樹下有個土丘,土丘朝東面立著一塊矮小的石碑。也許是那個狹窄的三角地帶沒有耕作價值,也許是那塊石碑太不起眼,總之,沒有人去打擾它。70年代末期分田到戶,那棵李樹被人挖走了,但墳丘一直立在那里。前些年,那里的田埂被鏟掉,三塊小田并成了一塊大田,那個墳丘就像一個孤島,矗立在水田中央。每年清明節回鄉祭祖,我們必須穿著長筒膠鞋涉過水田,才能到達墓前燒紙、放鞭。大姑總是說:“就是這個老祖宗的墳葬得好,才保佑你們一個一個有出息!”八歲的兒子對此非常不解,問道:“死去的老奶奶怎么保佑活著的人呢?”我只能這樣解釋:“這只是一種說法……其實,我們是通過掃墓來表達對老奶奶的懷念。”
自新中國成立之后,一直大力推行火葬,“文革”期間又發起平墳運動,據說都是為了不讓死人與活人爭地,擴大耕地面積。我沒有查到具體的統計數據,無法評價其效果。但是以我的觀察,現在的鄉村其實已經復蘇了大片大片的新墓地。而那場平墳運動,更像人們記憶中的一道傷疤,每年都會被撕開一次。
3
2015年8月,我在旅居英國期間曾去科茨沃茨地區一個叫Northleach的小鎮旅行。在這個小鎮上,我參觀了一座修建于13世紀的古老教堂。教堂底部的石塊已經斑駁,背陰處繡滿了蒼苔,處處透露著滄桑。教堂周圍是墓地,不同年代的墓碑參差其間。墓地旁邊是綠色草坪,草坪上有十幾條長椅。這些椅子都是私人捐建的。其中一條椅子是為紀念鎮上的一位女士而建,因為她在一戰期間為公益事業做了許多貢獻,捐建人是小鎮居民。還有丈夫紀念妻子的,她曾經是小鎮上唯一的音樂教師;也有孩子紀念父親母親的,他們養育了五個兒女……小鎮的房子環教堂而建,臨近的居民推開窗戶就可以看到墓園。教堂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這里最古老的墓碑距今已有六百多年,墓地和長椅記載著小鎮的發展歷史。小鎮上的年輕人,只要來這里走一圈,就能了解自己的過去。
坐在墓園的長椅上,我聯想到了松塆的祖墳山。英國地廣人少,許多肥沃的土地都用來種草了,自然不用考慮死人與活人爭地的問題。而對于中國來言,土地是生存的生命線,必須有效利用每一寸土地。但是,英國的墓園文化,確實給人帶來許多思考和啟示。
假如松塆的那座祖墳山仍然存在,假如對鄉村的墓地進行更加科學的管理,既讓節約耕地的政策落到實處,又給村莊的發展保留一份記憶,松塆的后人是不是更容易找到自己的根呢?
1985:父親的路,兒子的路
過完元宵節,打工的人就該出門了。十六那天早上,雞叫第三遍,愛蘭就起床了。她哆嗦著雙手,一連擦了三根火柴,才點燃了灶膛。她給光宗煮了十個荷包蛋,特地放了三調羹紅糖。紅糖煮荷包蛋,是松塆待客的最高禮節。紅糖表示甜美,十個蛋象征圓滿。愛蘭希望光宗吃了糖煮蛋,出門順利,平安歸來。
光宗放下碗筷,用手抹了抹嘴巴,背起父親滿倉留下的被窩卷兒,拎起用網兜網著的搪瓷臉盆,跟在包工頭保運后頭,蹀躞著往薄薄的晨曦中走去……
愛蘭勾著腰,手扶著門框,看著兒子的背影漸行漸遠,心里涌起一陣酸苦。前幾年,她也是這樣目送丈夫滿倉遠行,可最后等回來的卻是一壇骨灰。如今,二兒子也要出遠門尋生活了,她的心中空落落的。在1985年正月的這個早上,愛蘭想了很多很多,但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她的即將出世的孫子豪杰,在十四年之后也會走在這條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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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倉活著的時候,起初不僅自己不出門打工,而且也反對老二光宗出門打工。
大集體時代,滿倉是大隊的拖拉機手。春天,他拉著稻種、化肥,在田野上瀟灑地奔馳;夏天,他躲在樹蔭下,一邊抽煙一邊守著拖拉機抽水;秋天,他戴著草帽,一趟又一趟運送公糧;冬天,他則扶著機頭,突突突地犁那些連成片的田地。因為能夠使喚大機器,不僅隊長對他敬三分,村里人更是欽佩不已。比起其他農民,他干的活不算重,工分卻總是評得最高。每次拿出那張一元的人民幣,他都忍不住要多看一眼上面印的英姿颯爽的女拖拉機手。那個意氣風發的同行,讓他總是油然生出一股作為社會主義新農民的自豪感。
等到分田到戶之后,拖拉機用不上了,慢慢地銹在倉庫里,他也就失業了。重新學習用牛,同其他人一樣掣犁打耙,他心中的那點優越感也就溶到汗水里,一滴一滴沁到泥土中了。那雙長期侍弄機器的手,干起農活來并不得心應手,這也讓他常常生出莫名的沮喪。他媳婦愛蘭患有嚴重類風濕,剛過四十歲就直不起腰了,手腳也越來越不靈便。過去有隊長照顧,總是給她派一些輕松活,現在單干了,凡事都得自己動手,且不說她身體承受不起,單是勞動效率就低了許多。家里的兩個硬勞力都“硬”不起來,收成自然比別人家差了一大截。
本來,他家的老大光顯學了理發手藝,負責給周邊三個大隊的村民理發,年終折算成工分,也算一份不錯的營生。可是,光顯鬼迷心竅,戀上了河咀村一個比她大九歲的寡婦。他去那里理發時,總將剃頭挑子擺在寡婦家門口,寡婦一遍又一遍幫他燒熱水,臉上笑得像一朵花。他給寡婦的兩個胖小子帶水果糖,寡婦給他煮紅糖雞蛋吃。一來二去,他就進了寡婦的門。可是,那寡婦家的叔伯兄弟們不依,有一天將他們堵在了床上,一頓拳腳交加,打得他吐了半碗鮮血。從此,光顯的腦子受了刺激,變得半癡半呆,理發的活兒也不干了。每天吃過早飯,他就領著塆里的一幫小伢追雞攆狗。有時,他爬到棗樹的樹梢上坐著,晃晃悠悠旁若無人。有一次漢明問他:“你爬到上面做什么?”他行了個軍禮,大聲答道:“報告司令,我在放哨,看日本鬼子來了沒有。”漢明直嘆氣,心里說,這個伢算是廢了。
愛蘭托媒人給光顯說親,希望娶個媳婦給他沖一沖。女方家一聽說是拖拉機手家里的,起先都還興致盎然,可是一見到光顯癡癡的樣子,再看床上還癱瘓著一個七十歲的老爹,頓時黑了臉,轉身就沒回音了。如此四五次,再也沒有媒人上門了。這對滿倉來說是一個巨大打擊,讓他感覺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不知從哪一天起,滿倉愛上了喝酒。沒有錢,他就到村頭小賣部去賒散酒喝。經營小賣部的杏花起初很熱情,滿倉哥前滿倉哥后地攆著叫,嘴上像抹了蜜。眼見著欠賬多了,滿倉仍沒有還的意思,她的臉就黑了,后來干脆拒絕賣酒給他。滿倉酒癮發作,就去找寶紅討酒精,兌了水依然喝得有滋有味。經常是沒有下酒菜的,他就找來幾顆鵪鶉蛋般大小的鵝卵石,洗干凈了合上菜油、食鹽放在鍋里炒,然后盛起來佐酒。他吮一口鵝卵石,抿一小口酒,嘴里發出咂咂聲,顯得無比滿足。
沉迷于杯中之物后,滿倉就變得迷迷瞪瞪的了,免不了經常耽誤農事。他的心一散,家里的日子就越發不如從前了。且不說莊稼種得毛毛糙糙,就是菜園子也缺少收拾。家中一日三餐經常斷菜,愛蘭只好把鹽放在鍋里炒熟,盛在碗里滴幾滴麻油,一家人用筷子蘸了咽飯。
光宗高中畢業,沒能考上大學。他的成績一直不錯,調考總是前三名,按說上大學是沒有懸念的。事情就壞在一碗炒肥腸上。學校食堂的伙食向來很差,被學生們諷刺為“豬食”。光宗家里困難,平常總是買最便宜的素菜或咸菜下飯,肚子里一直缺少油水。高考前一天,食堂推出“加菜”——一元一份的葷菜。光宗那天突然嘴饞,也是為了慶祝即將脫離“苦海”,晚餐時買了一份青椒炒肥腸。沒想到,適應了清湯寡水的腸胃消受不了油膩,他半夜拉起了肚子。連著跑了幾趟廁所,天就慢慢亮了,幾乎一夜沒合眼。第二天走進考場頭暈腦漲,他最拿手的語文考得一塌糊涂;兵敗如山倒,其他幾門課也跟著掉鏈子。最終,他以三分之差名落孫山。滿倉倒沒有責怪他,嘆著氣說:“生就的丫鬟命,也就別做小姐夢了。”
光宗想和塆里的年輕人結伴出去打工。滿倉一聽,噴著唾沫道:“你沒聽說城里人壞得狠?坑蒙拐騙,專對著農村人。你這個慫樣,出去打工,怕是小命都要丟掉!你就待在家,跟老子種田……”光宗分辯了幾句,滿倉無名火起,順手撈起門后的掃把,劈頭蓋腦把他揍了一頓。就這樣,光宗被釘在了家里,學著干農活。
滿倉依然酗酒,日子繼續渾渾噩噩地過著。盡管家里增加了一個勞動力,但是種田的各項開支暴漲,一年辛苦干下來,除了混個肚兒圓,攢不下多少錢;如果遇到天災,糧食減產,交了各種稅費之后,連種子、化肥、農藥錢都賺不回來。自己家的生活沒有起色,可是塆里的新房卻一棟一棟拔地而起,滿倉看得眼辣、心躁。他經常背著手在院子里轉圈兒,罵世道不公,罵歷史倒退,罵愛蘭無用,罵大兒子花癡,罵二兒子草包,罵自己廢物。罵著罵著就拿出酒瓶子,揚起脖子咕一大口,又咕一大口,然后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笑過后一屁股塌在地上,抱頭抽抽搭搭地哭……
眼看著光宗過了二十歲,該娶媳婦了。媒人介紹了一個叫玉英的女孩,卻是光宗的初中同學。兩人知根知底,彼此都滿意。女方家長提出三條:蓋新屋,配齊三大件,再給娘家一千元彩禮。滿倉看那女孩臉圓、胸大、屁股翹,生得一副旺夫相,心中十分滿意。可一聽對方開出的條件,心頭就像壓了一塊巨石。光顯那個樣子,這輩子恐怕娶不到媳婦,就是當孤老的命了;光宗娶媳婦不僅是他個人的事,還關系到許家傳后的大事,耽誤不起。這些年單干,他并沒有多少積蓄。滿打滿算,建五間磚瓦房的錢還缺一半,至于彩禮錢、購買三大件就想都別想了。滿倉這次沒有喝酒,只是捧著腦袋蹲在墻角苦苦地思考。愁得打結的時候,他恨不得端起鳥銃去搶信用社。
想來想去,滿倉還是決定去保運的工程隊打工。盡管滿倉一直瞧不起保運,認為他不過是一個三流泥瓦匠,但是保運這些年當包工頭,干得風生水起,成了村里的頭面人物。他接的工程多,從不拖欠工資,松塆出去打工的人都愿意跟著他干。保運的工程隊買了一輛起重機,正要尋機手,滿倉過去開過拖拉機,正好能派用場。機手的工資與大工師傅相當,而且勞動強度小得多,這讓滿倉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
打工的日子不咸不淡,就這么一天一天熬著。滿倉依然愛喝酒,有一次喝得醉醺醺地啟動了起重機,一輛裝滿水泥的手推車沒有停穩,轟地從半空中墜落,差點把下面正在搬運材料的兩個婦女砸個正著。保運知道后,將他罵了個狗血淋頭,呵斥他如果不想干了馬上卷鋪蓋滾蛋,并且嚴令上班時間不許喝酒。滿倉面紅耳赤,沒敢回嘴,心里卻把保運的祖宗八代操了個遍。他們同屬一房,論起輩分來,保運應該喊他爺爺;保運家是地主、成分低,他的爹媽過去見了他都是滿臉堆笑、客客氣氣。可是現在保運當老板了,自己成了打工仔。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他只能忍氣吞聲。從此以后,滿倉再也不敢在白天喝酒了。不趕工期的時候,吃過晚飯大家可以自由活動。工棚里的人要么去看錄像,要么去打臺球,要么聚堆打撲克。這時,滿倉就僦在旮旯里,拿出酒瓶子,就著晚餐沒有吃完的剩菜,或者是從附近炒房里買來的花生、豌豆,有滋有味地品咂起來。他很少離開工地去外面游逛,不單是因他一口濃重的方言與人交流有障礙,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忍受漢口人那種鄙夷鄉下人的神氣。他總忍不住在心里罵:“沒有老子農民種糧食,你們餐餐喝西北風去……”喝過酒,他就斜靠在被窩卷上發呆。透過棚頂石棉瓦的縫隙,有時可以看見月亮和星星,這讓他想起松塆……想起那個家他就頭疼,又忍不住要喝酒……
到了年底結賬,扣除借支的酒錢和其他用度,滿倉帶回家一千八百元錢。而這一年家中田地的收成,除了保住口糧,幾乎沒有盈余。光宗說,種田看不到希望,還是想出門打工。滿倉這次沒有罵他,只是說:“打工的日子也苦……你爺你媽你哥都有病,家里需要人手,等我在外頭做不動的時候再說吧!”
過完年,滿倉又出門了。在工程隊里,他很少與人說話,也沒有朋友。他瞧不起那些泥瓦匠,覺得他們只有一身蠻力,什么技術也不懂;他們也不愛搭理他,認為他家的日子過得一團糟,偏還裝出一副傲慢樣子。他只有喝酒,喝醉了就睡覺,睡著了常常還能做個美夢……初夏的一個晚上,電閃雷鳴下起暴雨。沒有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時候出門的,更沒有人關心他當晚沒有回來。第二天早上,有人發現他歪在工地里新挖的一個大坑中,半邊身子泡在水里。那人伸手去拉,他的身體已經僵硬……公安局檢驗后做出結論,滿倉是醉酒后自己落到坑中,意外身亡。暴雨之夜,他究竟出門去干什么,他為什么會走到那個遠離道路的坑邊,無人能夠揭開這些謎底。
畢竟是自己帶出來的人出了事,保運心中不安,三番五次去找建設單位交涉,希望能給點補償。對方的領導被磨得沒有辦法,終于開了口,滿倉之死他們沒有責任,但是出于人道主義,補償兩千元撫恤金。為了這事,同在工程隊打工的老黑羨慕地說:“保運講義氣,把事弄成了。這滿倉賺了兩千塊,死得也值了!”
光宗去工地上收拾父親的遺物。除了被褥衣服,只有床底下東倒西歪的幾個空酒瓶,其中一個吊針瓶里還盛著小半瓶高粱酒。光宗舉起那瓶子看了半天,突然拔掉瓶塞,仰起脖子喝了一口。從沒喝過酒的他,頓時被嗆出了一串熱辣辣的眼淚……
滿倉是松塆第一個死在外地的打工者。這時正是1984年。
2
對于松塆的很多人,我都沒有太深的印象了,光宗卻有兩點讓我記憶猶新:一是他的寡言少語,二是他擅長抓鱔魚。
說起來,光宗對我有救命之恩。每到夏天,塆里的孩子都去村后的后湖游泳。后湖水面開闊,大概有四五畝的樣子,漲水的季節水深超過一個成年人。記得那時我剛滿六歲,還沒學會游泳。跟在一群大孩子屁股后頭,我揪著岸邊的水草,下到湖里踩水玩。玩了一會兒,我的膽子變大了,就慢慢往深水處走,嘗試著讓身體在水中浮起來。沒料到,我一腳踏空,跌進了一個深坑,連嗆了幾口水。身體往下沉時,我本能地大喊“救命”……危急時刻,一雙大手攥住我的胳膊,一下子將我從水中提了起來——原來,正在旁邊水溝里抓鱔魚的光宗聽到呼喊,跑過來救了我。他把我拎到岸邊放下了,我還在哇哇大哭。旁邊的孩子都說:“小圓子的魂嚇掉了!”光宗用手指了指我的頭,說:“屙尿!”我仍然哇啦哇啦地哭。他瞪大眼睛,嘴里迸出一個字:“屙!”在松塆有個說法,小孩子如果受了驚嚇,立刻蹲下撒一泡熱尿,就能把魂收回來。我被他的樣子嚇著了,趕緊蹲下去撒了一泡尿。尿過之后,我真的感覺不害怕了。他拍了一下我的后腦勺,說聲:“滾!”轉身又去抓鱔魚了。晚上,奶奶牽著我的手,端著一葫蘆瓢雞蛋去光宗家道謝。他媽媽愛蘭拉著奶奶的手,說什么也不肯接受雞蛋。恰好他從外面回來,看了一眼我們,只說了三個字:“拿回去!”弄得奶奶當下黑了臉。回家的路上,奶奶說,光宗是個好伢,就是倔頭倔腦,說話像射子彈,打得死人。
光宗家負擔重,日子不好過,他經常去抓鱔魚,拿到邾城集貿市場去賣了補貼家用。鱔魚喜歡在水田、池塘的水岸交界處打洞,洞口一般離水面有幾公分。它們白天躲在洞里,晚上出來覓食。梅雨季節水漲起來漫過洞口了,它們會把頭探出來呼吸。鱔魚和兔子一樣聰明,往往會挖兩三個洞串在一起,以備隨時逃生。有經驗的人都知道,洞口四周泥地比較光滑的,那里頭一定藏著鱔魚——它經常溜進溜出,尾巴把泥巴掃平了。這時,將專用的吊鉤穿上蚯蚓伸入洞中,肯定會有收獲。吊鉤沒有現成的可買,得自己動手制作。取一根破舊雨傘上的鐵骨子,先將一頭磨尖,再用老虎鉗子慢慢地把它扳成彎鉤就成功了。下鉤時將鉤尖朝下,這樣鱔魚吞食時,正好鉤住它下頜處的V形骨,不至于將頭部撕爛;感覺吞鉤了,不能急著往外扯,而要將鉤子緩進緩出幾個來回,再慢慢地往外拉,才能把鱔魚順利地釣出來。
因為有了那次救命的經歷,我對光宗多了一層親熱。有時看見他在野外釣鱔魚,我就跟過去看。他總是沿著河岸邊或是田溝邊,一字排開十多支鉤,然后依次起鉤,基本沒有空手的。幾輪下來,就裝了大半簍子鱔魚;掂一掂差不多了,他就收鉤回家,從不貪多。我還發現,只要是洞口冒泡泡的,光宗都不下鉤。我問他這是為什么,他說:“有崽。”后來我才知道,像這樣的洞中藏有卵或幼鱔,如果將成年鱔魚釣走了,幼鱔都會死掉。
除了這兩件事,我與光宗就沒有什么交往了。關于他后來的故事,都是聽別人說的。
光宗和玉英結婚不久,就出門打工了。這時,他癱瘓多年的爺爺已經去世,家里少了一個藥罐子;光顯的腦子似乎變得清醒了一些,愛蘭指揮他也能干一些簡單的農活。為了建房、結婚,家里欠了一屁股債,玉英的肚子慢慢隆起,孩子出生更要花錢。土地里根本刨不出錢來,光宗越發感到了生活的壓力。他扛起父親留下的被窩卷兒,去了保運的工程隊。他沒什么技術,自然還是做建筑工——學著砸鋼筋、做預制板。
在外打工的日子,光宗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一門心思攢錢。偶爾看一場錄像,花了一角錢,他會心疼好幾天。
收工后無事可干,光宗經常去青少年宮門前的廣場上溜達。那里經常有時髦男女溜旱冰,可以“掛眼科,不花錢”。那些男青年都燙著飛機頭、穿著喇叭褲,神情冷漠而倨傲,有的人嘴里還叼著長長的香煙,時不時瀟灑地彈彈煙灰。那些女孩個個嘴唇紅艷,仿佛剛剛吃過櫻桃;她們像蝴蝶一樣飛來飛去,讓人眼花。伴著迪斯科的勁爆音樂,他們在大理石地面上滑出各種花樣,矯捷如雁,靈活如狐,引起圍觀者一陣陣喝彩。有個戴蛤蟆鏡、留著小胡須的男青年技術最高,看上去是他們的頭兒。
那天,光宗扒在欄桿上,盯著一個女孩看得入神。那女孩細腰豐乳,胸前的襯衣被頂得似乎要爆裂開。她的身體扭動時,胸前一片波濤洶涌。“波濤女”發現有人盯著她看,就對“小胡子”耳語了幾句。“小胡子”一招手,帶著兩個男青年朝這邊飛快地滑來。沒容得光宗反應,“小胡子”手中燃著的香煙已經劈面射到。他嘴里大罵著:“鄉巴佬,看什么看?老子挖了你的狗眼!”說話間,一個小青年已經脫掉溜冰鞋,提起拳頭砸過來。光宗偏頭躲過,左腿沒提防挨了“小胡子”一腳,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一同在那里看熱鬧的老鄉漢濱怯怯地試圖勸阻,卻被“小胡子”一把推開。三人擁上去,朝著光宗拳打腳踢。光宗被打蒙了,抱住頭蜷成一團在地上翻滾……保運聞訊趕來勸解,掏錢買了一條“阿詩瑪”交給“小胡子”,那班人才算罷休。
這天晚上吃飯時,無辜挨打的光宗心情郁悶,破天荒買了一瓶行吟閣啤酒。他的酒量比他父親差遠了,一瓶啤酒下肚就醉了,嘴里直嚷嚷:“老子下回遇到那個女的,一定要把她奸了!奸了!”當然,光宗說的是酒話。酒醒了,他依然沉默寡言。只是從此以后,他再也不去廣場那里看溜冰了。
這件事對光宗的刺激非常大,以至很多年以后,他依然耿耿于懷——無法消除對城里人的成見。
到了夏天,光宗的兒子豪杰出生了。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伴隨著喜訊降臨的還有噩耗——玉英瘋了。產后第二天,她給豪杰喂奶,竟然把孩子往地上扔;豪杰拉大便了,她用紙擦過屁股,又去擦他的臉……玉英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惡化。她常常出現幻覺,總是自言自語,疑神疑鬼;興奮起來,她拿起菜刀亂揮,說是要防止壞人傷害豪杰……熬到孩子滿月,光宗將玉英送到漢口六角亭武漢精神病醫院,醫生診斷是生產誘發了精神分裂癥。因為她的情況比較嚴重,醫生建議住院治療。兩個月過去,光宗打工一年賺的錢都貼進去了。孩子吃奶粉,每月更是一大筆開銷。家中的經濟狀況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就差砸鍋賣鐵了。待到玉英的病情稍有好轉,光宗只好把她接回了家。可是,玉英回家沒幾天就發病了。她將家里的東西砸得稀巴爛,誰阻攔就打誰,力氣大得驚人。光宗叫了兩個年輕人幫忙才將她摁住,最后用繩子捆了起來,單獨關在堆稻草的房間里……光宗不能出門打工了,每天干完農活,又去釣鱔魚賣,給孩子掙點奶粉錢。不到半年時間,他滿頭的烏發上就像落了一層雪,看上去完全變了一個人。
用“瘋爺”的話說,光宗是撞了邪。接二連三的倒霉事,全找上了他家。
玉英不發病的時候,家里的人都要忙生計,就沒人在意她。1987年春天,她突然離家出走了。光宗四里八鄉地尋找,還將印著照片的尋人啟事貼滿了邾城。后來又向派出所報案,可是一直沒有任何線索。起初,她娘家還鬧著要人,后來發現光宗確實盡力在尋找,也就無話可說了。時間一長,疲憊不堪的光宗似乎感覺到了某種解脫,也就淡了尋找的心。
光宗和他的父親滿倉一樣,也愛上了喝酒,而且酒癮更大,一天不喝身上就像有螞蟻咬。他平常沉默寡言,可一喝了酒就滔滔不絕。沒有說話的對象,他就朝著豪杰又說又笑:“兒呀,別人都瞧不起你爸爸,你不會也瞧不起吧……”起先,豪杰很不習慣他的滿身酒臭,總是避之不及。后來,他把豪杰抱在腿上坐著,用筷子蘸了酒給他嘗。沒想到,小家伙吧唧著嘴,竟然很是喜歡……
那時,古崗的幾個混混糾成一伙,夜里騎著自行車去偏遠的村子偷雞摸狗賣了換錢。其中一人是光宗的初中同學喜子,熱情地拉他入伙。光宗起先很猶豫,但手上確實太缺錢花了,心驚肉跳地跟著干了幾票,沒有被人抓住,他的膽子也就大了起來。后來他們偷豬,往麻袋里一塞,背著就跑,直接賣給古崗的屠戶。
這樣干了一陣子,光宗發現比打工賺錢容易多了。手上有了錢,他就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只約了喜子結伴干,兩人分的錢當然更多了。
那時邾城的發廊如雨后春筍般興起,里面的小姐個個打扮得性感妖嬈。喜子帶他去“洗”過一次“頭”后,他就像喝酒一樣上了癮。他花20元錢買了一套漢正街批發的水貨西服,又在地攤上買了一雙皮鞋。每次去“洗頭”,他都穿上西服,用濕抹布把皮鞋擦得亮亮的。辦事之前,他不問價錢,只問小姐是不是城里人。如果小姐說不是,他一定要求換人。時間長了,許多發廊的小姐都知道了他的這個癖好。只要看到他來,她們都努力用普通話說自己的家在某個大城市。喜子對此十分不解,笑他是“土包子喜歡吃洋雞”,他只是惡狠狠地笑,也懶得解釋。
這期間,漢明的媳婦同情他,給他說合鄰村一個叫金菊的寡婦。金菊長得豐滿白皙,光宗一見很滿意。金菊沒提別的要求,只要置辦“三金”——金項鏈、金手鏈、金戒指,光宗一口答應了。擇日請酒辦了喜事,兩人就在一起過日子。這金菊好吃懶做,每天起床后連被子都不疊,對豪杰更是從來不管不問。光宗對她有些不滿,但是一想到她夜里的百般溫柔手段,也就怒氣全消了。那段時間,他不再去“洗頭”。
光宗在外面的“買賣”越做越大,經常兩三天不在家。有一天中午,他揣了一包錢,醉醺醺地回來了。剛一坐下,金菊就朝他哭訴,說光顯扒門縫偷看她洗澡。光宗一聽,怒火焚燒,順手從門后抄起一條扁擔,沖到了院子里。此時,光顯正蹲在太陽地里,觀看螞蟻搬運瓢蟲。光宗一邊罵著“畜生”,一邊舉起扁擔就打。光顯沒有防備,被一扁擔打翻在地……愛蘭聽到吵鬧,跑出來查看情況。這時,光顯爬了起來,舉起一根揚叉要戳光宗。愛蘭聽明白了事情的經過,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抱住光宗的腿哀哀地哭:“你們是兄弟呀……家丑不可外揚……”光宗扔了扁擔,氣呼呼地回屋去了。光顯拉著母親的衣角,眼淚汪汪地看著她,表情像個受委屈的孩子,低聲說:“我沒偷看,我沒偷看……”當天晚上,光顯沒有回家。第二天早晨,有人在后湖發現了他的尸體……金菊沒想到會鬧出人命,嚇得跑回娘家躲了起來。
埋葬了光顯,光宗的背在一夜間變駝了。盡管沒有人當著他的面說什么難聽話,但他覺得在松塆待不下去了。他去了一趟漢明家,說要和金菊離婚,要她退還“三金”。他滿嘴酒氣地嚷嚷道,再也不想見到那個喪門星了,他要遠走高飛。
3
在豪杰的記憶里,幾乎沒有媽媽的影子。爸爸總在外面打工,一年難得見到幾回。他最期待的是爸爸回家的日子,因為滿身酒氣的他總會帶回旺旺雪餅和娃哈哈果奶。從小到大,這兩樣零食成了他最美好的期盼。
奶奶愛蘭又當爸爸又當媽媽,一把屎一把尿將他拉扯大。他十分頑皮,經常和塆里的小孩打架,總是把別人打得頭破血流。家長上門告狀,愛蘭氣得直罵他,卻從來舍不得打他。有時太生氣了,愛蘭就坐在那里默默流淚。豪杰這時就蹲下去,抱住奶奶的腿柔聲說:“奶奶你莫哭,我長大了當包工頭賺大錢,買一箱娃哈哈給你喝……”
豪杰不愛上學,考試經常不及格。愛蘭有一次和光宗說起,光宗道:“考不上學,將來打工吧……那么多名牌大學畢業的學生,還不是到處打工,和我們民工有什么區別?!”熬到小學畢業,豪杰好說歹說就是不愿意讀初中。他說:“我一看書就打瞌睡,奶奶你莫為難我了。爺爺打工,爸爸打工,我為什么不能打工?……打工也能賺大錢呢!”這時,他的個頭已經超過一米六五,身體敦敦實實,遠遠看去像個小伙子。
豪杰自己跑去找保運,說:“哥,我想去你的公司打工。”保運看了他一眼,笑道:“崽子,你屌毛都還沒長出來呢,我可不用童工。”豪杰說:“你敢不敢和我掰手腕?”保運不禁莞爾:“難道我還怕你這小猴兒?”“如果我贏了,你就收下我。”保運答應了。沒想到連掰三盤手腕,他都輸了。就這樣,豪杰到保運的建筑公司當了一名小工——拎灰桶,每天工資十五元錢。
豪杰喜歡玩游戲,一下工就去打“街霸”,他的收入一大半都交給了游戲機室。遇到下雨天工地休息,他就從早到晚坐在游戲機室,渴了喝礦泉水,餓了吃方便面,除了上廁所,連屁股都不抬一下。這時《街頭霸王3:第三度打擊》剛剛上市,新增加的五名角色讓玩家有了更多選擇。初代女性格斗家春麗造型華麗,更是令他著迷,為了幫她學會所有必殺技,他幾乎花光了一個月的工資。有時半夜做夢,他還揮舞著拳頭大喊大叫:“春麗,春麗,干掉他……雷米,爬起來,別裝孬!”
豪杰玩“街霸”時結識了一個叫雄哥的人。那一次,他的錢花完了,意猶未盡地湊在旁邊看別人玩,激動得又是揮手又是跺腳。被湊的雄哥非但沒有生氣,還大方地遞給他一百元錢,讓他去買游戲牌子。打到半夜的時候,大家的肚子餓了,雄哥就請他們去吉慶街吃燒烤,聽“四大天王”唱歌。跟著雄哥的有四五個小青年,他們輪番給豪杰敬酒。豪杰來者不拒,面不改色一氣“吹”了十瓶啤酒。雄哥斜著眼在邊上看,不住地點頭。吃完燒烤,雄哥又帶他去發廊按摩。他從鱷魚錢包里捏出兩張一百的鈔票,塞到那小姐的胸罩里,笑道:“好好教教我這小兄弟!”……
像這樣吃過幾回燒烤,按過幾次摩之后,雄哥終于對豪杰說:“兄弟,大哥對你怎么樣?”豪杰說:“比我爸爸好一百倍。”雄哥呵呵冷笑,道:“你爺爺是民工,你爸爸是民工,你也是民工,將來你難道還想讓你的兒子、姑娘也當民工?”豪杰半天不語。
就這樣,豪杰扔掉了灰桶,跟著雄哥做了馬仔。雄哥去香港旅游時在身上紋了一頭熊,那熊在他的胸口張牙舞爪,尾巴一直伸到小肚子上。據說,有一次他剛一脫衣服,就把一個小姐嚇哭了,一時傳為江湖美談。他曾在沙洋勞改農場待過十年,出獄后帶著一伙兄弟,幫六渡橋的一個“大哥”看場子,在漢正街一帶收保護費。豪杰換了一身名牌西服,跟著雄哥四處晃蕩。他膽大心細,遇事兇狠,頗受雄哥賞識。他一度也想在身上文個威猛的動物,但那時武漢的文身水平太低,最后只在右手腕上文了一個“忍”字。
一個冬天的晚上,豪杰和雄哥從一家歌廳出來,中了仇家的埋伏——三個壯漢拿著砍刀圍著他們亂砍。倉皇之間,豪杰踢翻一人,順手奪得一把砍刀,殊死抵擋。混戰之中,他瞥見一把刀向雄哥的頭部砍去,立刻飛身上前,伸出左手一擋,只聽咔嚓一聲,劇痛鉆心,卻救了雄哥一命。就在危急時刻,他們的人馬趕到了。他忍痛反守為攻,一馬當先,接連砍倒了兩人……這次混戰的結果是,他的左手被砍骨折,他也將一人重度致殘,一人致輕傷,被判入獄兩年。
豪杰坐牢期間,雄哥每個月都去探監,而且多方打點獄警,給他特殊關照。他逢人就說:“豪杰是我的生死兄弟,夠義氣!”
兩年之后,豪杰出獄了。此時,雄哥已經洗白轉型,開了一家房地產公司,很多時候也幫助政府處理拆遷難題。他把豪杰安排在公司當保安部長,還給他在南湖買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豪杰這時已成江湖名人。他經常叼著一瓶娃哈哈果奶出現在拆遷現場,笑瞇瞇地把左手的刀疤和右手的“忍”字亮給當事人看——不少難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過了一年,雄哥把自己的侄女介紹給豪杰當女友。半年之后,他在漢口香格里拉酒店為他們舉辦了婚禮。在這次婚禮上,光宗第一次見到雄哥。他諂媚地笑著,說雄哥是豪杰的再生父母。雄哥淡淡一笑,道:“大哥,豪杰是個可憐伢!他跟著我干,至少不用當民工!”
4
多年之后,我再見到光宗時,他在武昌的一家民營醫院當保安。
這些年,他一直在武漢混生活,除了在工程隊打工,還收過廢品,踩過麻木,安裝過空調,修理過抽油煙機……因為貪杯,他經常出事故,每一樣工作都干不長久。沒錢的日子,他抱著被窩卷睡過涵洞;鈔票多的時候,他隔三岔五上洗腳城。那天我去找他時,他剛下班回家,面前的小方桌上放著一瓶白酒,還有一碟鹵牛肉、一碟花生米和一碗湯圓。
看到我帶去的白云邊酒,他十分高興,當場打開一瓶,笑道:“你還記得吧,小時候我救過你的命呢……這酒好!這酒好!”他倒出一杯,抿了一大口,熱情地說:“要不你也來一杯?”
我搖搖頭拒絕了,只說找他聊聊天。正說話時,一個身材臃腫、穿著紅毛衣的中年女人給我端來一杯茶,抬眼淺淺一笑,然后轉身出去了。
光宗用下巴點了一下那女人的背影,壓低聲音說:“她是正宗武漢人……我有時很煩她,可她罵也罵不走,晚上總往我被窩里鉆。”
我開玩笑道:“找個武漢媳婦,也蠻不錯啊!”
他得意地大笑,一口干掉了半杯酒,說道:“她下崗了,還不是看中了我每個月有兩千八百塊錢,可以吃我的喝我的……”
趁著他埋頭專注地夾花生米時,我仔細打量起他來。他的腰還是駝的,頭發已經雪白,而且變得稀疏了。那張刻滿皺紋的臉上,完全看不到過去的一絲影子。
我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你還摸鱔魚嗎?”
“圓子,你真是書呆子啊!”他往口里扔了一粒花生米,慢慢咀嚼著,“現在猛打農藥,野生鱔魚幾乎斷子絕孫了……”
喝完兩杯酒之后,他從鞋盒子里翻出一張照片給我看:“這是我的一對孫兒孫女,龍鳳胎,現在正上幼兒園大班。我每個月給他們存兩百塊錢,將來供他們讀大學……我們老許家總不能世世代代當民工吧?”頓了頓,他聳了一下鼻子,說:“豪杰不是個東西啊,不認我這個爹!說我丟人現眼……他忘了自己是從那個襠里掉下來的。”說這話時,他的眼睛變得有些紅了……
后來回松塆,聽了“瘋爺”的介紹,我才弄清事情原委。原來,豪杰結婚后,把愛蘭接去和他們一起住,還帶她去同濟醫院檢查了身體。光宗也想搬過去住,卻被豪杰一口拒絕了。愛蘭在那里住了半個月,就嫌樓房太高,說話別人聽不懂,鬧著要回松塆。豪杰拗不過,只好把她又送了回去。
豪杰掏了三萬多元錢,在老屋基上蓋了一棟三層樓房,還安裝了閉路電視和電話。他對愛蘭說:“奶奶,你每天把娃哈哈當開水喝都行,我現在有的是錢。”愛蘭勾著腰直點頭,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可是,她一個人住在新樓里,總感到安靜得瘆人。光宗一年回不了幾次家,回去至多也就住兩三晚。一天又一天,愛蘭面對的只有自己的影子。思來想去,她決定搬到明月庵去住。
明月庵離松塆三四里地,是80年代末期重建起來的。庵里有三個尼姑,還有幾個居士,好歹天天有人說說話。再說,自從滿倉去世之后,愛蘭就開始信佛,現在住到庵里去,離佛祖也更近了。剛住進去的時候,庵里的住持對她不冷不熱,有的尼姑嫌她手腳不靈便,言語中常常夾槍帶棒。后來,豪杰回去了一趟,捐獻了三千元香火錢。從此,大家都對她客客氣氣了。
“瘋爺”領著我去明月庵,愛蘭自然已經認不得我了。她的頭發早已花白,腰幾乎彎成九十度,兩只手萎縮得厲害,看上去就像雞爪子。當她聽說我剛從武漢回來,一迭聲問:“你見到光宗了嗎?他已經有兩個月沒回來看我了。”
愛蘭的腦子變得糊涂了,對于過去發生的許多事情,她完全記不起來了。說不到兩三句話,她就把話頭繞到了光宗身上,既擔心他在外頭吃不飽穿不暖,又擔心他被城里人欺負。
臨走的時候,她拉著我的手說:“你在武漢上班,熟人多,能不能給光宗說個媳婦……男人總得有個女人管著,你說是不是?”
1986:房子比樹長得快
【講述者:長勝;時間:2009年10月1日;地點:邾城】
1
松塆人常說:人生三大事,結婚生伢建房子。建房最顯示財力和能力。記得1986年那一年,塆子里像比賽似的,一下子起了三十多棟新房。
我讀過初中,后來學木匠,因為手藝做得不錯,在方圓幾十里還有點名氣。很多人家都請我去幫助選地基、建房子。
過去,擇基都會請“地仙”或風水先生。松塆解放前有個非常出名的“地仙”叫翰逯,據說朱懷冰請他去看過老家的風水,根據他的建議把祖墳遷移了兩百米。翰逯后來對我說,就是這小小的動遷,使朱懷冰免了血光之災。他一直想收個徒弟傳承衣缽,大概覺得我還有悟性,就帶著我出去勘過幾回墳場和地基,也口授了一些要訣。“鎮反”的時候,查出他是反動會道門的骨干,公安局就把他抓走了,后來病死在牢里。我手里一直保存著他用過的羅盤,可惜“文革”時被紅衛兵搜出來砸掉了。“地仙”擇基有故弄玄虛唬人的成分,但很多說法還是有科學道理的。譬如說給整棟房子“擇相”,一般取順勢,忌逆勢,也就是說以坐南朝北的“負陰抱陽”格局為佳,這中間就考慮到了避北風,防西曬。“地仙”手拿羅盤勘來測去,其實是在觀察地形地貌、光照特點、水流方向以及地下水情況,然后做出綜合判斷。
我幫人擇基建房,當然首先會考慮這些,不像那些沒文化的包工頭,瞎搞一氣……
2
這個時候的政策比較寬松,許多傳統習俗慢慢恢復了。就拿造房子來說吧,在農村一直是大事,過去都有一套完整的儀式。
譬如說“下腳”,就是平基整地。主人會選一個黃道吉日,將石匠師傅請進門。之前,他已先擺好了香案,安排了三牲酒禮,還有紙錢三疊、線香三炷、紅包一個。在鞭炮聲中,石匠師傅凈手,將錘子、釬子、墨斗擺在案上,口中念誦咒語:“伏以,神在虛空,香在爐中。凡民叩請,遠降來臨。大炷真香,一心奉請:天地水府,三元三品。三官大帝,上元一品;賜福天官,中元二品。赦罪地官,清須大地。普同普請,速降速臨。……弟子請神在前,開壺三獻上來。一獻二獻三獻圓滿,禮不重斟。今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湖北省武漢市邾城松塆許祠下某家院人修造。天無忌地無忌人無忌年無忌月無忌日無忌時無忌,弟子在此,伐墨下石,百無禁忌。大吉大利!”——這些詞你們可以記下來,現在的石匠、木匠大多不會這些儀式和咒語了,將來就要失傳了——然后搬起一塊石頭放入宅基后金墻的正中(將來放神案的地方),再用墨斗在上面畫符,邊畫邊唱:“修房石匠先行官,吉日來把墻角安。玉石打底金蓋面,修得華堂寬又寬。子孫金榜把名點,不中文官中武官。”唱畢,石匠師傅收了紅包,扯線砌石,完成下腳的工序。
基腳下好之后,再擇吉日開砌。主人先備好一個紅包,用托盤盛一份鹽茶米,放在安放中磚的位置。師傅一邊開灰,一邊唱:“手拿中磚四四方方,魯班弟子拿來安中央。左邊安起搖錢樹,右邊安起聚寶盆。下腳頭,恭喜主家代代多富豪;下腳中,恭喜主家代代坐朝中;下腳尾,恭喜主家發財從今日起。好言好語不要多言贊,總歸一句大發達。”然后根據房屋朝向與“河圖”“洛書”規定,安放神案前的中磚。其他匠人就沿中磚朝兩邊開砌。有些講究的人家,遇到砌門窗也要安放中磚。這時,師傅會說一聲:“來鹽茶米!”主人趕緊奉上一個小紅包和一份鹽茶米,還有一條小紅綢。師傅收了紅包,在門或窗的中心位置定好點,將小紅綢朝墻外搭好,放上鹽茶米,再安放中磚。
造房子最重要的當然是上梁。用作梁木的最好材料是精木(檫木),許氏宗祠的梁用的就是這種木頭。60年代以后,用得多的是杉木。房梁忌用桑木,會死人;忌用椴木,會絕后;忌用桃木,會散財富;忌用柿木,會出災殃;忌用樟木,會鬧邪祟;忌用杏木,會家宅不安。選好梁木之后就要雕梁,梁上的主要圖案是龍和八卦。八卦居中,龍居兩邊,取人為龍種、生生不息的意思。梁的兩端,一端寫祖堂字號,一端寫建造日期。成梁之后,木匠師傅將一塊紅綢楔入大梁,邊釘邊唱:“手拿釘錘響一聲,魯班仙人下凡塵。手拿釘錘響兩聲,祖師前人速來臨。手拿釘錘響三聲,我代主家釘棟梁。”釘完之后,將梁抬進廳堂,用春凳架好。過去上梁,都要將兩頭用松柏枝裹住,寓意松柏常青,然后用大紅綢裹好,還要懸掛一張“吉星高照”的紅紙,然后兩頭同時用力,扯上屋頂。后來簡化了,把梁直接扯上屋頂,固定在中磚上。然后,木匠師傅進行敬神的儀式。
解放之后,很多東西被當成封建迷信,師傅不敢教給徒弟,漸漸地就失傳了。像敬神儀式,現在也沒有幾個人會了。厚澤家是塆里第一個蓋新房的,請我主持建造。我對他說:“還是請請家神吧,這傳了上千年的習俗,總還是有道理的。”按照我的要求,厚澤準備了茶米鹽、紙錢、線香,還提來一只大公雞,用紅布拴住雙腿。我凈面洗手,燃香燒紙,請過家神,然后手提公雞上了梁。站在梁上,我首先舉著公雞誦唱:“手拿金雞是鳳凰,生得頭高尾又長。頭戴鳳冠綠皮帽,身穿五色錦衣裳。金雞金雞哎,它先在昆侖山上叫,后再主家屋內啼。朝中聽見此雞啼,文武百官拜朝砌。王母娘娘聽見此雞啼,她送主家上梁雞。”唱完就在雞脖子上輕輕割一刀,血流出來后,沿著梁的兩邊灑一圈。灑雞血的同時,我又唱:“魯班弟子聽見此雞啼,他作主家安煞雞。一安東方甲乙木,二安南方丙丁火,三安西方庚辛金,四安北方壬癸水,五安中央戊己土。方方安起方方安,安起天煞歸天去,安起地煞歸地門。”唱完,我就微閉雙目輕聲念咒語:“道法不用靈,南極拱河辰,總成五個字,掃盡世間魔。”同時用手在空中畫符。最后,從公雞的尾巴上扯幾根雞毛,一邊往空中撒一邊唱:“我扯匹雞毛飛上天,恭祝主家榮華富貴萬萬年。我提起此雞丟下地,恭喜主家發財從今日起。興啊!”唱完了就將公雞扔入廳房。為了討吉利,雞一般是不會殺死的。所以,公雞落地后會滿屋子亂竄,意為“滿堂紅”……
3
關于建房子,過去有很多傳說。主人如果沒有把師傅招呼好,有的師傅會裝神弄鬼耍法術,叫主人家宅不安、六畜不旺。翰逯對我說過,這些法術很靈驗,有時有意無意閃出的念頭就應驗了。所以,師傅輕易不教,怕心術不正的人用來干壞事。我的師傅也說,雖有《魯班經》傳世,但照著書上寫的施行往往不靈,必須由師傅口授心傳,所謂“真傳一句話,假傳一擔書”。在應用的時候,要回想師傅傳法時的情形,也叫“觀原形”,才靈驗。
你問我學過法術沒有?呵呵,我當然學過……不過,這玩意兒輕易不能用,用了會折壽。更多的我就不能說了,天機不可泄露……
1994:我的故鄉,我的人間
1
說起來很慚愧,在1994年之前,我并沒有故鄉的概念。談起童年,談起松塆,我愛用一個詞“老家”,就像說別人的故事。高中時讀余光中的詩歌,那“濃得化不開的鄉愁”,于我也只是紙上的名詞,并不能激起心中多少情感的漣漪。曾在爺爺家老屋的閣樓上翻出一卷《蔡氏宗譜》,我見上面的小楷清秀漂亮,竟然撕下幾頁帶回城里照著練毛筆字;后來那些泛黃的紙頁不知所終,我根本就沒意識到那是紙上的“故鄉”。
直到上了大學二年級,我讀了許多“尋根小說”,又讀了馬爾克斯、福克納的作品,依靠“他者”的激活,“故鄉”作為具有精神意義的存在,才漸漸在我的心中建構起來。也就在這一年,我第一次聽爺爺說起,“蔡姓的輩分連起來是兩句話:忠厚傳家遠,詩書濟世長”。他還說,這兩句話就像接頭的暗號,走到哪里都能把蔡家人聯系起來。也就從這時開始,我留意起了自己的根脈。
我們家族很多代都是一脈單傳。到了曾祖父這一代,起初生了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可謂人丁興旺。曾祖父擅長農事,苦心經營,日子過得十分殷實。他篤信“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將三個兒子全都送入私塾念書。三個兒子長成之后,一個經商,一個做官,一個開經館(私塾),在當地非常有名。誰知世事難測,短短幾年之間,他們尚未成家就突然接踵病逝,家中都來不及打造棺材。家道的突然敗落擊垮了曾祖父,他從此一蹶不振。就在這時,一個風水先生偶然從村子東邊的祖墳山經過。他看到一座墳后連連搖頭,自言自語道:“這是誰家的墳,怎么葬絕了?!”在旁邊放牛的一個孩子聽到這話,趕緊跑回村告訴了我的曾祖母。曾祖母聽后臉色大變,顛著小腳一路去追趕那風水先生,恭恭敬敬將他請了回來,讓他重新勘地遷墳。原來,這座墳是她的婆婆、我們的太祖母的。當年,太祖母去世時正逢發大水,請來勘墳地的風水先生被阻在梁子湖上無法及時趕到,只好匆匆將她下葬。也就是太祖母去世之后,她的三個孫子相繼病亡。果然,遷墳之后不久,曾祖母就懷上了我爺爺。爺爺長大成人,生了四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到了我父親、叔叔這一代,則一共生了六個兒子四個女兒;及至我們這一代,每家雖是獨生子女,但已繁衍成一個龐大家族。每年清明回松塆祭祖,我的大姑總是囑咐我們,要給老太多燒一些紙錢,是她保佑著我們家族人丁興旺。在“文革”期間,幾乎所有的墳都被平掉了,唯有老太的墳幸存了下來。所以蔡氏如今能夠說得清楚的“根”,就是這位安葬在松塆的老太了。
隨著年齡增長,尤其是經歷了時代劇變和人生坎坷之后,再回望松塆,我對“故鄉”的認識和理解又深入了一層。這種返回的心理過程微妙而復雜,混雜著迷茫、焦慮、迷戀、欣悅、苦悶,甚至還有反思……但這一切最終又融化在時光的熔爐里,變成了一種溫情和動力。就像歷史學家克羅齊所描繪的:“當人們重新回到古老的房舍、堡邸和大禮拜堂時,當人們重新歌唱舊日的歌兒,重新再做舊日傳奇的夢,一種歡樂與滿意的大聲嘆息、一種喜悅的溫情就從人們的胸中涌了出來并重新激勵人心。”
2
當年,松塆既沒有托兒所,也沒有幼兒園。年輕的媽媽們只有把孩子帶到田間地頭,一邊勞動,一邊照看。像這樣的景象在那時隨處可見:田埂上或者樹蔭底下,躺著、爬著一群孩子,大大小小,打打鬧鬧,哭哭笑笑;到了喂奶時間,一排女人掀開上衣,一片乳香彌漫。
我至今還記得,母親帶著我去花生地里鋤草的情形。
清晨,太陽還未升起,東天一片緋紅,大地上飄浮著夢幻一般的淡淡煙嵐。半個月前種下的花生已經出苗了,地里散發著好聞的青氣。那些長得快的花生苗頭上頂著小小的黃花,煞是好看。花生苗很有靈性,在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的時候,葉片完全張開,盡情地吮吸著晶瑩的露珠;等到太陽臨空,熱浪升起,它的葉片就輕輕合上了,這樣可以減少水分的蒸發。母親走入地里揮動鋤頭的時候,那些躲在葉片間的蚱蜢、蟈蟈和蜘蛛,都驚得落荒而逃,草棵里傳出一片呼呼啦啦聲。
小坡上有一棵槐樹,我就坐在樹蔭下玩耍。蝴蝶飛過,我就去撲蝴蝶;蚱蜢跳來,我就去抓蚱蜢。看到野花開了,我也爬過去摘兩朵。有時干脆撒一泡尿,用草棍攪和泥巴玩。實在無聊的時候,也玩自己的腳丫子和小雞雞。母親勾腰鋤著雜草,偶爾抬頭看我一眼,并不干涉我的活動。
休息的時候,母親會來到樹蔭下,給我擦擦臉上的汗水和泥巴,陪我玩一陣子,有時還教我念兒歌。
時光過去了三十多年,我還清楚地記得童年的那些歌謠。譬如看到蝴蝶飛過,母親會教我念道:“梁山伯,花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回去,打呀鐵,呀鐵打到正月正。我回去玩花燈,花燈玩到五月五。我回去吃豆腐,豆腐吃到六月六。我回去摘綠豆,綠豆冒開花。我回去摘絲瓜,絲瓜冒牽藤。我回去接媒人,媒人媒人在路上走,新姑娘啊在后頭。”譬如看到豌豆開花了,她則會念道:“豌豆開花杪締杪,我回去接我的哥啦嫂。哥叫我坐,嫂說凳子掉了腳。哥叫我喝杯茶,嫂說茶盅掉了把。哥叫我吃餐飯,嫂說銅鍋鐵鍋掉了篼,吃不成啰!”為了教我數數,她用兩只手分別握住我的左右手,一上一下,邊動作邊念:“哪邊高,這邊高;哪邊矮,這邊矮。一斤豆腐打幾塊?打兩塊(也可以打三塊、四塊……)。”有一次看到公社的干部在地頭檢查春播,一手叉腰一手指指點點,她就編了幾句:“大小干部掛電筆(即鋼筆),群眾做得干部吃;干部吃完一抹嘴,還說群眾不努力。”我那時未必懂母親的意思,但只要她唱完,我就拍著小胖手樂哈哈地笑。
長得更大一些了,我就走出了母親的視線,和塆里的孩子四處瘋玩。那年月物資匱乏,小孩子總免不了嘴饞,在我的記憶中,最快樂的莫過于漫山遍野尋找“美食”了。
陽春三月,絲茅草剛剛抽穗。趁它還沒開花,抽出茅針,剝出又鮮又嫩的白色花條來吃,綿軟而香甜。“甜根兒”粗的如筷子,細的似香頭,褐紅色的莖上有棘,剝去皮后露出嫩綠的肉莖,嚼起來脆生生的,有股甜澀味兒。初夏時節,“秧泡”成熟了,紅艷艷的特別誘人,摘一顆放在嘴里,酸酸甜甜的。再過一陣子桑葚也熟了,一嘟嚕一嘟嚕藏在枝頭上,摘下來一顆一顆往嘴里扔,嘴巴很快就染成了紫色。到了秋天,山楂、柿子、板栗熟了,只要去后山的樹林里轉一圈,出來都會挺著圓滾滾的小肚子。
當然,我們最盼望的還是拷芝麻和挖紅薯的日子。
深秋時節,微微變黃的芝麻稈割下后,扎成捆運回稻場上晾曬。經過幾日太陽烘烤,豆莢漸漸變枯,輕輕一碰一下就張開口落下黑黑的芝麻來。這時,隊長會組織婦女在稻場中央鋪一大片白色薄膜,開始拷芝麻。大人們席地而坐,一只手捏著芝麻稈,另一只手拿根棍子輕輕敲打,在一片砰砰聲中,芝麻如雨點般簌簌落下。一會兒工夫,白色薄膜上就堆起了一座座黑色的小山丘。這時就有人拿來木鏟子,把“小山丘”鏟到袋子里去。我們跑上去幫忙運芝麻稈,赤足在薄膜上竄來竄去,不時伸手抓一把芝麻拍進嘴里,鼓起腮幫子使勁地嚼,嚼出滿嘴的芬芳。
拷完芝麻,就該挖紅薯了。
塆里的男女老少一起上陣,先用鐮刀將枯萎的紅薯藤秧割了,露出布滿一道道裂縫的土地。男勞力揮著鋤頭一壟一壟地挖,鋤頭鉆入土里往旁邊一鉤,就掏出一個胖乎乎的紅薯。有時用手一扯藤子,牽出一窩紅薯,那是最讓人開心的了。男人在前面挖,婦女提著筐子在后頭撿。裝滿一筐,就抬到地頭集中。我們蹲在那里幫忙搓泥巴,搓干凈的紅薯呈紅色,散發著清香。搓一會兒泥巴,我們就摸起一個紅薯啃起來,真是又脆又甜,滿口生津。到了太陽下山的時候,地頭隆起了一座一座小山。隊長招呼兩個壯漢抬起大桿秤,由會計報數字,一家一家分配。有一年,一隊挖出一個“巨無霸”,足有二十斤重。分配的時候,厚生爺爺要求隊長把這個大家伙分給他家,他拿回去放在毛主席的畫像前供了兩個多月。
鄉村的童年無拘無束,田野、草叢、溝渠、樹林、草垛,處處都是我們的樂園。大家成群結隊瘋瘋鬧鬧,只要不打得頭破血流,大人從來不會干涉。
3
當時在農村,耕牛是最重要的生產資料,也是最寶貴的財產。分田到戶之后,我家和爺爺家共用一頭耕牛。這頭牛長得高大健壯,全身的毛黑黝黝的,只有額頭上點綴著一點白毛,我們就給它取名叫小白。只要給它喂稻草,它的長舌頭一卷一卷,眨眼工夫就將稻草全部卷進了肚子里,然后像尊雕像般立在那里,不緊不慢地咀嚼,眼神顯得溫柔而滿足;春耕時勞動量大,還會給它喂一些豆餅增加營養,它吃得更歡。冬天下雪,爺爺把它牽到堂屋里,讓它睡在稻草堆里取暖;夏天的傍晚,把它牽到池塘邊飲水,有時它還要掙著下到水中去洗澡,尾巴揮來揮去攆蠅子。它就像我們家的一口人,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遇到不用牛的日子,我們一定會牽著它去野外吃草,因為新鮮青草更有營養。
我喜歡和大姑一起去放牛。有時跟在大姑的身后蹀蹀而行,有時則騎在牛背上假裝騎馬,口中“駕駕”有聲。大姑愛美,留著兩條長長的辮子,搖搖擺擺垂到了屁股下面;她還愛唱歌,聲音清脆甜美。小白遇到鮮嫩的草,就會低著頭慢慢啃,慢慢地順著田埂走。這時,大姑就放了韁繩,張開雙臂,迎著太陽往前走。她邊走邊放聲歌唱。隨著優美的歌聲在田野上蕩漾,她的頭邊會升起一圈光輪,背影也似乎一點一點溶在晨光里,美得讓人心慌……
在野外放牛的時候,大姑總會想方設法給我找些吃的東西。遇到花生地、紅薯地,那是最叫人開心的了。經過菜園的時候,那些或青或紅或帶花紋的豇豆也引得人饞涎欲滴,她順手摘幾根遞給我,嚼起來味道也不錯。經過河邊的柳林時,她會折下柳枝,抽出皮來給我做支柳笛吹。
小白的肚子吃得圓滾滾了,大姑就拍拍它的頭,然后把我抱上牛背,牽著韁繩往家里走。她邊走邊唱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呀……”“學習雷鋒,好榜樣……立場堅定斗志強……”我嗚嗚地吹著柳笛伴奏,老也想不明白“斗志強”是什么意思,就問大姑。大姑想了半天,猜測說:“雷鋒立場堅定,可能是因為肚子又強又大吧!”她小時候得過腦膜炎,家里缺乏勞動力,加上又是女孩,沒有念過一天書……
我滿了七歲以后,有時也會牽著小白去田野里吃草。小白總是乖乖地跟著我走,從來不發倔脾氣,也不和別的牛打架。我在田野里跑來跑去,和其他放牛的孩子瘋玩……
我是1982年秋天離開松塆的。此后,我在縣城上小學、中學,后來又到武漢上大學,畢業后留在武漢工作。自離開松塆之后,我就再也沒有放過牛,更沒有見過小白了。
4
我們整個家族離開松塆是在1986年。三叔和三嬸長期在武漢做裁縫,早就放棄了松塆的田地。大姑頭一年嫁到了二十里外的王村,小姑則到邾城一家預制板廠打工去了。爺爺、奶奶和二叔家在這一年搬到了邾城郊區居住,由農村戶口變成了菜農戶口。從此,我們徹底離開了祖輩生活了近百年的松塆。
此后八年間,我都沒有回過故鄉。
1994年清明節,爺爺帶著我回去了一趟,此時我已經上大學了。爺爺說:“放在從前,你也算中舉了。你要回去祭拜祭拜老爺老太們,他們都會保佑你。”爺爺生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但最小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四叔在十來歲時不幸夭折了。我父親排行老大,我在家族同輩里也是老大。十一個孫輩之中,他最喜歡的是我這個長孫。聽到我考上大學的消息,他激動得一夜沒睡。
因為我們平常不是住在一處,爺孫見面并不多。就在這次回鄉的路上,爺爺一直不停地和我說話。他說,我們家過去也算書香門第,后來敗落了。他是晚生子,出生不久父親病亡。他由寡母也就是我的曾祖母一個人拉扯著長大,日子過得十分凄惶。到了春耕時節,家里沒有男人扶犁耕田,總是由小腳的曾祖母把犁扛到地頭,他踮著腳尖扶犁掣牛踽踽而行。他還告訴我:“蔡姓的輩分連起來是兩句話:忠厚傳家遠,詩書濟世長。忠厚是講家風,詩書是講安身立命之本。你們這一輩人,只有你的名字中帶有輩分。但這兩句話不能忘記,你將來要教給弟弟妹妹們!”他帶著我在曾祖母的墳前燒了紙錢,磕了三個頭。我們頂著嗚嗚的風,在曠野里給列祖列宗焚燒紙錢。爺爺指著崗地上的一處草地對我說:“你看這里風水多好……將來我歸山了,就安葬在這里。”我當時眺望著日漸荒蕪的田野,在記憶中搜尋童年的影子,并沒有太在意他所指的地方。在我看來,就像他一貫說的,他肯定能活到我結婚,因為他還想抱一抱重孫。
可是就在這年夏天,爺爺突然中風去世了。他給我說過的話,就變成了遺囑。
生前,爺爺曾多次念叨,百年之后不要進火葬場,他要睡“壽屋”(棺材)。還在五十歲的時候,他就找木匠長勝打造了兩口柏木棺材,一口給他自己,一口給奶奶。棺材放在影壁后面,每年夏天,他都要精心地刷一遍桐油。他總是得意地給來串門的老人夸耀,這個“萬年屋”的木材是如何堅實,做工是如何精致,惹得大家嘖嘖贊嘆。
爺爺去世的時候,正逢國家強力推行殯葬改革,說是為了節省耕地,人死后必須火葬。土葬是幾千年的習俗,人們常說“入土為安”。盡管政府大力宣傳,但農民對火葬還是不能接受,有的人甚至偷偷掩埋去世的親人。縣民政局成立了專門的執法隊來應對。一旦得到舉報,民政部門或者鄉政府的干部會先依照國務院殯葬改革條例和地方執行細則向死者家人下達處罰決定書,死者家人如果繳納一點罰款,執法隊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但是,死者家人多半是不愿意繳納罰款的,這時,執法隊便開始強制執法——由混混破墳拉出尸體,送到火葬場去焚燒。為了避免被“執法”,二叔提前回到松塆和鄉鎮干部以及村委會的干部溝通。因為爺爺是大隊的老干部,口碑甚好,更重要的是戶口已經遷到了邾城,所以,他根本就不是松塆管轄的村民。村干部說:“怎么安葬是你們的事,不要驚動大家就行……”算是默許了土葬。
安葬爺爺那天,送葬的車隊天還沒亮就出發了。天空中掛著一輪微微泛紅的蛾眉月,就像哭紅了的眼睛。為了減少動靜,車隊進入古崗地界之后,既不放鞭,也不撒紙錢。車子停在村外的公路上,“八大金剛”呼喝一聲,穩穩抬起棺材,從村后的小道上徑自去了墳地。這時,月亮已隱身,天幕上掛著幾粒星星。主持葬儀的表伯問我爺爺當時選定的墳址,我使勁地回憶,可是腦子里對于那個位置并沒有確鑿印象。爺爺是懂風水的,他相中的自然應該是“風水寶地”。我暗暗罵自己是不肖子孫,當時竟然沒有把那個地點記牢。我在草坡上走了幾遍,參照四周的草木和遠方的地貌努力回憶。當我看到墳山正前方四五公里外,晨曦中隱約露出并肩聳立的兩座小山時,腦海里突然靈光一閃。從兩山之間的V形谷底的正中畫一條垂直線到我所在的山坡,相交點就是爺爺當時選定的位置。表伯按照我指的位置插下小木棍定點,然后指揮大家開始挖坑。突然之間,空中烏云縱橫,席卷而過,天光盡失,黎明前最重的黑暗降臨了。大家默默地挖土,有一陣子看不清人影……四周村莊里的公雞開始打鳴了,那聲音在曠野里聽起來特別嘹亮,扯得人心里一顫一顫的。我們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土坑越變越大,越變越黑……當東方露出紅霞的時候,表伯在低低的哭泣聲中用鐵锨將墳包一下一下拍實了。最后,他用泥塊修了一個圓圓的蓋子放在墳尖上。我們跪成三排磕了頭,然后順著村后的小路往回走。轉過小山坡時,我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那圓圓的墳頂顯得特別明亮,一縷陽光恰好照射在上頭……
我們這個家族人丁興旺,父親這一輩全部走出農村,我們這一輩全部進入大城市工作,有的當教授,有的當處長,有的當經理,還有的開公司,沒有一個搞歪門邪道的。按照松塆人的說法,這都是因為祖墳葬得好。
我從來不相信鬼神,但我相信,爺爺會在冥冥中護佑他的子孫。
5
2006年10月,我的兒子出生了,他依然是我們這個家族同輩中的老大。按照習俗,他的名字中間應該嵌入“遠”字表明輩分,但是我給他取了很多含“遠”字的名字,始終覺得不滿意。有一天翻看《詩經·周頌》,讀到了“維清緝熙,文王之典”這一句。我和妻子都對“維清”這兩個字比較滿意,就拿去派出所登記了。后來,弟弟的女兒出生,名字中也沒有用“遠”字;兩個堂弟的孩子出生,名字中依然沒有用“遠”字。母親和二媽說起這件事,總覺得有些遺憾:名字里都沒有“派號”了,孩子們以后怎么記得輩分和根脈呢?
兒子上小學之后,我有一次無意間和他談起我們的祖先和輩分,我就將爺爺當年教給我的兩句話念給他聽,并且告訴兒子他是“遠”字輩。他當時正在玩剪紙,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也不知記住沒有。
去年過年的時候,兒子領著弟弟、妹妹們在房間里做游戲。我偶然經過門口,聽到他對正上幼兒園的小堂弟一本正經地說:“你要記住啊,我們家的輩分是兩句詩哦,‘忠厚傳家遠,詩書濟世長,你是遠字輩!我老爸說,太爺爺講的:我們家的人都要忠厚,要讀書……”
聽著他煞有介事的童聲,我的心中涌起一股熱流。
1999:超生“游擊隊”與混混及其他
【口述者:漢明;時間:2009年10月13日;地點:邾城】
1
80年代最初那幾年,塆里人都盼著吃飽肚子,然后盼著頓頓有魚有肉,覺得這就是幸福生活。沒過多久,這樣的“幸福日子”就來到了。大家又夢想著推倒土磚茅草房,蓋起磚瓦房。沒用多長時間,這個夢想也實現了。很多人家蓋起了兩層或三層的小樓,家里的電器不比城里人少,像縫紉機、自行車、電視機、錄音機等等,后來又有了電冰箱、空調、洗衣機、手機、電腦、摩托車……生活的確是越過越好,可是,大家卻覺得日子不是那么舒心了。
究竟是什么讓人感覺不舒心呢?
2
先從村里的干部說起吧,我總罵他們是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過去我們受毛主席的教育,覺悟還真不一樣。我們聽上面的話,瞎指揮,胡亂搞,的確做過一些錯事。但是大多數時候,我們的出發點是好的,總想讓鄉親們過上好日子,總想早日實現毛主席說的共產主義。那個時候的人有理想,有集體主義,總是批斗“私字一閃念”,在靈魂深處鬧革命……后來的干部哪還有理想?他們只認得錢。古人說: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這些干部啊,心里早忘了老百姓。建國他們一幫人坐穩“江山”之后,無法無天,哪像共產黨的干部哦!
包產到戶之后,村干部其實比過去好當,“中心工作”就是四件事——計劃生育、農業稅費、國土管理、殯葬改革,其中計劃生育是重中之重。
計劃生育被他們簡稱為“安引刮扎查”,也就是安環、引產、刮宮、結扎和普查(查環、查孕)。每個季度都有檢查,4月和10月是重點。鄉里先把“安引刮扎”的指標數分配到村里,村干部在規定的時間內把村里的育齡婦女和該“安引刮扎”的人員帶到鄉計生服務站接受檢查和手術。有“基本國策”在那里撐腰,每完成一個指標,村干部都會得到獎勵,積極性很高。80年代出去打工的人員比較少,計劃生育抓起來容易。那些想“偷生”的,多半往親戚朋友家里躲。村干部容易找到線索,馬上報告給鄉里。一幫人馬浩浩蕩蕩開過去,攆得雞飛狗跳,抓住人就往計生站送,像閹雞閹豬一樣就解決了。到了90年代,塆里年輕一點的媳婦都到武漢或者沿海一帶打工去了,誰也不會為了接受計生檢查而回來;而那些已經懷上二胎、三胎的,更是躲得遠遠的,自然不會自投羅網。鄉里對這個事盯得緊,村干部就挖空心思想對策。首先,村里規定,凡是該普查的育齡婦女不去檢查的,一律罰款;在外打工的可以在打工地計生服務站檢查后把檢查單寄回來,不然也罰款。其次,造假。他們有時會暗示外出人員偽造檢查單,反正誰也鑒別不出來;他們還會找另外的人去冒名頂替接受檢查,反正誰也不認識誰。這樣,指標完成,就把鄉里的獎金哄到手了。罰款當然雁過拔毛,村里可以撈一部分到手上。普查還好對付,“安引刮扎”就不好忽悠了。怎么辦?采取強制措施。
必勝家里有三個女娃,就想生個兒子。他們家三代單傳,老母親臨死前不閉眼,拉著必勝媳婦流眼淚,就盼有個帶把兒的孫子。交過二胎、三胎罰款,必勝家和楊白勞差不多了。二胎超生費的標準是男女雙方年收入的三至七倍,算下來將近五千元,三胎差不多就要翻一倍了。這對在田地里刨食,年收入不過兩三千元的農民來說,真是天文數字,只有傾家蕩產。眼看著種幾畝薄田沒有活路,必勝就帶著媳婦到武昌收破爛。他在省腫瘤醫院旁邊的一棟爛尾樓里打掃出兩間空房,一間住人,一間堆破爛。白天,他拉著板車在附近收廢書廢紙、舊家電、舊家具;晚上,他和媳婦點著煤油燈,把半新不舊、還有用處的東西挑出來,高價賣給舊貨市場,其他的破爛則交給回收公司。順帶著,他也偷一些電纜線、鑄鐵井蓋當廢品賣,一年下來的收入超過種田五六倍。賺了錢,他們就下力氣造人。終于,他媳婦又懷上了。村里的干部當然也惦記著他們,可就是找不到他們在武漢的住處。有一次,建國從他們家女兒口里套出了他們住的大致位置,就報告給了鄉政府。一個副鄉長帶隊,開著一輛面包車來到武昌區的省腫瘤醫院蹲守。建國在醫院附近轉悠了一上午,終于發現拉著板車哼著歌往家里走的必勝。一路跟蹤到爛尾樓,果然看見他媳婦正坐在門口曬太陽,肚子聳得像座小山。必勝看到工作組來了,趕緊讓媳婦躲進屋,自己操起菜刀攔在門口耍橫。副鄉長一揮手,三個戴著墨鏡、穿著開衩黑西裝的混混走上前去,一個抬腳踢倒了必勝,另兩個一人抱一只胳膊,硬生生將必勝媳婦架上了面包車。面包車直接開到縣衛生院,必勝媳婦被架進手術室引產……為了這事,塆里人都罵建國為了得獎金,喪盡天良。
鴻文家也是超生戶,夫妻倆常年不在家,據說是到廣東打工去了。建國帶著工作組找到他父親厚善,要他交罰款。厚善犟了一句:“哪個超生哪個交錢,我又沒超生!”帶隊的鄉干部非常惱火,拿起靠在門口的一根揚叉,往屋頂上一戳,嘩啦啦一行瓦片掉了下來。厚善撿起地上的棒槌,沖上去要打那干部,一個戴墨鏡的混混從后面扯住他的衣服,一把將他搡倒在地。最后,他們逼著厚善打開兒子的房門。屋里擺著一臺電視機和一架縫紉機,幾個混混搬起就走,最后還從廂房里扛走了十麻袋稻谷。然后對厚善說,天黑之前送五千元到村委會,否則這些東西就折價五百元處理,而且不能抵罰款,只是作為今天的工作經費。臨走之前,一個混混從屋里拿了個塑料洗臉盆倒扣在門口,跳起腳將它踩得稀巴爛……天黑之前,厚善拿著五千元交給了村委會的會計。建國給他遞了支煙,笑瞇瞇地說:“厚善伯,政策擺在那里,你何苦對著杠呢?”
當然,抓計劃生育確實不容易,但不能這樣胡搞啊!干部做事,也要有“人味”吧!
順便說幾句混混。這些年輕人平常不務正業,盡干些偷雞摸狗的事情,在派出所是掛了號的。他們整天在鄉里晃來晃去,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揚威,見了干部卻像孫子見了爺爺。有時,政府遇到難纏的農民搞不定,就會暗地指示他們去“沖鋒陷陣”。這些混混白天登門,半夜揭瓦,牽牛趕豬,農民不敢不服。所以,有句話說的是“混混怕干部,干部怕農民,農民怕混混”。
干部搞工作,靠混混“沖鋒陷陣”,豈不成了黑社會?
除了抓計劃生育,那時的村干部還有一個重要工作就是收農業稅費。農民承包土地要繳納三部分錢:交給國家的叫農業稅,交給鄉鎮政府的叫統籌款,交給村社集體的叫提留款。按每個承包人口來算,農業稅平均四十元,提留款、統籌款大概在五六十元,加起來每人每年要交一百多元。還有各種名目的集資款項,像村級公路集資、鄉鎮柏油路集資、高速公路集資等等,一年下來也是一筆不小的費用。如果家里只種幾畝田地,一年的收成扣除種子、機耕、化肥、農藥等開支,最后的收入可能還抵不上要繳納的稅費。中央年年說減輕農民負擔,落實到基層還是外甥提燈籠——照舊(照舅)。前些年,聽到廣播里介紹一本叫《中國農民問題調查》的書,寫得還是蠻真實的。——當然,這是隔年的老皇歷了。中央在2006年全面取消了農業稅,還給農民發補貼,錢雖然不多,但是得民心,是英明之舉。
建國當了十多年村支書和“村長”,自家的三層樓房建起來了,還在邾城給兒子買了一套商品房。你要問他為村里做了什么事?修路算是一樁,但包工頭是他的姨老表……原來蠻紅火的村辦企業,在他的手上垮的垮、賣的賣,還美其名曰“順應市場經濟發展”……因為他在上面有人,所以“龍椅”坐得固若金湯。
你說村干部是經過投票選舉的?那不過是走個過場。改選時他給每家送一壺油,百般許諾,吹得天花亂墜,很多人磨不開面子,還是投他的票……農民如果沒有覺悟,基層民主說得再好,也沒法真正實行。我又想起毛主席說過的話,農民最大的問題是教育問題!
不過,建國沒有落到好下場。前些年他出車禍死了,聽說半邊臉被壓成了肉餅。你說,這是不是報應呢?
3
更窩心的是,偌大個村子,現在變空了。你在塆里走一圈看看,除了村委會的干部,剩下的都是“3861”部隊了。
我們這些老家伙現在都怕死,因為死了沒有人埋。1998年冬天下大雪,塆子里接連走了五個老人。出殯時滿村找人,竟然湊不齊抬棺的“八大金剛”,只好去隔壁塆子里借人來幫忙。隔壁陳家塆一個六十歲的婆婆得了慢性病,本來一時半刻死不了。就在正月初六那天,她喝農藥自殺了。為什么選這個時候自殺?因為兒孫都還沒有出門打工,正好可以給她辦喪事。
從90年代開始,大家覺得在土地上沒有奔頭了,出去打工的人一年比一年多。有手藝的,沒手藝的,有文化的,沒文化的,只要是在外面混,都比種田強。哪怕在外面混得像狗,也不愿意回來。青壯年都走了,只剩下一些老家伙在家種田。拋荒的田地越來越多,長滿了荒草,就像癩痢頭,看上去讓人心里難過。
古話講:故土難離。過去有人離開家鄉,會撮一捧土放在包里。在外面水土不服,用這土煎水喝馬上就好了。現在的人都像湯圓糊了心,死命地往外頭跑。背井離鄉在外頭打工的日子好過嗎?
我的大孫子博慧中專畢業后去深圳打工,一年到頭也落不下幾個錢,至今還沒談女朋友。每年春節回來,他們同學都要搞聚會。這個問:“你在北京混得怎么樣?”那個答:“呵呵,還過得去。”這個又問:“一年搞個十幾萬不是問題吧?比在黃岡這種小城市混要強多了。”那個答:“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處,長見識。聽說你也混得蠻好……”這個說:“工資不能和你比,不過福利還行,老板有時還請我們吃飯。”那個說:“我們公司提供住房……總之,比待在家里強多了!”其實呢,兩個人說的都有水分。北京的那個一個月工資拿到手才兩千多元,住的是公司提供的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黃岡的這個公司老板經常拖欠工資,也就是中秋節加班請他們吃過一次大排檔。我問博慧怎么對同學說自己,他告訴我:“瞎吹唄!我說女朋友家有錢啊,她爸爸是煤老板……反正大家都在講鬼話,也沒有誰當真。”老五,你剛才說這叫“春節敘事”現象,其實就是大家都在編瞎話嘛……是啊,打工生活有那樣好么?他們都在故事里做夢啊……
六十歲以上的人大都還守著老傳統,以土地為命根,往往精通農活;四五十歲的人基本都在外面打過工,有一些見識,多半留戀故土,年紀大了還是愿意回來種點田地糊口。八〇后、九〇后就完全變了,從學校畢業后,肩不能扛、背不能馱,又怕吃苦,沒有人愿意學習干農活。再說,辛苦干一年,一畝地的收成不過一千多元,不如到街上擦皮鞋,一個月也能賺一兩千……你看塆子里還有幾個年輕人會耕田打耙?“農民”快要絕種了。
他們不往遠處跑,不往城市里跑,又能怎么辦呢?
4
你們一個是70年代出生的,一個是80年代出生的,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松塆的樣子。那是多漂亮的一個村莊啊!每次從外面開會回來,我都要站在古崗上往這邊看:青山綠水,黑瓦白墻;春天田野里種著一望無際的紅花草,就像畫兒一樣;秋天稻谷成熟了,風吹過就像波浪一般翻滾。這是我的家鄉啊,看著就覺得心里美!
現在,玉帶一樣的秀溪干枯了,河床上堆滿了各種顏色的塑料袋、瓶子、罐子,就像一條又臟又皺的抹布。池塘里的水發綠了,別說喝,就連涮衣服都有一股臭味。溝渠垮塌了,為抗旱引過來的水在路上要漏掉一半。尾子山機站無人管理,機房被鉆了一個大洞,電機被人偷去賣了——這還是我當年從縣里爭取來的工程,引來的水保了松塆二十多年豐收。
不知道怎么搞的,野狗也越來越多了。它們在田野里轉來轉去,舌頭拖得老長,眼睛看上去像狼一樣。……還看得到喜鵲嗎?都被農藥殺死了。還看得到螢火蟲嗎?也差不多被農藥殺絕跡了。
更可怕的是,人心慢慢變壞了。城里人總認為自己聰明,把一些假冒偽劣的東西銷到農村騙錢,什么水貨肥皂、牙膏、方便面、奶粉,什么假種子、假農藥……你以為農民真傻嗎?其實農民精明得很。過去莊稼長蟲了,隊里會組織老弱婦孺去手工捉蟲,即使打藥也用量很少;現在則死命噴敵敵畏、磷銨、樂果,反正這些糧食都是交公糧,給城里人吃;那兩塊留作口糧的田是絕對不打農藥的。為了讓豬長得快,喂化肥;為了瘦肉多,喂瘦肉精;為了讓鱔魚長得肥,喂避孕藥;為了讓魚不生病,喂抗生素……結果吃豬肉沒有肉味,吃鱔魚生不出孩子,吃了魚會過敏……松塆人以前哪有這么多花花腸子呢?無論什么社會也要講個誠信嘛。到底是被城里人帶壞了,還是自己變質了?——城里人和農村人現在是互相殺對方,然后自殺。
村里的風氣也完全變了。春節臺上唱戲,臺下賭博。一堆一堆的人圍著炸金花,一天可以輸光一年掙的錢。厚澤的女婿成立了一個賭博公司,有的負責放哨,有的負責坐莊,還有的負責放債,一條龍服務,最后就是要把你搞得傾家蕩產。包工頭九伢的爹漢敏走了,他竟然請了一幫臉上涂得像猴屁股的女人來哭喪。兒女不哭自己的爹,卻讓別人來幫忙哭,這是孝順還是好笑?到了半夜,兩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在門口搭的臺子上跳脫衣舞。漢敏要是沒死,怕是要羞死喲……
小伢們也不得了,你聽我那剛上小學的小孫子唱的歌:“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你為什么背上炸藥包?我去炸學校,校長不知道,一拉線快逃跑,轟隆一聲學校炸沒了。”
如今,村中最有錢的人在武漢買了別墅,開著路虎;最窮的人住著四壁空空的房子,生了病沒錢上醫院。過去是貧農的,他們的兒女現在還是窮人;過去是中農的,那些兒女混得不錯,有的當干部,有的在城里做小買賣;過去是地主、富農的,后代多半不是包工頭,就是黑社會……古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難道真有遺傳么?
我真是越活越糊涂了。
備忘錄
像我這一代人,少年時代閱讀過大量紅色經典,譬如《暴風驟雨》《李家莊的變遷》《艷陽天》《創業史》等等,它們按照“革命”邏輯敘述歷史,為我提供了一種鄉村記憶;新時期之后,像《白鹿原》《豐乳肥臀》等等按照新歷史主義的邏輯,竭力去“革命”,為我呈現了另一種鄉村記憶。而我在松塆的采訪調查,獲得的材料又呈現出另外的歷史景觀。因此在寫作此文的過程中,我的腦海里歧路叢生,充滿疑惑。為此,我與遠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求學的老五有過多次探討,以下截取的是我們QQ聊天的部分記錄。
碧云天(筆者):我感到非常困惑的一個問題就是松塆的“革命”,它的發生竟然充滿戲劇性……
英倫過客(老五):幾十年來,松塆人已經習慣了他們的生活環境和秩序。盡管窮困,但日子還過得下去。他們一方面慨嘆命運不公,一方面又默默忍受。“革命”對他們來說是一個遙遠而陌生的詞匯。只是在外來力量的推動下,松塆人意識到了自身的處境,意識到了還可能有新的生活。于是,他們才開始“革命”。
碧云天:你的分析有一定道理。具體到梅松這個人,情況會更復雜一些。為什么是他首先起來“革命”?他為什么選擇許耀輝作為“革命”對象?按常理說,許耀輝在松塆并無民憤,而且當著族長,在村里很有威望;最關鍵的是,他還幫助過梅松。他不僅讓梅松住在牛棚里,還把自己穿舊的棉衣棉褲送給了梅松。這大概還不能簡單地用一個階級與另一個階級的尖銳對立來解釋……
英倫過客:你是說有私人恩怨嗎?這在過去的革命敘事中倒是常常被故意遮蔽。
碧云天:我們無法了解更多的歷史細節,當然也不能低估一個人的階級覺悟。但我憑直覺認為,苦孩子出身的梅松本能地討厭甚至痛恨許耀輝。許耀輝更像某個象征,好日子的象征,尊嚴的象征,權力的象征,只有打倒了許耀輝,他才有可能站起來……
英倫過客:革命的動因往往非常復雜,自然也不能排除私欲。
碧云天:在潘組長的革命思想啟蒙之下,梅松進步很快,成了一個有覺悟的新農民。只是,這種啟蒙直接指向政治化的“革命”,顯得十分單一……因此,梅松雖是一個新農民,但也有天然缺陷。
英倫過客:他當然不是理想的新農民……所以,毛澤東說,農民最大的問題是教育問題。
碧云天:從松塆的實踐來看,我對一個問題存有疑惑——當社會主義改造宣布完成以后,作為工農聯盟重要基石的農民的精神改造是否完成了?這個重塑文化與靈魂的工程,顯然比制度、經濟、法律層面的重建更為復雜。貧窮者、勞動者不僅成為統治階級,而且突然成了精神高貴的代名詞,“肉食者鄙”……人們常說,三代造就一個貴族。歷史給予農民覺悟、成長、進步的時間是不是太倉促?
英倫過客:你不要忽略共產黨對于新社會的整體設計,與土改差不多同時進行的不是還有掃盲運動嗎?掃盲的同時也伴隨著集體主義和共產主義教育,這都是在進行精神再造的工作。
碧云天:你說的“再造”這個詞是否隱含著一層意思,歷史在這里出現了“斷裂”?這就涉及另一個問題,許瀚儒、許耀輝們為什么無法擺脫自己的命運?我注意到一個現象,盡管人們關于歷史細節的某些敘述常有相互牴牾之處,但是他們的基本立場驚人相似——那些地主并非惡霸,而是松塆的精英。松塆人似乎更愿意為我講述一個業已消失的階層——鄉紳的“傳奇”。
英倫過客:按照階級分析的觀點來看,作為地主階級,他們被消滅具有正義性。可是具體到個人,就比較復雜了……以許瀚儒、許耀輝為代表的鄉紳顯然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維系力量。毋庸置疑,他們深受儒家文化教誨,知書達禮;同時又熱心于鄉村公益事務,盡職盡力,造福鄉梓,在一定程度上維系著鄉村的穩定與和諧。他們被革命暴力消滅,使得鄉村傳統文化突然出現了“斷裂”……現在有些學者認為,對中華文化打擊最大的不是“反右”,也不是“文革”,而是土改。土改一下子把地主和鄉紳消滅了,相當于掐斷了民族文化命脈……
碧云天:我知道,社會學家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有一個著名的中國社會“雙軌政治理論”,他認為,“一方面是自上而下的皇權,另一方面是自下而上的紳權和族權,二者平行運作,互相作用,形成了‘皇帝無為而天下治的鄉村治理模式”。秦暉在《傳統中華帝國的鄉村基礎控制》中也說過:“國權不下縣,縣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倫理,倫理造鄉紳。”從松塆的社會實踐來看,與上述理論大體是可以印證的。
英倫過客:我相信你也讀過美國學者韓丁(William Hinton)在1966年寫的《翻身——中國一個村莊的革命紀實》。這本書以翔實的數據和典型的事例告訴我們,到了近代以后,“鄉紳”作為一個階層,已經整體性地劣質化了,蛻變為土豪劣紳。“鄉紳自治”這種治理模式也使得社會固化,失去活力。“耕者有其田”,不僅是變革中國、推翻舊社會的一個必要步驟,也是建立獨立的現代工業社會的關鍵。因此,就歷史的發展趨勢而言,由鄉紳主導的基層治理機制成了農村發展的枷鎖。所以,居住在美國賓西法尼亞州的韓丁才莊重地寫下:“土地改革已經提到人類的議事日程上來了。”革命一旦發生,就像一個孩子無論是否發育成熟,必得徹底地割掉與母體相連的臍帶。
碧云天:松塆的具體情況與韓丁所寫的李莊大不相同……
英倫過客:20世紀50年代初的土地改革,的確將一大批鄉紳鎮壓了,幸存的一部分則成為被批判的對象。隨著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深入展開,他們逐漸失去了對鄉村文化的影響力。在這個過程中,暴力最便捷地發揮了作用。在后來者的反思中,革命暴力成為道德批判的主要矛頭所指。可是,批判者常常忘記了歷史的具體語境。在特定的歷史階段,運用革命暴力有時是無奈甚至是不可避免的。否則,土改就無法獲得成功。正如歷史學家黃仁宇所言,這是20世紀人類的一個道德困境。如果繼續糾纏于這一困境,中國不知會倒退到哪里去。
碧云天:我同意你的分析。從道德層面而言,瀚儒、耀輝都不是壞人。年輕的時候,他們追求進步思想。在內心深處,他們篤信儒家文化。作為鄉村知識分子,他們都曾努力地投身到時代的洪流之中。令人感喟的是,他們卻被當作歷史前進的絆腳石而被清除。歷史的復雜性就在這里,個人和社會并非總是天衣無縫地契合在一起,有時反而存在著巨大的黑洞。個人,往往會被這黑洞吞噬,這就是悲劇。
英倫過客:你的書稿記錄了一些特殊年代的人物和故事,你的敘述視角給了我不少啟發……我曾經針對松塆六十五歲以上的十位老人做過一個調查問卷,主題是那個特殊年代的鄉村生活狀況,涉及整體印象、干部評價、社會治安、醫療、教育等方面……
碧云天:我閱讀過這份調查報告,并且感到有些困惑。作為一個70年代中期出生的青年,我對于那個特殊年代幾乎沒有直觀的記憶,我的印象全部來自于教科書和文學作品的敘述。松塆的這些老人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他們的認知為什么與知識分子存在一定差異呢?
英倫過客:我認為可以從兩個角度來分析這種差異產生的原因。一是角色差異:農民在“文革”中并不是最大的受害者,過去的最卑賤者成了最高貴者,他們的政治地位空前提高,其心態自然與作為“受害者”的知識分子完全不同。二是環境差異:除了“文革”初始階段的政治運動對農村生產生活沖擊較大,后來的“運動”常態化了,對農民的生活反而沒有太大影響了;而知識分子的處境卻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由天堂跌入地獄,由人變成了“鬼”,自然會對那段歷史做出截然不同的評價。
碧云天:這些鄉親是否是“不覺悟者”?……
英倫過客:到底誰才是“不覺悟者”?!在我看來,單極化的思維已經成為一種社會病……歷史的復雜性總是超出我們的想象。我一直認為,新時期之初重新出場的知識分子是精神不健全的一代人,因為帶有太多肉體和精神創傷,他們的“理性”具有預設性,因而對于歷史的敘述、反思、批判,缺乏整體性視野,而且常常故意漠視或遮蔽一些復雜的東西……除開立場問題,他們還有一個突出毛病就是過于自信,自我膨脹,總是自認為“真理在握”,總是以有限的視野去框定歷史,將復雜的事物簡單化、概念化,然后將自己的個人遭遇放大為社會共同經歷,將自己的價值觀念強加給所有的人,而無視身處社會底層的大多數人的命運和心靈……他們越來越像單向度的人!而社會的真正進步,恰恰需要多維參照和反思,而不是在“去政治化”的口號之下行另一種政治,使得應有的理性批判陷入新的意識形態怪圈……在當下,這一點尤其值得我們警惕和反思。
碧云天:其實從采訪開始,我就一再提醒自己要對流行的歷史觀念、文學觀念保持警覺,希望用一種客觀、理性的目光去發現沉淀在村莊歷史深處的東西……
英倫過客:對于當今知識界而言,迫切需要的是一種返回到歷史現場、返回到社會大眾、返回到社會底層之中去深入批判的精神和態度。記得法國作家阿隆說過,知識分子往往具有理想型人格,依靠某種“觀念鴉片”來生活。他們容易把解釋現實問題的方法,等同于與經驗世界無關的“第一原理”或者不證自明的“公理”,在情感上則陷入浪漫主義,對歷史進行審美化的理解,而不關心歷史本身到底如何……面對松塆這個鮮活的存在,你其實已經感到了深深的困惑,甚至陷入矛盾之中,因為你不能完全用過去熟悉的那套價值觀念去整合斑斕的歷史碎片。我覺得,你書寫的意義恰恰就在這里,你懷著一顆真誠的心返回吧,去勇敢質疑……你其實無力給出,也不需給出一個“正確”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