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愛是一道燃燒得更加頹喪,也更加危險的火焰。
——馬洛伊·山多爾《偽裝成獨白的愛情》
一
鹿之躍和蘇菲是在從般若島回來的船上認識的,就這么簡單。
天剛下過雨,上船的時候,嗖的一下,就晴了,晴得干凈利索。人們從碼頭避雨的屋檐下面涌出來,向船上走去。熙熙攘攘的。有的人因為踩到水坑里,跳起來,尖叫著。天畢竟晴了,多少緩解了船上的人悲傷的情緒。鹿之躍的,還有他(她)們的。舅母坐在船艙的角落里,她不關心天氣,她的悲傷看上去并沒有減輕,鹿之躍想。鹿之躍看到她還望著般若島的方向,不時用手絹擦著眼淚。整座般若島看上去是那么荒涼。陪坐在舅母身邊的母親同樣是悲傷的。悲傷在她們的臉上是一種重量。在碼頭上,等船的時候,舅母因為悲傷過度暈過去了一次。當時,人們都慌張起來,一個女人沖上去,讓大家不要慌。她在舅母的胸口按摩了一會兒,只見舅母臉色蒼白,長長出了口氣,才蘇醒過來。等舅母從地上坐起來的時候,船來了。是鹿之躍把舅母背上船的。那個女人一直跟在身后。到了船艙,女人讓鹿之躍把舅母放到座位上,讓她平躺了一會兒。開船的時候,舅母已經多少恢復了些體力,可以坐起來。兩眼紅腫。頭發凌亂。周圍的人都投過來同情的眼神。他們不知道怎么安慰這個悲傷過度的女人。鹿之躍也不知道。母親也不知道。也許,只有時間可以慢慢平復她的悲傷吧。時間是殘酷的,但有時候也是一個好東西。船上的人都是舅舅生前的親屬、同學、軋鋼廠工友,鹿之躍只認識幾個軋鋼廠的工友。他們變得喧囂起來,嘰嘰喳喳的,像一群聒噪的麻雀。可能是葬禮上的沉默氛圍把他們憋壞了,他們開始談論起反腐、鋼鐵行業的經濟危機、霧霾等問題。從他們的臉上鹿之躍已看不出一絲因為舅舅的逝去而留存下來的悲傷情緒。也許,相對于他們談論的內容,舅舅的死更像是一件小事。是的,小事。鹿之躍是孤單的。之前,下雨的時候淋濕的衣褲貼在皮膚上很不舒服。有母親陪在舅母身邊,鹿之躍放心。他站起來,想抽支煙。濕漉漉的褲子黏在座位上,他能感覺到褲子被座位黏著,離開皮膚那一刻的那種空蕩和涼爽感。
鹿之躍從船艙走出去,來到甲板上。一身黑色衣裙的女人站在甲板上,面對著大海。因為海風的原因,那黑色的衣裙緊緊包裹著女人的身體,凸凹有致。海風吹亂她的頭發,她用手捋了一下,鹿之躍看到她的指甲是涂了黑色指甲油的。黑色的指甲讓她的手指看上去白皙,近乎透明。她就是之前那個幫助舅母的女人。在這群參加葬禮的女人之中,她是一個異類,顯得扎眼。鹿之躍之前注意到她的存在了,但鹿之躍不認識她。海風讓鹿之躍感到冷瑟瑟。鹿之躍點了支煙,來到女人身邊,沒說話,同樣看著大海。幾只海鳥在海面上翱翔著,是的,翱翔。海面上涌起的浪,小山似的,一浪高過一浪。遠處,一艘巨大的貨輪一動不動。鹿之躍狠狠地吸了口煙,女人感覺到鹿之躍在她身邊,扭頭看他。鹿之躍也盯著她看。鹿之躍說,謝謝你,剛才幫我舅母。女人說,客氣了。女人說,可以給我一支煙嗎?鹿之躍連忙掏出煙,遞給她一支,給她點上,海風很大,鹿之躍用手心籠著火苗,幾次,還是被風吹滅了。女人說,我自己來吧。鹿之躍的鼻子敏銳地聞到她身上的香味。是香水。但那香味里包裹著一種凜冽。是的,凜冽。女人點燃了煙,把打火機還給鹿之躍。她修長的手指夾著煙,輕輕啯了一口,煙霧從她的鼻孔里噴出來,被海風一吹,就散了。她吸煙的樣子讓鹿之躍想起美國夢露時代的那些黑白電影里的女人,透著一絲神秘和優雅。鹿之躍說,我怎么不認識你?你是舅舅的朋友嗎?女人說,是的,我叫蘇菲。鹿之躍說,哦。女人說,之前我們都在軋鋼廠工作,我在廠醫院,他在吊車車間。后來,我調走了。鹿之躍說,哦。鹿之躍幾乎不能相信舅舅那副邋遢、沉淪的樣子,竟然有這樣的朋友,而且是女的。鹿之躍沉默。
天空上一架飛機轟隆隆地飛過,鉆進厚厚的云層。
鹿之躍問,那你現在什么單位工作呢?蘇菲說,本鋼醫院。鹿之躍說,哦,那我以后不想上班了,可以找你開病假嗎?蘇菲說,你怎么跟你舅舅當年一個德行,不喜歡上班呢?鹿之躍說,怎么?舅舅也……蘇菲說,可不是。鹿之躍說,你覺得現在軋鋼廠這個環境,上班有意思嗎?蘇菲沉默。過了一會兒,蘇菲說,沖你舅舅的面子,我會幫你的。鹿之躍說,謝謝。蘇菲看上去四十多歲,皮膚白皙,兩只眼睛里汪著水似的。瓜子臉,下巴很尖,像那些整過容的明星的下巴似的。一頭長發,可能因為來參加舅舅的葬禮,被她挽了起來,豎起一個髻在頭上。脖子因此看上去很長。看著蘇菲讓鹿之躍想起另一個女人。那是少年時候的事情。這是后話。鹿之躍又點了支煙。海面上撞擊的海浪破碎成白色的浪花。鹿之躍望著般若島的方向想,鹿之躍的舅舅留在那兒了。那座荒涼的島嶼。那座荒涼島嶼上的軋鋼廠公墓。鹿之躍的舅舅……鹿之躍的眼睛濕潤了,但鹿之躍忍著,沒讓眼淚流出來。舅舅大鹿之躍三歲,退伍后,分配在軋鋼廠做一名吊車司機。幾天前,他突然從二十幾米高的吊車上跳下來……自殺了。這是大家都沒有意料到的。是宿命嗎?鹿之躍技校畢業后,也成了一名吊車司機。跟舅舅在一個車間。鹿之躍是誰?鹿之躍是吊車司機,寫小說。在這個軋鋼廠,人們知道鹿之躍這個吊車司機,卻不知道鹿之躍寫小說。就像那些浪花,在茫茫的海水中,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給它們命名一樣。寫小說只是鹿之躍生存身份之外的一種活法。是對生存肉身的一種自救,甚至是自贖。鹿之躍在生活中尋找著可能的平衡,肉身和精神的平衡。鹿之躍是在自行完善他的靈魂。這么說,并不抽象。每個人都有他們完善靈魂的方式,只不過,鹿之躍寫小說而已。至于舅舅的方式是什么?他用消滅自己的肉身來完善他的靈魂……此刻,他徹底是一個赤裸裸的靈魂了……
鹿之躍羨慕舅舅的勇氣,他沒有。
鹿之躍仍茍活在這個世界上。
一個謊言的世界。
這么想,鹿之躍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
又一架飛機從天空飛過。
開始看上去很低,越來越高。
鹿之躍發現蘇菲在看,那目光向天空上延伸著,直到飛機消失在云層之中。蘇菲的目光中包含著悲傷,是的,悲傷。在這茫茫的大海上,那悲傷沒有地方可以著陸。而且,鹿之躍還不能斷定那是因為舅舅的離去。很多時候,一個人的情緒總是會由此及彼的,又由彼及此的。鹿之躍又點了支煙。這次,蘇菲沒有要。鹿之躍也沒給。鹿之躍看著這艘船在海水中攪動的浪花。身后,腳步聲。鹿之躍沒有回頭,直到一聲,可以借個火給我嗎?鹿之躍回頭看是軋鋼廠的職工,鹿之躍認識,他就在地面的班組干活。或者說,他們的吊車工作就是為地面服務的。鹿之躍掏出打火機遞給那個男人。鹿之躍想不起他的名字,鹿之躍只記得他的外號叫“大陂”。平時在地面干活,他也是少言寡語的,但跟鹿之躍的舅舅很好,據說他們當年是一個部隊的戰友。從大陂的面相上,甚至有一絲女氣,包括剛才說的那句“可以借個火給我嗎?”完全帶著女性的柔媚、尖細之聲。在軋鋼廠除了工作關系,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交集。倒是他跟舅舅走得很近。大陂可能是鹿之躍知道的軋鋼廠里唯一一個會織毛衣的男人。他就曾經送給過舅舅一件毛衣。黑色的。大陂把打火機還給鹿之躍,倚靠在船欄桿上吸煙。他看了眼旁邊的蘇菲,連忙收回目光。從那目光判斷,大陂是認識蘇菲的。但蘇菲好像不認識大陂。大陂吸完煙就回到船艙內。海風很大,鹿之躍對蘇菲說,回去吧,我有些冷。蘇菲說,你回去吧,我再待一會兒。鹿之躍沒說什么,回到船艙里。鹿之躍坐在了大陂身邊。大陂突然問鹿之躍,外面的那位是蘇菲醫生吧?鹿之躍驚異,問,你們認識嗎?大陂說,嗯。鹿之躍說,那你怎么不跟她說話?大陂說,好多年了,我怕我認錯人。鹿之躍說,哦,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下?大陂低著頭說,算了。兩只細嫩白皙的手絞在一起。
船靠岸了。舅媽之前訂了飯店。葬禮主事的人讓大家到飯店去,算是主人答謝大家的。船上的人陸陸續續下完,鹿之躍在人群里尋找蘇菲的身影,消失不見了。鹿之躍又看了看船上。沒有。其實,那頓飯鹿之躍也沒去。鹿之躍承認自己還沉浸在失去舅舅的悲慟之中。鹿之躍撒謊說,下午上班。
后來,和蘇菲在一起的時候,鹿之躍想起那天船靠岸后,她失蹤的事情。蘇菲說,下船后,我攔了輛出租車走了。鹿之躍說,哦,我還以為你投海自盡了呢?
蘇菲說,怎么會?要是真投海了,現在還有你什么事?
鹿之躍一臉壞笑。蘇菲說,你看你那樣兒。
鹿之躍感到臉上的壞笑更壞了。
二
很多天過去了,鹿之躍還沉浸在失去舅舅的悲傷里。在那悲傷里總是出現蘇菲的身影。因為舅舅的意外,車間里的環境多少有些緩解。必須說,舅舅這一跳之前,車間里的環境確實讓工人們感到壓抑。那些坐機關的人總是想出這樣那樣的制度來規避工人的行為。比如,在吊車上不能吸煙;不能打手機,接電話也不行。鹿之躍當然知道工廠是需要制度的,但沒有人性的制度是荒誕的。舅舅的事件最后的結果是,讓車間主任胡西滾蛋了。很多工人大為稱快,甚至說要給胡西燒紙了。其實,胡西當車間主任的那段時間里,鹿之躍也是壓抑的,甚至是輕度抑郁,但鹿之躍在工作之外看看書,寫小說,這讓鹿之躍找到了一個出口。
現在說說鹿之躍。
高考失敗,考上技校之后,鹿之躍就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同學們背地里都叫鹿之躍“獨行俠”。分配到軋鋼廠之后,鹿之躍仍舊是獨來獨往。工作只是鹿之躍的生存方式而已。盡管常常這樣安慰自己,鹿之躍還是感到窒息。鹿之躍反思過,這么多年來,自己性格的倔強,很大程度來自工廠環境的影響。鹿之躍是一個敏感的人。這個世界,敏感的人注定是要失敗似的。但工廠并沒有封閉住鹿之躍。鹿之躍寫的小說幾乎遍布全國的報刊。那是鹿之躍與外面世界的通道。他的精神通道。他的靈魂通道。某一個階段鹿之躍總是在想靈魂的問題。四十歲的時候,鹿之躍開始恐懼死亡。因為,有一次夜班,在吊車上,鹿之躍突然虛汗淋漓,連身上的棉襖都要濕透了。整個人近乎虛脫。鹿之躍從吊車上下來,走出廠區,直接去了醫院,診斷是胃出血。醫生說,要不是來得及時,可能……醫生的話里省略的部分就是“死”。鹿之躍因為擅離崗位,還被扣除了當月的獎金。住了七天院,就去上班了,整個人都是虛弱的。每次提起這件事情,鹿之躍都有些語無倫次。因為憤怒。這幾年來,每年都要犯一次胃病,出血的那種。以至于鹿之躍在網上看到,說胃病是一種精神病。鹿之躍甚至想過自己可能挨不到退休年齡就死了。很多寫作上的朋友勸說鹿之躍離開那個軋鋼廠,去文聯之類的地方。他們并不知道鹿之躍生活的這座小城是多么的狹隘。可以說鹿之躍這幾年來,隨著在外面發表的作品多起來,他多少釋然了。軋鋼廠的工作只是生存,而鹿之躍是一個靠寫作和理想主義活著的人。鹿之躍多少有一種把牢底坐穿的感覺。鹿之躍是倔強的。用鹿之躍前妻的話說,鹿之躍是自私的。但這些話對鹿之躍有什么所謂嗎?
無所謂。哦。無所謂。
鹿之躍自嘲自己是軋鋼廠的囚徒。
其實,憑著寫作,鹿之躍完全可以活得很好,比工作掙得多,但有時候,寫作也是空中樓閣。鹿之躍堅定上班,還考慮到要保障女兒生活費的問題。畢竟寫作,發表與否還有很多因素,但有這個工作,每個月女兒的一千塊錢生活費是可以保證的。鹿之躍的這個想法從沒跟人說過。很多人也因此看不起鹿之躍,說鹿之躍沒有置自己于絕境之中的勇氣。他不想解釋,到了工廠真的倒閉那一天,再說。
到那時就是牢底坐穿……
三
那天鹿之躍下夜班,從澡堂子出來,看到門口聚集了一群地面干活的人,換下藍色工作服,一個個看上去都人模狗樣的。鹿之躍出于好奇,問了其中的一個人,你們這是要干什么啊?上訪嗎?其中的一人說,不是,大陂,你知道吧?我們去醫院看看他。鹿之躍問,大陂怎么了?那人說,胃癌晚期,沒幾天了。鹿之躍說,哦。在哪個醫院?那人說,本鋼醫院。鹿之躍說,哦。那人問,你不去看看嗎?他好像跟你舅舅是戰友。鹿之躍說,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嗎?那人表情難堪,沒再說什么。在軋鋼廠很多人都知道鹿之躍是一個怪人。從來不參加工友的婚喪嫁娶的。鹿之躍離開人群,走出廠門口,坐上公交車回家了。顛簸的公交車,讓熬了一宿夜班的鹿之躍,有些困頓,恍惚地睡了一會兒。醒來的時候,鹿之躍想起大陂。那個有些女氣的男人。鹿之躍想,就沖著舅舅的葬禮,大陂能去,自己也算欠大陂一個人情。但鹿之躍不想跟那些人一起去。鹿之躍想,回家睡一覺,明早下班再去。昨晚上,從半夜十一點四十接班,就沒停下來,一直在吊車上干到下班。很多人以為坐著干活的應該是作家,錯,吊車司機也是。而且,吊車司機還要處于一種高度危險的緊張狀態中,否則,下面干活的人的小命,隨時都可能灰飛煙滅。這些年鹿之躍只要下班,就不讓自己去想工廠里的事。今天,大陂讓鹿之躍破例了。也許是在吊車上偷著抽煙,抽多了,鹿之躍有些頭疼。公交車在鹿之躍住的小區門口的車站停下來,鹿之躍下車,在小區門口的小飯店吃了早餐后,回到家。這是鹿之躍租的房子,離婚后,鹿之躍凈身出戶。出租屋是一個不大的房間,很亂,很亂。亂是因為屋子里堆滿了書。鹿之躍在書堆中穿過,打開電腦看了看前一天寫下的文字:
做愛之后,她小貓似的蜷縮在你的懷里,臉貼在你的胸脯上,閉著眼睛。盡管窗簾拉得很密實,但這是午后,還是有光透過來。你看她的側臉,輪廓是那么分明,皮膚也細膩。她曾說過,做愛比美容對皮膚還好。之前,你贊美她的側臉好看,可她回了一句,正臉就不好看了嗎?現在,做愛之后,你更加想說,那個側臉帶給你美的震撼,但害怕她再撅你。你就那么靜靜地凝視。皮膚上細密的汗毛都是清晰的。你想到一個詞語,詩意。這是一個準確的詞。你認為。來自肉身歡愉之后的詩意。寂靜。純潔。剔除了現實生活的一切雜質,近乎于透明了。在這透明之中,緩慢沉積下來的是兩具肉身,像羽毛,兩片羽毛,白色的,緊貼著,輾轉著,落下。后來,你回憶起來,覺得,那一刻,時間,空間,還有靈魂,都是不重要的。你們猶如兩顆星子,在寂靜中閃耀。來自肉身的光。白色的光。肉身呈現出器物之美。你本來,想抽一支煙。但你害怕破壞這一刻的嫻靜之美。如果此刻,有恩雅的音樂,那么你們的身體就是兩件樂器。什么樂器?你想不好。詩意是你們做愛之后的宗教。你幻覺中,她的背上竟然長出來一對白色的羽翼。是的。羽翼。你中斷幻覺。你害怕她飛走……
這是鹿之躍寫的短篇小說《蜂蜜》的開頭。
鹿之躍看了看,想繼續寫下去,但實在困,再加上頭疼,鹿之躍沒有繼續寫。關了電腦,翻看了一會兒《斯通納》,睡著了。在睡夢中,鹿之躍夢見跟一個女人做愛,他看不清那個女人的臉孔。那個女人戴著一個羽毛裝飾的面具。等做愛結束后,那個女人摘下面具,嚇得鹿之躍魂飛魄散。那人竟然是大陂。鹿之躍是被噩夢嚇醒的。從床上坐起來,拿起床頭的杯子喝了口水,又點了支煙。鹿之躍搞不懂自己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夢的根源是什么呢?鹿之躍搞不明白。想到是大陂跟自己做愛,鹿之躍多少有些不適感。鹿之躍餓了,看了看時間,中午了。鹿之躍起來,給自己做了些吃的。吃過后,打開電腦想繼續那篇小說,卻沒有了沖動。只好躺在床上繼續翻看著《斯通納》。書封上的一句話,很勵志的:“即使不能擁有完美的生活,所幸追求過完整的自我。”小說里的斯通納真的很像自己,鹿之躍想。再睡一會兒,晚上還有一個夜班。鹿之躍想。但鹿之躍躺在床上睡不著。鹿之躍起來,穿上衣服,下樓,去了本鋼醫院。置身在醫院的大樓內,鹿之躍一陣迷惘。看病的人真多。鹿之躍茫然無措。這時候,鹿之躍才想起來自己連大陂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怎么找呢?鹿之躍是那種萬事不求人的人,只要自己能扛著,就自己扛著。北京話叫死磕。看著那些來看病的人,面色蒼白,幽靈般。鹿之躍轉身想離開。突然看到人群里有一個穿白大褂的人,像一只鶴,站在那里,正扭頭看著什么。她的頭發藏在帽子里。那張臉,是的,那張臉,鹿之躍是認識的。鹿之躍的心怦然一跳,心想,那不是蘇菲嗎?鹿之躍迎著走過去,蘇菲已經轉過頭去,被人群包圍在其中。剛剛那個“鶴”的感覺在鹿之躍腦海里更加強烈了。醫院里嗆人的消毒水氣味,讓鹿之躍有幾分呼吸困難。這浸透在消毒水氣味之中的大樓,那個叫大陂的人在哪個房間里等待著死神的悄然降臨呢?據軋鋼廠里的人說,大陂四十多歲,曾娶過女人,后來,那女人在大陂上班的時候,在家里跟別的男人“上班”。后來,女人跟別人跑了。鹿之躍擠到人群跟前,那病人的隊伍變得嘩然。喧囂。憤怒。詛咒。鹿之躍說,我不是來看病的,我是來看病人的。有人說,看病人你不去病房,跑這里來干什么?鹿之躍啞口無言。只見蘇菲這時候已經坐下來,低著頭,給病人看病。鹿之躍仍能感覺到那些病人們的憤怒和從他們嘴里散發出來的肌體病變的腐爛氣味。鹿之躍靠近蘇菲的時候,有些緊張,好像他也病了似的。病人們吵吵嚷嚷的。蘇菲抬起頭說,安靜。蘇菲看到了鹿之躍,驚詫,之后,平靜下來,目光柔和。鹿之躍靠近過來,緊張得還沒開口說話,倒是蘇菲先說了。蘇菲問,你怎么來這里了?鹿之躍說,來看一個人,沒找到,后來看到你了,就過來問問。沒想到,你的病人真多。蘇菲問,誰怎么了?病人們又開始騷動起來。蘇菲說,這里看病的人多,你要找哪個科?鹿之躍說,我也不知道,是胃癌晚期。蘇菲說,那你去內科找找。蘇菲說完,就喊下一個病人。鹿之躍站在那里,覺得尷尬,擠出病人的隊伍,在大樓內尋找著內科病房。鹿之躍就像一個冒失的闖入者,透過窗戶向病房里窺看著。走過幾個病房,都沒看到大陂。住院部空蕩蕩的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靜。那個氛圍讓人懷疑死神可能隨時都躲在某一個角落。鹿之躍四十歲的時候,恐懼死亡,曾經幻想過死神是躲在塵埃里的,是無形的,當它想帶一個人走的時候,會突然現身。看著病房里那些被疾病折磨的人們,鹿之躍天真地想,看來死神的工作是一個很累的活,比開吊車還累。這些病人,還有更多不是病人的人,都要死神來帶走他們。這么想著,鹿之躍天真地笑了,像個孩子。鹿之躍突然想吸煙了。走廊的墻上明顯貼著標牌說,禁止吸煙。望城從去年開始已經全城禁煙。除了一些重要的場所,其他地方還是可以抽的。明令禁止和實際實施總是有區別的。鹿之躍感到身體里有些失控。鹿之躍變得狂躁起來。只好鉆進衛生間,坐在馬桶上像一個竊賊似的,偷偷摸摸抽了一支。整個人的情緒多少安定下來。從衛生間出來,鹿之躍繼續在那些病房尋找著。在病人和疾病之間游走。在消毒水和肌體病變腐爛的氣味中間游走。某一刻,鹿之躍懷疑自己就是死神,有些迫不及待地造訪每一個病人,等待他們死亡的時辰,之后,引領他們上路。一些病人家屬仇恨地盯著鹿之躍。鹿之躍惡作劇地想,再對我仇恨,我就提前帶你們的親屬走。那些病人家屬愁苦的臉,又讓鹿之躍心生憐憫。鹿之躍竟然看到了吊車車間的王本順。鹿之躍想躲開的,但王本順已經在喊他了,鹿之躍……鹿之躍……你來醫院干什么?鹿之躍說,看看那個下面干活的大陂。你呢?王本順說,我岳母腦梗。鹿之躍不知道說什么。王本順問,你看到大陂了嗎?我聽說是胃癌晚期,沒幾天了。鹿之躍說,還沒找到。對了,你知道大陂叫什么名字嗎?王本順撓了撓頭說,好像記得,我想想。鹿之躍在等待。過了一會兒,王本順眼睛一亮說,想起來了,叫陂萬名。鹿之躍說,這也許就好找多了。王本順的電話響了,說,我老婆催我了。王本順走了。鹿之躍繼續尋找著,像一只無頭的蒼蠅,四處亂撞,也沒找到。后來有人提醒鹿之躍,去護士站打聽打聽,才問到大陂的病房號。陂萬名。鹿之躍嘴里邊念叨著這個名字,腦子里還在回想著那兩個護士年輕的面孔。其中一個護士的兩只眼睛挺有風情的。也是這個護士從電腦上查找到大陂的真名,告訴鹿之躍的。鹿之躍也多看了她幾眼。漂亮的女人總是讓人心里亮堂堂的。鹿之躍沒有多想,按那護士告訴的樓層走去。電梯。一個病人躺在推車上被推進來。鹿之躍只好躲在角落里。鹿之躍盯著病人看著。一個中年男人。頭發花白。病服皺皺巴巴的。病人嘴里發出疼痛的呻吟聲。那呻吟聲讓鹿之躍覺得煩躁。因為鹿之躍覺得那呻吟聲多少有些夸張。鹿之躍幾次張嘴想讓他停止呻吟,但鹿之躍忍住了。一個中年女人守在病人的身邊。病人說,我是不是要死了?女人說,死什么死?病人說,我總感覺這次我扛不過去了。女人說,瞎想什么?會好的。病人說,你騙我。女人說,我騙你干什么?是醫生說的,你沒什么事,住幾天院就沒事。這次,病人沒有說什么,臉上露出近乎解脫的微笑。病人突然說,人為什么會生病呢?女人說,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病人說,我沒問你。鹿之躍愣了一下,電梯里只有他們三個人。鹿之躍想,難道是問我嗎?鹿之躍多少有些同情起這個中年病人。鹿之躍問,你問我嗎?病人嗯了一聲。鹿之躍想了想說,人就像機器一樣,總是要出毛病的,出毛病就要修理。病人嗯了一聲,代替他之前的呻吟。女人看了眼鹿之躍,想說什么,卻沒說。那是一張愁苦的臉。從她的臉上可以看出這個男人是家里的支柱,男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那個家可能就塌了。很快,他們的樓層到了。鹿之躍看著女人推著病人出去。病人還跟鹿之躍說了句,再見。電梯的門關上的時候,鹿之躍突然有一種恐懼感,眼睛盯著電梯上升的數字。鹿之躍想盡快逃出去。鹿之躍掏出一支煙,點燃,偷偷啯了幾口,連忙掐滅。十四樓到了。鹿之躍從電梯里連忙逃出來,長長出了口氣。鹿之躍把握在手里的煙頭扔到走廊的垃圾箱里。整個樓層是那么安靜。鹿之躍覺得身上有些冷。鹿之躍順著走廊兩邊的病房向窗戶里看著,走過兩間病房還沒看到大陂。倒是其中的一間病房里,只有一張床上躺著一個病人。一個女人坐在床邊,兩只手伸在被子里。病人閉著雙眼,在那里很享受的樣子。鹿之躍看明白了,笑了笑。當病房里的女人抬起頭看見鹿之躍的時候,鹿之躍連忙逃開了。
四
鹿之躍還記得在病房里看到大陂的時候,大陂整個人已經瘦得脫像了,看上去就像是一把骨頭攤在床上。鹿之躍幾乎不敢認了,心想,這還是大陂嗎?但床上的名簽不會錯。盡管這樣,鹿之躍還是充滿懷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大陂躺在床上好像睡著了。鹿之躍在大陂的身邊坐下。臨床是一位斑白頭發的老人,倚靠在病床上,戴著一副老花鏡,在看一本書。看到鹿之躍進來的時候,老人就盯著鹿之躍看,問,你找誰?鹿之躍說了陂萬名。老人扭頭說,旁邊的就是,可能睡著了,上午來了很多他單位的同事來看他,他有些累了。鹿之躍坐了一會兒,問老頭,看什么書呢?鹿之躍平時總是對看書的人肅然起敬的。老人揚了揚手里的書。鹿之躍看到《斯通納》。鹿之躍的心里咯噔一下。因為鹿之躍也在看這本小說。老人說,是我孫子推薦給我的,無聊的時候,閑翻翻。鹿之躍說,我也在看這本呢。大陂還沒有醒。老頭說,你是大陂什么人?鹿之躍說,算是同事吧。老人說,哦。一件織了一半的紅色毛衣在大陂的窗邊放著。一根毛線耷拉在床下。鹿之躍知道是毛線球滾到床底下了。鹿之躍蹲下身,把那個柔軟的毛線球從床底下撿起來,扎到一根織針上。這時候,護理大陂的人回來了。鹿之躍認識,是大陂班組一個叫老二的中年男人。老二看到鹿之躍有些驚訝,問,你怎么來了?鹿之躍說,我不能來嗎?老二笑著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想到大陂人緣這么好,連你都能來看他。鹿之躍沉默。過了一會兒,鹿之躍說,情況怎么樣?老二說,熬時間吧。一些自費的藥已經停了。今天,來了那么多同事,大陂高興得不得了。他現在要是知道你來了,一定會更高興的。老二貼著大陂的耳邊說,大陂,鹿之躍來看你了。鹿之躍阻止了老二說,不要叫醒他,我多坐一會兒,等他醒。老二問鹿之躍,喝水嗎?我給你倒一杯。鹿之躍說,不用。老二問,晚上還是夜班吧?鹿之躍說,嗯。下午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正好落在大陂羸弱的身上。那個蜷縮在被子里的身體像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也許再過些天,大陂將回到嬰兒,回到無。鹿之躍這么想,不禁黯然,悲傷起來。老二當年出過工傷,一只腳是跛足。老二說,聽大家說,我們軋鋼廠要完蛋了,明年的形勢更加嚴峻,可能連獎金都沒了。看來這次的經濟危機是躲不過去了。鹿之躍沒吭聲。鹿之躍的注意力還停留在那籠罩在大陂身上的光線上。老二給鹿之躍剝了一個橘子,遞給鹿之躍。鹿之躍說,我不吃。老二說,吃吧,是上午同事們帶來的。鹿之躍不好再推辭,只好掰開一瓣放到嘴里。那個橘子竟然是苦的。鹿之躍沒有吐,只吃了一瓣,就把剩下的放在床頭柜上了。臨床的老人,還在津津有味地閱讀那本叫《斯通納》的小說。這么多年來,鹿之躍看過很多書,但都是瀏覽,認真看完的很少。鹿之躍對紙質書還是情有獨鐘的。鹿之躍喜歡紙質書捧在手里的質感和紙頁中散發出來的墨香。突然,老人莫名其妙來了一句,該來的總是要來的。鹿之躍看了看老人,還捧著那本書。鹿之躍不明白老人這莫名其妙的一句什么意思。這時候,大陂醒了。老二瘸著走過去趴在大陂的耳邊說,大陂,你看看誰來看你?大陂眼神蒙眬地看著,嘴里微弱地說,誰啊?誰啊?鹿之躍湊上前去說,是我,是我,你認識我嗎?大陂眼睛一亮,閃過一道光,身子往床頭挪了挪說,是你……那是驚訝的表情。鹿之躍說,是我。大陂說,我要不行了……你能來……看我……真好……我說話慢,快了……喘不上來……這身體里……已經沒……沒……力氣了……鹿之躍是一個不會撒謊的人,但面對大陂的此刻,鹿之躍還是善意地說,你會好起來的。大陂笑,是欣慰的笑。那笑針般扎了鹿之躍的心了。大陂說,從側面看,你還……真有幾分像你……舅舅……鹿之躍說,都這么說。老二瘸著給大陂倒了杯水,順便問鹿之躍,你喝不喝?鹿之躍說,不喝。大陂喝了口水,水從嘴角流下來很多,老二拿著毛巾過來,給大陂擦了擦。鹿之躍看著消瘦的大陂,心疼起這個人來。至于大陂的女氣已經被鹿之躍忘得一干二凈了。鹿之躍為之前對大陂的態度心懷愧疚。老二這時候接了一個電話,對大陂說,我女兒在外地上大學回來了,我回去一趟,可以嗎?大陂說,去吧。鹿之躍也說,你去吧,有我呢,你回來我再走。老二說,謝謝。老二一瘸一拐地走出病房。鹿之躍說,派個正常人來護理你就不行嗎?廠里。大陂說,有個人護理,就不錯了。我這樣的將死之人還能要求什么呢?大陂語氣慟然。眼含著淚了。盈盈。鹿之躍的心里也一陣難受。鹿之躍一向都被人說成是冷漠之人,是自私之人。也只有鹿之躍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人。鹿之躍內心的那份柔軟是別人看不到的,是他們目力不及的。所以鹿之躍給人的印象是特立獨行。還好,鹿之躍這么多年習慣了。當一件事情變成習慣,也就存在它龐大的氣場了。鹿之躍悟然。鹿之躍看著大陂問,你還有什么事情要辦的,我可以幫你。大陂沉默。鹿之躍也沉默。
這樣過了一會兒。鹿之躍去了趟衛生間偷偷抽了支煙,回來。大陂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聽到鹿之躍回來,連忙睜開眼睛。那目光格外亮堂。是親切的。就像一個長輩對晚輩的愛。鹿之躍能感覺到。大陂翕動著鼻子問鹿之躍,你抽煙去了?鹿之躍壞笑著。大陂說,我好久沒抽了。有一天晚上,我實在失眠得厲害,跑到走廊里,偷著抽了一根,還是被老二發現了,給我沒收了。鹿之躍說,要不要再偷偷來一支?大陂搖了搖頭。那表情看上去像一個羞怯的孩子。鹿之躍說,也不差這一支了。大陂說,我怕沒那力氣了。那些瘤狀的物體已經在我的身體里飛了……幾乎吃空了我的身體……
鹿之躍想象著那些飛在肌體里的瘤狀物,它們貪婪地吞噬著大陂的身體。鹿之躍黯然傷感起來。甚至可以說恐懼。鹿之躍后悔慫恿大陂去抽煙而引出來這樣的話題。鹿之躍想轉移話題,眼睛看到那沒織完的毛衣,說,還在織嗎?大陂說,剛住進來的時候,還能織幾針,現在,沒那個力氣了。鹿之躍問,給誰織的?大陂說,沒給誰,就是消磨時間。鹿之躍說,這倒是一個不錯的消磨時間的方法。大陂說,你也笑話我嗎?鹿之躍說,不是。我也想學學。大陂說,我聽你舅舅說過,你在寫小說,是真的嗎?鹿之躍說,寫著玩,自己欺騙自己,在虛構的世界里讓自己變得強大起來吧。大陂說,哦。我不懂。但我羨慕能寫小說的人。這也是鹿之躍不愿意進行下去的話題。鹿之躍從來不跟人探討他的小說。即使投稿給雜志,也是。投出去,用就發表,不用就拉倒。鹿之躍從來沒有主動去妥協什么。
鹿之躍說,可能跟你喜歡織毛衣一樣,我也是在消磨時間。我們都處在時間的流淌狀態之中,無法阻止它的流淌,但我們可以像水中的石頭,給它阻力,這就需要一種方式,你的織毛衣,我的寫字……看看,我這話說得多么無奈。其實,活著本身就是無奈的,甚至是無聊的。抵抗無聊,抵抗某一種虛無的存在,我們只有找到我們的方式。再比如,那些喜歡喝酒的人,那些喜歡找女人的人,那些喜歡打麻將的人……每個人都有他們個人的方式而已……
鹿之躍突然意識到自己說多了。
這對鹿之躍可是一個意外,鹿之躍很少跟人說這么多話的。難道僅僅因為大陂是一個將死之人嗎?
鹿之躍看著大陂說,我說多了。大陂說,不多,我愿意聽。你是一個有文化的人。鹿之躍說,屁。我就技校畢業,有什么文化?你別罵我了。大陂說,真的。有文化不一定上大學,上大學的不一定就有文化。鹿之躍笑了笑。大陂這時候說話很順暢,好像恢復了一些力氣似的。鹿之躍說,我聽說胃不是可以切除嗎?大陂說,晚了。鹿之躍說,哦。
旁邊病床上的老人,書擋在臉上,已經打起了呼嚕聲。在呼嚕聲的間歇,老人竟然放了一個響亮的屁。是屁。
鹿之躍看著,笑了笑。過了一會兒,那屁味才從老人的被子里擴散出來。一個字,臭。兩個字,真臭。大陂都禁不住用手捂住了鼻子。鹿之躍緊隨其后,捂住鼻子。兩人忍不住,笑。大陂問,今天還有班嗎?鹿之躍說,有。三班。大陂說,那你回去休息吧,你能來,我已經很高興了。鹿之躍說,上午睡了一會兒,再陪陪你。等老二回來,我再走。大陂說,別等了,我沒事。鹿之躍說,趕我走嗎?大陂說,不是。鹿之躍說,那就等老二回來……
大陂沉默。
五
后來說到鹿之躍的舅舅。鹿之躍發現大陂的表情有些戚戚然。畢竟舅舅才走了幾個月時間。如果繞開舅舅,那么鹿之躍也許不會來。其實,關于舅舅,鹿之躍幾乎也是陌生的。平時在工廠里他們也是見面點點頭,很少說話。也看不到舅舅跟別人說什么。那是一個沉默的人。喜歡躲在角落里的人。但畢竟有著血緣的聯系,鹿之躍還是覺得親切。有一次,下面干活的一個叫“特務”的,因為舅舅慢了,仰頭對著吊車上的舅舅破口大罵。鹿之躍在臨跨的吊車上看到了。因為那些干活的人都停了下來,看熱鬧。鹿之躍從吊車上跑下來,從后面,摟住“特務”的脖頸,下面一個絆子,把“特務”撂倒在地上,重重摔在鐵板上。鹿之躍抬腳就要踢“特務”的頭,被人拉開了。“特務”有些懵了,喊著,誰?他媽的誰?鹿之躍站在那里說,我,你他媽的再罵一個看看。“特務”說,我罵他,也沒罵你。鹿之躍說,他是我舅舅。你他媽給我聽好了,以后再敢罵的話,小心了。“特務”有些傻眼了,其實,他就是一個欺軟怕硬的家伙。舅舅躲在車上看著,一直沒有下來。事情過后,舅舅也沒吭聲。差不多從那時候開始,廠里面都知道舅舅有鹿之躍這么一個外甥。鹿之躍跟母親說過舅舅在廠里的情況。母親說,舅舅在部隊的時候,腦子受過一點兒刺激,從部隊上回來一段時間,好了后,又回去了。鹿之躍跟大陂提到舅舅在當兵的中途回來這件事情。大陂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在積攢力氣似的。
大陂說,就是那次,你舅舅從家里回來,他救了我,要是沒有你舅舅,我早沒了。鹿之躍看著大陂,不懂。大陂說,給我倒杯水吧。鹿之躍起來,給大陂倒了杯水。水熱,鹿之躍用嘴吹了吹,用手晃動著杯子里面的水。手握著杯子,感覺到水溫下降了,才遞給大陂。大陂喝了幾口,鹿之躍接過杯子放到茶幾上。大陂說,你不知道你舅舅因為什么回家吧?鹿之躍說,不知道。大陂說,那時候,你舅舅跟駐地的一個女孩談戀愛了,兩個人如膠似漆的。你舅舅常常跑出去和女孩幽會。有一次跑出去被罰了關禁閉一個星期。等你舅舅從禁閉室出來,再去找女孩的時候,女孩已經出門打工了。你舅舅后來跟我說,他們計劃在那段時間私奔的。從那以后,你舅舅就總是神情恍惚的,直到部隊讓他回家休息一段時間。就這么回事。
從鹿之躍的表情上看不出什么,但他的心里還是多少有些漾動,感嘆那個時候的情感的那份純潔。鹿之躍心想,看來舅舅還是一個情種。鹿之躍又想抽煙了,坐在那里,莫名躁動起來。大陂看出來了,問,又想抽煙了吧?鹿之躍掩飾著說,沒,沒。大陂說,還是少抽點兒好。鹿之躍說,嗯。那你剛才說的,我舅舅救過你是怎么回事?大陂說,是這么回事……那時候部隊搞基建,我們每天早上都要出工,你舅舅那時候剛從家回來,也分配到我們組了。那天早上,我因為拉肚子,在廁所里蹲了很長時間,等我從廁所出來的時候,你舅舅他們都在車上等著了。看了看你舅舅他們那輛車,幾乎坐滿了,我要上另一輛解放車。這時候,你舅舅喊我,大陂上來。我說,還有地方嗎?你舅舅說,上來吧。其他的戰友因為我這個人有些女氣都欺負我,只有你舅舅對我不錯。我爬上車,你舅舅還伸出手拉我。那些戰友還說我,娘們嘰嘰的,就是慢。我不吭聲。坐在你舅舅的身邊。有人喊,可以開車了。車就開了,搖搖晃晃的。因為我坐在車廂邊上,你舅舅怕我掉下去,還一只胳臂摟著我。那樣子讓我感到溫暖。其他的戰友可能是嫉妒了,喊我過去讓他們摟著。你舅舅喊著讓他們到一邊去……那些戰友就哈哈大笑起來……
大陂停了下來。鹿之躍問,要喝水嗎?大陂說,喝一點兒吧。鹿之躍給他端水,又加了點兒熱的。鹿之躍看著大陂捧著水杯的手在顫抖著。鹿之躍問,你冷嗎?大陂說,不是。鹿之躍還是為大陂掖了掖被角,把他的下半身裹在被子里。
后來,鹿之躍想起大陂的顫抖是因為對回憶的恐懼。
大陂喝過水之后,把杯子遞給鹿之躍,繼續說,那天特別熱,我都能感覺到汗珠子在衣服里淌了。雖然車開得很快,但一點兒都不涼快。因為熱,你舅舅的手松開我。其實,看到你舅舅能從那段情感生活中走出來,我很高興。在這個連隊也只有我們兩個是望城的兵。其他的,來自河南、山東、云南、四川的……他們的方言總是讓我聽不懂,而我們的東北話,他們有時候也聽不懂。但有時候,人的表情是高于語言的。從他們的表情和眼神里,我能看出來他們對我的鄙視。就因為我有些女氣。一個河南兵有一次在廁所抱住我,想……正好你舅舅進來了,對那個河南兵一頓拳打腳踢……我當時都不知道怎么辦了。我怕你舅舅再被關禁閉。還好,那個河南兵沒敢告發。從那以后,他看到我都躲著我,但那眼神總還是偷偷摸摸地盯著我看。你舅舅又發現了,告誡那個河南兵說,你再這樣的話,我見一次打你一次,信不信?河南兵悶頭不吭聲,再沒敢過。當時,那個河南兵也在我們車上。距離施工的地點還有一段距離。在一個十字路口,突然一輛大貨車發瘋般撞上了我們的車。我們的車……翻了……我們從車上被甩出去……相撞的車著火了,直到聽到一聲爆炸……巨響……再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我聽見你舅舅在耳邊呼喊著我的名字……他滿身鮮血,而我的頭卡在了路邊的欄桿中間,拿不出來……你舅舅開始大喊起來,喊,救命……救命……我頭卡在欄桿里,幾乎沒有喊叫的力氣,我的頭不知道怎么就擠進到這欄桿的空隙里……其他的戰友更加慘不忍睹……也許是爆炸……有沒了胳膊的……沒了腿的……你舅舅使勁企圖掰彎那欄桿的鐵條,那是堅硬的生鐵,根本掰不動……你舅舅爬著,找東西……但什么都沒找到……我們就坐在一起……我頭疼,臉上都是血……我呼吸有些困難……你舅舅跟我說著話……說起駐地的那個女孩……說起他們的第一次……直到救援的隊伍趕來……才把我從欄桿里弄出來……那時候,我才知道……你舅舅的一條腿是斷的……拖曳在地上……我們被拉到一所駐地醫院里……我的顱骨碎了一塊,但經過治療,好得很快,可以下地行走,我頭纏著紗布,病房里亂逛。那時你舅舅的腿很嚴重。你媽好像來了,部隊領導征求你媽意見,是否鋸掉,你媽說這么小的年齡鋸了,以后讓他怎么活啊?后來,那條腿還是保留下來,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瘸。你發現了嗎?
鹿之躍說,我從來沒看出來過。
大陂說,要不是有你舅舅早發現我,我想,我可能就……
大陂說,那次事故之后,我們在部隊又多待了一年,才轉業,分配到軋鋼廠。
從大陂的講述中,鹿之躍多少了解一些舅舅。他還是控制不住,跑去衛生間偷偷抽了支煙。回來的時候,鹿之躍看到大陂病床旁邊的那個老人坐起來看書了。大陂閉著眼睛在那里,不僅讓鹿之躍感到恐懼,躺在病床上的大陂看上去有些木乃伊的意思了。鹿之躍躡手躡腳地在大陂旁邊坐下,還是驚動了大陂。
大陂說,過完煙癮啦?
鹿之躍答著,嗯。
鹿之躍從剛才看到大陂木乃伊般的身體的情緒中走出來。疾病消耗著一個人,在吞噬著一個人……直到這個人從世界上消失……歸于靈魂……
這種情緒跟舅舅的那種自我結束生命還不一樣,還叫人揪心。
人生一世總要有這樣的經歷……疾病總是猝不及防……比如,鹿之躍的胃出血……那讓他開始恐懼死亡……明天……下一個明天……都有可能……
鹿之躍是一個不敢憧憬未來的人。他的軋鋼廠生活就像是在茫茫黑夜之中,走投無路,束手待斃。如果沒有寫作這個精神身份,連鹿之躍自己都必須承認自己隨時都可能崩潰,是的,崩潰……他在用他的精神身份書寫著他的絕望哲學……在那些男女的肉身傾軋中,找到愛……肉身之愛……他用肉身之愛抵抗著這個異化的世界……
鹿之躍走神了。大陂打破了他們之間的沉默。大陂說,之躍,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你可以答應我。鹿之躍說,你說。大陂說,我知道,我要走了。鹿之躍說,怎么會?大陂說,我知道。鹿之躍說,那你說吧,只要我能辦到的,我一定……大陂說,當年廠里在般若島上建軋鋼廠公墓的時候,攤派給我們每個人一塊墓地,從我們的工資里扣錢,還美其名曰叫“公墓金”。我的那個就在距離你舅舅五米遠的地方。等我走了,入土了,你去祭奠你舅舅的時候,順便也看看我,這世上,我沒有什么親人了……大陂說著,哽咽起來。鹿之躍的心里也跟著哽咽起來。鹿之躍說,我會的。大陂說,謝謝。到時候,也給我燒幾張紙……要不我就去搶你舅舅的錢花……大陂說著,竟然呵呵笑了,像咳嗽似的。鹿之躍笑不出來。
這時候,從門外進來幾個人。
鹿之躍看著他們,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
大陂說,這些都是我的兄弟姊妹,是來給我禱告的……我不讓他們來,他們還堅持來……
鹿之躍說,哦,你皈依啦!
大陂說,生病之前就皈依了基督教……
來了七個人,兩男五女,其中兩個女的看上去比較年輕,其他的幾個都近乎老年。
鹿之躍從床邊站起來,躲到一邊。
一個老女人上前問大陂,陂兄弟,好些了嗎?我動員全體兄弟姊妹給你禱告了……你不要絕望,你要相信神的力量……你會好起來的……
鹿之躍聽了老女人的話,心里面多少有些抵觸。這個世界就是太多人假借神的名義欺騙他人,也自我欺騙。但,鹿之躍什么也沒說。老女人讓來的人站成一排,在大陂的床邊,并對大陂說,陂兄弟,你跟我們一起禱告吧……神會知道的……神會護佑你的……讓你早日健康起來……
大陂閉上眼睛跟著那些人一起禱告。他們的嘴里喃喃著什么,鹿之躍聽不清。他跑到衛生間又抽了支煙,看到一個女人站在女廁的門口抽煙。等鹿之躍從衛生間回到病房的時候,那些給大陂禱告的人已經走了。病房里變得空蕩蕩的。大陂躺在床上,臉色近乎蠟黃,沒有了人色。可以看出來,他很累,很累。鹿之躍坐在大陂的身邊,輕聲問,沒事吧?大陂輕聲說,還好。這時候,大陂從枕頭底下掏出一本小開本的黑色封面的《圣經》遞給鹿之躍,說,送給你吧,對我沒什么用了。我相信我已經看到天堂了。天堂里也有你的舅舅。鹿之躍說,你別嚇我。大陂說,有你舅舅的地方就是天堂。鹿之躍看到大陂的眼睛一亮。鹿之躍把大陂遞過來的《圣經》接在手里,撫摸了一下,黑色的封面,有些涼。他放到自己的背包里。
這時候,鹿之躍聽到臨床老人捧著那本《斯通納》痛哭起來。
鹿之躍一愣,不知道是書中的哪個細節讓老人痛哭。看來,老人一定是回憶起什么了,觸碰到心上,才哭的。鹿之躍翻看了那本小說,觸動他的只有斯通納遭遇另一個女人的時候,他的心里才泛起絲絲的酸楚。從老人的外表看,鹿之躍甚至肯定,老人也一定是看到那段想起了什么。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他們不可告人的隱秘,在閱讀的過程中,被喚醒,因此,老人的哭泣是可以理解的。
鹿之躍跟大陂提起蘇菲,說,在來的時候,我看到蘇菲了。就是參加我舅舅葬禮,在船上的那個女人,你說你認識的。大陂說,我知道。鹿之躍說,你有什么事,可以找她呀。大陂說,不找。鹿之躍說,你們不是認識嗎?再說,她以前也是我們軋鋼廠小醫院的。大陂說,你怎么知道的?鹿之躍說,她告訴我的啊。大陂說,我不想說她。鹿之躍說,為什么呀?大陂說,不為什么。鹿之躍一再追問,大陂才說,你舅舅喜歡過她。大陂說完這句話,鹿之躍愣住了,怔在那里,好長時間沒緩過神。大陂說,在你舅舅的葬禮上,我沒想到她會來。她還有臉……
大陂頓在那里……
六
老二回來的時候已經下午五點多了。一臉樂呵呵的。鹿之躍問,看到女兒了?老二點頭說,看到了。老二說,謝謝你幫我看護大陂。鹿之躍說,謝什么,我們聊得很好。鹿之躍看了看大陂,說,是不是?大陂點了點頭。鹿之躍說,那我走了,有時間再來看你們。大陂點了點頭,眼眶里亮盈盈的。
鹿之躍抓著大陂干枯的,幾乎沒有體溫的手,輕輕捏了捏,只剩下骨頭了,那手。他沒說什么,走出病房。臨走的時候,他還是看了臨床那個看書的老人,躺在床上睡著了。鹿之躍從病房出來,他在握大陂手的那一刻,就預感到大陂大限將至……他心頭掠過一絲陰霾。之前說過,鹿之躍是一個敏感的人。對死亡的恐懼,他總是會把自己陷入一個灰色的地帶。但他自己調節好情緒之后,又總會覺得一切都將是無所謂的,在死面前。鹿之躍心情沉重。他很想找一個人喝酒。他的腦子里還能回想起大陂講述的那次車禍事故。其實,人一生中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事故出現。那種想喝酒的意識格外強烈,但找誰喝,是個問題。在望城,他是一個沒朋友的人。他不靠近文學圈,也不親近工人隊伍,他的肉身生活在其中,他的精神生活在別處。從醫院的門一出來,鹿之躍就點了支煙。貪婪地吸著。幾口,消滅一支,又點了一支。他邊抽邊走,一輛車從他身邊經過,正好在門衛的地方,那車停下來。鹿之躍看了一眼,是蘇菲。鹿之躍喊著,蘇菲,蘇菲。蘇菲從車窗伸出頭來,你怎么才走啊?看到你要找的病人了嗎?鹿之躍說,看到了。蘇菲問,你去哪兒?我捎你一路。鹿之躍說,不用了。蘇菲說,上來吧。鹿之躍只好上了車。車內的女人氣息一下子包圍了鹿之躍。鹿之躍多少有些不適應。鹿之躍不禁說,這車里真香。蘇菲說,沒覺得啊。鹿之躍說,也許是我孤著的時間太長了。蘇菲問,什么意思?鹿之躍說,開玩笑的。
蘇菲邊開車,兩人閑聊著,后來說到死亡。蘇菲說,少見多怪,我在醫院見多了。鹿之躍說,我想喝點兒酒。蘇菲說,沒想到你還是一個敏感的人。鹿之躍說,我不能是敏感的人嗎?蘇菲說,我沒那么說,只是覺得,現在如此敏感的人很少了。鹿之躍說,是嗎?是不是有些多愁善感了?不像個爺們。蘇菲笑了說,你說的,我沒說。鹿之躍也笑。從第一次在船上,鹿之躍就對蘇菲有好感,現在,好像那種好感更強烈了,明顯的特征是鹿之躍之前的那種被死亡籠罩的沉重情緒不見了。但鹿之躍還是邀請蘇菲喝一杯。蘇菲答應了。從蘇菲的身份地位,鹿之躍覺得應該找一個好一點兒的,有檔次和品位的地方。比如,西餐廳。但最后還是在路邊的一家小酒館里,兩人喝開了。剛開始還有些拘謹,慢慢就熟絡了。其實,鹿之躍是一個毒舌,但在蘇菲面前,他多少收斂了一些。不知道喝了第幾杯酒之后,鹿之躍就從蘇菲的臉上看出來,她是一個不幸福的女人。她那身體里藏著太多的苦和疼。鹿之躍一直自信自己的眼光。喝了很多酒,八點多鐘了,鹿之躍說,不能喝了,半夜還要上班。蘇菲臉紅撲撲的,說,好。好。我真的好久沒這么喝酒了。蘇菲因為喝了酒不能開車,叫了代駕。鹿之躍攔了輛出租車回到出租屋,把手機鬧鐘定到十一點,躺床上就睡著了。等手機鬧鐘響了,鹿之躍爬起來,去上班,發現手機微信有蘇菲的留言:“如果你想睡我,就開個房間吧!”鹿之躍看著那條留言,怔住了。他坐在車上猶豫著,到了軋鋼廠更衣室。鹿之躍已經想不起來,兩個人喝酒的時候,聊了什么。他想,這是蘇菲醉后的酒話。不能當真的。他還是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離婚后,鹿之躍有過女人,但都是云淡風輕的那種,做過之后,也就不了了之。這蘇菲是否也屬于那種……蘇菲的話倒像是一種挑戰,叫囂。鹿之躍來了斗志,也許因為身體里還沒有散去的酒勁兒。他的身體在衣服的包裹中竟然有了膨脹和飄忽感。鹿之躍回話說,我上三班。蘇菲說,那就算了。鹿之躍看到蘇菲的回話,頓時感覺到這樣冷落一個女人是不對的。他又回話說,我向班長請假,如果請下來假,我……蘇菲再沒回話。鹿之躍幾乎是不請假的人,他不喜歡求人。班組里的吊車司機從來都缺,分配來一批人,實習之后,都走后門,去了機關……開車的總是那些人。更衣室里陸續來人了。那些晃動的男性的裸體,早已司空見慣。鹿之躍要找到一個請假的理由,并且要站得住的理由。他猶豫著。撒謊同樣是鹿之躍不擅長的。他倚靠在更衣箱上抽煙,等班長來。班組的同事看到他問,怎么不換衣服?鹿之躍說,有點兒事。同事說,哦。同事的眼神有些怪怪的。班長來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鹿之躍說,我請個假,北京來了一個朋友,我要陪陪。班長一臉冷漠,看都沒看鹿之躍一眼。鹿之躍站在那里,看著班長換衣服。班長是一個近五十歲的老頭,一臉猴相,他邊換衣服邊看著鹿之躍,兩眼渾濁的目光。鹿之躍下意識看了看他的下面,只見那陰莖低垂,睪丸萎縮。等班長換完了工作服,鹿之躍說,行還是不行?你放個屁,給個動靜兒。班長說,行,但班組定下的,三班請假是要扣錢的。鹿之躍說,可以,多少?班長說,一百。鹿之躍說,好。那我走了。從軋鋼廠大門出來,鹿之躍再一次懷疑,蘇菲是不是耍自己呢?他還是給蘇菲留言說,我出廠了,一會兒,找好賓館,電話你。鹿之躍站在黑暗中,等著蘇菲回信。這個時候,如果蘇菲不回信,鹿之躍還是可以回去上班的,他不是心疼那一百塊錢,而是不想對班長有虧欠。這么多年來,鹿之躍都是怕軟不怕硬的,任何事情都是死磕。手機的屏幕閃了閃,是蘇菲的回話,一個字:好。鹿之躍興奮了幾秒鐘,突然冷靜下來,他開始往壞處想了,不會是捉奸敲詐的故事吧。這么躊躇不決閃念之后,鹿之躍自言自語說,管他呢。今晚我需要性生活,即使被捉奸,也是事實之后,起碼可以有一半的性生活。鹿之躍變得堅定起來。他從背包里,摸煙,摸到了那本大陂送給他的《圣經》,他的手繞過那本《圣經》,摸到了煙,從里面拿出來,撕開,抽出一支,點燃,抽起來。可以看出來鹿之躍是緊張的。他攔了輛出租車,在解放路上尋找賓館。看了一家,竟然客滿。有些沮喪。他,從客滿的賓館出來,他,繼續找。總不能在一個二十塊錢的小旅館里解決吧。那樣是對蘇菲的一種褻瀆,也是對自己的褻瀆。那樣,僅僅是一次免費的性。鹿之躍不想那樣。他想鄭重地對待。整個解放路上,從南到北,他終于看到一家規模和檔次不錯的,訂了一個238元的房間。這樣的事情,鹿之躍也沒有經驗,緊張,還是緊張,呼吸都有些慌。他不看服務員的眼睛,整個辦理手續的過程中。在吧臺上有一個果盤,里面放了些薄荷糖,他拿了一粒剝開,放到嘴里,順手又拿了一粒,放到兜里。手續辦完了,鹿之躍拿著房卡,坐電梯,上樓。2016房間。房間內比預想的差一些,他拉開窗簾向外看了看。下面是解放路。可以看到深夜路上稀少的出租車在跑來跑去。屋子里是漆黑的。鹿之躍才意識到沒有把房卡插上。等他把房卡插上,屋子變得亮起來,他的眼睛還多少有些不能適應。他開始尋找煙灰缸,找到,放到床頭的茶幾上,點了支煙,躺在床上,順手把遙控器拿在手里,開了電視。換了幾個頻道,都沒什么好看的。鹿之躍在家很少看電視的。后來,找到一個電影頻道,在放韓國李滄東的《綠洲》。之前,在網上他看過。他沒有關掉電視,卻把聲音消了,看上去像一個默劇。即使不消掉聲音,也是韓語,他聽不懂,還是要看字幕。煙抽了一半,他去趟衛生間檢查了熱水。又躺了一會兒,那種心慌多少平靜下來,他看了看時間,差十五分鐘,子夜一點。他想,如果蘇菲睡了,就算了。當他給蘇菲打電話說,房間找好了,解放路“錦江之星”,房間號,我發你。蘇菲竟然回話了,好。鹿之躍的心臟怦怦地跳起來。他開始懷疑起蘇菲的品質,她不會常常跟男人這樣出來開房吧。但他需要性生活,一切疑慮都變得不重要了。找煙的時候,他又摸到了大陂送的那本《圣經》。他拿出來,翻看幾頁。對于鹿之躍來說,以前也看過《圣經》,但都是當成文學作品來讀的。他不知道大陂現在怎么樣了。等人是一種煎熬。尤其是等一個來跟自己上床的女人。時間慢得讓人焦躁。是的,焦躁。他逼著自己閱讀,竟然把《創世記》讀了一半。時間才過去二十分鐘。蘇菲還沒到。沒。鹿之躍打了個哈欠,有些困了。要不是今天蘇菲……他此刻正在吊車上,配合著下面的工人干活。那懸于半空的感覺有時讓鹿之躍恍惚認為自己就是上帝,俯瞰眾生。但他連自己都拯救不了。他想,如果蘇菲不來的話,自己就睡了。他把《圣經》收起來,閉著眼睛,抽煙,屋子里都有些嗆了。他想到那篇小說《蜂蜜》只寫了一個情欲的開頭,還沒有繼續下去。那種想象和虛構總是給人一絲飄忽和詩意的感覺。“幻美”是鹿之躍給自己小說氛圍的一個界定。在一個短篇小說里,這種氛圍是鹿之躍喜歡的。至于故事,不重要。他又打了個哈欠。只覺得喉嚨干渴。也許是煙抽多了。咳嗽幾聲,嗓子很不舒服,吞咽唾沫的時候,都有些疼。他下床,拿起壺,燒水。他看到茶盤那里還有賓館給的兩袋免費的速溶咖啡,他撕開一袋,把粉末狀的東西倒進杯子。水燒開時,他給自己沖了咖啡。一杯。endprint
等咖啡涼的時候,響起敲門聲……
七
鹿之躍心里撲騰一下,他想,是真的嗎?那敲門聲已經不能讓他多想。他從床上沖到地上,連拖鞋都沒穿,光著腳,就去開門了。地面上的瓷磚,有些涼。開門的一剎那,他是激動的,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門外的就是蘇菲。他說,來啦。蘇菲沒吭聲,進了房間。從蘇菲身上仍能聞到濃濃的酒味。鹿之躍問,喝點兒什么?我剛沖的咖啡。蘇菲轉過身抱住鹿之躍,嘴唇在尋找著他的嘴唇。這令鹿之躍猝不及防,但很快,他適應了蘇菲的舌頭和嘴唇的溫度。他全身心投入進去……蘇菲的舌尖上還滯留著白酒的香味……鹿之躍在親吻的時候,一直睜眼看著蘇菲。那是一張騷動的臉。蘇菲閉著眼睛,用她的舌頭和嘴唇緊緊地粘結著鹿之躍,直到,鹿之躍把她放倒在床上。這一切就像在夢中似的,讓鹿之躍不能相信這一切是真實的。他開始伸進蘇菲的衣服里撫摸著她的乳房。蘇菲竟然沒戴胸罩,他的手僵持了一會兒,開始放肆起來……溫暖的乳房充滿肉感……他聽到蘇菲輕聲的呻吟。他問了句,弄疼了嗎?蘇菲說,不是。他覺得自己下手太狠,近乎粗暴了。他開始緩慢下來。手。開始向下面蔓延開去……蘇菲阻止了一下,順應了他的手……濕潤。手感覺到了。
這時候,蘇菲說,我要洗洗。
鹿之躍從靈魂出竅的狀態中,一下子回到了現實之中。
蘇菲也一下子冷靜起來。
鹿之躍只好松開摟抱著蘇菲的一只手臂。蘇菲從床上起來,開始脫衣服,直到只剩下內褲,從床上下來,鉆進洗浴間。鹿之躍躺在床上又點了支煙,看著電視里晃動的畫面。那個男主角爬到了樹上,在鋸著樹枝……鹿之躍還是感覺到身體里消失了一部分的力氣。他起來,端起咖啡喝了半杯……這時候,他聽到蘇菲在洗浴間里叫著。他連忙沖進去,問,怎么了?蘇菲說,水涼。鹿之躍看著赤裸的蘇菲,一只手,調著水溫,直到水的溫度適中。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打濕了。蘇菲用手試了試水溫,說,可以了。你出去。鹿之躍說,怎么?還不讓看嗎?蘇菲說,不讓。鹿之躍站在那里不動。蘇菲幾乎是哀求的口吻說,你出去吧,一會兒就洗好了。鹿之躍從洗浴間出來,躺在床上,全身的血液在慢慢燃燒起來。耳朵里滿是洗浴間里嘩嘩的流水聲。他想脫光衣服沖進去,但還是理智地控制了。這一切是真的嗎?是嗎?鹿之躍仍不能相信,在自問著。窗外的解放路上不時傳來汽車的喇叭聲。當他抽煙的時候,聞到手指上的腥,海鮮的味道。他開始相信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不是夢。不是。
這時候,蘇菲從洗浴間出來,晃動的白色,她頭上裹著毛巾,鉆進被窩里,對鹿之躍說,你也去洗洗。鹿之躍有些不情愿,甚至賴皮地說,不洗行嗎?蘇菲說,不行。鹿之躍問,你有潔癖嗎?蘇菲一邊擦干頭發一邊說,沒有。但這是對彼此的尊重。鹿之躍不能說什么了,脫了衣服,進入洗浴間開始沖洗著,從上到下……從他的手伸進蘇菲的衣服里撫摸她乳房的時候,他已經不覺得面前的這個女人是一個陌生人了。看上去他們就像是一對相好很久的情侶。這么想著,鹿之躍的心里已經沒有什么障礙了。從洗浴間出來,電視里播放的《綠洲》已經結束,一些韓國文字的演員表滾動著。鹿之躍鉆進被窩里,同時感覺到蘇菲身體的滾燙。是啊,好久沒有跟女人發生性關系了。他摟過蘇菲開始親吻著,并感覺到她的局促,可能是酒醒了,但,很快,兩個人就進入情境之中。他沒有主動,而是,在溫柔的親吻中,等待……是的,等待是一種美德。在等待的過程中,鹿之躍享受著蘇菲胸脯和臀部的豐隆和翹挺。他的手開始愛上這個身體,直到心里面也蕩漾起來……但他仍在等待,是的,等待……盡管他下面已經堅硬如鐵……或者說,他在等待命令,等待蘇菲的恩賜……也許,蘇菲也在等待……就這樣兩個人僵持在那里……
鹿之躍又想起《蜂蜜》的開頭,那完全是一種“意淫”,也許小說下面即將進行的部分,可以寫他和蘇菲的這種真實體驗。
最后,還是蘇菲輕聲在他耳邊說,上來……上來……
那聲音是溫柔的,急促的,迫不及待的,喘,就像有水流在她的身體里,流淌。鹿之躍能感覺到她纖細的手在用力,企圖搬動他的身體。他不能再矜持,是的,矜持嗎?那只是一種男女之間的博弈……要恰到好處……他翻身壓到蘇菲的身上……探尋著……進入到她的身體里……那喘,變成了呻吟……
雨天的隧道,一輛輛汽車開過……
海水涌動著,撞擊著黑暗的礁石……
狂風中搖晃的樹木,披頭散發……
午夜的器皿,變得脆弱,七零八落的……
鹿之躍像在攻占黑暗中的一座城池……
之前,房間的燈已經被蘇菲關了。只有電視的熒光在閃爍著。她閉著眼睛,他看見她臉上戰栗的表情。
后來,鹿之躍在《蜂蜜》的結尾這樣寫道:
在……之間,懸空,丟棄萬物,交合在一起。你在她引領下,在詩意中,到達一個仙境,再到達一個仙境。第三個仙境出現之后,你慢下來,她也慢下來,享受著仙境里的美麗。山巒。草木。流水。鳥鳴。鮮花。回到本初……她引領你飄浮起來,在仙境里,你看到四條河流從這里通過,你看到生命樹,你看到善惡樹……潺潺的河水滋潤著大地……奇花開放,異草茂盛……
你們換了個姿勢,仿佛在陡峭的懸崖上。你們聽到了教堂的鐘聲。你們看到一大群的蜜蜂。你們跟隨著蜜蜂飛舞著,你們看到樹林深處的養蜂人……
戰栗,低泣。她說,好想死。
兩具身體不忍分離……
八
那晚,他們不知道做了幾次,直到凌晨五點多才睡著。鹿之躍夢見了舅舅在一個明亮的空間里對著自己微笑,是的,微笑,最后消失在光亮之中。舅舅的背影看上去是傾斜的,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世界歸于沉寂,歸于黑暗。等鹿之躍醒來的時候,看到蘇菲的一只胳膊壓在自己的胸口上。他沒動,怕驚醒她。蘇菲溫暖的氣息,在他的臉上,他端詳著睡在自己身邊的女人,突然,他想愛這個女人了。但又覺得自己可能重復舅舅的命運。彷徨。是的,彷徨。下午,在大陂的病房,大陂說蘇菲是一個有家的人。她的丈夫在外面有別的女人,并生了孩子。兩個人一直沒離婚。當年舅舅就是處在愛上一個有夫之婦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直到后來分手……
鹿之躍想抽煙了,輕輕拿開蘇菲的胳膊。蘇菲翻了一下身,鹿之躍以為弄醒了蘇菲,但她翻過身去,繼續睡著。鹿之躍起來,在背包里找煙,沒了。他的手觸碰到那本《圣經》。他的手縮了回來。下床,給壺里的水加熱,喝了一杯,又回到床上,感到下身隱隱作痛。忘記是第幾次了,他變得粗暴起來,像是要把她釘在十字架上似的。蘇菲求饒著,但他都沒有停止……是某種對于死亡的恐懼讓他變得粗暴起來……
躺在蘇菲的身邊,鹿之躍想到自己的生活處境,頓時黯然。此刻,他甚至預知到了愛上蘇菲的后果。他戰栗著,從床上起來,去了洗浴間,洗了個熱水澡。他洗得很仔細,很仔細,淹沒在浴液的泡沫之中,像失去了肉身似的……蒸汽和泡沫淹沒他,淹沒他……從洗浴間擦干出來,他輕輕地穿上衣服,離開了房間。
出了賓館,鹿之躍看了看手機,有十幾個未接電話,都是一個號碼。鹿之躍打過去,是老二。老二說,大陂走了……鹿之躍問,什么時候?老二說,夜里一點多……鹿之躍想那個時間,自己和蘇菲正在床上……鑲嵌在一起……彼此,切割著……對方的身體……鹿之躍站在馬路邊,回頭看了看賓館,問老二,在哪個房間?老二說,殯儀館2016房間。鹿之躍問,什么?哪個房間?老二說,2016。鹿之躍說,好的,一會兒,我過去。撂了老二的電話,鹿之躍幾乎是小跑著,回到賓館,坐電梯,上樓,來到2016房間門口,才意識到剛才自己沒有拔掉房卡。他敲門,拼命地敲門,喊著,蘇菲……蘇菲……蘇菲赤裸著身體,給他開門,睜著惺忪的睡眼問,你逃跑了嗎?鹿之躍撒謊說,我去買了盒煙。蘇菲回到被窩里,說,都要被你折騰散架了,我再睡一會兒,你再陪我睡一會兒吧。鹿之躍沒說話,再次脫光,躺在蘇菲的身邊。蘇菲摟抱著他,很快又睡著了。他偷偷撿了根之前剩下的半截煙,吸著。蘇菲的鼾聲和呼吸是那么的均勻。鹿之躍有些留戀她的肉身……甚至是貪婪的……進入中年的那種貪婪……和不舍……
蘇菲醒了。
鹿之躍告訴她大陂死了。
蘇菲問,誰是大陂?
鹿之躍說,就是我舅舅的那個戰友……
蘇菲說,哦。
鹿之躍說,要是我死了,你會出現在我的葬禮上嗎?
蘇菲問,你什么意思?
鹿之躍說,沒什么意思。
蘇菲說,那你說這些干什么?
鹿之躍說,隨便說說。
鹿之躍抱緊蘇菲,翻轉她的身體從后面進入到她的身體里。
大陂葬禮后的一年時間里,鹿之躍和蘇菲的關系進展飛快,兩人肆無忌憚地做愛。同時,鹿之躍也在承受著蘇菲仍屬于別的男人的痛苦……愛與絕望……他幾乎抑郁了……
直到有一天,鹿之躍從軋鋼廠辭職去了南方……
臨行前,鹿之躍去了軋鋼廠公墓,分別給舅舅和大陂燒了很多紙錢……在回來的船上,鹿之躍不禁潸然淚下……哭得像一個淚人……
一道灼陽之光照射在他的臉上,那些淚珠是那么清晰,晶瑩剔透,看上去,他就像是一個涂了金粉的雕像。哭泣的雕像。水面上的光,金子般顫動著……世界是金子的……而天空上懸掛的那枚月亮,是那么的,那么的蒼白……
隨時都可能因為天空的病態而墜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