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宇,男,1955年2月生,山東青州人,現為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教學和研究,同時涉及20世紀中國思想史和文化史的研究。
想起蔡鍔,是因為今年是2016年,讓我想起一百年前的1916年,值得中國人永遠為之驕傲的東方第一個民主共和國面臨危機,是蔡鍔帶領三千弱兵從云南出兵四川,硬是攔截了一場帝制復辟,保衛了新生的共和國,自己則憂勞成疾,于功成之后病逝,讓人惋惜。寫篇文章,也算是百年紀念吧!
十年之前,寫過一篇《蔡鍔的光彩》,后來又寫過一篇《蔡鍔與袁世凱》,許多內容都已提及,在此不再重復,只說幾件隱藏于百年云霧中不為一般人覺察的事——
一、“軍人不黨主義”
1912年,幾千年的帝國變為民國,普通的中國人終于有了自己的國家。成了主人,當然要承擔責任。人們的政治參與熱情因此而空前高漲。共和國初創時期,各種方案尚未確定,人們有不同的設想和追求,這就需要尋求同志、聯合力量,以期對大局有所影響。因此,一個結社、建黨的熱潮迅速興起。這應該是一個好現象。然而,就在這時,蔡鍔舉起了“軍人不黨”的旗幟。
考察蔡鍔的“軍人不黨”思想,大約形成于日本留學時期,而最先的表達是在第二任臨時大總統袁世凱就職之際。當時,蔡鍔曾準備致電臨時大總統,電稿有言:“集會結社自由,為文明國通例,唯軍人入會,各國多有限制。……至如政治集會,似不宜以統兵大員為之,誠恐因政見不同,遂至以武力盾其后,反足以劫持公論,而破壞和平。”
百年之后回頭看,不能不承認蔡鍔的憂慮很及時,而且一語中的。軍人入黨,參與政爭,實在很可怕。眾所周知,無論哪一個國家,在政治現代化的開始,議會初建,都難免出現辯論中的過激行為。比如,議員們情緒激動,難以抑制,扯住對方衣領,甚至揮拳動腳。這種表現雖然不雅,但危害并不大。因為議會的好處就在這里,把政治斗爭集中于會場,議員們赤手空拳,即使大打出手,至多不過是頭破血流,不會影響百姓的生活,不會破壞社會的穩定,人們照樣生兒育女,麥子照樣抽穗。試想,如果議員們手中握有武力,不滿足于會議室里拳腳相向,而是走出會議室調兵遣將,那將是什么情景?
當時,如果有更多的人想到這一點,預防這種事情發生,中國后來的事也許會好一些。如果弄得好,東方第一個民主共和國或許不會夭亡。
然而,蔡鍔的這份電報當時沒有發出。究其原因,可能與他當時的處境有關:他即將出任云南統一共和黨的總理,大勢所趨,無力拒絕。自己既然要做黨魁,這“軍人不黨”的通電就只好暫時放一放。
蔡鍔當時思想上有些矛盾,出任云南統一共和黨的黨魁,是他自愿的。因為他充分看到了政黨的力量,而且試圖利用這種力量解決革命之后政壇紛紜的問題。為此,他于1912年2月29日致電章太炎、張謇、熊希齡、黎元洪、譚延凱等人,建議聯合成立一個大黨,“借以監督政府,指導國民”。他的建議得到了積極回應,最后由國民共進會、政治談話會、共和統一會聯合于1912年4月在上海成立了統一共和黨。云南隨之成立了支部,蔡鍔任總理。在成立大會上,蔡鍔發表演講說:過去清廷專制,害怕人民,壓制民意,所以人民沒有權利,也沒有了參與政治的熱情。革命之后,共和成立,卻出現了另一種情景:“半年以來,海內俶擾,民生窮蹙,軍隊為莠民麇集之藪,兵囂將窳,南北一轍。焚劫叛變之慘劇,層出疊見,加以人重私圖,黨見紛歧,省界加嚴,爭權奪利,置國家問題于不顧,而內政之紛紜,人心之浮動,殆不可以終日。”在這種情況下,就需要組織政黨、聯絡同志,以“挽回國難,奠安民生”(曾業英編:《蔡鍔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12頁)。
蔡鍔想的,就是要利用政黨服務于國計民生。他希望統一共和黨“陳義不求過高,著眼務求遠大”,一切以國家大局為重。他希望黨員同志要以維護統一、鞏固共和、促進國家強大為宗旨,甚至為此不妨犧牲一些個人利益。因為在蔡鍔看來,中國已經是民主共和國,在這新的國體之下,國權與人權并不矛盾,“國權為擁護人權之保障”。他甚至說:“共和國民,人人生息于自由平等之域,優游于法律范圍之中,尊重人格,嚴守秩序,是其天職……即對于他黨,縱主義不同,趨向互異,可以言競爭,而不可以施排擠。成不可以以異黨之故,傷及個人相互之友愛。”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蔡鍔對政黨的認識,以及他對政黨的希望。不過,對于軍人入黨,蔡鍔卻深懷憂慮。所以,在他擬定的云南統一共和黨簡章中,做出了這樣的規定:“現役軍人不供行政上之職務者不得入黨。”
事實上,這是一個妥協的規定。蔡鍔是認定軍人即使有行政職務也不應該入黨的。
正因為這樣,他在就任黨魁之際,就聲明說:“俟黨務漸有頭緒,務懇遂我初心,脫離黨事,俾得一意戎行。”并且在統一共和黨云南支部成立大會上,就明確表示:“軍人投身政黨,流弊滋多。”
幾天之后,蔡鍔進一步明確表示:帶兵之人不應入黨。
5月10日,他致電總統、副總統及各省都督,鄭重申明了自己對“軍人入黨”的看法。他反對軍人入黨,主要理由有三:
一、民國初建,軍人應專心“整軍經武”,鞏固國防,加入政黨,勢必分心。
二、軍人手中握有武力,政治斗爭如果訴諸武力,必將導致國家混亂、政治倒退。這是他最擔憂的一點。他說:“凡一國內,政黨分立,政見各殊,各出其才力以相雄長,每因競爭而國家愈益進步,故一政黨組織內閣,復有他政黨監督其旁,政府可收兼聽之益,而不致流專斷之弊。然以軍人入黨,則因政見之爭持,或至以武力盾其后,恐內閣之推倒太易,實足妨礙政治之進行。”
三、軍隊魚龍混雜、素質不高,如果軍中官兵與會黨合流,軍人分屬不同黨派,必然要搞亂軍隊,后果不堪設想。
因此,他建議大總統明令禁止軍人入黨。
當時國家政治的一件大事是制定憲法。蔡鍔反對黨派主導制憲,尤其反對執政和得勢的黨派主導制定憲法。他從法國大革命中汲取教訓,認為法國大革命后之所以那樣亂,原因之一就是憲法皆由當時得勢的黨派制定,等到那個黨派倒臺,他們的憲法隨之失效,于是重新制定憲法,這就使憲法成了兒戲,不斷修改,國家自然不能穩定。直到普法戰爭之后,全國一致,超越黨派制定憲法,共和國才得以鞏固。他由此得出結論:“憲法不可由政黨所造而成之。”
蔡鍔本來就是學者,研究過西方現代政治,研究過國際公法。因此,他雖然身為軍人,卻不像一些軍人那樣只為軍人的利益考慮,而是能夠為國家政治著想,洞察軍人干政的危害,提醒軍人應止步于當止之處。
共和國的第一屆內閣瓦解,蔡鍔感到國本已有動搖之相。他于1912年8月12日致電袁世凱及各省都督,表達了自己對政黨的看法。他沒有從根本上否定政黨的活動,但認為當時的許多問題都由黨爭而來。因為有了組織,一些人難免“是丹非素,伐異黨同,如旋風卷地,一入其中,迄顛倒而不能自拔,常士固然,賢者不免”。至于那些無人格、無操守的人,更是不辨是非,只認門戶。當時中國最大的政黨是同盟會、共和黨、統一共和黨,他建議三個大黨都自行解散。
這時,在宋教仁的努力之下,同盟會與統一共和黨、國民公黨、國民共進會、共和實進會等正常聯合,成立了中國國民黨。因此,云南的統一共和黨和同盟會也決定合并,成立了國民黨云南支部,而且要推舉蔡鍔為支部長。蔡鍔堅辭支部長職務,并且聲明退黨。為此,蔡鍔還于9月12日致電宋教仁,一方面對宋教仁的聯合組黨表示支持,一方面重申自己“軍人不黨”的立場,并且聲明自己已經退黨。
9月16日,他又致電總統及各省都督,對自己的“不黨主義”進行解釋:“怵于黨爭,首倡脫黨之議,無非欲鞏固政府,張我國威,區區苦心,當已共諒。自今以往,愿與諸子化除門戶,容納流派,一氣呵成,共謀對外,上以紓大總統之長慮,下以固民國之始基。”
1913年5月,統一、共和、民主三黨合并為進步黨。進步黨以黎元洪為理事長,下有九名理事,梁啟超位列第一。明眼人一看便知,黎元洪只是掛名,實際黨魁是梁啟超。此外還有二十三位名譽理事,蔡鍔名列其中。對此,蔡鍔在給梁啟超的信中說:“前以置身軍籍,故于統一共和黨合并時宣告脫黨。今承吾師指命為名譽理事,義又不得即辭,唯有勉從諸公之后,為默示之承認而已。”這個頭銜有名無實,不過是老師對學生的眷顧,而蔡鍔沒有立即拒絕,也是出于對老師的贊賞。不過,蔡鍔最后還是把它辭掉了。
蔡鍔主張“軍人不黨”,意義是多方面的。其中涉及軍隊在政治斗爭中的中立。它不僅關系到軍隊建設,而且關系到如何建設現代政治文明。眾所周知,人類的政治文明從前現代進入現代,突出的變化就是權力獲得方式和交替方式的不同。在前現代的大部分情況下,獲取政權依靠的是暴力。一個王朝推翻另一個王朝,多依靠暴力手段。誰擁有更強大的武力,誰就能奪取天下,建立和鞏固自己的國家。
但隨著人類文明的不斷發展,人們開始了新的探尋:如何避免權力爭奪和交替中的社會動蕩和血流成河?國家的主權到底屬于誰?是否應該成王敗寇,誰搶到手就是誰的?國家政權如何才具有合法性,權力應該由誰授予?經過從洛克到思想啟蒙運動領袖們的不斷努力,人們終于找到了一種新的制度和規則:國家屬于全體國民,統治者必須征得被統治者的同意,合法的政權必須來自國民授予,權力不能來自槍桿子,而是必須來自票箱。
這就是所謂現代政治的基本規則。所謂政治現代化,所謂建立現代政治文明,說到底就是落實這一規則。這種現代政治規則,結束了前現代那種權力爭奪中的暴力相拼,實現了權力的和平過渡,使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并且保證了當政者來自多數公民的選擇。在這個過程中,當然無法完全排除政客對選民的欺騙和愚弄,但現代政治規則與前現代政治規則的不同,就在于是依靠滿足人們愿望的承諾而獲得人們的支持,還是依靠暴力強制人們服從。
蔡鍔熟知西方現代政治規則,同時又看到了當時中國政治的危機:如果一個政黨擁有了武力,或是軍人入黨介入政爭,權力交替就無法走上現代政治軌道,總統、總理也都隨時可能被趕下臺,國家必然要動蕩不安。
從這個意義上講,蔡鍔主張“軍人不黨”,可謂大公至正,顯示的是他對民主共和國的赤誠熱愛,也是他已經成為一名現代軍人的標志。他不像一些人那樣用手中的軍隊去謀取個人的權力,也拒絕用手中的軍隊去為某人、某派看家護院。他考慮的是共和國的利益,由此出發,他認定國家的長治久安需要“軍人不黨”。事實上,中國的所謂軍閥現象,正是軍隊沒有實現國家化所致;民主憲政一誤再誤,也是因為政爭中的武力介入。
二、“二次革命”期間的蔡鍔
大凡歷史人物,在不正常的歷史敘述中,若想不遭遇排斥性的遮蔽,就需要有足夠的光輝(這光輝是否會被化裝利用,在此不說)。只要有了足夠的光輝,完全遮蔽就很難做到,排斥之舉就會變得偷偷摸摸、拐彎抹角。在這種情況下,為某種意識形態服務的歷史敘述就會把主要力量用于改寫。蔡鍔有足夠的光輝,無法完全遮蔽,所以從國民黨的歷史工作者開始,就致力于另一工作:一方面是努力遮蔽,到了光彩照人無法遮蔽的地方,就努力把他說成是自己的同道,也是孫中山的追隨者。蔡鍔在辛亥革命和護國之役中的作為,都為這種改寫提供了方便,以至一些人把重九起義也記到了同盟會的賬上,把護國戰爭納入了孫中山領導的“反袁斗爭”。然而,蔡鍔在“二次革命”中的表現,卻使國民黨的史學家們從一開始就有點為難。因為鐵的事實擺在那里,在“二次革命”中,蔡鍔支持的是袁世凱,而不是孫中山。
論及“二次革命”,不得不佩服蔡鍔的先見之明。早在1912年6月27日,蔡鍔在給總統、副總統及各省都督的電報就說:“滿清顛覆,建設共和,彌歷半年,政府乃能成立。而內則禍機潛伏,外則警告頻來,群情洶洶,國事益棘,較之法國恐怖時代,雖未見事實,而已露端倪。推其末流,必生二大惡果:一則回復專制。吾國革新,原以求人民幸福,乃革命后之現象,轉有人懷自危之心,恐一般人民倚任共和政府之心日薄,反追慕帝制時代尚可以靖亂而平爭,而專制淫威可以復活,如拿破侖之已事,即為前車。一則傾服外人。共和立憲足以保障民權,伸張國力,法、美既行之而有效矣。乃輸入吾國,轉成一無氣力之政府,而運棹不靈,全國有分崩離析之形,而不復團結,群將疑吾國人無政治能力,而不能不屈服于外人。由前之說,則必釀二次革命,由后之說,則必自投于奴隸之域,而國以淪亡。……非有強健有力之政府,不足以鞏固邦基。”(《蔡鍔集》,第670頁)
后來的事實被蔡鍔不幸言中,“二大惡果”之一出現了——“二次革命”,而同時伴隨的,又恰恰是“回復專制”。
1913年3月20日晚十點,宋教仁匆匆趕往上海北站,要乘夜車去北京。宋氏此去可能入閣拜相,所以送行者甚多。黃興、廖仲愷、于右任等一大幫國民黨要人,陪他一起走向檢票處。這時,突然有人從背后向宋教仁開了一槍。宋教仁應聲倒地,車站秩序大亂,刺客逃得無影無蹤。3月22日凌晨四點,宋教仁去世。
3月25日,蔡鍔致電袁世凱及各省都督,表達了自己的見解和主張。他認為宋案的發生非同小可,暗殺者以卑劣下流的手段對付政敵,既涉及國家秩序,又涉及人道,呼吁相關部門應嚴密偵察、緝拿兇犯。
關于宋教仁的死,從國民黨人主導編撰的歷史教科書開始,一直認定元兇就是袁世凱。為了增強這種說法的邏輯力量,在講宋教仁被殺之前,一定要講國民黨在國會選舉中的勝利,因為這勝利構成對袁世凱權力的威脅,殺宋教仁才有動機。然而,說暗殺宋教仁的元兇是袁世凱,從當年的國民黨人到今天的教科書,已經百年,卻一直不能提供確鑿的證據。
同時,在主流敘述之外,從宋教仁被殺的當時,直到今天,都有人認為殺宋教仁的不是袁世凱。當年宋教仁的貼身秘書北一輝,在案發當時就認定孫中山脫不了干系;近幾年來,從張永東的《百年之冤》,到張耀杰的《百年懸案》,包括臺灣作家張大春等,不少人都把暗殺宋教仁的元兇鎖定在孫中山的鐵桿追隨者陳其美身上。由這些分析,孫派似乎更有理由除掉宋教仁,也更具備作案條件,而且,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就說袁世凱是元兇,決定武力討袁,在法庭進入審判程序后又堅決反對法律解決,這一切,都讓人生疑,但同樣缺少確鑿的證據。
所以,殺宋教仁的元兇到底是誰,至今是個謎。但當時的一些國民黨人卻咬定就是袁世凱。
宋教仁被刺之際,孫中山正在日本訪問,得知消息,立即回國,于3月25日晚上在黃興住處召開國民黨高層會議,就斷定元兇是袁世凱,主張舉行“二次革命”。孫中山的主張讓許多人吃驚,所以只有戴季陶一人附和,而黃興等大多數領導人都反對。不過,袁世凱是宋案元兇的說法卻開始廣泛傳播。
面對這種說法,蔡鍔于4月14日致電大總統和各省都督:“宋案發生,浮言紛起,現在兇犯就獲,一經交涉索還歸案訊辦,自有水落石出之日。克強諸公對于此案極力維持,用心尤苦。乃奸人樂架造蜚語,破壞大局,以大總統之明察,各都督之忠誠,必不為所熒惑。”(《蔡鍔集》,第840頁)為了國家的穩定,他主張禁止謠言、維護大局。
1913年5月1日,上海舉行全國公民大會,聲討袁世凱暗殺宋教仁和大借款的罪行,并且通過五條決議:一、要求國會即日提出彈劾袁世凱、趙秉鈞案,令袁、趙即日去職,受法律裁判,由副總統代行臨時總統職權;二、剝奪袁世凱候選總統的資格;三、不承認未經國會通過,私行簽押之大借款;四、各省暫行停解中央款項;五、各地不奉行袁世凱所發之軍事亂命。蔡鍔對此極為震驚。他聯合廣西都督陸榮廷、四川都督胡景伊、貴州都督唐繼堯致電參眾兩院和各省都督,認為五條決議“種種謬妄,直陷國家于至危極險之境地,殊堪悲憤”。他認為宋案應該待法院查明真相,法律解決;借款是政府不得已之舉,經參議院通過,并不違法。電文用極為嚴厲的語氣說:“乃不逞之徒,莫肯念亂,假托全國公民名義,意在借此大題,以為擾亂破壞之計。試問我國現勢,弱息僅存,邦人君子方將勠力同心,相與救亡之不暇,豈堪同室操戈,自召分裂!誰為禍首,即屬仇讎,務懇程都督、應民政長查究該會主名,按法懲辦。”“萬一有人發難,當視為全國公敵,鍔等才力縱薄,必不忍艱難締造之民國,破壞于少數僉壬之手也。”(《蔡鍔集》,第852—853頁。)在這里,蔡鍔已把同室操戈的發難者看作全國公敵。
因為孫中山堅持武力討袁,黃興于6月間派密使請蔡鍔幫助討袁,并且寫了“寄字遠從千里外,論交深在十年前”一聯相贈。可是,蔡鍔不為所動,堅決反對起兵。他堅持認為,宋案須待法庭審判,借款應由國會裁決,對總統用兵,不僅出師無名,而且是拿國家的命運做賭注。
上海地方檢察廳給國務總理趙秉鈞發出傳票,要他到庭受審。趙秉鈞不愿出庭受審,只好裝病躲進醫院。當時的上海地方檢察廳,是江蘇省下屬的一個級別很低的地方司法機關。地方機關傳訊總理,這在中國可謂空前,也是后來沒出現過的,顯示了司法獨立的光輝。一些現代的政治文明,在我們這片土地上總是難以扎根,但在民國初期,卻曾發芽生長,煥發過光彩。
正因為這樣,包括國民黨人的大多數在內,都希望通過法律解決,而反對通過武力解決。蔡鍔努力調停,反對動武,代表了全國大多數人的意愿。
然而,在孫中山的堅持下,“二次革命”還是爆發了。
7月12日,李烈鈞通電宣布江西獨立,誓師討袁;7月15日,黃興無奈抵達南京,宣布江蘇獨立;7月17日,安徽宣布獨立,柏文蔚就任討袁軍總司令;7月18日,陳其美自任上海討袁軍總司令,宣布獨立,陳炯明也在廣東宣布獨立……
此時的蔡鍔滿懷憂憤,一面致電李烈鈞、陳炯明等人,曉以利害,勸說他們顧全大局,罷兵休戰;一面致電袁世凱、國務院和參謀部,為之分析形勢、出謀劃策,希望早日平息兵亂。他在7月17日致袁世凱及國務院及總參謀部的電報中說:“積年癰毒,趁此一決,未始非福。第恐戰事延長,蔓延太廣,此后殊難收拾。……唯懇分飭皖寧,嚴防分竄,一面分重兵馳赴戰地,分頭截剿,早日撲滅,以免星火燎原。”(《蔡鍔集》,第1071—1072頁)
在7月19日給李烈鈞的電報中,他說:“公為手造民國健者,豈忍憤而出此?即公意有不愜于袁之處,亦非可求訴于武力,以國家為孤注一擲也。”同一天,他致電湖南都督譚延凱,說內戰的爆發是國家的不幸,希望譚都督保境安民、維持秩序。7月21日,他致電陳炯明,勸其“保土安民,維持秩序”,“無以國家為孤注”。同一天,又致電程德全、應德閎、黃興,勸其早日罷兵休戰。
值得注意的是,7月19日為與四川都督胡景伊、廣西都督陸廷榮、貴州都督唐繼堯約聯合通電所擬的電文。他并不一味維護政府,而是認為“政府不自修省,舉措乖違,有拂眾意,激成禍亂,實難辭責”。但是,“政府縱有失德,盡有糾繩匡救之余地”,不該“稱兵逞一時之意氣,付國家于一擲”。他認為國民黨人之所以起兵,是因為對政府不滿意,但“變更政府尚非無術,何必訴之武力?”(《蔡鍔集》,第1073—1074頁) 在這份電報中,蔡鍔表示了幾點擔憂:一、“統一之局破,則幾人稱帝,幾人稱王,縱不必有此名義,要未必不有此事實。”“統一以來,號稱五族共和,而蒙藏問題旋未解決。內地兵興,而蒙藏之沉淪,萬不可避。”二、戰火蔓延,“需索劫奪,獨苦吾民”,“以一部分梟杰者之政爭,陷我四萬萬同胞于水火,天道滅絕,人道何存?推其流極,必至人心厭亂,引起撫后虐仇之觀念,不謳歌帝王,則求庇他族”。三、“變革以還,吾國一般人心,似因刺激而失其常度。一切善良可貴之信條,幾于掃地以盡,而權利齷齪之思想,則已深入人心。……此后再接再厲,國亡則同歸于盡,不亡則惡風日長,以國家為兒戲,視革命為故常。今日甲革乙,明日丙又革甲,革之不已,人將相食,外人起而代庖,且加以擾亂和平之惡名,則亡國猶有余辜已。”電文的最后,蔡鍔表示了與興兵作亂者決一死戰的決心:“鍔等巖疆孤寄,未知死所,然一息尚存,對于國家前途,唯有以保土安民,鞏固統一為第一義。茍反于此意,力所能至,殲除不遺。”(《蔡鍔集》,第1074—1075頁)
對于起兵討袁之舉,他說:“各軍都署名曰‘討袁,尤悖于理。按臨時約法,大總統有謀叛行為,由參議院彈劾之,至政治上過失,由國務院代負其責。謂袁有謀叛行為耶?則應由國會彈劾,討袁之名,斷難成立。謂袁有政治罪過耶?則負責者在國務院,討袁之事,更屬悖謬。且臨時政府已達末期,選舉正式總統在即,屆時袁不被選,若依其特別勢力,悍不退職,以武力迫之尚可言也。今則臨時政府未終結,正式政府未產生,以少數人之私意,竟敢據地稱兵,且曰袁不辭職不罷兵,是不啻以國家為孤注,以人民為犧牲,謂為叛罪,其又奚辭!……總之,吾國人法律知識幼弱,對于國家大計,往往感情用事,以致演出此種慘劇,陷國家于危險。”(《蔡鍔集》,第1080頁)
由此可見,在“二次革命”爆發之際,蔡鍔明確做出了選擇:支持袁世凱,反對孫中山。
所謂“二次革命”,后來的史書雖然大書特書,以為光榮的歷史,但考察其事實,卻不過是勉強上演的一場鬧劇,同時又是悲劇。
那些宣布獨立的地方,大多沒有獨立的準備,更無獨立的力量,在孫中山的堅持和逼迫之下,勉強獨立也只是空有獨立之名,沒幾天就取消了。“二次革命”亦稱“贛寧之役”,可是,江西和南京也沒有什么戰績。李烈鈞于7月12日在江西湖口宣布獨立,25日即宣告失敗,總共只有13天。至于南京的情況,據鄧家彥回憶,“時程德全任蘇督,在南京,孫總理欲令德全舉兵反袁,且謂克強曰:‘如君不愿赴寧主持,余可獨往。克強不得已,乃偕汪精衛、蔡元培二人連夜趕赴南京,謁程,力請反袁。德全亦表示時勢所趨,不宜作此舉動。都督萬無反對總統之理,且謂:‘今南北幸得統一,吾等唯有共佐元首,整頓國家,勵精圖治。革命黨人勢力已孤,即使再舉,亦難成功。黃等三人下跪固請,涕泣勸求。程不得已,乃曰:‘如此只有令余退隱,部隊奉諸各位統領,余則祝發為僧。反袁之局遂定”。也就是說,黃興等人下跪哭求程德全,要求他宣布獨立,而程德全卻寧愿交出軍隊由他們指揮,自己出家當和尚。所以,南京宣布獨立的那一天,程都督已經棄職潛往上海。
眾多材料證明,黃興之所以去南京興兵,并非因為他改變了立場,而是因為一件事:孫中山已經令朱卓文到南京“運動第八師的幾個營、連長,叫他們殺了師長、旅長后宣布獨立”,一些下級軍官躍躍欲試。八師旅長王孝縝、黃愷元于13日獲悉這種情況,立即赴上海向黃興報告。在這種情況下,第八師才表示愿意起兵,不過提出了條件:必須黃興赴南京做總司令,不準孫中山去南京。黃興之所以不再反對起兵,原因就是為了避免第八師自相殘殺。
當時的南京有三個師,章梓的第一師、冷御秋的第三師、陳之驥的第八師。三師人馬,在宣布獨立后的第三天已經基本散盡,因為沒有人愿意打仗。27日,黃興和章梓等人知道大勢已去,于是“易服而去”。
消息傳到上海,孫中山大怒,要親赴南京督戰,誓死打敗袁世凱,身邊的同志苦苦相勸才作罷。對于臨陣脫逃的黃興,孫中山恨得咬牙切齒。黃興知道厲害,所以不敢在上海停留,趕緊逃往日本去了。南京剩下一個報人何海鳴,糾集一部分士兵,幾次重新宣布獨立,一直堅持到9月1日,立場豁然堅定,可惜無濟于事。“二次革命”就這樣平息了。
戰爭結束了,袁世凱要為有功將士授勛。這時,蔡鍔的舉動引人注目:反對授勛和嘉獎。他說,獎勵授勛,是大總統特權,但獎賞不應隨意。“內內戰爭,實出于萬不得已,應以悱惻之意出之。同室操戈,兄弟鬩墻,相煎太急,隱恨良多。若勝者膺賞,是以國家品器獎勵殘殺同胞……”(《蔡鍔集》,第1083頁)在蔡鍔看來,內戰是軍人的恥辱,即使有功也不能嘉獎,國家不能鼓勵殘殺同胞。
毫無疑問,在“二次革命”中,蔡鍔站到了袁世凱一邊。這是事實,無須遮掩,也無須辯護,需要解釋的是蔡鍔為什么做出了這樣的選擇?
蔡鍔為什么支持袁世凱?
首先,就像袁世凱在當時的風云人物中特別青睞蔡鍔一樣,蔡鍔在當時的風云人物中看重的也是袁世凱。1912年1月,中華民國成立,孫中山做了臨時大總統,蔡鍔在致黎元洪的電報中說:袁世凱“閎才偉略,實近代偉人……中國有必為共和之時機,而項城亦自有被舉總統之資望,如果大局大定,此事自在意中”。雖然因為袁世凱終結帝制的工作進度緩慢,引起革命黨人的不滿,蔡鍔也對他有過不滿,但基本看法并未改變。南北和議成功,清帝退位,出現“定都之爭”,蔡鍔多次發表通電,都是支持袁世凱建都北京,而反對孫中山建都南京的主張。袁世凱就職之后,他又說他“閎才偉略,群望所歸”,并且在給各報館的電文中稱袁世凱是“一代偉人,中外欽仰”。
他欽佩袁世凱,是因為袁世凱有做大事的才略,能以智慧和勇氣使清帝退位,使得這個古老帝國不動刀兵而終結帝制,少流了許多鮮血,和平地開創民主共和。
其次,1913年的袁世凱,是法定的中華民國大總統,是民主共和國的象征。他是由參議院選舉的,代表著民意。這時候反對總統,是對國民的不尊重,是對國民意志的不尊重。同時,這么大一個國家,國體政體新變,亟須一個強有力的政府,國家才能穩定。而在蔡鍔看來,袁世凱是唯一的人選。此時推翻袁世凱,意味著什么?此外,推翻袁世凱有什么理由?1913年,他還沒有背叛憲法,廢除《臨時約法》是后來的事;他也沒有背叛國家,變更國體也是后來的事。說他殺了宋教仁,只是猜測,沒有證據。所以,在蔡鍔看來,逞一時意氣,動輒興兵,只能是破壞,毀了共和國這個“初生嬰兒”的前途。
蔡鍔關愛的是新生的民主共和國。他所反對的不是哪個人或哪個黨派,而是危害民國的個人或黨派。他的敵友之分,在國事而不在私怨,誰背叛和破壞民主共和,誰就是他的敵人。
所以,只要袁世凱擁護共和,他就支持袁世凱,維護他的政府。后來反袁,那是另一回事,因為袁世凱要恢復帝制,已經不是共和國的政府首腦,而是共和國的叛逆。
所以,同樣是擁袁或反袁,是在1913年,還是在1915年,不可同日而語。
三、主流史書中的蔡鍔
眾所周知,在近百年的主流歷史著作中,一些人物被無限放大,而另一些人物則被完全遮蔽,一切都是意識形態的需要,并不奇怪。然而,蔡鍔的情況卻有點特殊,他沒有被完全遮蔽,但關于他的敘述卻非常微妙。
辛亥革命中,蔡鍔領導了云南起義,并被推舉為云南都督;袁世凱恢復帝制之際,又是他振臂一呼,成功地阻止了帝制,保衛了民主共和國。所以,在辛亥革命后的十幾年中,說起蔡鍔,大多是一片贊美之詞,是“創建共和”“再造共和”的“元勛”,深受人們愛戴。
然而,到了20世紀20年代中葉之后,這種敘述變了,先是南方與北方大不相同,然后隨著南方北伐的勝利,尤其是進入30年代后,教科書開始走向一致,蔡鍔仍然被提到,位置卻發生了很大變化。這當然不是學界有了新認識,而是源自國民政府建立之后執政者對思想文化和教育的掌控。公共教育的力量是巨大的,由于這種力量,直到今天,無論大陸學者還是臺灣學者,不經意間,一張嘴就會露出基礎教育給予他們的底色。
國民黨人很不情愿正視“護國戰爭”,對蔡鍔的作用也不愿多說。究其原因,主要在于蔡鍔與孫中山、同盟會和國民黨的關系。蔡鍔一直沒有加入過孫中山領導的組織,從同盟會,到國民黨,都沒有加入。他與黃興是老同學、老朋友,當年曾經共謀革命。但黃興幫助孫中山成立了同盟會,成為同盟會的第二把手,他卻沒有往上湊,也沒有因為與黃興的交情而加入該會。蔡鍔對孫中山領導的組織,包括宋教仁創建的國民黨中的孫派,都常常視之為“暴烈派”,一直敬而遠之。可是,后來推翻所謂“北洋軍閥政府”,并建立黨國的,卻正是這個“暴烈派”。因為蔡鍔對他們缺少好感,他們對蔡鍔的態度也就非常復雜。
眾所周知,國民黨是以是否革命劃分敵友的。那么,蔡鍔是革命派還是反革命派?從1904年留學回國,到1916年去世,十二年間,蔡鍔經歷了三種不同的國家政權,也進行過三次重大抉擇:第一次是置身于大清帝國,辛亥革命爆發,他選擇了革命;第二次是置身于袁世凱為總統的中華民國,“二次革命”爆發,他選擇了反革命;第三次是置身于袁世凱為皇帝的中華帝國,他又選擇了革命。由此可見,他既不是一貫的革命派,也不是一貫的反革命派。
國民黨喜歡以對待袁世凱和所謂“北洋軍閥政府”的態度畫線。蔡鍔的表現又很復雜,他既擁護過袁世凱,也討伐過袁世凱。這與孫中山大不相同,孫中山是從1913年就一直反袁、討袁;蔡鍔在1913年卻是擁袁反孫,直到1915年才反袁。換句話說,他只反“袁皇帝”,不反“袁總統”;只革大清帝國和中華帝國的命,不革中華民國的命。
這讓國民黨的史學家有點為難。
根據他在辛亥革命前疏遠孫中山、拒不靠攏革命組織的表現,應該被視為敵人。可是,他又在辛亥革命中領導了“重九起義”,完成了云南光復,這就不能不肯定他。如果把蔡鍔也說成是“投機革命”,“趁機篡奪領導權”,那就不得人心了。但云南的革命的確不是同盟會領導的,所以史書不做張揚。這是基本的尺度,凡是同盟會領導的,就大講特講;如果不是,就淡化,或者干脆把它說成是立憲派或者舊官僚“投機革命”。
在“二次革命”中,蔡鍔維護穩定、反對動亂,站在袁世凱一邊,自然成了孫中山的敵人。如果以此為據,在黨國的歷史敘述中,蔡鍔本該被打入歷史的垃圾堆。但是,到了袁世凱稱帝,卻又是他振臂一呼,護國討袁,成功地阻止了帝制,贏得了國人的愛戴。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時的蔡鍔與孫中山應該是走到了一起,但蔡鍔舉兵護國,卻使孫派有點尷尬:他們整天在海外高喊反袁,卻難損袁世凱一根毫毛;最后站出來阻止帝制、打倒袁世凱的,卻是平時一聲不響的蔡鍔。
這事弄得國民黨的史學家很費心思。護國戰爭影響太大,史書無法遮蔽,而且不能否定,蔡鍔卻不是自己人,怎么辦呢?后來采用的方法是像對待武昌首義一樣,基本策略有二:一是淡化它,壓低它的地位;二是想方設法把它納入孫中山領導的革命之中。一切輝煌都離不開黨的領導,一切勝利都不能沒有“國父”的號召。
直到今天,無論臺灣還是大陸,教科書仍然延續著20世紀20年代之后形成的這種模式。
1949年以后,大陸的意識形態與國民黨的意識形態已經很不相同,甚至多方面截然對立,但說到蔡鍔,卻是一切照抄國民黨的說法。變化是有的,但敘事技巧一如既往。一方面不得不承認蔡鍔的功績,另一方面總是淡化他、貶低他;一方面是他與袁世凱的對立被無限擴大,另一方面,卻又常被納入“北洋軍閥”之中。直到今天,中央電視臺播出的《北洋軍閥》第三集就是蔡鍔。
關于護國戰爭,《辭海·歷史分冊》中稱作“護國運動”,是這樣寫的:
【護國運動】 又稱“云南起義”“洪憲之役”。1915年袁世凱偽造民意,準備稱帝,改次年為洪憲元年。孫中山和全國人民積極進行反袁運動。蔡鍔潛赴云南,會同唐繼堯、李烈鈞等于12月25日通電討袁……6月6日袁世凱憂懼病死。此后,進步黨聯絡西南各省實力派,勾結北洋軍閥段祺瑞,以黎元洪繼任總統和恢復國會為條件,結束了護國戰爭。
行文的技巧值得注意,來自國民黨的遺產,講“護國運動”,必須先是“孫中山和全國人民積極進行反袁運動”,然后才是“蔡鍔潛赴云南”,讓人覺得蔡鍔似乎是在孫中山領導之下。
值得注意的還有兩點:
一、講“護國運動”,而不講“護國戰爭”。原因何在?很簡單:如果講“護國戰爭”,自然是蔡鍔領導的;而講“運動”,卻可以擴展開來,把一切置于孫中山的領導之下。
二、講“討袁”,而不喜歡講“護國”。用意也很清楚:講討袁,可以追溯到“二次革命”,自然是孫中山領導斗爭在前;如果單講“護國戰爭”,就不在孫中山領導之下了。
可是,護國戰爭,意義的確不在討袁,而在于護國——保衛共和國。把“護國”之舉稱為“討袁”,用意之一,就是避免人們“護的什么國”的追問。
大陸學者一般并不忠于國民黨,卻一路跟著國民黨人的說法說了下來。
翻開胡繩的《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目錄上找不到護國戰爭。但它事實上講了,在“袁世凱的反動統治和反袁世凱的斗爭”這一章分了五節,第一節是“1913年國民黨反袁世凱的失敗”,第二節是“袁世凱獨裁賣國真相的暴露”,第三節是“孫中山的中華革命黨”,第四節是“梁啟超:從擁袁到反袁”,第五節則是“袁世凱的覆滅”。護國戰爭被納入“梁啟超:從擁袁到反袁”一節。從標題就可以看到,在作者眼里,只有“擁袁”和“反袁”,而沒有“顛覆共和”與“護衛共和”。
說到護國戰爭,該書是這樣寫的:“梁啟超為首的進步黨人和西南幾省的地方軍閥,充分利用了袁世凱由于對帝國主義屈服和實行帝制而遭到全國人民反對的形勢,為自己取得了反袁世凱的領導地位。”(《蔡鍔集》,第928頁)“梁啟超還從辛亥革命中得出經驗,如果搶先抓起反袁的旗幟,是對于自己一派最有利的。”(《蔡鍔集》,第930頁)那個年代的主流學者,好像有一種心病,對于歷史事件的方方面面,常常并不關心,而是兩眼盯著領導權。講辛亥革命,講護國戰爭,講五四運動,首先關心的都是領導權。有些地方問題很虛,比如把辛亥革命說成是資產階級領導的,把五四運動說成是無產階級領導的,反正就是那幾個人,屬于什么階級,后人也許覺得無關緊要。有的地方卻很實,比如護國戰爭,領導權沒有落到孫中山手里,就像辛亥革命武昌首義的領導權沒有落到孫中山手里一樣,的確讓孫中山的追隨者覺得非常遺憾。所以,無論那些領導起義和獨立的人功績多大,都往往有“投機革命”或“篡奪領導權”之嫌。只要領導權不是掌握在自己人手里,那個事件就無法得到高的評價。
為了貶低蔡鍔、梁啟超等,就要大講特講他們擁護袁世凱的事實,以此來顯示他們“出爾反爾的投機者嘴臉”。至于最后的評價,更是讓后人難以理解:“因為云南用護國軍的名稱,這次反袁斗爭稱為‘護國運動。護國運動反映了全國人民對于企圖徹底埋葬辛亥革命的袁世凱的反抗,但在運動中,立憲黨人和地方軍閥各有各的打算。梁啟超為自己一伙人奪取反袁斗爭的領導權的意愿是達到了的。由于領導權掌握在他們的手里,就注定了這個運動的發展規模遠不如辛亥革命,其結局也不可能高過辛亥革命。”
到了近期流行的大學教材《中國近代史》,這一章的標題是“北洋軍閥的黑暗統治和近代中國歷史的新趨向”,其中一節是“袁世凱的反動統治與護國運動”。這樣的題目有點問題,因為它容易讓人把“護國運動”與“反動統治”一起歸入袁世凱名下。語言上之所以如此,因為它省略了一個該有的詞。完整的詞語應該是“袁世凱的反動統治與蔡鍔的護國運動”,或者是“袁世凱的反動統治與孫中山的護國運動”。可是,這兩個名詞使用任何一個,都會帶來問題,所以干脆模糊處理。在這一節中,講到護國,仍然是“運動”而不是“戰爭”。
講“運動”,首先講的當然還是孫中山和他的中華革命黨:“1915年間,孫中山一面派胡漢民、鄧鏗、許崇智等先后到南洋籌款,一面在國內發動武裝起義。11月10日,中華革命黨派人刺殺袁世凱心腹、上海鎮守使鄭汝成。12月初,發動停泊在上海的肇和艦起義……”列舉這些事,是為了證明這樣一個結論:“在袁世凱稱帝時,中華革命黨是資產階級各派中反袁斗爭最堅決的力量。”(李侃等:《中國近代史》,2002年印刷本,第437頁)
因為歐事研究會是由國民黨人組成的,所以在孫派那里找不到更多證據時,就突出歐事研究會。“歐事研究會在袁世凱復辟帝制時,拋棄了‘停止革命的錯誤政策和‘緩進的主張,確定了武裝討袁的道路,聯絡中華革命黨、進步黨和西南地方軍閥,進行反袁活動。1915年12月,李烈鈞等人相繼到達昆明,聯絡策動唐繼堯等云南軍界人士武裝討袁。”(《中國近代史》,第437—438頁)在這里,進步黨、云南軍界,都成了被聯合的對象。
從國民黨中的孫派,講到國民黨中的黃派,講完這一切,才講護國戰爭的主角,卻是這樣說的:
以梁啟超為首的進步黨,先是袁世凱的追隨者,后來遭到袁的遺棄。他們不滿意袁世凱復辟帝制,同時看到全國人民猛烈反對復辟帝制,袁世凱的垮臺在所難免,看到革命黨人在西南策動武裝反袁,深恐在袁世凱登臺以后的中國政局中我為牛后,何以自存時,便轉而走向反袁的道路。(《中國近代史》,第438頁)
敘述完事件之后,還生怕讀者得出蔡鍔等人護國成功的結論,所以要這樣說明:
袁世凱復辟帝制的失敗和最后垮臺,是全國人民反抗斗爭的結果。……護國戰爭的勝利果實最終又歸于北洋軍閥段祺瑞,國家政權并沒有發生革命性的轉移,人民還是毫無所得……(《中國近代史》,第441頁)
專門研究蔡鍔的學者,該為蔡鍔說句話吧?帶著這樣的期望,我翻了幾本蔡鍔的傳記,結果卻是與教科書如出一轍。
謝本書先生是研究蔡鍔的專家,有不同版本的蔡鍔傳。寫到護國戰爭,卻也是遵循流行的模式:“廣大人民群眾決不允許袁世凱倒行逆施、復辟帝制。打倒袁世凱成了全國人民的共同目標。”然后,同樣是先講孫中山的中華革命黨,強調“最早舉起反袁旗幟的是以孫中山為首的資產階級革命派”,“孫中山吹響了護國戰爭的進軍號”,“孫中山先后派呂志伊、李烈鈞、熊克武等人入滇,發動云南起義”……可是,無論怎么說,護國戰爭不是孫中山領導的,怎么辦呢?于是再加上這樣的說明:“盡管孫中山領導的中華革命黨,在護國戰爭中未能起主導作用,但是,孫中山自‘二次革命以來所進行的武裝斗爭,是反袁護國運動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孫中山領導的中華革命黨是護國運動中的主要政治力量,可以認為,孫中山是反袁護國運動的旗手,是反袁大聯合或者說反袁聯合陣線的精神領袖。”
考察這一切,覺得名詞的確很重要:“反袁”與“護國”。當時的蔡鍔等人講“護國”,后來的國民黨人講“反袁”,到底是不是一回事呢?在護國戰爭中,它似乎成了一回事,但事實上還是兩回事。國民黨人和后來的史家總是努力把二者弄成一回事,似乎反袁就是護國,護國就要反袁,其實并不然。因為反袁不一定護國,護國不一定反袁。這要看“國”與“袁”是什么關系。在蔡鍔那里,袁世凱做中華民國的總統,他是擁護的;只有當他背叛民國,要做中華帝國的皇帝,他才反對。所以說,他的行動的確不是反袁,而是護國。這與孫中山大不相同。
還有“革命”,不是所有的革命都是好的,也不是所有的反革命都是不好的。這要看在什么情況下,革命對象和革命目標是什么。蔡鍔革命,也反革命,都是站在民主共和一邊。護國戰爭是革命的戰爭還是反革命的戰爭?其實并不容易回答。革命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徹底顛覆既有的制度。在1912年民國誕生之后的背景下,護國就是維護已有的民主共和制度,革命就是顛覆已有的民主共和制度。從這個意義上說,1915年的袁世凱、1917年的張勛,都不妨被視為革命者。他們革命的對象,正是新生的民主共和國;他們革命的目標,就是顛覆民國而重建帝國。
革命,是進步的還是反動的,要看它破壞的是什么,建立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