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鄉(xiāng)異俗（兩題）

◎ 繆 克

沙鄉(xiāng)異俗（兩題）

◎ 繆 克

比起周邊的悠久遙遠(yuǎn)來說，沙上是靠在長江邊上的新墾地。

長江從沙上旁邊流過。沙上人說長江是條龍，從岸上下來撩著它是撩著龍須——那是活水。水活了土地，也活了附著于土地的一切。

農(nóng)家鐵鍋浴

沙上到處是水，有了水，沙上人特別喜歡洗涮。洗衣被，洗家具，洗農(nóng)產(chǎn)，洗自己的身體。夏天到來時，農(nóng)家如何洗澡的呢？

男人好辦，田作農(nóng)活又苦又累做完了，走在大河邊，也有在自家水棧邊，“唿隆”一聲下了河，清波中游水，舒心恣意地洗濯，也作休息。有興趣的沿著河岸沉到水下摸到洞中掏蟹鉗鰻。這叫洗冷浴。這個風(fēng)習(xí)影響到下一代，村里男小孩從半樁高就泡在河里，沙上人皮膚光滑有彈性，與多吃魚鮮有關(guān)，更與好游水脫不了干系。河中洗冷浴不是男子的專利，也有潑辣女子入河，不過那要在夜晚無人打擾時在自家后河沿水棧連衣入河，待洗得酣了，方解除衣服，舒心一刻。

村中一般的女子、老人、小孩，夏天洗熱水，稱為熱水浴。

熱水浴用大鐵鍋燒。鐵鍋一般砌在農(nóng)家后屋，那里堆雜物，也有養(yǎng)豬的，只是最邊上一堵土磚到頂，隔出一個帶門的半小間，中間安上大鐵鍋，用農(nóng)家燒不完的雜柴燒火，待鍋里微微升起水蒸氣時，就可以入鍋洗浴了。鄉(xiāng)村鐵鍋浴自是方便，與一家一戶的勞作切合。鄉(xiāng)村人也是謙讓的，讓別人先洗，洗多了，大不了再重新燒一鍋水。

鐵鍋浴一般自己燒自己洗，但也有鄰居家無鐵鍋不便的，也找來洗洗，有的不好意思不出力，有時還會搬個草捆助火的。一般人洗溫水浴，也有的喜洗燙水浴，說泡在熱水中燙得痛快，“煞癮”。說這話的人在洗浴出來后，舒適而陶醉，看看他身體，全身紅得像煮熟的龍蝦。

過了夏天，就更顯得鐵鍋浴的重要，要到節(jié)日才隆重地洗一下。而最重要的節(jié)日就是過年，人人要洗浴過年。河里結(jié)了厚冰，自然不能鉆進(jìn)冰里洗冷浴，這個時候就顯出鐵鍋浴的優(yōu)越了。大家排著隊到人家洗，氣氛熱烈。也有特別等到最后去洗，那時浴鍋里的水洗得發(fā)黑，身體有病的，或做產(chǎn)婦的還一定要等到這時才洗，說是洗了不傷身，去病。有點匪夷所思，卻誰都見怪不怪。

最有特點的是嫁女時洗澡，這時有至親守候著，準(zhǔn)備一應(yīng)新衣用竹匾放著，待洗好后，穿著新衣出去時，不忘在洗過的浴水里撒一把麥芒，那意思是這鍋浴水是專享的，別人不能染指的。

沙上一直到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小鎮(zhèn)也很少有“混堂”（澡堂）。到后來雖然家家有了浴霸、熱水器，更不到公眾的浴堂了。這或許是鐵鍋浴的延續(xù)或變種。

沙上這種自洗浴的文化習(xí)慣很難改變，管中窺天，或許從這一小點能見出舊日老沙的風(fēng)俗文化。

河邊的油坊

過去，沙上的鄉(xiāng)村油坊總在大地上香著，它在河畔的油香隨水流彌散四周。

油坊往往在河邊的一個獨園里，靠水是用水方便，打油的籽實用水洗凈后炒熟又要用水蒸，這不是主要的。說是榨油時發(fā)出動地撼天的聲音，要避開村子里人家，農(nóng)家人喜歡安靜不喜歡沉重的夯聲打擾。最主要的，村里人說油坊怕著火，油與火相遇，所謂烈火烹油，這時卻是災(zāi)難。一江水旁邊流過，沙上人還是小心得緊，這也是沙上人的品性。因此，油坊園里也住人，但與榨油的地方隔著。

鄉(xiāng)村油坊里說得著的是一架或兩架木榨油床。這里的榨床不是別地方用整棵大樹挖成榨槽，沙上地土淺薄，難覓這樣大樹，只好用多至幾十年的粗木巨干如櫸樹的，讓木匠解料打造成臥式榨床，也有立式的，它結(jié)實得像一頭黑牛臥著，好使。

榨油要籽實。沙上有的是各種籽實，那是地土適種油菜，春天時大片大片像金子一樣擦出來的黃，不到一個月就有黑沙一樣的菜籽。黃豆是沙上從圍墾時就引種的農(nóng)作物，到八月盛大陽光下連笳一陣陣地動山搖的鞭場，它就珠圓玉潤地待家中釀油了。后來又想到用棉籽剝殼榨油，多了種本地油類，這里是產(chǎn)棉區(qū)，一到夏天村子似乎瀲滟在墨綠的棉浪上。黃豆啊，菜籽啊，還有棉籽，榨得香飄四季。有時花生一榨頂風(fēng)香十里，只是花生這里產(chǎn)得不多，它的異香調(diào)節(jié)著沙上人鼻子嗅覺，只有主家高興了才去外地收購花生來榨。

亮汪汪的油好吃，榨油卻不省事。要在牛、驢碾臺上把一粒粒籽碾得或扁或碎，所以這里的油坊是合著磨坊的，有的反由磨坊帶著，如大人帶著小孩。待打油的籽實碾好后，上篜籠蒸，蒸后倒在竹油箍里，上下覆上油扇踩實，上榨。

榨油是一出鄉(xiāng)村大戲。演出的人是五大三粗、膂力了得的鄉(xiāng)村漢子，又稱打油師傅。打油師傅將油箍放進(jìn)榨槽，油箍前后用擋板夾住。榨油師傅在夾板中間加上由大到小砧塞。坊里整天蒸籽或炒籽，氣溫高，揮石槌擊打砧塞發(fā)力發(fā)熱，打油師傅渾身除襠部小系裙圍住，不再著衣服，一身銅色精腱肌肉畫出雄性的蠻霸。隨著高高舉起實沉的石錘，精赤的胸膛根根肋骨畢現(xiàn)，飽滿而有力。他揮動榔頭，如機器的火花爆發(fā)使曲柄不斷彎曲伸直、彎曲伸直，發(fā)出“咳！哼！哼”的沉悶吼喊，它錘錘著實，不用借力，不會落空，聲音入耳，動人心魄。揮錘人連連揮著錘子，油從油箍里滲出，汩汩地流進(jìn)儲油罐，那生命之聲卻在屋宇中奔突飛揚，那是生命火花的爆發(fā)，也是生命的宣泄和張揚。

聽著打油人的獨喉吼喊，覺得它應(yīng)是古代二言詩、三言詩、四言詩之前古人的獨言詩，是詩歌最早的起源。雖是只哼一個音或一個字，它卻是變化無窮的，傳動著真切的生命律動。這與后來沙上一字勞動號子一脈相承：擔(dān)輕（如干爽稻草）是歡快綿長的輕唱，馱重（如豆餅、挑泥）是有節(jié)律地哼喊，不輕不重時會叫得婉轉(zhuǎn)而流暢，全是詩或詩性的。

哼與吼之間就流汗，流汗不能沒有異味。打油師傅只要一放下榔頭就是一個亮閃閃的身子，卻一點聞不到汗臭。只要榔頭開打，就大汗涌流，為什么沒有汗臭呢，看到他們的手上纏著汗巾或架子上白紗布，就會恍然大悟。他放下榔頭后巾紗就派了用場，把汗吸得干干凈凈后，他到河邊清水搓幾把，用擠干的紗巾把汗水吸去，他就這樣變得一身爽凈，歇一會接著再干。他一直在流汗，身體內(nèi)的污滓隨汗流出，其實是更干凈了，比起來反倒是人們一身糟污，什么也沒有擦洗，他決不讓人們到油榨邊去，怕污染了油，他們這樣成全油的芳香。

他們出那樣多的汗，甚至不用小便。到不打油時，又猛灌一氣茶水，霎時有了水意，那是水貫全身。像夏天的南瓜藤子，澆足水看得到莖枝中的水脈脈地流，他們渾身通透著，勞動反讓身體保養(yǎng)得更好呢。

這樣動地震天的勞動，在沙上山歌卻唱得十分陰柔：“一棵青菜四葉黃，朝見露水夜見霜。開了黃花結(jié)黑籽，打出油來好梳妝。”充滿雄性氣場的辛苦的勞動過程舍棄了，剩下一個目的，為了女人的美麗，當(dāng)然也為了生活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