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江蘇提學使署舊址

◎ 張維明

清末江蘇提學使署舊址

◎ 張維明

經(jīng)改建的清末江蘇提學使署大門 張維明 攝

一、主干道清障，顯露三進古建筑

2016年初，隨著蘇州古城區(qū)南北主干道“人民路綜合治理工程”的全面展開，滄浪亭牌坊北側(cè)沿街搭建的店面房屋被陸續(xù)拆除，長期遮掩在后面的一大片古建筑顯露了出來。其中三座廳堂均為硬山頂，前后排列，井然有序。大門南向，兩側(cè)有敞開的八字墻，檐下有壯碩的牌科（斗拱），與書院巷清代江蘇巡撫衙門的門廳十分相似，更顯得氣勢不凡。一望而知，此處絕非尋常百姓家。

對于這一片老房子，附近的一些居民已經(jīng)不清楚它的來歷。但是在民間卻一直流傳著沈家祠堂的故事，這里是清乾隆年間的江南名士、詩人沈德潛的祠堂。還有一種說法——老房子原是沈德潛的住宅。旁邊園林里的管理人員也證實，這片老宅已經(jīng)與可園歸并在一起，被列為可園總體修復的二期工程，整修后也會對外開放。

二、沈德潛祠堂究竟在哪里

這片老房子果真是沈德潛祠堂嗎？

沈德潛（1673－1769），字確士，號歸愚，長洲（江蘇蘇州）人。乾隆四年（1739）進士，時年已經(jīng)67歲。從此平步青云，備享乾隆恩寵，時相詩賦唱和，官至內(nèi)閣學士兼禮部侍郎。77歲辭官歸里，仍加封尚書銜，再加太子太傅，食一品俸。晚年主持蘇州紫陽書院，以詩文引導后進。去世后，詔贈太子太師，入鄉(xiāng)賢祠予祭葬，謚文愨。卒后十年，因江蘇東臺縣發(fā)生已故舉人徐述夔詩案，所著《一柱樓詩》被認為悖逆朝廷，引起一場文字獄。因為詩集前面有一篇介紹徐氏的傳記，作者署名“沈德潛”，于是早已入土的沈德潛卻因此而受株連，被削封、罷祠、仆碑。沈氏一門所有的榮華恩寵，頃刻之間灰飛煙滅，化作了發(fā)人深省的歷史教訓。

據(jù)清乾隆《吳縣志·宅第》記載，沈德潛府邸有兩處，一為城東闊家頭巷教忠堂，一為葑門外竹墩莊九賚閣。其實在可園的西北邊還有一處沈宅，后來被立為祠堂。但它與新發(fā)現(xiàn)的這片老房子，不在同一處地方。

可園壁間保存的清光緒二十二年（1896）諸可寶所撰《學古堂記》碑文講述了書院的建設的經(jīng)過，其中就提到沈德潛祠址：學古堂的修建，始于光緒十四年（1888），而落成于次年的三月，由江蘇布政使黃彭年倡議籌劃。先后在可園內(nèi)構(gòu)建了書樓、博約堂、學古堂、一隅堂、浩歌亭和居室小院。“是冬，合樓右之沈文愨祠址，繼為齋舍三成，成五楹。……最后為講堂五楹于齋舍之南，而規(guī)模始完美”。

至于這座沈德潛祠堂的由來，則在民國《吳縣志·名宦三·吳履剛傳》中有所記述。吳履剛字子柔，同治九年（1870）優(yōu)貢，光緒年間署蘇州府學敎授，后為學古堂監(jiān)院。學古堂的“堂西齋舍，為沈文愨德潛故宅，為辟室設位”。

這些記載說明，書樓和學古堂西北側(cè)建為齋舍的地方，原先是沈德潛的一處住宅，后來成為紀念他的祠堂。到修建學古堂時，沈德潛祠堂早已廢毀，僅剩基址，于是歸并可園，在上面建成了齋舍。其位置大致就在今天可園西北隅辦公樓一帶。學古堂監(jiān)院吳履剛則在新落成的齋舍之中辟出一室，供奉沈德潛的牌位，以紀念這位百余年前的吳中詩壇盟主和學界前輩。

由此可見，坊間所傳滄浪亭牌坊北側(cè)的老房子為沈德潛的住宅祠堂，只是一場誤會，屬于民間茶余飯后的傳說故事而已。

三、原來是江蘇提學使署

那么，這一片氣派的老房子原先究竟是什么地方？

根據(jù)地方志的記載，這里是一處清末主管教育的省級衙門——江蘇提學使署。民國《吳縣志·公署二》中這樣寫道：

提學使署，在長洲縣南滄浪亭，由近山林行臺改建。清光緒三十一年，裁學政差（故事：學政為京秩外放，不開底缺），各直省改置提學使，秩正三品，專司學務。江蘇省分江寧、江蘇為二江，蘇提學使駐蘇州，其署即今所也。

這段文字中有兩處記述值得推敲。

其一，“提學使署，在長洲縣南滄浪亭”，“亭”字后面有脫文。對照蘇州方志中的相關(guān)記載就能發(fā)現(xiàn)問題。

提學使署由近山林行臺改建。據(jù)清同治《蘇州府志·公署二》：“近山林，在府城滄浪亭北。” 民國《吳縣志·公署三》所記相同。二志講得十分明確，近山林位于滄浪亭的北面。

近山林行臺的東面有座花園，原名樂園，后改可園，也稱近山林。清嘉慶、光緒年間，先后在園的東部和西部創(chuàng)建正誼書院與學古堂。民國《吳縣志·書院》：“正誼書院，在府學東、滄浪亭北。”“學古堂，在滄浪亭北、正誼書院右。”

由此可證，民國《吳縣志·公署二》所記“提學使署，在長洲縣南滄浪亭”“滄浪亭”后少一“北”字，本意是講江蘇提學使署在長洲縣治的南面、滄浪亭的北面，由原來的近山林行臺改建。

然而，正是民國《吳縣志》的這則記載誤導了不少后世的讀者，使人以為清末的提學使署設在滄浪亭內(nèi)，后來隨著街坊、道路和園林的變遷，這座衙門已經(jīng)廢毀。而真正的提學使署，卻陰差陽錯被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這或許就是1963年僅將提學使署旁邊的花園——可園列為蘇州市文物保護單位的原因之一。

其二，“清光緒三十一年，裁學政差”，年份有誤。

據(jù)《清史稿·德宗本紀二》記載：丙午（光緒三十二年，即1906年），夏四月戊戌朔，“己亥，裁各省學政，改置提學使。”

顯然，志書中的“一”，系“二”字之誤。

當時清廷迫于各方壓力，于光緒二十七年（1901）初宣布實行“新政”，興辦新學、改革教育成為“新政”的重要內(nèi)容。

光緒三十一年八月初四日（1905年9月2日），朝廷宣布“立停科舉，以廣學校”，“自丙午（光緒三十二年）科為始，所有鄉(xiāng)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于是從隋朝開創(chuàng)的在中國實行了1300年之久的科舉制度，至此壽終正寢。

次年四月初二日（1906年4月25日），繼立停科舉、創(chuàng)設學部后，朝廷又裁撤各省提督學政，改設提學使司。

原先的提督學政，簡稱學政，又稱學臺，主官是朝廷委派到各省主持院試并督察各地學官的督學使者，規(guī)定由翰林院或進士出身的京官擔任，一般各省一人，三年一任。任職期間，可受到欽差的禮遇，并且保留學政任職之前的原銜品級，具體學政事務也不受地方督撫的節(jié)制。自明代萬歷四十二年（1614）以后，南直隸（下江）和清代江蘇學政衙門曾長期設在江陰，直至裁撤為止。

新設置的提學使司，主官為提學使，一般各省一人，為正三品；作為總督（從一品）、巡撫（從二品）的屬官，位列布政使（從二品）之次，按察使（從三品）之前，具體學務也同時接受學部領(lǐng)導。提學使負責全省教育行政事務，考核所屬職員，管理全省各級學堂，聘用外國教員等事宜，還要與布政使一起籌劃全省教育經(jīng)費。署設總務、專門、普通、實業(yè)、圖書、會計六科，便于與學部上下銜接，實行對口專業(yè)指導。還設省視學六人，奉命巡視各府、廳、州、縣學務。又別設學務公所，有議長一人、議紳四人，作為咨詢和協(xié)助機構(gòu)。

由于江蘇省情特殊，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一省分設江寧、江蘇兩布政使司，前者治江寧，后者治蘇州。江蘇布政使司領(lǐng)蘇州、松江、常州、鎮(zhèn)江四府和太倉直隸州。于是朝廷依布政使司轄區(qū)，也分置兩個提學使：一稱江寧提學使，駐江寧（今南京）；一稱江蘇提學使，駐蘇州。兩使分管全省學務。江蘇提學使的辦事機構(gòu)為提學使司，又稱提學使署，地點就在蘇州城內(nèi)滄浪亭北的原近山林行臺。

四、近山林行臺和欽差行轅

民國《吳縣志·公署三》載：“近山林，在府城滄浪亭北，清雍正七年巡撫尹繼善即廢祠館奉使至郡者，題其額曰‘所憩’，繼善自書。咸豐十年毀。同治十三年重建。”近山林行臺其實就是一處專門接待來蘇使節(jié)的公館，與接官廳屬同一類機構(gòu)，相當于后世的省政府接待處兼貴賓館。一些來蘇任職的名宦高官曾寓居這里。

清道光四年（1824）冬，梁章鉅由江南淮海河務兵備道調(diào)署江蘇按察使，“舍于城南之近山林”。他見到僅一水之隔的滄浪亭，“喬木數(shù)十本，森列虧蔽，時方北風，委葉盡脫，巋然一亭，孤峙云表，私欲略加修葺，以還舊觀”，日后終于主持重修滄浪亭，成就了江南園林史上的一段佳話。這段經(jīng)歷就記載在他撰寫的《滄浪亭志序例》之中。

來蘇的使者之中，當數(shù)欽差大臣的名聲權(quán)勢最為顯赫。晚清的近山林行臺還曾作為欽差的駐所。在光緒六年（1880）的《蘇州城圖》和稍晚的《蘇城全圖》中，在滄浪亭北面就標注“欽差行轅”。1928年蔣吟秋所撰《滄浪亭新志》選輯舊文，其中有這樣的記載：“近山林，在滄浪亭對面，即今行轅”。這里的所謂“行轅”，就是指欽差行轅。將近山林欽差行轅改為江蘇提學使署，從一個側(cè)面體現(xiàn)了蘇省對教育的重視。

江蘇提學使署成立之后，其西面是蘇州府文廟和師范學堂（今蘇州高級中學的前身），其北面為公共體操場（原蘇州醫(yī)學院內(nèi)操場）和江蘇學務公所，其東面有高等學堂、府中學堂等諸校和結(jié)草庵，其南面為滄浪亭和南禪寺。而位居這一文化教育名勝區(qū)的中心，便是江蘇省最高教育領(lǐng)導機構(gòu)——提學使署。

五、江蘇提學使

據(jù)民國《吳縣志·職官表七》記載，江蘇提學使署從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設立起，到辛亥革命后廢止，前后僅六年時間，卻有三人四次任提學使、兩人署理提學使：

周樹模 光緒三十二年任

陸鍾琦 光緒三十三年四月兼署

毛慶蕃 光緒三十三年任

樊恭煦 光緒三十四年任

夏敬觀 宣統(tǒng)元年十月署（《映庵自記年歷》作“十一月”）

樊恭煦 宣統(tǒng)二年二月回任

江蘇提學使都為當時的有名人物，有的本身就是教育家。

周樹模（1860—1925），湖北天門人，字少模，號沈觀。光緒十五年（1889）進士。曾在兩湖、經(jīng)心、江漢，蒙泉等書院講學。后隨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官至黑龍江巡撫，兼任中俄勘界大臣。民國成立后任平政院院長。

陸鍾琦（1848—1911），字申甫，順天宛平（北京）人。光緒十五年（1889年）進士。曾任江蘇布政使、護理江蘇巡撫，后擢山西巡撫。到任未逾月，武昌起義爆發(fā)，山西新軍進攻撫署，因拒降而中彈亡。

毛慶蕃（1849—1927），字實君，江西新建人。光緒十五年（1889）進士。曾任上海江南機器制造局、南京金陵機器局總辦。后擢甘肅布政使，攝陜甘總督，以“玩誤新政”罪罷職，束裝南下，寓居蘇州。辛亥革命后，不再復出，以清貧而逝。

夏敬觀（1875—1953），字劍丞，號映庵，江西新建人，光緒二十年（1894）舉人。曾任三江師范學堂提調(diào)，參與新政。后任中國公學、復旦公學監(jiān)督。1919年任浙江省教育廳長。后長期隱居上海，以詩書畫自娛，著述宏富。

樊恭煦（1843—1914），字介軒，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同治十年（1871）進士。曾任陜西、廣東學政。江南有名的官立中等工業(yè)學堂（蘇工專的前身），就是在他任職江蘇提學使期間創(chuàng)立的。

江蘇提學使署的設立，對全省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起到了籌劃和推動作用。單就蘇城而言，除了興辦許多中小學堂和女子學堂之外，還著意建成了不少頗具規(guī)模的各類專業(yè)學校。例如蘇省官立法政學堂、蘇州府官立農(nóng)業(yè)學堂（辛亥革命后改為省立第二農(nóng)業(yè)學校）、蘇省鐵路學堂等。其中于宣統(tǒng)三年（1911）正月創(chuàng)建的官立中等工業(yè)學堂，有講堂宿舍102間，建造實習工場25間，購實習器械30余架，就當時而言，堪稱規(guī)模宏大、設施一流。學堂還附設染織講習科，設立工業(yè)教員講習所，以培養(yǎng)專業(yè)人才和師資。這座工業(yè)學堂的創(chuàng)辦，為蘇州近代工業(yè)科技教育提供了良好的范例。

六、從官衙、校舍到園林景區(qū)

清末江蘇提學使署存三進廳堂 張維明 攝

辛亥革命期間，江蘇巡撫程德全宣布獨立，在蘇州書院巷撫衙成立江蘇都督府，執(zhí)掌地方軍政。而隨著清王朝的覆滅，江蘇提學使署也就黯然退出歷史舞臺。

民國初期，這里一度成為工業(yè)學堂的南校區(qū)。1951年又與旁邊的可園一起劃并江蘇省立蘇南工業(yè)專科學校，1957年成為蘇州醫(yī)學院校舍。直至2013年，通過地塊置換，這里才正式劃歸園林局管理。

江蘇提學使署舊址現(xiàn)存門廳、大廳和后廳三進，寬約20米，進深約67米。門廳面闊四間——中間三間施斗拱，東側(cè)為次間。據(jù)分析，原來門廳本為五間，其西側(cè)次間已被拆除（現(xiàn)正在修復）。第二進大廳和第三進后廳，均面闊五間，中間三間施斗拱。后廳有翻軒。

江蘇提學使署的大門與江蘇巡撫衙門和蘇州織造署的形制有所不同。巡撫衙門的大門面闊五間，均施斗拱。織造署大門面闊三間，也均施斗拱。而提學使署大門面闊五間，中間三間施斗拱，介于兩者之間，這應該與衙門的行政級別有關(guān)——低于巡撫衙門，高于織造衙門。這為清代江蘇衙門建筑形制的研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實物資料。

江蘇提學使署的主體建筑保存基本完好，其屋架、斗拱尚是晚清遺構(gòu)。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東邊的花園——可園，有挹清堂、浩歌亭、博約堂、濯纓處、一隅堂和小西湖諸勝，花木掩映，芳姿綽約，依然保持著江南書院園林的風貌。這樣較為完整的清末省級提學使署舊址，在全國已屬絕無僅有，值得我們認真地修復保護。

目前，蘇州市園林局等有關(guān)部門已組織力量，進行修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