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喻（九首）

蘆葦岸

霾

這殘敗的身體，這迷亂

松鼠們已經(jīng)失去贊美森林的耐心

你在旅途。你的骨頭長滿刺

你的羽毛，像發(fā)絲一樣

是天空失去靈魂，還是靈魂

失去了天空？無人應(yīng)答

迷戀低音作假。脂粉失血過多

如今，臉面越來越虛幻

光明昂貴

我們都倒退著，去后山掘墓

把黑夜折疊過來

這好玩兒的事

埋葬了又一個灰色的發(fā)瘋的白晝

光

端坐天堂摘編方言，樂此不疲

變賣銅錢者，胃里香辣翻涌

我們忽然就被扣上一頂文盲的帽子

人間，只配有炊煙

雨是子夜時分落在屋檐上的

月亮收攏它的翅膀

一切交付黑暗的，都在靜待黎明

手把一豆青燈

光線指引的方向，從來皆無聲息

我在行走，很慢

黑暗里伸出的雙手握住了戰(zhàn)栗

課

他跟著晚禱的母親走過林場

一場雨后，路泥濘濕滑，好在草未枯盡

母親自顧快步走著

他漸漸落遠(yuǎn)……轉(zhuǎn)過一道圍欄

來到一塊石碑前

母親從小竹籃里取出碗筷、燒酒、火紙

要是年景好，會有一塊豬頭肉

知道今年沒指望了，他眼皮也沒抬一下

母親雙手合十，輕聲念叨

他往火苗上添紙……裊裊白煙

躥進(jìn)母親蓬亂的發(fā)髻

遠(yuǎn)處青山默然。仿佛板著老臉的神靈

一個愿望在心里升起

他遲緩地?zé)昊鸺垺？牧藥讉€響頭

解下拴在圍欄上的牛牽在身后

母親站在原地面山流淚

山中有采藥未歸的父親，更有寂靜的黃昏

洞察

人們興致勃勃地活著

“來”與“去”是他們解讀世界的兩種方式

如果這還能算是一個問題

如果這個問題非得要說出一個答案

蘇格拉底會告訴你

屈原行吟時手捏胡須的樣子會告訴你

錯過兩小兒辯日的莊子會告訴你

龐德的師父寒山會告訴你

玄奘和他的徒弟們會告訴你

美國人馬丁·路德·金會告訴你

很多時候，單行道比大馬路有意思

被帶離地面的塵土。沒有痛苦

我對街頭行人的興趣，是他們的步子

手語

那高妙的北方天穹，大雁在無聲地飛

仿佛碧藍(lán)的海面留下神的腳印

教堂的鐘響了，一群素衣的修女望著遠(yuǎn)方

難道有比這更令人冥想的時日嗎

在今生，光怪陸離的世界忘卻打開禁忌的密令

關(guān)于存在與消亡，關(guān)于短暫與永生

該結(jié)束的為什么總是那樣癡迷開始

就像手拿經(jīng)書的人對著天空反復(fù)誦唱一句臺詞

而他的臉上，鮮花掩隱地平線

慢慢地，慢慢地，半個月亮升上來

在屋檐那邊，像長調(diào)一樣升上來

我們種在窗下的瓜子黃楊，早已綠透了

途中

當(dāng)然，我必須驅(qū)趕自己往前走

那些高山，那些遠(yuǎn)水

提前為我預(yù)支路費

我的驅(qū)趕是暴力的

心靈以外，破碎撒下雪片

沒有誰能阻止

一次約定在雪地寫下

空白而蒼茫的記憶

我的驅(qū)趕甚至是有色的

還有誰不能讀懂我的紅光滿面

去吧！一段慈愛的囑咐

領(lǐng)我嘗試平淡

你看不到風(fēng)塵

但我在走，像一個老父親

走完一生

也不肯放下反剪在背上的

空空兩手

良宵

我急切想要搬一張實木大紅方桌

到黃昏的霞光中

松木的香氣迫使夜露降得快

結(jié)疤似瞪圓的牛眼

一眨不眨望著天邊的動靜

我獨坐，兩腿叉開。如風(fēng)水延展的兩條龍脈

晚風(fēng)來了，楓橋上走過白晝的倦怠

鐘聲和腳步聲，讓心很空

——山漸漸矮下去

我先喝茶，然后喝酒，再啖月光和星光

什么也喝不動了，就趴在方桌上沉睡

很多個夜晚，我的好兄弟

在我的呼喚里走失，他們拐進(jìn)了我的皺紋

從我血管直達(dá)我夢里

仿佛一群披頭散發(fā)的土匪

敲擊我骨頭，偷喝我喝下的一切

無數(shù)個相似的夜晚，茶無味，酒喝干

我留不住任何光明

只等來一片月色

黑暗的翅膀，像一個掃雪的老人的孤單

在我雙鬢灑下白露，把我撫慰和喚醒

空谷

一聲吆喝，我們被夾在山澗

流水的崗哨成為歷史

戰(zhàn)爭還冒著煙，有的人早忘了痛

……滔滔不絕上癮！這清水

搓洗的石頭，睜大眼睛

不知是看夠了世故。還是未曾讀懂冷暖

“寂寞是你們帶著熱鬧來

把洗過手的水扔在水里，悻悻而去……”

我咬著呀，抱起如卵的石頭

抱著一條流淌的河和它不息的濤聲

它要講述多少心事才能博取我的寬容

可我生來心胸狹窄

一棵亂長的水杉輕易就刺傷了我

我無力承受的重量。咚的一聲擱下

兒子為帶不走的寶貝悔青了腸子

還好留了幾張照片

夢想，山一般沉重，不可輕易觸碰

隱喻

圍著酒杯和茶壺

各自坐成光陰中生銹的鐵釘

我們不談偏頭痛

只說黑暗里的光影，像散亂的排泄物

灑了一地

清潔工多了一份歡悅，只是略有怨氣

有一個位置始終空著

尋找夢幻境的人手持線裝書

里面總有一些句子不按語法出牌

打飽嗝兒的頻率加快了，微微出汗

往東山上搬石頭的動靜

越來越小，但放滾石的聲音卻出奇地大

“天真是歲月埋下的病根！”

脫掉睡袍穿上麻服，天光明暗交織

前朝舊事，像一塊破篩子

舍酒問茶，熱氣沖淡了現(xiàn)實滋味

長街深巷里，獨坐的守夜人

把盞的手越握越緊

只認(rèn)記憶衰退，不言老眼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