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雅涵
我在電話里向露兒說起咕嚕街的時候,毫無意外地聽到露兒一聲驚叫。
咕嚕街?好有意思的名字!露兒總是這么夸張并富有激情。
明天周日,傍晚你陪我去咕嚕街。我盡可能語氣平和地講了明天的男主角喬樹業。
喬樹葉?露兒如預想般大笑。是楊樹葉還是柳樹葉?
梧桐葉。我心里也暗笑。想起喬樹業偷偷塞給我的梧桐葉做的書簽。葉柄細長,葉片微微向右傾斜,三個大分叉擺了一個很酷的pose。葉脈清晰,葉白處鋼筆寫著一句詩:滿階梧桐月明中。附近只有咕嚕街口有梧桐,腦海勾勒喬樹業飛身躍起、努力向上抓樹葉的樣子,不禁又笑。
術業有專攻的業,不是樹葉。
不去!聽名字好不到哪兒去。露兒忽然堅定地說。
空中轉身投籃、五千米長跑前三,這些關鍵詞夠不夠?我一步一步誘導。
嗬!我身邊有的是!
那么,會吹笛子、眼睛能唱歌呢?
我說的這些有虛假成分,只是迫切需要露兒這面盾牌。我無法想象如何與喬樹業單獨面對,對自己一時心軟答應邀請有些后悔。
我,還是不去吧。
我只好使出殺手锏,話鋒轉向咕嚕街的烤冷面卷涼皮章魚小丸子臭豆腐酸辣粉牛板筋鱈魚蓋澆飯黑冰淇淋。我知道露兒的命門所在,說的每一樣美食都像一粒呼嘯的子彈,準確命中靶心。
電話里忽然沒了聲音,仿佛斷線一般。這時露兒一定仰躺在沙發上,干張著嘴,如同沙灘上擱淺的魚兒。
果然,過了五秒鐘,露兒聲音悠悠飄來:菲菲,我快不行了,已病入膏肓,你快將特效藥送來!
特效藥是不是雜糧煎餅櫻桃糕醬豆腐以及費記辣湯?
從幼兒園到小學,和露兒一起八年,對露兒的了解猶如陽光下數手指頭。小升初時要不是露兒父母買了新房子,不得不考到另外一所初中,現在根本不用電話里描述咕嚕街。我和露兒一定手挽手,躋身咕嚕街擁擠的人群,不顧女生應有的矜持,相互擦著臉上的面醬,大口嚼鐵板豆腐。
你來不來?我及時把話題拉回主軌道。
我……我,當電燈泡不好吧?
露兒話語有些猶豫,但這種猶豫并不堅定,只需再來一發炮彈就可摧毀。
那好吧,等我和初三剛畢業的高大帥哥喬樹業,坐在咕嚕街口梧桐樹下,吃著麻辣香鍋,再給你打電話。說到麻辣香鍋,我自己都感覺口腔濕潤、味蕾腫脹,眼前蟹棒、脆皮腸空中飛舞。
麻辣香鍋!露兒語調一下子高起來。我的炮彈把露兒的猶豫擊得粉碎。
是的,最著名的咕嚕街麻辣香鍋,上過日報美食榜的麻辣香鍋,鍋底培根、蘑菇等美味咕嘟咕嘟冒泡。
好吧好吧,為了最好的菲兒,我去!露兒把自己說得一副可憐像。
咕嚕街口——梧桐樹下——不見不散!我一錘定音。
咕嚕街,其實是一條不足百米長的小街道,離我就讀的中學一墻之隔。一家一家小吃店如飽滿石榴里的籽,把街道擠得鼓鼓囊囊。酸甜苦辣以及醬味辣椒味芥末味,混合成一種特殊的味道彌漫了整條街。咕嚕街名字的來由究竟是因為人們饑腸轆轆發出咕嚕的聲音,還是各種小吃烹調時發出咕嚕的聲響,沒人能給出一個準確答案。
和咕嚕街的香味相比,學校食堂的飯菜簡直味同嚼蠟。打到飯盒里的飯菜見不到一塊像樣的肉塊。偶爾出現的稀有肉片,嚼起來十分為難咀嚼肌。越來越多的學生在晚飯時涌向咕嚕街。
學校對此表現出明顯的緊張。進入三月份,離中招不足三個月,任何節外生枝發生的事故,都是無法容忍的。咕嚕街缺乏監管的小吃食材和制作過程,在校長眼里存在極大的隱患。但校長沒有找出學校食堂飯菜質量這個關鍵,只是下了一道簡單的指令。
“不準到咕嚕街吃飯!”班主任專門召開班會,傳達這道指令。
班主任說的時候,正臨近晚飯時,一股熟悉的咕嚕街香味不合時宜地從窗外飄來,在教室里四處游蕩,把大家關注班主任的目光引得有些散亂。
我的思緒也被香味引得有些迷茫。中午吃的一碗米飯在下午體育課上已消失殆盡。肚子不爭氣地發出了一連串的聲響。這種聲響恰巧發生在短暫的寂靜中間,顯得更加怪異和特別。
轟!滿教室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誰?站起來!班主任的臉漲得通紅。
也就零點幾秒,我正要滿懷歉意地起立,后排的喬樹業站了起來。
我。喬樹業說。
班主任無比氣惱地來到喬樹業桌前,手指著鼻子,嘴里發出一連串的怒吼。
你,晚上留下來!把標語給我粘好!班主任足足訓了有五分鐘,言語激昂但缺乏說服力度,以最后給喬樹業布置一項任務而告終。
我忍不住回身看喬樹業,是被這集中轟炸的炮火殲滅,還是依然手扶紅旗挺立在陣地。
喬樹業嘴角一挑,壞笑。
喬樹業名字土,人長得也不洋氣。雖然積極參加籃球賽或者五千米長跑,用突然轉身投籃努力展現帥氣和陽剛,但并不是初中女生心中的“歐巴”。
學校實行導學自主,每六名同學組成一個學習小組,老師不再滿堂灌,每節課程要點講罷,各組開展討論學習。這種教學模式本意是開發學生自主學習的積極性,激發學習活力,但在實際教學實踐中褒貶不一,越來越難的課程讓同學們充滿了疑問。
喬樹業和我分在一組。
不得不承認,喬樹業不起眼的外貌并不影響他聰明大腦的運行。在小組討論的時候,喬樹業發言最多。一些令人頭疼的疑問被喬樹業一一解釋后讓我們茅塞頓開。喬樹業揮舞雙手解答問題的時候,兩眼炯炯有神,臉上放著奇異的光彩,給原本平庸的臉增添了一些魅力。
離中招越來越近,小組的討論更加頻繁,喬樹業在發言時對我的關注也越來越多。我知道從生物學角度這叫荷爾蒙或叫青春期。
宋菲,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有一次小組討論結束大家離去時,喬樹業突然問我。
可……可以啊。我有些慌張,怕問題觸及雷區。
你說,咕嚕街最好吃的是什么?
哦,我長出一口氣。麻辣香鍋吧。
那,我能不能請你吃一次麻辣香鍋?喬樹業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為什么?理由呢?我外表顯出無所謂的樣子,大膽迎著喬樹業的目光。
那個……那個,喬樹業語句遲滯,顯然沒有思想準備。
上次你幫我收作業,還有,幫我收校服錢。喬樹業終于蹦出個軟塌塌的理由。他有些氣惱地用手抓著頭發,對自己找的理由不滿意。
收作業和校服錢都是班主任安排的,不是特意幫喬樹業。這點喬樹業很清楚,他自己也明白理由有些牽強。
喬樹業看出我的不以為然:還有,那次給我的蛋撻。
我有點想笑,蛋撻是我從家里帶的,小組成員每人一塊。
上次籃球賽,你遞給我一瓶水!
我給場上隊員每人一瓶。我說。心里簡直笑出聲。
可是,你給別人的,是純水,給我的,是綠茶!
再見。我截住話頭,揮手告別,姿勢不帶任何暗藏信號。
我盡量避免與喬樹業單獨在一起,小組討論時也不發言,只是記筆記。但今天不同,在出糗的關鍵時刻,喬樹業幫我擋了一刀,我不能太冷酷,讓喬樹業一個人貼字。
標語是班主任挑選的勵志詞語,要在大紙上剪出空心的花字,再跳躍式粘在后黑板。看著喬樹業笨手笨腳的樣子,我心里直發笑,臉上卻顯露得異常平靜。在我無聲指揮下,剪字、測量、貼字,半個小時完成任務。
喬樹業跟在我自行車后面,經過咕嚕街口梧桐樹下。
宋菲,我再問一次,能不能請你吃麻辣香鍋?
不能!我的語氣很干脆。
對于是否參加學校春季運動會,大家意見不一。善于把復雜問題簡單化處理的班主任,機智地把問題提交班會討論。
我充分尊重大家的決定。
班主任笑瞇瞇,擺出一副發揚民主的樣子。說完后班主任走出教室,站在樓前花壇欣賞一池的花花綠綠。
同學們意見分為三部分。一部分不同意參加,理由是再有幾個月即將中招,時間很緊。一部分要求參加,理由是參加運動會能增強體質,更好應對中招。還有一部分搖擺不定。
喬樹業沒說話,一直看著我。雖然我站的角度無法完整看到喬樹業,但微熱的臉頰能感受到目光的溫度。喬樹業應該屬于要求參加的人員。前一次五千米他僅以零點幾秒惜敗獲得亞軍,一定想雪恥奪冠。但作為班長的我沒有輕易表態,而是讓大家充分發表意見。
班長,你的意見呢?人群中,突然有人喊。
大家目光集中到我身上。我無法再沉默,走下講臺,目光環視大家。
這是我們在校最后一次運動會了,再有幾個月,大家要考到不同的高中,以后,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的聲音很輕,但感覺很有力度,我這樣表態,不是為了喬樹業,而是真的感覺三年同窗需要再增加一些難忘的回憶。
靜止,足有十秒鐘。
Yeah!喬樹業最先跳起來,接著大家一起跳起來,聲音大得讓站在外面的班主任有些驚慌,一路小跑進來,以為這些小反叛們又在出新花樣。
只是,我們入場式采取什么樣式呢?聽說其他班都在謀劃不一樣的花樣。
我這話其實是說給班主任聽的,如果沒有班主任支持,一些與眾不同的花樣是難以實現的。有的班甚至借了幾套婚紗,準備以成人禮形式入場。
扮哈利波特,騎大掃把!
一水黑西服,上海灘!
豬八戒背媳婦!
教室里一陣笑聲。這些創意很獨特,足以在運動會上獨樹一幟。但大家笑過后,都認識到這些創意只是純粹的搞笑,和學校生活沒有任何聯系,尚不能作為記憶的種子在未來的日子生根發芽。
來個麻辣香鍋如何?
不知何時,喬樹業走上講臺,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前伸,這氣勢已遠遠超過班主任,直逼校長標準。
三年求學,除了學校,最難忘的是什么?咕嚕街呀!咕嚕街最難忘的是什么?麻辣香鍋啊!喬樹業說出的理由有點像相聲貫口。
大家轟然叫好!
運動會上麻辣香鍋模板的出場式把全校人給震了。一部分同學圍成一個圓,像一只大鍋。中間同學戴著紙板做的豆腐、蓮菜、蘑菇等造型左右擺動。我和幾個女同學拉著幾道紅布,象征火焰燃燒。最顯眼的是喬樹業扮的火腿腸,充分發揮身材細長優勢,從頭到腳被紅色紙板包著,在人群中一會兒彎、一會兒直,頭還夸張地擺動,極具喜劇色彩。
走過主席臺,喬樹業回頭,尋找到我的目光,左手放嘴下,右手往嘴里劃拉,目光中滿是希望。
我頭一扭,假裝沒看見。
我和露兒趕到咕嚕街的時候,遠遠看見喬樹業站在街口高大挺拔的梧桐樹下。相比整條街上細矮的銀杏,這棵梧桐異常顯眼,成了咕嚕街街標。喬樹業依然穿著寬大無比、讓人發笑的校服。廉價的料子很薄,透出里面背心上一棵樹的圖案。落日的余暉,透過梧桐樹葉,照在喬樹業身上,光線來回擺動,使得兩棵樹的圖案重合,隱隱在動。
答應喬樹業的邀請,帶有一點點巧合。中招考完開最后一次班會,班主任想到相聚三年即將別離,語句中充滿了煽情和感傷。其中有一些話撩動了心弦,大家心里潮濕一片。
正在這時,喬樹業悄悄遞過一張紙條:中招考完、大幕將落、三年同窗、就要別過、下周日晚、麻辣香鍋!
末了畫了一只大碗,像鍋,冒著熱氣。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這張紙條恰巧在我心里最柔軟的時候到來,讓人沒法拒絕。
喬樹業沒有預料到露兒的到來,在上店鋪二樓的時候手腳有些慌亂。我推著露兒走在前面,替我擋住將要發生的一切。
吃什么?隨便點!喬樹業很瀟灑地遞過菜單。
吆,土豪啊!好吧,蒸羊羔兒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爐豬爐鴨醬雞臘肉松花小肚兒,上吧!露兒鼻子一哼。
喬樹業臉變得通紅,甚至能看見血絲。
就麻辣香鍋吧。我說。
到這里,主要是吃麻辣香鍋,這是整個咕嚕街的招牌。我給露兒解釋,也是給喬樹業臺階。
加蟹棒脆皮腸培根不加?加的話一鍋五十。老板問。
加,加!要最好的。喬樹業搶著說。
哼,反正是花爹媽的錢。露兒的話聲音很輕,但很清晰。
喬樹業的臉再次紅了,不知道該怎么辦。但我知道露兒刀子嘴豆腐心,見每一個人都是先亮劍、后擁抱,對喬樹業只是常規武器。
你不會說這幾天你刷碗或者打掃衛生或者在街頭發小廣告掙錢請我們吃飯吧?露兒見喬樹業張嘴要說話,舌頭輕掃,一排子彈叮叮當當打出。
喬樹業的臉變成了醬色,大戰一觸即發。
好吧,加吧。我微笑答應,也是打岔和滅火。
鍋上來后,吃貨露兒完全變了一個人。一雙筷子上下翻飛,完全忽視我平等參戰的權利。吃人嘴軟,露兒一邊大嚼鍋里的香菇,一邊稱贊喬樹業臉部的棱角頗有明星氣質。
喬樹業很少動筷子,看著露兒大朵快頤,眼角的視線卻不斷看我。我感到一團火在臉上滾過,無法躲避。
結束前的高潮,發生在露兒把最后一塊白面餅沾了湯放在嘴里。露兒嘴里塞了餅,嗚嗚地說:
麻辣香鍋,我喜歡你!
我和喬樹業不由自主對視一眼,耳邊似有轟隆隆一陣雷聲滾過。喬樹業的眼里有一道光,亮得讓人無法睜眼。
我攙著吃得肚子滾圓的露兒在街口梧桐樹下喘息,喬樹業突然騎車橫在前面。
宋菲!喬樹業頭發蓬亂、呼吸急促。
我和露兒睜大眼睛看著喬樹業。
今天的飯錢,如果我說確實是我掛了樓盤燈箱廣告在路口站了三個晚上掙的,你相信嗎?喬樹業聲音大得出奇,我和露兒都被震得目瞪口呆。
我知道那種廣告,前后燈箱板,人鉆到中間,打開電源按鍵,在晚上很顯眼。
我看著喬樹業的眼睛,用力點點頭:信!
宋菲,你記著,不管我們能不能考到同一所高中,我們一定會再見!一定!
喬樹業以我難以反應的速度拉過我的手一握,但由于慌張握的卻是露兒的手,急轉身飛騎,差點撞在梧桐樹上,車把一拐,消失在遠處的夜色。
露兒嘴張得很大,半天沒有合攏。
露兒。我輕聲喊。
露兒沒反應,眼睛直直地望著遠方。我搗搗露兒胳肢窩。露兒一反常態地沒有嘎嘎笑,嘴唇一動:帥!
露兒抓住我的手,聲音透過梧桐樹葉,飄得很高很遠。
責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