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岫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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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社會學研究
中國傳統哲學的價值定位與轉換建構
席岫峰
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也是民族精神和生命智慧的結晶。中國傳統哲學作為人類文明“軸心時代”智慧之思的碩果之一,是獨具特色的中華民族的“精神現象學”。這門中國人國學中的“國魂學”,有自己的核心主題、研討論域、價值取向、明理方式,是中華民族特有的思想傳統。近代以來,在西方哲學語境下的中國哲學經歷了“學著講”——“照著講”——“自己講”的過程,實現了從古代哲學觀轉向現代哲學觀,從“單數”哲學觀轉向“復數”哲學觀,從一般意義的哲學觀轉向中國特色哲學觀的邏輯轉換,其終極目標在于重新“認識自己”,真正建構起中國特色的主體哲學。
中國傳統哲學;價值定位;轉換建構
在人類諸多的古文明中,唯有古希臘、中國和印度產生出了一般意義上的哲學思想,并大致誕生在相同的歷史時期,即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所說的“軸心時代”(約公元前800—200年)。在這一歷史時期,古希臘人超越神話世界觀,開始尋找更為合理的自然觀和道德原則并使哲學日益職業化,產生了以“求知”“愛智”為取向的古希臘哲學;中國歷史上出現了春秋戰國時代的“百家爭鳴”,產生了以儒家和道家為代表的中國古代哲學;印度則出現了最早的哲學文獻《奧義書》和包含著豐富哲學思想的佛教典籍。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這些從宗教和神話母體中“突破”出來的思想形態,是人類文明精神的精華,可以稱之為“軸心時代”的“軸心”,不僅塑造了不同的文化傳統,也一直在影響著人類的生活。眾所周知,哲學脫胎于神話和宗教的世界觀,但真正意義上的古希臘哲學開始于對自然的思考,力求以自然本身解釋自然,它可以說是與神話世界觀相決裂的產物。印度哲學則與宗教的聯系十分緊密,“它可以說是對宗教(婆羅門教、耆那教和佛教)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的精致思辨和系統論證”。[1]而中國哲學則體現出了“敬鬼神而遠之”(《論語·雍也》)和“道不遠人”(《中庸》第13章)的人文理性,對宗教采取敬而遠之、不置可否的態度。盡管中國也有宗教,對中國人的影響也很大,但在絕大多數中國人的精神生活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是中國的哲學(儒家思想),而不是神學(佛道二教)。在思想表達方式及風格上,古希臘哲學注重“說理”,善用論辯、推理和證明,因而思辨性強;古印度哲學可以說是一種“說教”,它是為宣講教義服務的;中國古代哲學則是一種“說道”式的開導,所以更多的體現為“名言雋語、比喻例證”。[2]正因如此,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中,把古代的希臘哲學、中國哲學、印度哲學并列為早期世界哲學的三大系統。
“哲學”(愛智)作為古希臘的專有名詞,首先是個歷史范疇,其主要特質在于它的思辨理性。中國歷史上沒有“哲學”(愛智)這個詞匯或概念,中國古代哲學也有別于古希臘哲學。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中雖然肯定了中國古代哲學在世界哲學史上的位置,但他又認為,“孔子只是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學是一點也沒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練的、道德的教訓,從里面我們不能獲得什么特殊的東西”。這種歐洲中心主義的哲學觀在西方是非常有代表性的,并且影響深遠。直到2001年,法國解構主義哲學家雅克·德里達到上海訪問時,當華東師大王元化教授問及對中國哲學的看法時,他的回應是:中國只有“思想”,沒有哲學。[3]在當代中國,也有人用這種西方哲學思維來評判中國哲學,并提出了“中國哲學合法性”問題,認為哲學是西方特有的文化現象,是從日本傳入的純粹“舶來品”,中國古代根本沒有“哲學”這門學問,中國哲學是“以西范中”的產物,既無其名也無其實。這種說法不僅與人類思想史的事實不符,而且與民族復興的時代要求相悖,深層地反映出缺少主體自覺和文化自信的心態。我們不能用西方近現代哲學家的眼光去審視和評判中國古代哲學,機械地把古代近代化或現代化。正如宋志明所言,“中國古代哲學屬于前近代的哲學理論形態,因而中國古代哲學家不可能像西方近代哲學家那樣自覺而清晰地意識到思維與存在的關系問題,更不可能依據對這一問題的理解來構筑學說體系?!盵4]3
盡管“哲學”一詞是外來語,但作為智慧之思的哲學在中國古以有之是不爭的事實,雖說“名殊”“目異”“旨別”,但其理相通,功用是一樣的。因為“世界上沒有‘只是哲學的哲學’,只存在著‘帶前綴的哲學’,如中國哲學、歐洲哲學、阿拉伯哲學、印度哲學等等”。[4]3中國古代雖然沒有使用“哲學”和“智慧”等概念,但卻很早便展開了對“性與天道”的追問。儒道兩家是中國傳統哲學的代表,老子《道德經》全書81章,直接談到“道”的有77章,“道”字出現74次,是老子哲學的一個最高范疇。“道”字在儒家經典《論語》中共出現了89次之多,只不過“一以貫之”的是“道不遠人”(《中庸》第13章),智慧之思的重心由“天”轉到“人”,實現了“信道”“求道”上的思維轉換。儒家《易傳》講:“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薄捌鳌敝饕妇唧w的器物,屬經驗的、知識領域的對象,“道”則跨越特定的經驗之域,“對道的追問相應地也不同于知識性、器物性的探求,作為指向形上之域的思與辯,它在實質上與智慧對世界的理解屬同一序列”。也就是說,“西方的‘philosophy’,中國的‘性道之學’具有內在的相通性”?!皳Q言之,在智慧的追問或智慧之思這一層面,中國‘性道之學’與哲學呈現了一致性”。[5]4-5中國哲學是世界哲學史中獨立發展的主要哲學形態之一,這門學問在中國古代曾稱為“道”“道術”“玄學”“道學”“理學”“心學”,它以華夏民族特有的理論思維形式闡述了對宇宙、社會、人生的看法,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哲學理念,“是中國人‘愛智慧’的獨到方式,屬于中華民族的精神現象學,乃是國學中的國魂學”。[4]145所以,在對中國哲學“現代學科”“民族文化”“生命智慧”的綜合考量中,僅僅以純粹的“知性探究”的態度解析“中國哲學”是不夠的,它的第一層面是 “作為意義世界的‘中國哲學’即蘊含著終極意義、人生價值理念與境界”,是當代中國人仍然活著的安身立命的民族精神和人生智慧,而不僅僅是“作為學科建制或知識與學術層面的‘中國哲學’”。[6]1
哲學與科學相比較,面對的不僅是自然世界,而且關涉人們的精神世界,同特定的民族主體和思想者個體密切相關。海德格爾講:“存在”在“此在”間。所謂“哲學”終歸是特定的民族主體及其思想家在特定的時代語境中的深度思考,是民族智慧的結晶和時代精神的精華。哲學不等于西方哲學,它是開放的話語體系,不存在一門純抽象的哲學,不存在唯一范式的哲學(如西方哲學)。中國哲學是中華民族特有的思想傳統,反映了中華民族特有的民族性格、社會心理、風俗習慣、價值觀念、思維方式、認知結構等等。近代以來,新儒家梁漱溟的新孔學、熊十力的新唯識論、馮友蘭的新理學、賀麟的新心學,以及中國現代分析哲學代表金岳霖的新道論,在某種意義上講,這些“學著講”出來的中國哲學,并沒有使中國傳統哲學走出困境,還不能算是真正意義的“中國哲學”。牟宗三試圖重建的儒家“道德的形上學”、張立文的“和合學”、張全新的“塑造論哲學”,試圖通過“自己講”和“以中解中”方式建構主體性的中國哲學。而事實上,正如宋志明所言,“‘中話中說’在當下是誰都做不到的事情。”“關鍵在于‘人話人說’:用現代中國人能懂的語言表述中國哲學的精義”。[4]135也就是說,從中國哲學的具體實際出發,“以中國哲學的核心靈魂——中國哲學概念、范疇間的‘哲學邏輯結構’——分析、梳理、詮釋中國哲學”。[7]
中國哲學之特色是當代中國哲學界一直在關注的話題。張岱年曾在他的《中國哲學大綱(中國哲學史問題)》概括了中國哲學的6條特點:“合知行”“一天人”“同真善”“重人生不重知論”“重了悟不重論證”“既非依附科學亦不依附宗教”。宋志明則突出強調了中國哲學的“4個特有”:即特有的哲學形態(以解釋價值為主題,不以解釋世界為主題),特有的思考進路(從“人生”入手,不是從“存在”入手),特有的重行傳統(注重人生實踐,不太看重理論體系的建構),特有的安頓方式(主要功能是指導人生、安頓價值、成就理想人格,西方人精神生活的價值安頓主要是由神學來承擔的)。[4]145-152這些認識應該說大同小異,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中國哲學的特色是“自我觀照”與“他者觀照”互動過程中形成的,應該從“中理西說”——“中理中說”——“中理通說”的探索轉型。所謂的“通說”,就是要總結梳理前賢的研究成果,會通中西哲學思想及其表達方式,把我們心之所愿的“自己講”“講自己”,讓當下的中國人能理解,讓西方人也能認同。相比較而言,中國傳統哲學主要體現了以下幾方面的特色:
其一,思考主題聚焦“天人之際”和“性命之源”?,F在通行的說法,哲學作為世界觀的學問,以世界整體及其普遍性為對象。但在中國古代先哲的眼里,世界是以“人”為圓心,“天”“地”“人”一體的世界,而且相互感應交通。也就是說,“人”和“世界”渾然一體,是一個屬于“人的世界”。所以,中國哲學思考探索的核心主題是“人”。無論是孔子講的“仁”、孟子重的“義”、荀子說的“禮”,其實都是在講“人應當怎么樣”。道家哲學思想的核心也是人。老子說,“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經·道經第二十五章》)至于莊子哲學,反對“人為物役”,追求“人的自由”,而人的最高境界是“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 (《莊子·齊物論》),即便是繼承的道教也是看重人的“長生久視”。中國的禪宗認為,“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六祖壇經·疑問品第三》)指出的是“人性”就是“佛性”。一言以蔽之,講的都是“人事”。所以,探究“天人之際”“性命之源”,始終是中國哲學一以貫之的最大主題,它以本民族特有的理論思維形式闡述了對宇宙、社會、人生的看法。西方哲學則主要聚焦在人之外的“世界”上,從而把世界分成了主體與客體,“人”與“世界”是相分的,古希臘哲人柏拉圖思考的世界改變了蘇格拉底面向“人間”的取向,而是一個對象化的“理念世界”。近代西方哲學的“認識論轉向”,又使知識問題成為哲學討論的主題,強調的是工具理性,而不是“人”本身。西方哲學的“本體論”探求的不論這個世界是精神本體還是物質本體,都是一個對象化的世界??傊?,西方哲學追問的指向在于存在的“事實的世界”,從“自然”——“實然”——“本然”(或者說從具體的“多”——抽象的“一”——“理念”或“精神”的“本體”),總在試圖“刨根問底”的探求世界的“唯一”或“根本”的“真像”;而中國傳統哲學則主要指向意義的價值世界,從“自然”——“應然”(從敬畏天命——順天應人),主要是回答人在世界中的位置及其相互關系、人世變遷的道理以及生命的智慧和人生的價值。
其二,研討論域主要是“人生修養”與“政治倫理”。中國傳統哲學的話題主要有:“天命”“天人”“道”“德”“善惡”“和同”“義利”“治亂”“禮法”“名教”“自然”“知行”“心”“性”“氣”“理”“陰陽”“五行”“變易”等,涉及的問題主要是宇宙演化、道德修養、政治倫理、國家治理等。西方哲學的話題主要是:“自然”“本原”“存在”“實體”“主體”“理念”“形而上學”“知識”“真理”“邏各斯”“德性”“認識你自己”等,涉及的問題主要是世界的本體問題、認識問題等。這種討論話題的不同,直接反映哲學追問的論域的差異性??偟膩碚f,西方的哲學體系主要涉及的是本體論、認識論(知識論)、方法論;而中國傳統哲學就其實質性的內容而言,主要涉及的是“人的身心修煉”“國家的長治久安”方面的問題,所以,儒家才會把“格物、致知、誠意、正心”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有機地連在一起,列為人生修養的“八目”,實現了“內圣”與“外王”的統一。馮友蘭或張岱年曾套用西方哲學的說法,講中國傳統哲學主要涉及宇宙論、人生論、認識論(致知論),其實,主要是“人生修養”與“政治倫理”兩個方面的問題。
其三,價值取向重在“成人成圣”“天人合一”。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第一句話就是:“每一個人在本性上都想求知?!?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西方哲學以“愛智”為取向,主要關注點在于如何辨識“真”與“假”,“實”與“真”,突顯的是世界“本然”之義,重在“求知”和揭示“真理”,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言:“我愛我師,但我更愛真理?!敝袊軐W的取向在于“問道”“聞道”“求道”“知道”“明道”,把“止于至善”作為最高目的,體現了“致知”與“求道”的統一。孔子倡導的是:“當仁,不讓于師”(《論語·衛靈公》),“君子義以為上”(《論語·衛靈公第十五》),把“仁”“義”的價值判斷作為衡量是與非的主要標準,強調是“應然”之義,而不是“本然”“實然”本身。正如《大學》開篇所言:“大學之道,在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而成人成圣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用莊子的話說,就是“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庇萌寮摇兑讉鳌は髠魃稀返脑捴v,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至于怎么合一?老子講的法則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經·道經第二十五章》)孟子指的心路:“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孟子·盡心上》)而莊子給的心得是:“忘己之人,是之謂入于天?!?莊子·天地》)
其四,明理方式講究“順天應人”“知行合一”。海德格爾曾用“是什么”來概括西方傳統哲學的提問方式:“例如,他們問:這是什么——美?這是什么——知識?這是什么——自然?這是什么——運動?”由這個“是什么”的提問方式,哲學被引導到對存在者的實質、所是、本質乃至于其“第一原理和原因”的探討。[8]蘇格拉底和美諾的對話主要就是為了給美德下定義。西方哲學從自然哲學的視角看世界,把主體與客體分開,選擇分析的進路,注重一個“證”字,具體表現為以論辯、證明、推理等的說理為主。這可能由于從事哲學研究在古希臘是一種獨立的職業,不像印度屬于僧侶階層,也不像中國那樣屬于官宦階層,促進了古希臘主體思辨精神的發展。中國哲學從人生哲學的視角看宇宙,講究“順天應人”“知行合一”之道,選擇綜合的進路,注重一個“悟”字,主要是通過生活感知、實踐體認、內心感悟,把握人世間的“道”或“理”,很少直言不諱、直奔主題,而且多用警句箴言、引證比喻,馮友蘭稱之為“名言雋語、比喻例證”。中國傳統哲學歷來強調:“大道至簡”,主張“言簡意賅”,而不是繁瑣的論證,總是力圖用簡練、形象、生動的表達,說明人生大道的哲理。正如老子所言“道”的至高至極境界時,引用了“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說法(《道德經》第四十一章),表述上自然要契合“為學日增,為道日損”(《道德經》第四十八章)的要義。
總的來說,源自古希臘的西方哲學主流是自然哲學,而且是一種思辨哲學、認識哲學或科學哲學,是一門名副其實的世界觀的學問。至于人生問題,西方人則主要是由神學來解答的。由于用認識論的眼光看待世界,以懷疑事實的存在為哲學思考的起點,“從存在出發,尋求世界存在的終極原因,也可能追尋到超自然的彼岸,追尋到上帝那里。這或許就是古希臘哲學不敵基督教的原因,是哲學淪為神學婢女的原因,是以基督教為代表的宗教哲學比較發達的原因”。[4]148中國人的人生情結自古以來就非常重。《尚書·皋陶謨》上講:“知人則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尚書·孔氏傳》解釋說:“哲,智也。無所不知,故能官人?;?,愛也。愛則民歸之?!敝袊鴤鹘y哲學是從人生論的眼光看世界,以“樂天知命”的態度肯定現實的存在為哲學思考的起點,它是一種人生哲學、實踐哲學、道德哲學、政治哲學,是生命的智慧、生活的藝術、治理的謀略,是融為一體的人生觀與世界觀、道德觀與政治觀,這種“順天應人”之道,體現了為學與為人、求知與求道、修身與修心、治學與治國的內在統一性。在中國歷史上,宗教盡管相對獨立存在,但從來沒有成為主流意識形態,而且在絕大多數中國人的精神生活中,儒學才是他們的安身立命之地,宗教不過是配角而已。
在中國的傳統學術分類中,的確沒有一門被稱為“哲學”的學問。作為“愛智”意義上的哲學,中國學人是在16世紀開始接觸到的,他們把“哲學”譯為“愛知學”。1631年,由耶穌會士傅泛濟意譯、李之藻達辭的《名理探》,開宗明義首論篇章即“愛知學原始”。1874年,日本學者西周在《百一新論》中將西方的“philosophy”譯為“希求賢哲之智之學”(論明天道人道兼立教法之學),后來簡稱“哲學”。中國學者黃遵憲最早在《日本國志》(1895年刻本)使用“哲學”這一詞匯。梁啟超等人在其創辦的《清議報》和《新民晚報》上,評介西方哲學及中西思想的文章中多次引用并傳播“哲學”這個譯名。1901年蔡元培根據日本哲學家井上哲次郎《哲學詞匯》中關于哲學的定義(基本采用西周所譯的哲學術語),撰寫《哲學總論》,專文論述了哲學的性質與其他各門自然科學的關系,“哲學”一詞在中國日漸通行。實際上,西方語境下的中國哲學觀,是近代以來中國文化轉型過程中形成的。在這一過程中,中國哲學的建構實現了幾次重要轉型和突破。
(一)從古代哲學觀轉向現代哲學觀
所謂古代哲學,指的是“一切學之學”,即包羅萬象的“知識總匯”式的綜合之學。這是一種廣義哲學觀。古代哲學家沒有自覺的學科意識,古希臘哲學家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凡是能給人以智慧、使人聰明的各種問題,都是他們哲學追問和思考的對象,與科學渾然一體。中國古代哲學與古希臘哲學類似,也是一種包羅萬象的學問,不是一門獨立的學科。公元前5世紀,這種樸素的哲學觀既出現在古希臘,也出現在中國。中國古代哲人所說的“弘道”“窮理”“盡心”“知性”“求是”等,與“愛智”的意思是非常相近的。所謂現代哲學觀,是狹義上作為獨立學科的哲學,指的是關于世界觀和人生觀的學問。在西方,這門學科產生在17世紀,在中國則出現在20世紀初。適應當時中國教育和學術研究以西方學科分類為模式的現代轉型,“哲學”在中國應運而生成為一門獨立學科。中國學人參照西方哲學,開始梳理提煉傳統學術思想中的哲學史料,如馮友蘭所言以“照著講”方式著手建構中國哲學。1912年京師大學堂(后改稱北京大學)設立中國哲學門,以“中國哲學史”為主干課程。蔡元培這一時期所寫的《世界觀與人生觀》《哲學大綱》等論著,已經區分開了這兩種不同的哲學類型,對于現代哲學的學科性質有了明確認識,并大力推進中國哲學史學科建設。
(二)從“單數”(專有)哲學觀轉向“復數”(類稱)哲學觀
對學科意義上的狹義“哲學”理解,近代中國以來主要有5種不同的觀點:一為“意義說”。即側重哲學對于人生意義上的理解。如胡適認為,“哲學是研究人生切要的問題,從意義上著想,去找一個比較可普遍適用的意義。”[9]二為“道理說”。按照馮友蘭的說法,“哲學是說出或寫出之道理?!薄案鞣N學說之目的,皆不在敘述經驗,而在成立道理”。[10]這種觀點把哲學理解為形而上追問的無論東西方都普遍講的同一個“道理”,包括宇宙論(世界之道理)、人生論(人生之道理)、知識論(知識之道理),是“一種單數哲學觀”。三為“學問說”。這是張岱年的觀點,認為“哲學是研討宇宙人生之究竟原理及認識此種原理的方法之學問”。[11]按照“學問說”,哲學不是單數而是復數,哲學作為“類稱”,只能借助各種理論形態表現出來,如西方哲學、中國哲學等,不能以西方哲學標準來裁量中國哲學,研究中國哲學也沒必要套用西方哲學。[4]65四為“游戲說”。金岳霖認為,“坦白地說,哲學對我們來說是一種游戲……我們不考慮成功或失敗,因為我們并不把結果看成是成功的一半。正是在這里,游戲是生活中最嚴肅的活動之一?!盵12]馮友蘭晚年也接受了哲學復數觀點,認同金岳霖的“游戲說”。五是“實質說”。這是近年來中國哲學界一種較為普遍的觀點,即中國雖然沒有“哲學”之名,但有“哲學”之實。如楊國榮認為,“歷史地看,在實質層面上以智慧的形式把握世界,很早就出現于中國思想的發展過程。智慧的追問或智慧之思,并不僅僅為西方哲學所獨有。”[5]1這種觀點其實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復數哲學觀。從“意義說”——“道理說”——“學問說”(“游戲說”或“實質說”),反映了近代以來中國哲學家對“哲學”認識的不斷深化,也體現了“哲學”理解上的中國特色,其目的在于給中國哲學的建構提供相應的理論依據。
(三)從一般意義的科學哲學觀轉向中國特色的主體哲學觀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由于講哲學的語境發生了巨大變化,馬克思主義在學術研究領域取得主導地位。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哲學遵奉前蘇聯教科書的提法,被簡單化定義為“自然知識和社會知識的總結”,“哲學既是世界觀又是方法論”。由于對馬克思主義研究不深,出現了教條化傾向,加之受前蘇聯“兩軍對壘”模式(即任何一部哲學史都是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斗爭史)的影響,中國哲學的研究陷于僵化、停滯甚至倒退,甚至還演化出了政治化的以“儒法斗爭”和“批林批孔”為表現形式的斗爭哲學。1978年以后,伴隨著解放思想和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化,中國哲學研究逐漸從“兩軍對壘”的僵化模式中走出來,恢復了學術自信,出現了繁榮發展的新氣象。馮友蘭重新編寫的《中國哲學史新編》、馮契著的《中國古代哲學的邏輯發展》等是其中帶有標志性的成果。中國人對哲學的理解又有了新的認識。如馮友蘭就不再堅持以往的“道理說”,認為哲學不是西方哲學講的“自然現象學”,而是“精神現象學”,是對認識的認識。哲學的主題是人,不是物,不應該把哲學歸結為解釋世界的“物學”,而應視為人類自我反思的“人學”。他指出,“在中國哲學傳統中,哲學是以研究人為中心的‘人學’。”[13]它不是西方那種解釋世界的哲學,而是有關人的行動哲學、實踐哲學,并鮮明地提出,哲學的功用不只是“鍛煉、發展人的理論思維能力”,而且是“豐富、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他還認為,中國哲學既然是哲學,當然在“人類精神的反思”的范圍之內,當然與其他民族的哲學有共同之處,否則就不能叫作“哲學”;“但就其表現形式說,中國哲學和其他民族的哲學,則有不同”。[14]馮友蘭的“人生境界說”,還有馮契的“轉知成智”的“智慧說”,牟宗三的“道德形上學”,張立文的“和合學”,張世英的“追求人與萬物一體的境界之學”,等等,可以說都是試圖突破一般意義上的對象化的西方哲學觀,努力探求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主體哲學觀的有益嘗試。在當代世界與當代中國新的語境下,中國哲學這種轉型的超越之旅,可以說“始終在途中”,而且任重道遠。
19世紀前的中國哲學,一直是傳統的經學思維模式,以經典注疏為主,把握領悟及至闡發傳統中的“微言大義”。以康有為等人的新今文經學為標志,中國哲學的經學時代結束了。近代以來,中國傳統哲學的現代化這個話題,經歷了從“學著講”——“照著講”——“接著講”或“自己講”的思考過程,20世紀的“學著講”和“照著講”的傳統哲學現代化,按照學術界的說法,是“西體中用”“以西范中”或“以蘇范中”的產物,幾乎就是“西化”的同義語,這種西方哲學思維模式主導下講出的中國哲學,既沒有真正得到學術界的認同,也沒有化為中國人相應的哲學觀念和社會心理。21世紀的當代中國,現在許多人都提出要“自己講”“講自己”,邏輯上沒有問題,愿望也是好的,體現出了中國人主體自覺、文化自信、哲學自新的心聲:建構中國特色的主體哲學??梢哉f,中國哲學的時代轉換和發展(或者說中國哲學的現代化)始終“在途中”,這個任務至今沒有完成。關鍵在于我們如何界定哲學傳統、講好中國的什么傳統,當然還有如何講的問題,要用當代中國人能理解、好接受的方式,包括讓外國人能夠聽得懂的思路和語言來講。
談“中國哲學的現代轉換”,首先需要澄清的是何謂“傳統”?這是傳統轉換的前提。筆者理解,所謂“傳統”其義有三:其一,是指傳承下來的和能夠傳承下來的東西,是“活下來的”,不是“死了的”,它連接著過去,存活于現在,也包蘊著未來,通俗地講,傳統既是過去的,也是現在的。所以,“傳統的”不等于“過去的”。其二,是傳承下來的既包括“中國的”本身所固有的原生態的東西,同時也包括曾經是外來的但卻被“中國化了的”東西,如中國佛教等。所以,傳統的不等于固有的。其三,是傳統是動態的,不是僵化的。也就是說,傳統也有很強的時代性,總是在不斷地“時代化”(現代化)。原有的東西在一定時期被世人理解、認同并積淀成了社會心理,他就成了傳統;時異事遷,原有的東西不合時宜成為被批判的對象、摒棄的東西,讓人淡忘了的,也就趨于消亡,“已經失憶的”就不再是傳統。當然這個概念很復雜,有些“枯死的”老樹,遇到了特定的條件,也會重現生機,“復活”過來的也就成了傳統。辨析這個概念,目的在于澄清“中國傳統哲學的時代轉換”是一種常態的、動態的、開放的事業,不是簡單的“以西解中”或“以中解中”的解讀方式問題,而是實質上的“與時轉換”“創新發展”的問題,是智慧之思的超越,而不是思維形式上的符合。
中國傳統哲學的時代轉換有廣義與狹義的區別。從廣義上講,涉及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意識形態主導)、中國傳統哲學的當代轉換(社會意識基礎),還有中外哲學特別是中西方哲學的對話交流。這三個方面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也是相互影響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是執政黨治國理政的必然要求,是主導的政治哲學關注的視域界。中國傳統哲學的當代轉換,主要是涉及人生哲學、社會哲學或價值哲學所關注的視域界,是中國人深層的根柢靈魂。還有,西方哲學在中國傳播已經上百年,一些哲學理念也在影響著中國人,特別在知識階層中,被中國人傳播解讀的西方哲學已然成為我們傳統的一部分,所以中西方哲學思想的對話交流,自然也是中國傳統哲學時代轉換中的一項必不可少的子課題。從狹義上講,主要是歷史上存活下來的中國傳統哲學本身的現代轉換與創新?!罢J識自己”是哲學永恒的話題。對中國傳統哲學的當代解讀,它涉及如何認識中國哲學的主體性,如何自我定義中國哲學,中國哲學的特色是什么,中國哲學的獨特概念、范疇及邏輯結構是什么,中國哲學的演變路徑及走向的邏輯軌跡怎么描述,如何概括中國的哲學精神,中國哲學思想中的現實價值是什么,中國哲學思想具有的普世價值是什么,如何向外傳播講好中國哲學,等等。只有把這些說清楚,才能逐步建構起來中國哲學自己的理論體系。
在人類的精神生活中,哲學不是第一形態,而是第二形態。但中國人從西周時突破傳統的天命觀開始,哲學就始終一以貫之地在主導著大多數中國人的精神生活,宗教從來沒有成為主導性的東西,更沒有成為主流意識形態,這與西方社會和印度社會有很大的不同。換句話說,中國人可以不是宗教的,但他們一定始終是哲學的。所以,中國哲人講出自己的主體哲學,我們應該有歷史的底蘊和文化的自信。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是民族智慧的結晶,也是哲人主體自覺的表達。哲學家只能在他所處的時代語境下講哲學,這是哲學的大語境。當代中國的經濟發展、社會轉型、文化積淀以及繁榮哲學社會科學的國家戰略,為中國特色的主體哲學的創生,提供了一個歷史性契機。然而,哲學終歸不是所有人能做的事,而是少數哲學家的事業,它需要有強烈的個體自覺,保持內心的寧靜、愛智的驚奇、開放的視域、廣博的閱歷、立命的情懷、日新的覺解,耐得住那分清苦與孤獨,唯有如此,方能承擔起建構中國哲學學術話語體系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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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 坤】
Value Orient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Traditional Philosophy
Xi Xiufeng
(JilinAgricultureUniversity,Changchun130118,China)
Philosophy is not only the essence of the spirit of the times,but also the national spirit and the life wisdom of human civilization.As one of the thinking of the wisdom of the great China traditional philosophy in the “Axial Age”,it is unique to the Chinese nation’s “phenomenology of spirit”.The Chinese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 Search in “national spirit” has a core theme,research domain,value orientation,and the way is the unique Chinese traditional thought.In modern times,China philosophy experienced process of “learn to speak” ——“follow it”——“self speaking” in the context of western philosophy,realized the turn of modern philosophy from ancient philosophy,from the “singular” and “plural” philosophy to philosophy,from the general meaning of philosophy to China characteristics of philosophy logic conversion,its ultimate goal is to “know yourself”,really build up the philosophy of subject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Chinese traditional philosophy;Value orientation;Transformation and construction
B21
A
1009-5101(2016)06-0028-07
2016-09-03
席岫峰,吉林農業大學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哲學與文化研究。(長春 13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