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燕萍
摘 要:唐·德里羅的第十三部小說《大都會》(Cosmopolis)自出版伊始,就被譽為美國小說家所創作的最優秀作品之一。德里羅用后現代主義筆觸,呈現出二十八歲富翁埃里克·帕克在二十四小時內歷經心靈劇烈轉變的心路歷程。作者借由無趣的對話以及埃里克幾近癲狂的自白,極致地呈現出在喧囂沉淪的后現代社會中,人類心靈世界的荒原。本文透過分析車內、外兩個時空領域的“失衡”,展現出德里羅對在全球化崛起的后現代社會社會中,人類命運的深切思索和焦慮。
關鍵詞:唐·德里羅 《大都市》 失衡 后現代
唐·德里羅是美國當代杰出的后現代派小說家,被譽為“20世紀的狄更斯”,他曾獲“國家圖書獎”、“??思{筆會小說獎”和“耶路撒冷文學獎”等一系列文學獎項。《大都會》并無復雜的情節、華麗的辭藻,小說設置的場景也異常單調:大多發生在一輛白色加長豪華轎車內。故事發生于2004的4月某日,主人公埃里克·帕克要乘車穿越紐約市曼哈頓區,去到他兒時成長的西區,尋找一位自幼幫他理發的師傅剪頭發,但他的豪華轎車由于諸多因素被困在車陣中:如美國總統的隨行車隊、時代廣場附近舉行的反全球化示威和說唱歌手費斯的出殯隊伍等。在漫長的前進途中,他的貨幣分析師、技術主管、財務主管以及理論顧問會不時來到車上向他匯報業務。本文透過細讀文本,分析作者如何將車內、外兩個時空領域對比并置,呈現出人們在后現代社會中面臨的生存困境。
一、車內:延伸至全球的虛擬時空
埃里克當天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一輛隔音良好的加長型白色豪華轎車中度過的。里面不僅有諸如冰箱、廁所等日常生活所需品,還配備有各種可以通過聲音或手勢就能操縱的網絡通訊設備,“他習慣坐在這個雙手可以操控的空間里,但現在這已經結束了。這些設備都不需要用雙手操控。他可以口授指令讓大多數系統啟動,或者擺一下手讓某個屏幕一片空白”(唐,10)。轎車儼然成為這位年輕資本家來去自如的行動辦公室,埃里克透過網絡虛擬的通道進行全球商業交易。他的利益來源于各國貨幣匯率的“不對稱”,買進賣出所產生的差價。在網絡虛擬的交易世界中,電腦屏幕上代表交易量的數字和圖表瞬息萬變,事物原本的價值被虛幻的符號或圖表所代替,追求金錢利益似乎成為人們追求的唯一目標。埃里克在與他的貨幣分析師邁克爾·欽交談時,引用了烏克蘭詩人茲比格涅夫·赫伯特的詩歌《來自被圍困城市的報告》中的詩句“老鼠變成了貨幣單位”(唐,20)。他承認貨幣名字說明一切,即使它已變成一只骯臟、貪婪的老鼠,人們還是會繼續進行交易,人們在意的是貨幣代表或能產生的價值,早已不是貨幣本身。
只有像埃里克這種億萬富翁才可坐享如此豪華的轎車,車子本身正是他身份地位的象征。埃里克在裝潢車子時,特別授意加強隔音,“我讓他們給我的車包上軟木,隔離街上的噪音”。除了隔音配備外,車子也裝上了鐵甲,能抵御外來恐怖攻擊。并且車窗采用單向設計,車內乘客可以清楚看見車外的一切,但路人卻無法洞悉車內狀況。這位年輕資本家幾近偏執地將自己與外界隔離開來,正好呼應曼紐爾·卡斯特在《網絡社會的崛起》一書中所觀察,“如果精英要保持他們的社會凝聚,發展一組他們可以相互理解并且支配他人的規則與文化符碼以建立區分其文化政治社群‘內與‘外的邊界,那么精英本身就不希望,也不能變成流動。一個社會的制度越民主,精英就越需要和群眾有清楚的區別”(唐,510)。雖然像埃里克這類精英代表聲言力促全球商品交流,但其根本出發點都是為了自身獲利。他們希望資本或利益向內涌入,而非向外流出。轎車就是埃里克用來兼顧資本流動與利益保存的象征。在這個狹隘卻獨特的時空領域中,我們可以諷刺地發現全球化經濟流動現象的縮影。
在小說中,失眠是一個重要的象征。首先它是由于心理焦慮所致,有天晚上埃里克甚至試著站立睡覺,但只不過是“個性躁動中短暫的休息”(唐,1)。同時也代表了他的生理時鐘被高速運輸的網絡時空所擾亂,傳統的時間概念已經崩潰瓦解,貨幣市場永不打烊。埃里克說道:“日經指數日夜運轉。所有的大股票行都在交易,一周七天,天天在交易”(唐,26)。在全球實時聯系的虛擬時空中,埃里克已然在不知不覺中喪失了傳統時空觀念,在不眠不休的全球運作下,睡眠因此成了遙不可及的美好過去。金斯基在解釋時間不斷加速的現象時指出,“時間如今已是共同資產了。它屬于自由市場體系?,F今的時間已經很難找到。它正在退出,給將來不可控制的市場和巨大的投資潛力讓路。未來很快就要來了”(唐,71)。正如卡斯特所言,“網絡社會的特征是生物與社會之節奏性,以及與之相關的生命周期觀念的破滅”(唐543)。埃里克打亂了自然規律,他的身體深受失調之苦:失眠問題始終無法解決,而他的前列腺分泌嚴重失調,他的發型兩邊也不對稱,整個人看起來極度失衡。類似的失衡或是不對稱的狀況,不僅發生在這位年輕資本家的身上,同時也在《大都會》這部作品所描繪的世界中。
二、車外:新舊交織與矛盾混雜的后現代時空
除了車內所代表的后現代虛擬時空領域外,車外的紐約是美國現代化文明的代表。這個城市縱然彌漫著無可名狀的后現代氛圍,但又呈現出了一幅由老舊概念與嶄新思維沖突拼貼成的失衡的、不對稱的馬賽克景象。這里是自由經濟的中心,卻是也美國的 “新帝國”:這里是捍衛民主的堡壘,卻也是被規訓控制,遂行“新殖民主義”的源頭。這里有繁華如東區的曼哈頓,也有貧困的布魯克林。多元種族文化在此交流融合,世界各地的人們在此追尋著他們的“美國夢”,但社會階層間的矛盾也愈發嚴重。曼哈頓是個島嶼,它被周邊水域如哈德遜河所隔離,因此與相鄰行政區的聯系需要靠許多橋梁、隧道以及渡船等來維系,這就如同埃里克的轎車與外界隔絕,僅透過網絡與外界聯絡一樣。相較車內可以無遠弗屆的虛擬網絡,現實生活中的曼哈頓交通網絡雖然縱橫交錯,卻因過量的車流嚴重癱瘓。當車內虛擬空間里的信息與資本高速運作交易的同時,埃里克的汽車在城中卻是以蝸牛般速度緩慢爬行著。
小說中還有另外的突發事件導致了這種交通停滯阻塞:美國總統途經曼哈頓;反全球化游行正在上演;說唱明星費斯的出殯隊伍等。反資本主義與反全球化大游行在小說中也具有重要象征意義。全球化是經濟和社會發展難以避免的浪潮,紐約乃至美國是國際化、全球化發展的代表之地,自“五月花”號駛入美洲大陸開始,歐非亞大地的移民不斷涌入這片“自由之地”。美國的“熔爐”文化開始生根發芽,在資本主義的初期美國就已經是各種族文化交融最緊密之地,也是享受全球化或資本主義帶來的利益最充分之處。但恰恰在紐約,反全球化抗爭在此激烈上演,可見這種抗爭最終會被滾滾巨浪所淹沒。德里羅巧妙地展現了資本主義社會里普通民眾抗爭的本質:資本家與普通民眾的勢力是不對稱、失衡的,民眾的抗爭其實是盲目且無望地吶喊,仿佛堂吉訶德挑戰風車般,顯得荒謬可笑。埃里克冷酷無情地指出,“這些人是市場催生出來的怪胎。他們在市場之外不能生存。他們別無選擇,不可能去市場之外的任何地方”(唐,80)。普通民眾在短暫抗爭后,仍然會毫無意識地被市場操控,繼續成為資本家們攫取利益的工具。因此,埃里克如是分析市場與普通民眾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市場文化是個完整的體系。它蘊育了這些男人和女人。這些人鄙視這個體系,但他們卻是這個體系不可或缺的。他們給予它能量和定義。他們受市場的趨使。他們在世界的市場上成為交易的商品。這就是他們為什么存在,并激活和維持這個體系的原因”(唐,80)。埃里克對于抗議群眾無情的描述,讓他仿佛更像是一臺不斷批判的機器,而非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一路上唯一能夠喚起埃里克人文關懷的,也許只有那混雜著流行音樂、說唱音樂與其它音樂風格的布魯瑟·費斯的送葬隊伍。費斯出生在紐約市犯罪率非常高的布朗克斯區,生前是說唱巨星與霹靂舞者,他的風格結合了非洲音樂元素和美國風。他改編古伊斯蘭蘇菲音樂風格,并以“旁遮普語、烏爾都語以及流行的黑人英語來說唱的”(唐,121)。他將各種語言、節奏和主題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營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視聽感受。埃里克對于費斯的音樂相當熟悉,他的一部私人電梯中演奏的就是費斯的音樂,為此還引起了其他人的仇恨。在得知國際貨幣基金會的總裁阿瑟·拉普在朝鮮被刺身亡的消息時,埃里克是冷酷甚至是憎恨的, 而這與他在知道費斯死亡時深感哀悼的態度截然不同。在后現代時空里,暗殺、恐怖攻擊似乎屢見不鮮,阿瑟就是死于刺殺者的刀下,他的臉血肉模糊,伴隨著疼痛陣陣抽搐,就像一堆擠壓的白菜。埃里克本以為費斯也是死于槍下,但實際卻死于自然原因,他離開時是安詳地臥在古老的音樂的說唱聲中。這份寧靜安詳與周圍喧躁的城市顯得格格不入,埃里克喜歡這個情景,他開始哭泣,事實上,他不僅是在哀嘆費斯的逝去,也許更是下意識地為自己的處境黯然神傷。費斯的葬禮讓他開始思考死亡,以及預想著自己未來那個可能無人問津的凄涼的葬禮:“誰會來為他驗尸呢?他壓迫別人,培育了他們的深仇大恨。那些他認為是一文不值的人將站在他面前,幸災樂禍地俯視他。他將會成為木乃伊棺材中那具涂過香料的尸體,成為他們只要活著就要嘲笑的那個人”(唐,121)。此刻的埃里克感到極度的沮喪與罪惡,他了解在資本主義社會里人們對他的恨意,而這也許是他為什么會把自己“囚禁”在那輛與世隔絕的轎車里:一個雖然與車外的世界僅僅只有一扇門,一片車窗的距離,但與外界的世界完全隔離的時空領域。出殯隊伍放著費斯的音樂,而那旋律穿透了埃里克隔音良好的高級轎車,悠悠進入耳朵,然后飄入他的心中,“讓我回歸本我/ 不會作詩的傻瓜/ 雖已不再但還活著”(唐126)。他與費斯的交流超越了言語,超越了生死,在聆聽旋律的同時,本來起源于平困黑人的說唱音樂緩緩喚醒了這位冷血資本家的道德良心,他擺脫了一切,只有無比的寧靜感,一種淡泊和自由的宿命感。費斯的死,讓生命與時間成為了永恒。轎車內的時空與車外的出殯儀式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前者是不受時間限制,毫無生氣的死寂,傳統的時間的觀念早已被打破,而后者死亡這種極端的時間終結,則強化了生者對于生命與存在的感受。
三、后現代世界中的徒勞旅程
車外與車內兩個時空領域,形成了許多強烈的“不對稱”“失衡”對比。 在轎車內虛擬的時空領域里,時空概念被高速虛擬的網絡消解;然而在車外現實世界里,時間的流動卻因為擁擠的人群而窒息。兩個時空領域彼此并置對照,益形復雜。資本家擁有虛擬時空,加速了商品、資本與信息的流通與交換,并保存了其自身利益。另一方面,現實生活的時空因擁塞的群眾而阻滯。即使擁有再多的財富,資本家們也是和普通民眾一樣,被阻滯在這個時空中無能為力。
在《大都會》中,德里羅創造了一個后現代社會的心靈荒原。在此荒原中,虛擬取代了現實。在小說中,年輕資本家埃里克最后終究難逃毀滅的命運。埃里克于漫漫長日中所進行的旅程并未帶來任何救贖,迷失在擬仿獨大的全球化資本主義社會中,慮慮地在每一個失眠的夜晚尋覓生命的答案,但最后卻仍然沒有答案。在后現代全球化社會中,人類在追求利益財富時,是否不知不覺地也在挖掘自己的墳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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