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慧敏
摘要:“改土歸流”以后,清廷向貴州省麻山苗族地區大規模引種麻類作物,由此而引發了苗族文化對所處自然與生態系統的再適應,與此同時,苗族文化還得對所處的族際文化背景做出新一輪的適應。由于民族文化對生態和社會需要同時做出雙重適應,從而導致了文化適應的復雜化和難以預測性,其結果最終表現為利弊得失互有短長。有時在經濟上獲得較好的成效,卻引發了生態的退變;有時又會表現為外部市場的波動導致了植麻產業的嚴重受損,并加劇了生態的災變。全面揭示文化適應的復雜性和難以預測性,不僅對麻山地區苗族文化的近代變遷有重要意義,而且也適合對其他地區和民族類似變遷的探討。
關鍵詞:植麻產業;社會性適應;生物性適應;生態災變
中圖分類號:F3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6)01-0019-09
文化適應是民族學研究的重要內容之一。文化是一個民族對所處自然與生態系統以及所處社會環境適應的綜合產物,表現為一個極為復雜的社會規范體系,與此相應的適應內涵,分別被稱為文化的生物性適應和社會性適應,其中社會性適應又可分為族內適應和族際適應。文化總是在這種雙重的適應過程中而得以不斷的豐富和完善,同時又展現出這一過程中的極端復雜性和難以預測性。
清“改土歸流”前,地處“生界”的貴州麻山苗族沿襲遠古的傳統生計模式,與當地自然環境形成了穩定的“文化生態”共同體,當地社會一直處于穩態延續狀態,所處的生態系統也能保持穩態延續態勢。“改土歸流”后,清廷向貴州省麻山地區大規模引種麻類作物,面對外部環境的巨變,當地苗族做出了相應的文化調適,即文化的再適應。其間的過程既有成功的經驗,也有失敗的教訓。相關研究可參見楊庭碩、羅康隆、謝家雍、田紅、崔海洋、杜薇等學者的相關論著。上述學者的相關研究主要著力在以下幾方面:貴州麻山各少數民族傳統生態知識及其與當地自然環境的耦合關系;麻山地區石漠化的成因、對策和發展路徑。但對麻山苗族文化再適應的復雜性和難以預測性始終未能提到全面的揭示。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引入并貫穿文化的社會性適應和生物性適應等相關概念,在此框架下層開新一輪更加細致深入的研究,著重探討麻山苗族地區麻類引種之后,所引發的文化社會性再適應和生物性再適應的具體表現,且在此基礎上探討文化雙向適應性的互動關系和始料不及的后果,希望為厘清人為生態災變的成因提供有益的參考。
一、田野點概況
麻山地區屬于貴州高原向廣西丘陵過渡的斜坡地帶,所涉范圍為今貴州省的望謨、紫云、惠水、羅甸、長順和平塘6縣的結合部,總人口約53萬,其中苗族約占47%,總面積約2700平方公里,其中喀斯特峰叢洼地約占麻山總面積的75%,該地理單元的主體世居民族為苗族。麻山地區屬中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區,冬無嚴寒,夏無酷暑,年均氣溫18℃,年有效積溫4559.4℃,年均降雨量1304毫米,春季和冬季很少降雨,雨季主要集中在5-8月,年均日照1455小時,無霜期310天。在這樣的氣候背景下,原生植被多為常綠闊葉喬木,木本常綠闊葉樹,以藤本植物構成的藤喬叢林生態系統,但石山山脊區段則呈現為疏樹草地生態系統,而峰叢洼地的底部則呈現為濕地生態系統,個別情況還可以呈現為穩定的淺水水域生態系統。當地苗族居民的傳統生計屬于游耕類型,但卻兼營狩獵采集和牲畜放牧,這樣的生計方式對原有的生態系統具有較好的適應能力,因而民族文化與所處的生態系統能保持穩態延續態勢,石漠化災變隱而不顯。
清雍正“改土歸流”前,麻山地區屬“生界”,在《后漢書,西南夷列傳》、《新唐書,南蠻傳》、《宋史,南蠻傳》、《桂海虞衡志》、《元史》、《炎徼紀聞》明(嘉靖)《貴州通志》和郭子章《黔記》中均有提及。南宋成書的《桂海虞衡志》中提及,宋沿襲舊制,對大西南內各族頭人虛委頭銜,允其自治,各族頭人毋興兵擾邊,須向中央王朝稱臣納貢,朝廷優恤厚賜。鑒于麻山的地理位置可知,唐宋時代這一治邊策略被歷史學統稱為“羈縻”政策。據《元史》記載,元代時,麻山地區是一個被眾多布依族土司領地所包圍的“苗疆生界”。其東面有“八番”各布依族土司,北面和東北面有苗族金筑安撫司和彝族寧谷長官司,西面有布依族康佐長官司和彝族募役土司,南面有壯族泗城土司和那地土司。上述各土司雖均與麻山苗族發生過直接或間接的關系,但因當時沒有一個土司能徹底統治麻山全境,故當時麻山腹地的詳情,元廷和周圍各土司所知有限。從《炎徼紀聞》和嘉靖《貴州通志》可知,麻山“苗族”的傳統生計方式以“刀耕火種”為主,兼營狩獵采集和牲畜飼養,與周邊的漢、布依等均有很大差異,更因為進入麻山的交通條件極為困難,周邊各民族對麻山地區的苗族很難構成明顯的沖擊和干擾,苗族文化和所處生態環境的人為變遷都不明顯。
清朝前期沿襲明制,周邊各民族對麻山的影響尚不明顯,但清雍正改土歸流后,則發生了一系列的劇變。
二、文化的社會性適應
文化的社會性適應是指,作為維系社會存在的文化,調適于特定時代及特定的族際社會背景而積淀下來的文化事項,并以此確保本民族文化獲得穩態延續的本領。文化的社會性適應包括族內適應與族際適應兩個方面。對族內而言,文化要通過各種不同的社會規范不斷地擴大社群的聚合規模,同時提高社會聚合的緊密程度。對族際而言,文化的社會性適應表現為對并存民族及其社會聚合的適應。由于“信息隔膜”的存在,族際文化適應往往表現為強勢民族文化對弱勢民族文化在無意識中構成扭曲與誤解,進而會導致弱勢一方所處的生態系統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沖擊和干擾,誘發生態系統的受損,最終成為人為生態災變釀成的主因。
雍正四年(1726年),清廷大規模實施“改土歸流”,據《黔南識略卷四》載,迫于形勢壓力,麻山當地苗民主動向清廷表達了歸順之意。獲準后,清廷便在當地設置行政機構,隨即將此新辟之地劃歸安順府統轄,并新置歸化廳以便于管理。至此,麻山地區正式納入了朝廷的直接統治。
此后,清廷很快就發現,當地苗民沿襲的傳統生計,依靠刀耕火種、畜牧和狩獵一采集等方式獲取的食物來源,品種多、規模小、產品難以與外界交流。麻山苗民所產的糧食作物產品種類就多達數10種,例如紅稗、小米、天星米、薏仁米、燕麥和各種豆類作物等。與外界相比,這些產品具有很大的差異性,在集市貿易中價格波動也較大,給清廷的地丁銀征收帶來了極大困難;再則,這樣的農產品無法就地供做軍糧,維持當地駐軍的給養。為擺脫上述兩大困境,考慮到社會環境、自然環境、生物屬性、種植技術、交通運輸、市場流通等因素,清廷選中了纖維作物苧麻,作為向麻山引種推廣的對象。作為一項持續推進的經濟發展策略,苧麻的引種推廣大獲成功,植麻業所獲的經濟效益使清廷擺脫了稅源和軍糧兩大困境。由此,這里成為了云貴高原的主要麻產區之一,進而獲得了“麻山”這一地名。
引種外來作物是一項社會工程。就社會層面而言,一種外來作物的引入,必然會引發一連串的社會調適。新的作物,在被引種后必須獲得明確的價值定位,才能形成生產規模,由此必然會淘汰或改變傳統農作物的結構,進而牽連影響到生活方式、生產方式及思想觀念等一系統民族文化的再調適,這就是我們所稱的文化族際社會性適應。
推廣植麻前,當地苗族有自己的傳統衣料,這些衣料大都取決于當地所產的構樹皮、火草、葛藤、木棉、芭蕉等土產野生植物。用此類纖維紡織的衣料,因其原料和規格不統一,因而在麻山以外的地區,難以被市場所接納,故只能供當地消費之用。構樹皮和木棉纖維批量雖大,但也只能以低價在集市拋售,漢族和布依族工匠將其作為造紙原料和被褥的填料,故麻山的苗民難以獲得理想的經濟報償。因而,清廷一經出面推廣種植苧麻這一惠民政策,便廣受當地苗族的迎合而全面推開,相關的地方官員還因此受到了朝廷的褒獎。麻類種植形成規模后,當地苗族傳統的野生衣料,如芭蕉、火草、葛藤便隨之退出了應用領域,逐步被麻纖維所替代。
麻類作物在麻山地區能夠種植的地段僅限于峰從洼地的底部,該地段未被開辟為麻園前,屬于當地苗族的公共狩獵采集場所。《百苗圖》“克孟牯羊苗”條醒目地描繪了苗族婦女在溶蝕湖底部汲水的情景和有關該地苗民在此地段捕魚、狩獵、采集野生植物的場景。開辟為麻園后,出于獲取經濟效益的目的,該地段的土地開始私有化,家族內部和鄰里之間的關系也因對優質麻園地塊的爭奪和麻園分割的不均衡,而產生了諸多糾紛甚至是斗毆。再則,峰從洼地底部開辟為麻園后,麻山先民的居住環境和村寨結構也發生了相應的變遷,為管理麻園和取水方便,大部分村民廢棄了世居的山腰石洞,而將住房建于峰從洼地底部,這樣的居住位置增加了雨季村寨被淹和被落石擊中的風險。與此同時,隨著峰叢洼地底部澤生濕地生態系統的逐漸消失,旱季的飲用水供給問題日趨凸顯,很多鄉民不得不到很遠的地方去挑水或者挖水窖。
在傳統生產中,麻山苗族社會男女分工顯著。男人從事狩獵、放牧、燒山等勞動強度較大的工作,女人則從事采集、紡織等體力較輕的工作,這樣的分工協作既照顧了生理特點,又提高了勞動效率。引種麻類作物后,生產方式逐漸轉變。由于種植麻類作物不需要特別大的勞動強度,生產勞動中的性別差異越來越模糊,就連兒童也參與到了剮麻皮的工作中。引種麻類作物還窒息了當地傳統的狩獵采集活動。未被開辟為麻園前,峰叢洼地底部是澤生濕地生態系統,該地段植物繁茂,”也為眾多野生動物,尤其是為越冬的候鳥提供了棲息場所,當地居民可在此狩獵采集。這一地帶被開辟成麻園后,由于麻類植物會被水淹,當地苗族居民為了種好麻,不得不在雨季時為麻園排水,排水的具體操作并不復雜,只需要清除盤根錯節的濕生植物,使隱藏在洼地底部的地漏斗和巖縫開口暴露出來,多余的積水就能很快排干,這樣一來,種植的麻類作物,生長極為良好,但始料未及的生態惡果則在于,這樣的濕生濕地環境,卻會變得極為干燥,不僅加快了水土流失的進度,旱季時的人畜用水也就成了生活中的沉重負擔。這一過程表現為社會生活環境出現了顯明的反差。從經濟上看,植麻獲得了可觀的經濟收益,從生態環境上看,卻留下了生態災變的隱患,經長期積累后,缺水會越來越嚴重,水土流失也將與日劇增,為此后的石漢化災變種下了禍根。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受地理環境所限,這里的水土流失與其他地區的水土流失流向有所不同,不是流向其他地區,而是直接流入地下的溶洞和伏流中。因而這樣的水土流失過程不容易引起周邊地區的注意,但對當地的生產和生活而言,卻可能造成致命性的損害。坡面的藤喬叢林會逐步萎縮,人畜飲水會日趨困難,野生動物的種群規模也會緩慢縮小,并因此影響到當地苗族的牲畜飼養和狩獵采集產品的萎縮。
綜上所述,據目前所掌握的史料和田野調查資料可知,在清“改土歸流”前,麻山苗族文化的族內和族際適應的協調運行程度能夠維系麻山苗族社會與當地自然環境的和諧并存。而清“改土歸流”后,由于受到外來文化的沖擊,接受了麻類植物的種植,在經濟上雖然獲得了較高的經濟效益,但卻在無意中種下了當地生態退變的隱患。不過,其間的利弊得失,不僅在當時就算在其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都未能引起社會各界的普遍關注,更沒有注意到麻山苗族文化的這種社會性再適應,在其后卻成了當地石漠化災變的主因。
三、文化的生物性適應
文化的生物性適應,是指一個民族針對其所處的自然與生態環境而做出的人為信息系統創新和社會程序化,目的是使該民族獲得高效利用生物資源和無機資源的能力,并在利用的同時確保所處生態系統的穩態延續。各民族文化的生物性適應深化了相關民族對所處自然與生態系統的認識、理解和利用,從而積累了一系列的生態智慧、本土技術和技能。同時,生物性適應和社會性適應在民族文化中總是相互制約、相互依存。社會性適應的成果最終都得落實到生物性適應中去,使之轉化為人類社會對生態系統的反饋,從而使人類社會獲得更強的生存能力和延續能力。但是族際社會性適應所帶來的后果卻難以預測,這是因為,不同民族文化之間,相互認識和理解存在著諸多的困難,以至于強勢民族與弱勢民族之間的相互作用力會表現得很不對稱,弱勢民族即令在族際社會性適應方面做出了創新,獲得了較高的適應能力,但卻會在無意中損害弱勢民族對所處自然與生態系統的適應能力,并留下了諸多的生態隱患。應當看到,這是族際文化互動中很難避免的嚴峻事實,也是其后果難預測的原因所在。
世居在貴州省麻山地區的苗族,有史以來就生息在喀斯特山區,清雍正“改土歸流”前,當地苗族經過長期的生物性適應,建構起了農、林、牧、狩獵、采集的復合生計模式。具體來說,在農業生產中實施農牧兼營、刀耕火種、“仿生式種植”;”對藤喬叢林實現多層次利用;對牧業實施多畜種合群的半野化放牧;均衡的狩獵和采集。通過以上方式,當地苗族文化有效地補救了無機結構的缺環,提高了抗御風險能力,規避了所處生態系統的脆弱環節,確保了與當地生態系統長時段的“耦合”演進。
清廷“改土歸流”之后,麻類作物在此地被大規模引種。苧麻系多年生宿根性草本高稈作物,適宜種植在溫帶及亞熱帶地區,對土壤的要求比較嚴格,一般以土層深厚,保水保肥力強,土質松軟肥沃,富含有機質,地下水位低,排灌方便,土壤呈微酸性為宜,在各種土壤中,沙質壤土最適宜種苧麻。由于苧麻生長時耗水量較多,每制造1千克干物質需消耗水分300-500升,因此適時灌溉、適時排澇對苧麻產量有決定性作用。
麻山的典型地貌是峰叢洼地,大多屬石山,山脊和陡坡面表土極端稀缺,且土壤會隨著海拔高度的增加而變得瘠薄多石,所以要在麻山開辟麻園,只能選擇峰叢洼地底部。麻山峰叢洼地底部經多年積累后,土層稍為豐厚,同時由于坡面的水資源會自然地富集到這里來,因而可以確保全年水資源的相對豐沛供給,一般不會遭受到干旱的威脅。相反,在暴雨季節,大量的水資源還會富集到峰叢洼地底部形成季節性的洪泛,從而會窒息麻類作物根系的正常呼吸,造成麻根腐爛,影響產量。因而當地苗族不僅要在植麻技術上下功夫,還要在排澇上下功夫,解決的辦法只有戳穿地漏斗,向伏流和溶洞排水,無奈之下,當地苗族只能將麻園開辟在峰叢洼地底部。
為了摸清麻山苗族植麻的本土技術,筆者重點采訪了木引和宗地兩鄉的3位植麻高手,他們分別是木引鄉木引村的彭姓麻農(84歲)、木引鄉擺落村“苧麻輔導員”阮某(53歲)、宗地鄉牛角村的陳姓麻農(58歲)。
“在麻山種青麻,要選擇肥沃和不積水的土地,我們一般都在山窩底部種青麻,在山窩地帶種麻要注意排水、要給麻培土起壟種植以保護麻根。栽種青麻,春秋都可以,通常是分根栽種,1年以上的麻就可以分根,分根栽種后第三年后產量會降低,可再次分根移栽”?!罢落z草,農歷2月份初整地栽種,在整地前可焚燒去年留在地上的麻桿、麻葉和其它覆蓋物,以起到暖地的作用。鄉民也經常分塊混種紅薯、小米、苦養等作物。整地時可施廄肥、人糞尿、草木灰等農家肥作底肥,麻山地區麻農大多使用牛糞和豬圈廄肥作底肥,每畝施用底肥量約為50擔左右(約1250公斤),禁用化肥,如果用化肥一兩年后苧麻就會被燒死。”
“整地施肥后的麻園便可分根栽種。具體方法是,握住老麻株基部,連根帶土整株拔起,在麻株入土10-15公分處用快刀砍成若干塊,要求切面平滑,隨砍隨栽,成活率很高。三分種,七分養,以后的管理很重要。分根移栽時,大小苗要分開移栽,兩三株合種一穴,穴距70-80公分,穴大小30-50公分,深20公分左右,移栽后要注意培土以護麻根。通常情況下,2月份移栽的麻株到4月份,每窩麻便可增長至6株,6月份可增至7-8株,9月份則增至10株以上,第二年、第三年發得更多,每株麻(兜)可達16-20棵左右,分栽第三年后可達到產量高峰。第一年種苧麻可以和玉米套種,玉米和麻兼收。一批麻種三四年后即謂老麻,如想提高畝產,可換新麻再次分根移栽。每年11月初第四季生長出的麻由于生花太短而不能用,通常是割下來蓋在地上,這樣既可保溫以保護宿根幼苗,又可增加土肥,來年第二月用火燒去年的麻地上的麻葉、麻桿,火燒后會使地變暖,而且草灰可當肥料,麻長得會更旺?!?/p>
“移栽青麻15天左右,適時給麻園進行中耕鋤草,待苧麻生長的高度高于雜草時,則不需要經常鋤草。麻山麻園常見的害蟲有紅頭麻蟲和苧麻蛺蝶,此類麻蟲可以麻葉為食,影響苧麻生長。麻農通常去麻園捉麻蟲,然后用棒槌消滅麻蟲。麻山麻園的病蟲害不是很多,麻農也很少對麻園的病蟲害進行管理,只有麻蟲嚴重時,才打甲氨磷農藥”?!皠幝樾枰x擇晴天,用鐮刀在近根處割斷麻莖,去葉捆束,將打捆好的麻桿帶回家,用2尺長的小麻刀剮麻,先將麻皮從麻稈剝離,再將外面的黑皮和纖維進行剝離。通常情況下,一個成年人平均每天可剮麻皮3斤左右。剝離下來的纖維拿到河邊清洗、曬干即可,也可用石灰水噴灑,再用水清洗,達到漂白和驅蟲的功效”?!暗诙竞偷谌痉指穆楸憧山Y出麻籽,麻籽保存時宜曬干放在陰涼處,通風透氣最好。鄉民通常用布兜將麻籽包緊,懸吊在屋內橫梁下,這樣保存的麻籽可以存放一兩年”。
以上技術說明表面上看似簡單,但若與其它地區相比,則有其特異性。
1.戳通地漏斗排水植麻。苧麻在其他地區種植時,適時灌溉對苧麻產量有決定性的作用。然而,在麻山的峰叢洼地底部種植苧麻卻要在排澇上下功夫,所以要戳通地漏斗,以便雨季時排洪,但這種做法會引發地表的缺水,釀成嚴重的生態禍患。因為地漏斗一旦鑿穿,在流水和重力驅動下,當地寶貴的土壤資源很快會通過它流進地下溶洞。嚴重時,溶蝕盆地底部的土壤會流失殆盡,日積月累,麻山地區曰后將陷入旱季極度地表缺水、缺土的困境。此外,該做法還會導致洼地底部整個濕地生態系統的徹底改性,窒息當地傳統的狩獵采集活動。從這個意義上講,麻類推廣種植的成功,幾乎是以犧牲當地稀缺的土壤資源換來的。但這一點開始的時候,沒有引起足夠的注意,這應當是一個重要的教訓。
2.實施起壟和多物種復合種植。在地表堆出高于地表的壟,將麻種植在上面。這樣種植后,即使偶然遭逢水淹也不會影響麻類產量。早年麻類作物能夠種滿整個峰叢洼地底部,正是仰仗這一本土技術。其次,在移栽的過程中,麻山苗族一般不會單獨開辟麻園,而是與其它旱地農作物實施復合種植。在宗地鄉打郎村,筆者發現鄉民在房前屋后的麻園旁邊都混種有紅薯、小米、洋芋、苦養等農作物,以便將整塊麻園分割為不同的小塊。認真分析,不難發現這樣做不僅可以避免病害和蟲害的擴大和漫延,更關鍵之處還在于,其它旱地農作物在快速生長過程中,其根系可以提高當地經密土壤的通氣能力。這些旱地農作物在收割后,根系就會萎縮而留下空隙,有效地克服了麻山地區土壤過于經密這一弱點。同時,多物種的復合并存還能夠有效的覆蓋裸露的基巖,增加地表的粗糙程度。前一種技術操作可以降低峰叢洼地的底層氣溫,避免強烈的熱輻射干擾麻的生長,后者則有利于控制暴雨時節的表土流失。因而這些本土技術對當地植麻而言至關重要,對其他地區植麻則作用不大。值得一提的是,這里的麻農在麻長高后就不再除草,其用意也是如此。此外還可以收到為牲畜提供飼草的作用。但這一點,對不實行農牧兼營的內地麻園而言也沒有太大的必要性。據此可知,文化的生物性適應,必然具有鮮明的地域性特色,相關技術的推廣對文化適應的這一屬性需要保持高度的清醒的認識,切忌機械照搬。
3.頻繁的實施分根移栽。在其他地方種麻,成活后可以連續幾年不再實施移栽,同樣可以獲得穩產和高產。但在麻山卻不行,由于石灰巖形成的土壤顆粒細膩,透水、透氣性能差,對麻類作物根系的發育極為不利,一旦多年連續割麻后,根系的分布范圍會越來越小,根系發育不好,麻的生長就會受到影響。當地苗族居民應對這一不利因素的辦法,就是在每年割麻后,將麻根全部挖出實施分根再移栽。通過這樣的移栽不僅可以達到松土的效果,特別是將底層的細沙與土壤混合,從而增加了土壤的通透性,從而可以常年實現穩產和高產。這樣做除了考慮到當地石灰巖壤質特性和提早苧麻的成熟期外,還可以有效避免育苗過程中的各種自然不利因素的干擾,特別是雜草的漫延造成的巨額投工和投勞。這是因為麻山地區四季的變化比北方小得多,雜草容易漫延,病蟲害也容易漫延,利用頻繁的分根法快速成苗,上述不利因素便可得到逐一化解。所以,麻山苗族鄉民通常不會使用實生法種植苧麻,所收麻種通常用于榨油或食用,一般不會用作種子。
4.清理麻園時普遍實施焚燒。焚燒的對象主要包括劣質的麻桿和麻根,通常情況下是去年丟在麻園的第四季不能用的麻桿、麻葉和宿根。這是其他地區植麻時很少采用的做法,但卻是麻山植麻必需要實施的關鍵技術。其作用有三,一是控制其它并存植物的滋生,減少雜草對麻的威脅;二是可以最大限度的控制病蟲害的漫延,有害的真菌和病菌,通過焚燒而得到了抑制;三是對十分绖密的土壤而言,通過這樣的焚燒,可以增加土壤的通透性能,降低土壤的酸性,這樣更有利于麻類作物的根系發育。當然,頻繁的實施分根移栽會增加勞動力的投入,鏟除的麻纖緯其長度也比較短,但必須注意到,這是當地自然環境在其間發揮本底性制約作用的結果。文化的適應只能夠降低自然環境的不利作用和災害風險,確保麻可以種活,但卻不能最終改變自然環境的制約因素。應當看到,這是文化的生物性適應所能達到的極限。麻山苗族居民植麻的生產成本,顯然要比內地麻園高得多,匹麻的質量也有欠缺。這都是探討文化的生物性適應時,必須注意到的適應成效極限。
5.麻園管理。麻山苗族對麻園的管理比內地麻農管理看上去要簡單得多,除草和除蟲的勞動量也不算太大。其關鍵原因在于,麻山地區的麻園一般都呈現為零星分布,很少連片種植,而且在麻園中還有其他作物混種。這就使得麻園的周邊環境生物多樣性水平極高,如紅薯、小米、洋芋、苦養等農作物都會在麻園附近混種以便將成片的麻園分割為不同的小塊,所以任何一種病害和蟲害都難以形成漫延之勢。這一技術正是適應所處環境的產物。事實上,在麻山完全可以不用農藥也能確保穩產。更值得注意的是,盡管這里是一個雜草滋蔓極為迅速的地帶,但他們對麻園的除草并不是斬草除根,而僅是將草的高度控制在低于麻的高度即可。實施這樣的技術規范,同樣是為了松土和控制蟲害。因為在多種作物并存情況下,低等動植物和微生物都會呈現為多樣并存,因而不會對麻構成致命性的損害。此外,麻農儲集麻籽通常情況下不是作為種子用,而是作為食物用,因而這一儲存方法更重要的是一種生活技術而不是生產技術。
6.剮麻技術。麻山苗族鄉民的剮麻技術操作與內地有較大差別。其他地區的麻收割后,由于產出規模較大,水源條件好,往往是將麻置于水中浸泡,利用微生物的作用,使麻桿輕微腐爛,取出后脫水再剮麻,因而剮麻的勞動力投入較少,剮麻的技術也可以相對簡單。麻山由于缺水,加上漚麻會污染水源,因而把麻稈割下來后要露天松散存放在背陰處,利用石漢化地區強烈的晝夜溫差使麻桿夜晚充水而白天脫水,從而導致麻桿中的形成層容易剝離,就可以實施就地剮麻。剮下來的皮麻由于粘附有較多的有機廢物,因而要用石灰水浸泡使纖維純化,這樣才能產出優質的皮麻,再加上人工暴曬脫色,因而皮麻質量很高,在當地即可供作紡織之用。不過剮麻的勞動力投入也比內地要高得多,剮麻的技術要求也就更高,特別是剝離麻纖緯的表皮,不僅難以操作,而且費時費工,才能達到上市的標準,因而麻山苗族植麻,雖然獲得可觀的經濟收入,但勞動力的實際投入并不低。這也是環境的本底特征造成的障礙,當然也是文化的生物性適應難以攻克的障礙。
總之,麻山苗族鄉民在植麻、管理麻園、收麻、剮麻等方面的技術顯然不是生搬硬套外面現有的成熟技術,而是在自己原有本土知識和技術的基礎上,針對苧麻的生物屬性創新出了適宜當地的植麻技術。這些技術不僅能確保麻類在當地穩產和高產,而且還對麻類作物的使用開辟了新的途徑和領域。在其他地區種麻除了收獲皮麻外,幾乎不再加以利用,但在麻山不僅麻籽做食品利用,干枯后的麻葉也要用作飼料,劣質的麻桿還要作為地表的覆蓋物或燃料使用。此外,麻葉、麻籽和麻根還是當地常用的藥材。值得注意之處還在于,麻山苗族有關麻作的本土知識也有其科學性。麻山苗族鄉民將苧麻引種到了峰叢洼地的山窩和山腳,這是多年來他們與當地自然環境磨合,總結經驗教訓得出的結果。查閱相關農學書籍不難發現,苗族鄉民的這一舉措完全符合農業科學的道理。
筆者在麻山田野工作期間發現,麻山峰叢洼地的山腳與山窩云霧多、塵埃少,其間的漫射光和散射光很多,而散射光對苧麻生長有利。在散射光里紅、黃光多,而葉綠素特別能吸收紅、黃光,將苧麻種植在此地段,能獲得品質良好的纖維。此外,在喀斯特山區表土會隨著海拔的增加而變得瘠薄多石,山脊和陡坡面表土極端稀缺,且紫外線要比山窩強,紫外線對苧麻生長不利,它能使苧麻纖維素分子鏈減短,影響纖維拉力,山腳、山窩的苧麻比高坡上生長較好,除了風大,土壤含水量少、土層淺、肥力低等因素以外,也是由于紫外線不太強的緣故。此外,峰叢洼地的山窩相對封閉,這樣的天然優勢可阻擋氣流、降低風速,減輕大暴風對苧麻的危害,防止寒風、旱風侵襲,調整麻園的溫度,這對保證苧麻正常生長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梢哉f,峰叢洼地的山腳和山窩就是苧麻生長的天然溫床。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必須用全面的、發展的、聯系的眼光看待文化適應的復雜性。麻類作物的引種過程中,必須注意到有些難題憑借當地苗族的傳統知識和技術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化解,但有些生態問題卻無法得到化解。顯然,因戳穿地漏斗而引發的水土流失就是明證。遺憾的是,對于這樣的問題在推廣植麻的時代和其后很長一段時間幾乎沒有引起社會各界的關注,才使得麻類作物的引種誘發為整個地區的地表干旱,成為曰后土地大面積石漠化的一個重要誘因。
四、雙向性適應與人為生態災變
文化的社會性適應和生物性適應在特定的民族中會導致兩種不同的適應取向。但這兩種取向以制衡的關系相輔相成,辯證統一地存在于同一民族文化中。生物性適應的結果需要在社會性適應中獲得社會程序定位,才能納入文化中正常運行,并得到穩定的傳承和不斷的完善。反過來,社會性適應的實現必須得到生物性適應成果的支持。兩種適應的協調則意味著人類社會既保持了自己的獨立性,又增強了對地球生命體系的寄生能力。兩種適應的辨證統一關系,支配著人類社會的穩態延續和不斷壯大。但社會性適應和生物性適應永遠不會同步演進,而是作交錯式的相互推進,因而兩種適應的耦合關系出現松動和脫節在所難免。兩種適應的脫節意味著人類社會對地球生命體系的寄生能力降低,并可能誘發為人為生態災變,尤其是在“族際文化沖突””中,相關民族都會將文化的社會性適應置于突出的地位,而將文化的生物性適應擱置下來,這就必然造成各民族文化中社會性適應與生物性適應連動關系的松弛,表現為文化對所處自然生態系統偏離的擴大化,這一切都埋下了生態蛻變的隱憂。
并存民族間各自都是相對獨立的自為體系,其間肯定存在著信息隔膜。因而在民族間的“制衡互動”中,相關各民族都只會關注自己文化的存在和穩態延續的基礎,而絕少關注對方文化的存在和穩態延續的基礎,每個民族的社會性適應目標都力圖確保自己分布范圍的擴大和連片,而不會顧及其間存在著生態系統的差異。這樣一來,在族際制衡互動運行中,強勢民族會很自然地將自己的生存方式強加于其它民族之上,失利一方的生態承載基礎往往被強勢民族所忽視。其結果就只能是,強勢民族會將自己的生存方式推廣到該種文化所不適應的自然生態系統之中,使本民族生物性適應的固有偏離擴大到更廣闊的自然生態系統當中,導致偏離的擴大。由于信息隔膜的阻礙,必然使這種偏離的擴大化被掩蓋起來,不到生態災變釀成,很難引起當事各方的關注,而這正是文化適應復雜性的重要表現形式之一,也是諸多生態災變在發端時不能及時引起關注的原因所在。因此,注意到文化適應的這一普遍性的屬性,乃是防范生態災變的關鍵環節。
從清代“改土歸流”后,麻山苗族文化前后不同的社會性和生物性適應交錯存在并互為制衡的復雜動態過程,不難看出,文化對環境的適應并不像此前學術界理解的那樣簡單,光從單一的適應結果看,適應的成效是否明白如畫。但從麻山植麻業的興起及其之后的石漠化釀成這一全過程著眼,其適應的成敗,其內容極其復雜,過程也充滿了曲折和變數。因而此前學術界僅就單一的原因和結果去一味的肯定文化適應的正面價值,顯然具有一定的片面性,反倒是我國古代道家的傳統哲學,能注意到事物的禍福相依關系,才能較好的貼近文化適應的實情,而這正是當前生態建設需要汲取的經驗與教訓。
生態人類學負有維護人類生態安全的使命,正在于切斷人與自然關系偏離擴大和疊加的渠道。如果能使各民族對自己所處生態系統中出現的偏離,保持在該生態系統可以允許的范圍內,從而阻止這種偏離的擴大和疊加,那么全人類就有望獲得最大限度的生態安全。而實現這一目標的關鍵正在于突破信息隔膜的障礙,能夠對各民族的文化做到知己知彼,能夠做到換位思考,那么生態隱患就可能較為及時的被發覺,相應的對策也就容易到位。應當看到,這樣的認識對今天的生態文明建設至關重要,因為它是此前的研究最容易被忽視的關鍵環節,被忽視的根源與各民族文化無關,與各民族所處的生態系統屬性無關,而是與研究者的習慣性思維直接關聯。此前的研究通常都是把民族及其文化作為獨立的對象去加以研究,較少關注并存各民族間文化制衡運行的復雜情況。這樣的研究習慣,由于忽略了不該忽略的文化運行背景,因而很難獲得人類作用下生態演化的預測能力。生態災變不到成災的地步很難引起相關各方的關注,而今天的生態文明建設,恰好在這一點上需要獲得有突破性認識深化,那么人為生態災變的釀成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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