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時雲
摘要:變文是中國說唱藝術的早期形式,而諸宮調則是說唱音樂的一個新的里程碑。同為說唱音樂,諸宮調結構鉅鴻輝煌,變文相對樸素清淡,但從藝術形式、故事題材兩方面比較看,它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關鍵詞:諸宮調 變文 說唱音樂 聯系
同為說唱音樂,變文被普遍認為是我國早期說唱音樂的代表,諸宮調則體現了我國說唱音樂達到的新高度。二者之間究竟有沒有傳承關系,一直飽受爭論。王國維《宋元戲曲史》認為:“諸宮調者,小說之支流,而被之以樂曲者也。”[1]鄭振鐸在《宋金元諸宮調考》中進一步指出:“諸宮調的祖禰是‘變文,但其母系卻是唐宋詞與‘大曲等。他是承襲了‘變文的體制而引入了宋、金流行的‘歌曲的唱調的。”[2]馮沅君也認為諸宮調“上啟變文,下開彈詞”[3]。而宋克夫不完全同意諸宮調源于變文的說法,力主“諸宮調本源于話本”,認為“變文只是諸宮調的遠祖,話本才是諸宮調的近親”[4]。盡管諸論各執一詞,我們依稀能從諸宮調與變文的某些相通之處,看到二者的“血緣聯系”。
一、藝術形式上的比較
敦煌變文是目前遺留下來的最早的說唱本子,即“俗講”的文本,是散文和韻文相間的敘事體裁。其對應的音樂是以一種說唱相間,散韻組合的形式來演述故事的。說為表白宣講,多用俗講或淺近駢體;唱為行腔詠歌,多為押偶句韻的七言詩這種體制[5]。今敦煌遺書中講經文的格式,開始引佛經經文一小段作為主題,然后是“白”,為散文的講解,接著是韻文的唱詞[6]。
《變文》最初是佛教徒根據宗教語匯,給予佛教所用說唱音樂的一種含有宗教意味的專門名稱[7]。現存的變文中,雖大部分是僧人用來宣講佛經的;但同時也包含了一些講唱民間故事的作品。這些民間故事的表現形式多種多樣,如《韓擒虎話本》《秋胡變文》全為說白,極似后代的評話。再如《季布罵陣詞文》則全為韻文,通篇可以歌唱。至于《孟姜女變文》《王昭君變文》等,更多是說白與歌唱相間的形式。[8]其總體上看是有三種形式,但作品較多的是用一段散文、一段韻文,再加一段散文、一段韻文的形式寫成的。例如,佛教變文《目連救母變文》:
目連喪葬父母,安置丘墳,持服三周,追齋十忌,然后舍卻榮華,投佛出家。精勤持誦修行,遂證阿羅漢果。三明自在,六用神通能游三千大千,石壁不能障礙。尋即晏座禪定,觀訪二親。父在忉利天宮,受諸快樂,卻觀慈母,不見去處。縱由道眼,他心草知次第。
目連父母亡沒,殯送三周禮畢。
遂得投佛出家,得蒙如來賑恤。
頭上須發自落,身里袈裟化出。
精修證大阿羅,六用神通第一。
目連出俗證阿羅,六通自在沒人過。
身往虛空·日月,傍游世界滿婆娑。
履水如地無搖動,入地如水現騰波。
忽下山宮澄禪觀,威凌相貌其巍峨。
目連雖割親愛,舍俗出家,偏向二親,甚能孝道。尋思往乳哺,未有報答劬勞。先知父在天宮,未審母生何屆?遂即騰身天上,到于父前,借問娘娘趣向甚處?
是時目連神運通,須臾鄭騰到天宮。
足下外攔琉璃地,金錫令敲門首鐘。
父聞從內走出戶,下基祗接禮虔恭。
臺頭合掌問和尚,本從何來到此中。
《目連救母變文》的形式是變文中最普通的形式。它的基本形式就是說一段、唱一段,即散韻結合、有說有唱。看它的唱詞部分,句式整齊,為七言一段。可以推測出它的歌唱部分旋律可能不會太復雜,節奏也比較單一,音樂感不會太強。[9]
在體裁上來看,諸宮調與變文還是有相似之處的。例如代表作品《董西廂諸宮調》的開頭:
(此本話說:唐時這個書生,姓張名珙,字君瑞,西洛人也。從父宦游于長安,因而家焉。父拜禮部尚書,薨。五七載間,家業零替,緣尚書生前守官清廉,無他蓄積之所致也。珙有大志,二十三不娶。)
【仙呂調】【賞花時】西洛張生多俊雅,不在古人之下,苦愛讀書,素間琴畫。德行文章沒包彈,綽有賦名詩價。選甚嘲風詠月,擘阮分茶。平日春闈較才藝,策名履獲科甲。家業凋零,倦客京華,收拾琴書訪先覺。區區四海游學,一年多半,身在天涯。
【尾】愛寂寥,耽瀟灑,身到處他便為家,似當年未遇的狂司馬。
很明顯,同變文一樣,諸宮調也是說一段、唱一段,說唱相間。“說”為敘述人物、場景、事件原委,為后段“唱”渲染氣氛,加以鋪墊。其說白的部分都運用散韻結合的手法,語言通俗,雅俗共賞。
但在“唱”的部分,二者又有很大的不同。看變文的唱詞,整齊押韻,多以七言為一段,也有五言、六言的。諸宮調卻是用的長短句,排斥整齊的句式。聯系到時代,似乎變文的唱詞與唐詩關系密切,押韻對仗,再加上傳播宗教故事,其音樂性相對要嚴肅一些,不會太過娛樂化;而諸宮調的唱詞,與宋詞更加親密,長長短短,平平仄仄。進而也影響到諸宮調的歌唱部分節奏復雜,旋律多變,音樂性更濃厚一些。
二、故事題材上的比較
在選取故事題材上,因為變文是寺院傳播教義的一種方式,所以宗教性更加濃烈。不過變文的廣泛演唱,也影響了當時的民間說唱音樂之創作。就現存的變文來看,內容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演述佛經故事,如《維摩詰經講變文》《降魔變文》《目連救母變文》等;另一類演述歷史民間故事或民間傳說,如《伍子胥變文》《王昭君變文》《孟姜女變文》等。
佛經類變文就是演述佛經故事來傳播因果報應、地獄輪回等佛家思想,利用這種文藝形式向民眾宣傳。佛教藝僧為了使深奧的佛理經義通俗化,爭取聽眾,逐漸搬演一些歷史故事和現實內容,還出現了專門講唱故事的俗講僧。其中最常為人們所道及的是文淑,甚至敬宗皇帝也去觀看。“己卯,上幸興福寺,觀沙門文淑俗講”[10]。
當時也出現了專門轉唱變文的藝人,他們又進而創作出許多以歷史故事、民間傳說和現實生活為題材的變文[11],即為世俗性的變文,不再單單只傳授經義。胡三省注《資治通鑒》曰:“釋氏講說,類談空有,而俗講者,又不能演空有之義,徒以悅俗邀布施而已。”[12]是將“僧講”與“俗講”區分開,其內容之所以有異,是因為所講對象的不同,“俗講”所講勢必較為通俗[13]。可見后來的一些變文所演述內容已經遠離佛經講義,是為了取悅俗眾,吸引俗眾而創作的。后來這些變文大多以一個歷史人物為主,擷取軼事趣聞,吸收民間傳說,加以渲染。
而到了宋代,城市日益繁榮,市民階層日益壯大。對應的,市民音樂得以迅速發展,民間音樂活動豐富多彩,瓦子勾欄夜夜滿座。此時諸宮調已經由民間文藝活動上升為主流文化及市民階層共同欣賞的文藝形式。南宋施得翁《都城紀勝》記載:“諸宮調,本京師孔三傳編撰傳奇、靈怪、入曲說唱。” [14]可知,早期諸宮調是以傳奇、靈怪故事為主要題材。
我們現在仍能看到諸宮調作品中某些傳奇故事。例如諸宮調代表作品《董西廂》,其改編自唐代元稹《鶯鶯傳》,講述了普救寺中張生與鶯鶯這兩個青年男女的巧遇到兩人終于結合的戀愛故事,揭露了封建禮教的罪惡,歌頌了那個時代青年男女追求婚姻自由的斗爭。《劉智遠諸宮調》敘述五代時后漢高祖劉智遠由流落無依到奪取政權及其與妻子李三娘悲歡離合的故事。《天寶遺事諸宮調》敘述了天寶年間李隆基與楊玉環的愛情故事以及“安史之亂”所導致的二人的生死離別;其間有對李、楊悲劇命運的同情,亦有對楊玉環、安祿山“私情暗通”的譴責,還有對“玄宗無道”的評判。由此可見,進入主流文化視野的諸宮調作品開始注重人文階層的精神需求,愛情主題已經成為其題材的重要組成部分。
故,它們雖然在內容上區別很大,如變文實質上還是宗教性文藝活動,但“其后俗講完全脫離了宗教,成為民間說唱,在內容和形式上都突破了宗教的局限,其題材愈加廣闊,音樂上日趨民族化”[15],到了宋代,世俗音樂的繁榮提供了諸宮調的產生及發展的條件,但有前者的廣泛影響,我們也不排除可能是吸收了變文的一些因素才得以當時的諸宮調的形式。
三、結語
唐代政治穩定,社會繁榮,形成我國封建社會經濟發展的高潮,為音樂文化發展提供穩定的社會基礎,是說唱音樂這一體裁形成的重要時期。變文的出現確實對后來說唱音樂的發展有著重要的作用。
宋代城市經濟繁榮,市民音樂得以蓬勃發展,出現了更多新的音樂形式,是我國音樂文化發展史上的又一高峰。鼓子詞、諸宮調、陶真和貨郎兒的出現表明了說唱音樂在這一時期達到了高度成熟。諸宮調無疑是其中最偉大最恢弘的形式。
它們雖然在本質上不盡相同,一個為帶著佛教影子的音樂,一個為純粹的世俗音樂。但從體裁上來講,諸宮調與變文仍然是一脈相承的,都是說唱相間,散韻結合的說唱音樂形式。而且在故事題材看來,又有相通之處。故,諸宮調與變文既有聯系又互相獨立,它們對后來戲曲的形成影響都相當大。
注釋:
[1]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3頁。
[2]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年版,第256頁。
[3]馮沅君:《天寶遺事輯本題記》,《古劇說匯》,北京:作家出版社,1956年版,230頁。
[4]宋克夫:《諸宮調體制源流考辯》,《文學遺產》,1989年第6期。
[5]李少林:《唐代文化大觀》,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0頁。
[6]蘇木:《論“俗講”“變文”與說唱音樂的關系》,《中央音樂學院學報》,1992年第2期。
[7]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中注釋:“‘變字的意義,本取用佛經‘轉換舊形名變,故佛教塑像、畫圖亦稱為變”。
[8]吳釗,劉東升:《中國音樂史略(第二版)》,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3年版,第114頁。
[9]朱楚平:《試論諸宮調對其他曲種的繼承和影響》,《岳陽大學學報》,1988年第2期。
[10][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唐記》:“(敬宗寶歷二年六月)己卯,上幸興福寺,觀沙門文淑俗講。”
[11]趙微:《中國說唱音樂的傳承與發展》,《音樂大觀》,2012年第7期。
[12][元]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唐記》卷二四三《唐記五十九》,中華書局,1956年,第7850頁。
[13]湯用彤:《康復札記》之三“何謂“俗講””,《新建設》,1961年6月號。
[14][南宋]施得翁《都城紀勝》。
[15]《大百科全書·音樂舞蹈卷》“俗講”條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