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旭東
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努力地維系著各種各樣的聯系,有親情、友情和愛情,亦有師生或師徒恩情。但近三百年來,還有一種強大的聯系無時無刻不在影響和改變著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人類——民族主義。大大小小不同的人群彼此結合并形成一種合力沖擊,因循于它,憑借一種抽象出來的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準則,我們奉獻自身,包括金錢、財產乃至于生命。
致力于東南亞研究的政治學家安德森在他的經典著作《想象的共同體》中呈現了現代“民族”及其主義是怎樣誕生的歷史與政治。這本并不太厚的著作實際上開啟了民族主義研究的一個新紀元,注意到了一種自18世紀以來才逐漸形成并在世界范圍內占據支配地位的民族國家的諸多形態,看到或者追溯到了民族主義在歐洲興起并在其以外的東南亞、南北美洲、非洲以及世界其他各個地方的傳播與流布。
時間計算統一——互不見面的彼此卻可以想象同時在場
對世界歷史進程而言,近代以來的法國大革命,即1789年這一年,是一個具有歷史性意義的并帶有時間標志性的分水嶺。由此編年史意義上的前后、新舊、現代與傳統等的兩分式的斷裂觀念不僅在世界范圍內此起彼伏地出現,并可以借助有刻度的鐘表時間去予以清晰地呈現、累計和計算,由此一種全球意義的互不見面的彼此可以同時在場的想象出來的共同體的圖景得以顯現出來。
有刻度的時間不僅是計時的工具,還幫助人們構建起了一種彼此同在的共時性的意象表達。這就是現代世界的秩序構建的時間規則抽象化的基礎,并影響到了互不相識但卻彼此可以去想象彼此共在的人群共同體的意識。它成為作為現代性重要特征的民族主義的根源和動力的基礎。
印刷資本主義到來——建構一種人與人的抽象關系
此時,印刷資本主義開始粉墨登場,一份把世界各地一天內所發生的事件大拼盤般地同列于之上的地方性新聞報紙。世界的秩序由此而發生一種巨變,相互隔離的方言因為日益提升的共同語的出現而變得可以交流并趨于一體化,人們由此而在一個超越了面對面交流的更大時空范圍內彼此聯結在一起。
所有的社會安排以及文化的創造,都在為這種聯結而做著自己獨特的貢獻,教育、宗教、出版、交通、媒體,由此人們雖相互并不認識,但因為有共同性的民族觀念的存在而彼此實現了一種認同。這種認同無疑是通過一種超越感受性之上的想象才能被制造出來的,它的基礎在于人首先知道并印刻了彼此因為一體國家的原因而有的一種共在,否則我們就真的難于理解超越于親情之上的那些對陌生人的關懷、幫助與友善。
換言之,我們不再是去發現和建立屬于自己的親情、友情以及恩情等的聯系,而是各種形式的平面媒體把這些都一股腦地推送到我們的眼前,憑借一種抽象出來的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準則,我們奉獻我們自身,包括金錢、財產乃至于生命。由此本來是領導人之間的較量的游戲,借助種種迅捷媒介的傳播而形成國與國之間的戰爭,領導人躲在幕后,犧牲的卻可能是來自最普通家庭的平民。
在這一點上,安德森是睿智的,他為人類保有了一個可能更加去倡導關注周圍人存在的面對面共同體的生活空間,這個空間因為印刷資本主義的盛行而差不多被一舉蕩平了。今天我們無疑還有社區概念的存在,但鄰家的生活根本進入不到“我”的世界里,我們對周遭冷漠的同時,卻洋溢出來無限地對于遠在萬里之外的東南亞、非洲、歐洲以及拉丁美洲的興趣,那里發生的一丁點的小事都可能會讓我們變得激動不已。所有這些近乎真實的感受實際卻不是真實本身,而是一種被想象出來的真實,它跟空間距離的遠近之間形成了一種天然的關聯,即越是遙遠之物就越能夠進入到我們的想象空間之中。
殖民主義擴張——現代民族國家的復制
安德森告訴我們,所有這些并非必然,而是與特定時代的文化之間彼此勾連,歐洲殖民主義者在地理大發現之后的有計劃、有步驟以及有控制力地對于海外世界的殖民地建構成就了一種民族主義者的認同而非相反,那些后來站出來振臂一呼的民族主義者,都是與遠道而來的作為征服者的白種人有著共同語言、法律意識以及文化自覺的本土斗士,他們往往是因為處在與白人接觸的最前沿而習得了白人那套思維、規矩和法律。
這一切都不是建立在虛無的基礎之上,而是一個完整的現代國家的模型在西方以外的世界得以無數次復制完成的結果。那些本土的民族英雄們無需費吹灰之力,只需喚醒廣大的民眾,一切便可垂手而得。
同時,殖民主義也從來都不是虛妄的,它建立在實實在在的民族觀念的構建上,他們也無形之中推進了這樣一個西方民族國家的小模型的構建完成之后再一個個地與之發生分離,由此我們看到了由受到西方教育的民族主義者引導的對于西方世界支配的奇思妙想般的脫離,但他們所構造起來的絕不再是一個獨立王國,而是長得和西方世界相差無幾的又一個新的民族國家,在這個國家中,沒有人可以高高在上,自然也不能有人低低在下,位于社會的最底層。均質化的社會圖景的打造成為了民族國家構建未來世界的口頭語,但這個目標永遠會是在一個建設的進程之中。這成為安德森所謂的官方民族主義的最為典型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