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翊+劉鋒
害怕“過度設計”
木頭桌子上攤開了三本書,周云蓬的《春天責備》、葦岸的重版作品《大地上的事情》和周克希選譯的普魯斯特的《追尋逝去的時光》。說起曾經的書籍裝幀設計生涯,這是金泉順手拿出來的作品。
“剛結婚的時候,老衛帶我去杭州參加西湖民謠節聽過周云蓬的歌,那時我就特別喜歡這個盲人歌手。所以后來上海文藝出版社的編輯告訴我要做《春天責備》的時候,我就極力表示,一定要給我做。”金泉說,“視覺障礙的人的書應該是什么樣子?我腦子里大致有個想象,書不會太大,應該有觸手可及的質感,所以我為書的封面挑選了日本的稻紋紙,里面夾雜著粒粒草籽的碎片,甚至還帶著稻的自然香,凹凸感也比一般的紙張更強烈。”
金泉從周云蓬的文字里能感覺到,這是一個觸覺靈敏、內心世界遠比自己想象更豐富的人。事實也印證了這一點。“做書之前,在一個有些嘈雜的演出環境里我見過他一次,和他打了個招呼。過了半年,書已經做出來了,我又見到他。演出結束后,我在門口等書的責任編輯過來,正好看到他也站在門口,就喊了他一聲,結果他立即回應:‘金泉你好!我當時就震驚了。”
《春天責備》的裝幀設計準確地詮釋了金泉的震驚:封面除了紙張自帶的微黃,只印有一種顏色,黑色。黑色的手繪細線,從書脊向右上發散,它們看似是被無意識隨手畫下的,又像是春天里無序萌發的新芽。它們雖然隨意,但向著一個方向生長,那是詩人心中審美的高處,是最為光明的去處。像春天一般的綠色被留在了里面的扉頁上,內封用盲文打上了“春天責備”和“周云蓬”,是在一片白色中最簡單的印跡,等待讀者自己去發現。
“我并不想用黑色來代表周云蓬,因為他的世界遠比太多的人多彩,只是周云蓬說:‘我的文字,我的歌,就是我的盲人影院,是我的手和腳,她們甚至比我的身體和房屋更具體,更實在。感謝她們承載著我在人群中漫游,給我帶來面包、牛奶、愛情和酒。這句話深深地打動過我,我愿意有更多的人能分享這種感受:哪怕只有黑色,也無所謂。”
與很多新銳書籍設計師一樣,金泉最初對知名設計師陸智昌的作品感到驚訝:“我記得看他設計的一套米蘭·昆德拉的書,當時驚為天人。”那是在2004年,書籍的裝幀設計開始受到熱切關注。
事實上,在2009年辭職專門做“紙皮兒”書籍設計工作室之前,金泉已經做了10年出版社文字編輯。“我做文字編輯的時候,對于書籍的裝幀設計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和美編溝通的時候比較難,很多想法都實現不了。”在金泉看來,圖書裝幀最重要的是貼合內容,不能讓人覺得是刻意在設計。“所以要看稿,要和編輯交流,要問他‘你覺得這個書應該是什么感覺?也就是書的氣質是怎樣的,這是很私人的感受。”
金泉一直注意避免過度設計,在她眼中,設計沒有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書本身。“你去找一個裝潢公司,他一定會設計一些毫不實用但看上去是精心設計出來的花樣,但你只是居家過日子,這些東西便會是累贅。”金泉毫不諱言,她做的東西都很簡單,至少從表現手段上看很簡單。“像葦岸的這本書《大地上的事情》,我做出來只花了一天,而且是一物兩用,可能別的設計師會覺得太簡單,有點偷懶,也沒有暢銷書的氣質,但實際上我想了很久。”
葦岸是一位素食主義者、散文作家,至2014年5月19日,他深埋大地剛好15周年。葦岸做過一件事,每天對著房子前面的大地拍一張照。用文字和圖片記錄每一個節氣,從而記錄一整年。重版的這本書便是以不同節氣的照片為經,以詩歌和散文化的文字為緯,編織了一個人與大地的世界。
2014年3月,金泉為葦岸的書做設計的時候正好是春天,大地解凍,萬物復蘇的季節。“早上我帶著‘南瓜(泰迪犬)去遛彎,正好院子的一隅,一片枯草里冒出了幾葉綠草。平常不那么感性的我都能感受到那種小草拼命往外長的蓬勃生命力。我用相機拍下了這個景象,然后用墨滾在紙上拓下了這些小草的樣子。”金泉說,“這本書不是我做的,是草在說話。”
最終呈現在腰封上的便是小草的拓片,腰封上面寫著“漢語世界最后一位孤獨的放蜂人”等推薦語。封面用的是金泉拍的那張照片:大片枯黃的荒草中,幾叢新綠安靜而耀眼。
設計這樣的書,金泉感到很快樂。她設計書有自己的原則和標準:只做散文和小說類書籍,做書的時間不能太緊張。不接行活,只接自己喜歡的作家的書。為了保證書籍最終的呈現能保持自己原始的設計風格,合作的編輯必須有主見,在出版社有話語權。
這樣的原則和標準決定了金泉的工作量和收入有限,但是她并不在乎。她和丈夫都不是物質欲望特別高的人,因為雙方父母都有足以保障各自生活的退休金,所以他們沒有太多的負擔,除了為每年的出國旅行攢錢,他們沒什么積蓄,屬于有多少錢就花多少錢的人。也正因為有標準,金泉和幾個互相欣賞的出版社建立了長期合作關系,也形成了自己的設計特點和風格。
金泉喜歡采用照片做封面,這已成為她設計生涯的某種標簽。2011年,設計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的作品,包括《長日留痕》《上海孤兒》《別讓我走》等,金泉第一次用照片做封面。
《別讓我走》封面上是一個面紗遮顏在林中摸索的女子,《上海孤兒》的封面則是面容模糊的紅衣女子。這些照片由攝影師莫輕浮拍攝,在金泉看來,這位攝影師的照片和石黑一雄作品的風格十分貼合。“石黑一雄的小說,語言有點啰嗦,文字的感覺朦朧不清。這可能與他的身份有關,他出生在日本,用英語寫作,對自己身份的認同有種疏離感。”
有些照片,在攝影師看來是“廢片”,金泉不這么看,很多時候,她都覺得“這些照片很好用”。2013年,金泉設計了一套日本作家村上龍的作品,封面都由丈夫、獨立影評人衛西諦的攝影構成。“這些攝影作品都是老衛的‘廢片,他很不高興,因為我用一個大圓圈擋住了一部分,他覺得破壞了攝影的感覺。”
衛西諦的攝影和金泉的設計,在設計門羅作品集時表現得淋漓盡致。2013年,門羅獲諾獎,設計時,每一本書的封面,金泉都采用了衛西諦美國之行拍攝的照片。
“我不希望過度設計,而是努力貼合書的調子,比如門羅小說的調子,我覺得是冷色調,有很多糾結的生活細節,不那么熱烈。所以,你看,這些封面采用了黑白照片,是一些日常場景,但又給人想象的空間。”金泉解釋道。
手工藝人的幸福
1979年出生的金泉,今年已經37歲了。結婚十幾年,她和丈夫老衛都沒打算要孩子。“一方面是我們的興趣愛好太多了,另一方面是養育孩子責任重大,我們還沒有做好準備。”但是金泉并不希望給自己貼上丁克夫妻的標簽,“我理解的簡,就是不往上做加法。到什么時候應該做什么事情,就是加。沒準備好就不做,這是不加。”
說這話的時候,金泉和我坐在她位于南京市郊安了暖氣的家里,陽光透過客廳飄窗潑灑進來,褚紅色的軟墊上窩著懶洋洋的泰迪犬“南瓜”,在南方清冷的冬日里,新泡的紅茶喝出了微醺的感覺。
這個三層樓的空間格局分明,一樓是餐廳和客廳,二樓最大的空間被布置成了書房,三樓是私人電影院,整整一面墻被銀幕占據。在這個家里最奇妙的一點是,無論在哪一層樓,都能找到一個最舒適的地方,陽光最好,座位最軟,順手抄起的一定是一本有趣的書,看到日光西斜腹內打鼓的時候,桌上總有一碟子精致的茶點在等著你。
衛西諦說,十幾年前裝修時兩人都年輕,毫無經驗,比較一致的觀念是要簡單。“現在看到的好的部分都是簡單的,不滿意的都是當時想復雜了。還有一點好,可能就是不和‘別人的家一樣,還是適合自己的生活,比如我家里就是書多,那么就會考慮在墻上給書留的位置,而不是用別的做裝飾。”
從三樓陽臺望出去,這個10年前興建的電力設計院的家屬區看起來很像聯排別墅區,外墻斑駁的白色小樓零星散落在寬闊的道路兩邊,被郁郁蔥蔥的綠植環繞。一樓小花園種滿了青菜,兩只肥肥的流浪貓趴在墻頭曬太陽。因為住戶少,車少,小區特別清凈。
金泉遇到衛西諦的時候,衛西諦已經從電力設計院辭職,成為自由影評人。兩人結婚后住進了這個僻靜的小區,10年前,在南京交通系統尚不完善的時候,這個小區距離市中心有兩個小時的車程,這讓當時還在出版社當編輯的金泉無數次萌生過辭職的念頭,直到2009年做紙皮兒工作室,終于夢想成真。
“我的性格其實是保守一些,她好奇心重。我覺得生活中她對我的啟發和鼓勵很大,所以我挺理解和支持她的各種轉變,如果走得太遠太快,我就往回拽拽。”衛西諦說。
金泉是一個特別喜歡各種工具和各種機器的人,最喜歡逛各種工具店。“我和老衛有一年去德國旅行,他規劃了今天要去哪里哪里,結果全被我在路上耽擱了,因為德國的街頭有各種好玩的機器,連自動收發快遞的箱子我也看上半天。皮具制作最初吸引我的是,它是各種工具和機器與手的結合,工具讓人變強或者變靈活,利用各種工具完成創造,讓一件物品從無到有,這個過程非常迷人。”
2011年,金泉和老衛去意大利托斯卡納旅行。在小城阿西西,金泉逛了一家皮具店,親眼見到老板Moddy現場制作皮具的過程,而意大利手工皮具簡單而精致的特點也徹底改變了金泉最初以為手工皮具都是“粗獷”的錯覺。
“2012年有一次逛淘寶翻各種工具店,突然發現還有皮革工具分類,我覺得很好玩。因為以前只是看那些皮具,不覺得我能做。但是有了這些工具,事情就不一樣了。”金泉說,“我覺得可能每個人都有不同天賦吧,就好像有人能歌唱,有人能寫作一樣,手工可能也是一種本能。愛上制作皮具對我來說好像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有點像是某種本能被喚醒了,發現一個巨大的世界展開在我的面前。”
遇到難題,設計卡殼的時候,金泉便去做手工,主要是做皮具。“有時候工作讓人很沮喪,很焦躁,那就去做點別的事兒,我可以做手工,還可以逗狗。”
學習和制作皮具兩三年后,金泉發現自己在選材和工藝上都有一些局限。“國內的手工皮具愛好者基本都偏日式,日本的手工皮具制作在選材上偏向植鞣皮,這種皮厚,挺,容易塑性,用手工方式就能撐起來。所以日本的皮具制作不依靠太多機器,造型和結構簡單,顏色偏向原始自然的皮色。美國喜歡皮雕。日本和美國的皮革制作偏個體,買兩千塊錢的工具便可完成絕大多數皮具的制作。而歐洲的皮具在用料和結構上更復雜,所以會更多借助工具。我想做更復雜的結構,想使用羊皮、烙鞣皮等更多的材料,也想知道使用機器是怎么個流程,正好我和老衛都沒有留學經歷,就決定去意大利學習和生活一段時間。”
金泉說:“我很喜歡意大利,這個地方有煙火氣,大家都生活得興高采烈的。而佛羅倫薩因為地處盛產牛皮的托斯卡納大區,加上文藝復興以來上千年的藝術影響,所以在手工藝方面意大利人注入了相當大的熱情和創造力。這里是皮具制作最重要的發源地之一,仍然保留著非常傳統的皮具制作工藝和手工精神。Gucci、Ferragamo都是起源于佛羅倫薩。”
金泉去的是佛羅倫薩皮具學校(Scuola Del Cuoio),這是一家非常有歷史的學校,校址在圣十字教堂修道院的后院里。“二戰”結束后,在圣十字教堂的修士和佛羅倫薩皮革工匠的共同努力下,建立了這家皮革學校,它的使命是給受到戰爭影響的孤兒們提供一個機會,學習一門實用、可以謀生的手藝。后來這間學校一直延續至今,這里的老師都是經驗豐富的手工匠人。不僅有教學的部分,也同時制作非常高端的手工皮具產品出售。
2015年,金泉和衛西諦在圣阿諾河邊的博博里花園的羅馬門附近租了一套兩居的房子,開始了在意大利三個月的游學生活。周一到周五,衛西諦準備早餐和晚餐。金泉去上課的時候,衛西諦讀書或者在小城游走、拍照。幾乎每周都有朋友來住,周末的時候,夫妻倆或者看藝術展覽、畫展,或者去附近的城市轉轉。
“我們這個國際班有十幾個人,兩個老師。我原本以為,意大利人不靠譜,三個月學不到什么東西,沒想到,整個課程設計特別好,一環扣一環,不同程度的手工皮具愛好者都能學到東西。零基礎,以旅游為主的人不會覺得太深,以皮具進階制作為目標的人不會覺得太淺。第一天上課,日本裔老師做了5分鐘介紹后,就讓我們拿起剪子開始實際操作,第二天便開始上縫紉機。”
金泉拿出一個黑色有內襯的相機包給我看,那是她在意大利皮具學校的作業,是倒數第二難制作的包。“像這種加襯里的結構需要收邊,要用手工纏繞過的線繞著縫兩圈,這種細節如果不是在皮具學校里學習,光靠教學視頻是學不到的。”在金泉的工作室有一個未完工的綠色包,那是她原本打算送給老衛的,但是縫了一圈做到后面尺寸就對不上了。在去意大利學習之前,她找不到失敗的原因。
“皮革制作的流程,簡單地說有幾個步驟,首先是做紙模,這是為了便于計算精確,然后用一種類似皮,但比皮薄軟的材料裁好,用縫紉機打樣,尺寸都對,再裁皮,做細節處理,加拉鏈,里封,五金細節。這些和在意大利學到的流程都差不多,但是細節處理上沒有意大利人教得那么精細。”金泉說,好比裁一個正方形,以前我們就是用直角尺量一下就裁,意大利人的方法,是先對折,每5厘米戳一個點,打開得到兩條平行線,再對折,找到點,再做標記。“戳那個點他們不用圓珠筆,要用錐子,因為錐子尖,這和不用直角尺的原因一樣,都是為了避免偏差。“之前我做失敗的那個包,因為縫紉機推的每個地方的力度不一樣,最后尺寸就合不上。意大利人的做法是,每邊的中線用刀切一個小的三角標記,縫的時候,確保每個三角都對得上,就不會像我做失敗。”
在學校的時候金泉分別問了三個老師同樣的問題:“你為什么要制做皮具?”Ted說:“熱情”;日本人Mao說:“無窮的變化”;而已經80多歲、做了60年皮具的Carlo說,做包這件事,“只要你想學,就能學得會,只要你做得好,就能賺到錢”。在金泉看來,這幾個說法都特別可愛。“你能從這些回答里看出他們不僅把制作皮具當成一個職業,也是他們的愛好,是他們的生活。在意大利,能看到人們對食物、對衣著、對生活品質都有很高的要求,他們的手工藝人也把這種對品質的追求融入到制作中去,所以意大利的手工皮革制品會非常精美。他們享受作為工匠的生活,并且追求更高的品質,這就是‘意大利式的工匠精神。”
從意大利回來后,金泉在小區里租了一個三層樓的毛坯房,簡單裝修了一下,做起了自己的皮具工作室。她的小伙伴是一對兄妹,妹妹樹樹原本是南京中醫藥大學碩博連讀的學生,是金泉父親帶的研究生,受金泉影響迷上了皮具制作,念完研究生就跟著金泉做起了工作室。因為是純手工制作,工作室產量很低,淘寶銷量僅夠維持工作室的正常運轉。
金泉并不急著與工廠合作,這既有保證產品質量的考慮,也有基于品牌積累、營銷現實的清醒認識,更重要的是對現有狀態的滿足。“我挺喜歡像現在這樣,每天聽著音樂,和兩個小伙伴一起研究設計,做手工,從日出到日暮。經常有朋友來找我們玩,春天的時候我們就去頂樓燒烤,喝酒。我們的興趣就在做的過程中,找個投資就是另一種生活狀態,精力全花在與工廠的溝通而不是做包上了。”金泉說,老衛從來不會評論她的設計,但是會有一些策略上的建議。“剛從意大利回來的時候,因為學了很多結構,什么都想做,他就勸我,包的款型千千萬,時間有的是,做包是一輩子的事,慢慢來。工作室最初有一款星球包特別受歡迎,其實就是加了個木球的水桶包,談不上什么設計。但因為賣得好,我們就一直在做,然后有一天老衛跟我說,不能只做這種,需要更多的設計感。直到看了現在做的火山瀑系列,老衛嗯了一聲,稍微有點設計了。”
金泉說:“日本民藝家柳宗悅說過,手工藝是世界上幸福感最強的工作之一,因為它是心手合一的工作。我也在追求一種手工制包所特有的幸福感。”
最近金泉和老衛一起開發的項目和電影有關,這款叫作Le Cinema的帆布包,里外兩面都可以用,一面是純色,一面是大有來頭的奔馬圖。“李安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里前所未有地用了每秒120格的拍攝技術,被認為終結了傳統電影的24格神話。我們就想,120格如果是電影的終點,那么電影的起點是什么?于是,愛德華·幕布里奇的故事自動浮現了。”這個包最有意思的是每個包因為獨特的編號而獨一無二。“每只包的正面,都縫有一枚四方形的布質標簽,上面是一個年份,及該年份最重要的五部電影。年份幾乎涵蓋了電影史上的每一年,合起來這大約500部電影也當之無愧是整個人類電影史的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