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海炎
現在的鳳凰,哪還有沈從文小說的影子嘍,沱江邊吊腳樓的卡拉ok唱個通宵,如果翠翠魂兮歸來,一定會被“鬼哭狼嚎”嚇得不敢認家門
資深媒體人,著有《快刀文章可下酒》
房子對于人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歷史學家認為,遠古采集狩獵生活居無定所,很難儲存食物,直到人類學會建房子,過上農耕定居生活,才開始有食物結余,私有財產出現進而刺激了文明大發展。而文化學者說得更玄乎——子宮,古代叫胞宮,即“孕育孩子的房子”,自從被母體粗暴推出后,人畢生都在構筑新的家園,書寫著回歸母體的夢想。
近來,讀到王澍的《造房子》一書,又勾起了我對房子的遐思。這位獲得“普利茲克獎”的中國建筑師用元代畫家倪瓚的《容膝齋圖》來解釋的自己的建筑哲學:“上段遠山,一片寒林;中段池水……近處幾棵老樹,樹下有亭,極簡的四根柱子,很細,幾乎沒什么重量,頂為茅草”。這畫就體現了古人造園的一種態度:園林,不是像西方那樣造個房子,然后再配以景觀,而是“如果人可以生活在如畫界內的場景中,畫家寧可讓房子小到只能放下自己的膝蓋”。
王澍這觀點擊中了我的隱痛。我們村里十幾年前修了兩車道的水泥環村公路。本來會車就勉強,漸漸地,公路邊的住戶不是在門口堆個籮筐當院子用,就是擺個大石墩防車剮蹭……反正別人都侵蝕公路,自己不能吃虧。結果自然是公路變窄,時常堵車,下雨時還積水。更絕的是,有的人家明明建一樓時縮了一尺進去,建二樓時又凸出兩尺來,像暴發戶挺著丑陋的“將軍肚”。
當然,農村房子丑是中國當下的普遍現象,外形多方正如撲克牌,墻壁更千篇一律是馬賽克瓷磚。為什么會這樣?有人認為,農村是集體土地,農民擔心土地被收回,自不會用心經營房子,就好比租房者不會花心思裝修房子。
佐證就是,有歷史研究表明,政府對土地干預越多,農民越有土地歸國家或集體所有的幻覺,從而導致耕地質量和土地產出下降。反之,政府干預越少,農民越有土地私有的幻覺,耕地質量和生產力都會提高。(見陳勝祥《中國農民土地產權幻覺研究》)
但地權的解釋也難以一竿通到底。時下開發商拿海子詩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做海景房廣告,卻引人反胃,這總與產權無關吧?說白了,海子念叨的是小平房的樸實、溫馨,而不是時下海景房的浮夸、狂妄。所以,如何對待房子,實質是如何對待自然、如何對待自我。
我近年國內游,基本上是去一地拉黑一地,蓋因景點過度商業化,新建筑輕佻、齁人。比如2010年去鳳凰,哪還有沈從文小說的影子嘍,沱江邊吊腳樓的卡拉ok唱個通宵,如果翠翠魂兮歸來,一定會被“鬼哭狼嚎”嚇得不敢認家門。
國內吸引我的地方倒也還有,比如去呼倫貝爾大草原騎馬,去敦煌鳴沙聽駝鈴,去蒼山洱海邊發一下午的呆。還有就是學佛的朋友常跟提起的色達佛學院——在夕陽的金光下,數千間絳紅色的小木屋,謙卑虔誠地簇擁著幾座金碧輝煌的佛殿,真像竹枝詞里的“山上層層桃李花”,更有太史公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們拍回的照片撩我、撥我,我一直想去看看。
“烏托邦”是超脫于時空之外的美好地方,“異托邦”則是現實存在的異質美好空間(福柯語),比如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異托邦情結植根于人類內心,現在年輕人壓力大,佛學院的晨鐘暮鼓、經誦梵唄自然成了他們舒展身心的“異托邦”。
可是,近來我又聽說,色達佛學院這些小木房多屬違建,還影響消防工作,可能會被政府拆除。
其實,像王澍那樣對待房子確實美好,可陶淵明今日如果再入桃花源,恐怕也會遇到稅吏吧?倪瓚與青山碧水比鄰,恐怕也要謹防梳兩分頭、戴墨鏡的拆遷隊吧?
趙柏田《南華錄》里寫江南文士屠隆,“耳朵里聽著梵唄和風聲,最搖動心思的還是塵世間的那點熱鬧。”我即便到了色達佛學院,估計也是這種心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