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洪武三年(1370),文士孫蕡因藍玉案的牽連,受刑而死,據《明史·文苑傳》,孫蕡“臨刑作詩,長謳而逝”。明人焦竑《玉堂叢話》述其梗概,并錄其詩:“孫蕡字仲衍,號西庵,五羊人。為翰林典籍,無書不讀,詩高古。為藍玉題畫坐誅,臨刑口占曰:‘鼉鼓三聲急,西山日又斜。黃泉無客舍,今夜宿誰家?’”(卷七《傷逝》)孫蕡《臨刑詩》流傳甚廣,明清選集多有載錄。清人趙翼《陔余叢考》最早注意到,孫詩與五代江為《臨刑詩》面貌相似,疑非原創:“豈仲衍被刑時,誦此以寓哀,聞者不知,遂以仲衍自作,而董榖因記之耶?”(卷二四“孫蕡詩”條)江為臨刑賦詩事見北宋陶岳《五代史補》,江為代友人作表章而受到誅連,與孫蕡遭遇相似:“為臨刑,詞色不撓,且曰:‘嵇康之將死也,顧日影而彈琴,吾今琴則不暇彈,賦一篇可矣。’乃索筆賦詩曰:‘衙鼓侵人急,西傾日欲斜。黃泉無旅店,今夜宿誰家?’”(卷五《江為臨刑賦詩》)兩相比照,孫詩與江詩寫作背景相近,文辭雖略有出入,但蹈襲痕跡斑斑可循。
孫蕡死后不足百年,其《臨刑詩》已流傳海外。朝鮮王朝的名臣成三問(1418-1456)臨刑賦詩,與孫蕡《臨刑詩》風貌近似,這一史料最早為日本學者濱政博司所發掘,朝鮮魚叔權《稗官雜記》有載:“《成三問傳》,不知何人添注于其下曰:臨車載時有詩云:‘擊鼓催人命,回看日欲斜。黃泉無一店,今夜宿誰家?’”余按《今獻匯言》,孫蕡,宋潛溪高弟也,被罪臨刑,口占一詩曰:‘鼉鼓三聲急,西山日又斜。黃泉無客舍,今夜宿誰家?’此非成公之作明矣。實注者之誤也。”成三問鳩合同志,密謀行刺朝鮮世祖,事發被誅。盡管成三問《臨刑詩》或為附會之作,但由此可見孫蕡《臨刑詩》在朝鮮王朝的影響。
不唯朝鮮,江戶時代的學者安積覺(1656-1737)指出,孫蕡《臨刑詩》與日本大津皇子(663-686)《臨終一絕》風貌雷同,“詩意凄惻,絕與皇子詩相似……明人未必見《懷風藻》,縱見之,未必蹈襲。”(《湖亭涉筆》卷四)大津是天武天皇的皇子,天皇逝世后,大津謀亂,事敗賜死。其《臨終一絕》收錄于日本最早的漢詩集《懷風藻》,詩曰:“金烏臨西舍,鼓聲催短命,泉路無賓主,此夕誰家向?”(卷一)《懷風藻》成書于751年,早于孫詩六百余年。周作人在《孫蕡絕命詩》(1936)一文中也曾驚嘆兩詩之相似:“他(大津皇子)的辭世詩在七百年后不意又在南京(孫蕡受刑地)出現,可謂奇絕。”
在中日韓三國的“臨刑詩”譜系中,以大津皇子《臨終一絕》為最早。今人梁容若認為,大津皇子詩影響了中國“臨刑詩”的創作:“疑大津詩及故事曾輾轉傳至中國,五代江為、元羅貫中、明孫蕡、清人金人瑞前后引用而皆有所修改,且更為尖新通俗”。“元羅貫中”指的是《水滸傳》中的兩句,江戶時代的學者三浦梅園認為它是孫詩的創作藍本:“然《忠義水滸傳》中有‘萬里黃泉無旅店,三魂今夜落誰家?’之語,孫蕡所據者是也。”(《詩轍》卷四)其實不然,在孫蕡生活的時代,這可能是流行語。韓國學者金文京指出,元代雜劇《薛仁貴衣錦還鄉》第四折《豆葉黃》曲中也有類似語:“黃泉無旅店家,晚天今夜宿在誰家?”可見“黃泉無旅店,今夜宿誰家”在宋元以來的雅俗文學中均見流傳。
那么,大津皇子《臨終一絕》是否是中國“臨刑詩”的肇端?恐怕不是。小島憲之指出,與大津皇子詩時代相近,又有陳后主《臨行詩》。日本奈良時代僧釋智光《凈名玄論略述》,其中有一段陳后主的亡國故事,他被押解長安前口占一首:“鼓聲推命役,日光向西斜。黃泉無客主,今夜向誰家?”《凈名玄論略述》成書于750年,與《懷風藻》(751)成書時間接近。金文京從句法、用韻等方面進行分析,認為陳后主《臨行詩》應出于中國人之手,而大津皇子《臨終一絕》帶有日文語法的特點。根據東亞文化交流史,日本人一度向中國人學習漢詩,大津皇子《臨終一絕》應是模仿之作。陳后主作《臨行詩》可能是陳朝滅亡后流傳于江南民間的傳說,這一傳說通過文化交流,輾轉傳入日本。所以,并非中國的“臨刑詩”受到大津皇子的影響,而是中國的“臨行詩”影響了大津皇子。
在以陳后主《臨行詩》、江為《臨刑詩》、孫蕡《臨刑詩》、成三問《臨刑詩》、大津皇子《臨終一絕》為核心的中日韓“臨刑詩”譜系中,中國文化起到了不容置疑的主導作用,漢詩中原型化的文化因子向外播散,影響了日本和朝鮮的文學創作。在中日韓三國的文化交流中,“東亞漢文化圈”歷史底蘊深厚,各國民族心理類同,便于同一主題在各國間的流轉與融通,這是“臨刑詩”譜系構成的深層原因。探討這一問題,對于考察中日韓文化交流具有一定方法論意義。
本文系遼寧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六朝臨終文藝現象研究”階段性成果,編號:W2013223。
(作者單位:東北財經大學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