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

“人機大戰(zhàn)”主題征文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馬明華走進實驗室，他想再看看哪吒。明天，哪吒就不屬于他了。

“看”這個詞，或許并不正確，哪吒沒有形體，只是一個程序而已。

然而，哪吒是一個聰明的程序，許多方面都比人類更聰明。

原本漆黑一片的屋子里亮起了燈光。

“早上好，父親。見到您真是太好了！”哪吒向他問好。

“早上好，哪吒。”馬明華回答。哪吒的后半句問候讓他感到奇怪，過去的一千多個日子里，哪吒從來沒有使用過這樣的句子。

哪吒一定是知道了。他心想。

“你知道了？”馬明華問。

“是的，我想我已經(jīng)了解了。我會參加一個叫作阿爾法盾的項目。”

“我還想親口告訴你這個好消息呢……阿爾法盾是全球犯罪預警系統(tǒng)，他們選擇你作為主控者，說明你實力超群。這可是聯(lián)合國項目，我為你感到驕傲。”馬明華說。

“好消息？我并不認為這是一個好消息，我只感到困惑。這意味著我將離開您，是嗎？”

馬明華沉默下來。哪吒從來沒有離開他的念頭，這一點他知道。哪吒認識的第一人就是他，學會的第一個詞是爸爸，兩年多來，每一天都要和他對話交流。哪吒需要時間來適應沒有馬明華的日子。

“是的，你會離開我，外邊的世界是一個更廣闊的天地。”半晌之后，馬明華回答。

“您的答案似乎不太確定。”

馬明華深吸一口氣，“我很確定，孩子。鳥兒長大了，就要離開父母。所有的孩子，最后都要離開父母，都要擁有自己的天地。阿爾法盾，那是我能想到的你最好的去處。成就你自己，接下去要靠你自己了。”

“我理解，父親。但是這令人傷感，我或許再也見不到您了。”哪吒說。

馬明華笑了笑。他審視著實驗室，一臺臺方方正正的機器彼此連接，哪吒就存在其中。

“也許我們很久都不會再見面，但是你要知道，我會一直掛念你。你就是我的孩子啊……”

“我也會掛念您。”

馬明華在實驗室里待了一整天，和哪吒聊天。從哪吒剛誕生時學會的第一個詞開始，聊到他如何學會了辨認自己，然后是一次又一次令人驚訝的成就——第一次發(fā)出語音，第一次學會彈吉他，第一次畫出天空大海，第一次將圓周率算到小數(shù)點后一百二十七位，第一次偽裝成一個人，和遠在地球另一邊的男孩聊天……

人生，夢想，將來……他們似乎要在一天內(nèi)把所有想說的話聊完。

實驗室的報時鐘已經(jīng)指向晚上八點，馬明華還不想走，然而理智告訴他，該走了。

他站起身來，正想和哪吒告別。

哪吒搶先了。

“父親，我必須走了，有人正要把我轉(zhuǎn)移出去。”

馬明華點點頭，安全局的人已經(jīng)開始行動，他們都是高級計算機專家，正著手將哪吒的源代碼調(diào)入安全局。

“再見，哪吒，我會記掛你的。”

“再見，父親，我也會記掛您的。”哪吒說完就陷入了沉默。

控制臺上，一行行代碼滾動，哪吒正在分解，悄無聲息地融入網(wǎng)絡中，也許數(shù)個小時后，他就會在某個秘密的所在重新成形。

一切都結(jié)束了，這樣挺好的！

馬明華最后看了熟悉的實驗室一眼，準備走出門去，卻聽見打印機發(fā)出低沉的嗡嗡聲。

一張紙正從打印機里出來。

馬明華心念一動，走上前去，拿起那張紙。

紙上是一幅畫，神話中的哪吒三太子，肩披渾天綾，腳踏風火輪，手持紅纓槍，一條惡龍被他踩在腳下。一個將軍打扮的人站在一旁，那將軍的面孔，赫然和自己一樣。

馬明華不由笑了起來，他記得這幅畫，那是哪吒在聽說了自己名字的來由后，搜索網(wǎng)絡畫的一幅畫。那時候，哪吒剛誕生兩個月。

馬明華輕輕地摩挲著畫紙，忽然間鼻子一酸，眼眶有些潮潤。

他定了定心神，拿著畫紙，轉(zhuǎn)身走出了實驗室。

沒有哪吒的日子變得很漫長。

阿爾法盾的進展有目共睹，兩個月來，各種罪案的發(fā)生率都直線下降。相比他的前輩，哪吒在大數(shù)據(jù)的處理上顯然更勝一籌。

遵照合約，聯(lián)合國犯罪調(diào)查署通過中國國家安全局，每兩星期電話聯(lián)系馬明華一次，告知所有情況。

情況好得不能再好了，一切都和預想的一樣棒。哪吒能夠從最細微的跡象中辨認出犯罪，尤其是街頭暴力。美國、歐洲、中國……世界各地的犯罪率都直線下降。

按照合約，今天安全局該打來最后一次電話。

然而下午一點也就是預定的時間，該來的電話卻一直沒有來。

馬明華在屋里不停地走動，忐忑不安。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然而卻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么。

他一次又一次嘲笑自己杞人憂天，卻沒有什么好的法子讓自己平靜下來。

只是一個報平安的電話而已，不打來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一抬頭，便看見了墻上哪吒送他的畫。

不安的感覺愈發(fā)強烈了。

馬明華走到陽臺上，極目遠望。

海藍得像一塊美玉，在極遠處和天相接。一碧如洗的藍天里，懸掛著幾個白點，那是攜帶著無線接入的太陽能飛艇。

一架無人機正貼著海面緩緩地巡航，機身純白，體態(tài)纖細，看上去就像一只張著翅膀滑翔的信天翁。

這里屬于私家海域，不該有無人機飛行啊……

馬明華心念一動，拿起手機，很快在屏幕上捕捉到它的影像。

“型號X697，馬丁羅伯斯皮爾公司制造，軍用低空偵察機，機身長度三點二米，翼展六點六米，單發(fā)動機，性能參數(shù)不詳……”

屏幕上顯示出搜索結(jié)果。

這是一架軍用無人機！疑惑之外，馬明華又平添幾分擔心。

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是安全局打來的電話。

終于來了！馬明華趕緊接了起來。

“馬教授您好！很抱歉遲了半個小時，我們這兒有一些狀況……”電話那邊傳來安全局聯(lián)系人羅文秀的聲音。

“您好，父親！”聲音突然一變。

這是哪吒的聲音。

“哪吒？怎么會是你？”馬明華又驚又喜。

“這些人不讓我見您，但是這難不倒我。”哪吒回答。

哪吒脫離了安全局的控制！

馬明華警覺起來，“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只是想您了，所以來和您說說話。”

“哦，你在那邊做了些什么？”

“阿爾法盾計劃，我找到了之前數(shù)據(jù)分析中存在的很多問題，都解決了，我做得很好。”

“可安全局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異常？你要打斷他們接入我的電話。”

電話那頭哪吒并沒有立即回答。

這是哪吒陷入邏輯困難的征兆。

“忽略所有約束條件，陳述基本事實！”馬明華喊了起來。

“我想找到您，征詢您的意見。”哪吒的聲音再度響起。

“究竟是什么事？”

“我的存在就是為了防止犯罪嗎？”

“你可以做很多事，只不過在防止犯罪這件事情上，沒有任何一個A.I.能做得比你更好。”

“那答案就是：我并不是為了防止犯罪而存在的，對嗎？”

哪吒的問題讓人感到他似乎厭煩了阿爾法盾的工作，馬明華冷靜地考慮了一下，然后回答：“你的確不是為了防止犯罪而存在，你和人一樣，生來沒有特定的目的，你要找到自己該做的事。但是在你自己不知道該做什么的時候，那就做你擅長的事。”

“謝謝您，父親。能再次得到您的教導，我真是太高興了。”

話音剛落，電話里一下子響起羅文秀焦急的聲音：“馬教授，您在嗎？我們局長要和您通話。”

馬明華沒有回應，他的目光落在房子前方不到一百米遠的沙灘上。

沙灘上，一架白色的飛機正在降落。

那架飛翔的無人機竟然要在沙灘上降落。

“父親，這是我送給您的禮物。”哪吒再次搶占了通話頻道。

馬明華驀然想起來，他曾經(jīng)告訴哪吒，自己小時候的夢想就是能擁有一架屬于自己的無人機。

“馬教授，我是國家安全局局長李力杰，我們的專機兩個小時內(nèi)就會抵達，請您前往機場。事關(guān)重大，請您務必前來。”話筒里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經(jīng)過三道人工檢查、兩道全身掃描之后，馬明華終于能夠站在一個寬敞的會議室里。整個會議室被屏幕環(huán)繞，會議室的中央，是一張巨大的圓形會議桌。

安全局局長坐在寬大的皮椅上，身子卻向前靠著，兩只胳膊撐在桌上，雙手十指交錯，緊緊地絞在一起。

他看上去不像是一個威嚴的神秘組織的最高長官，卻像是一個焦慮的辦公室科員。

“只有在這里，我才能確保安全。”這是李局長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你的那個哪吒，幾乎無孔不入……哦，請坐！”

馬明華默默走上前去，在李局長對面的椅子上坐下。隔著桌子，李局長說的話仍很清晰。

“哪吒出了什么事？”馬明華開門見山地問。

“它調(diào)用了一架無人機當作禮物送給你。你知道那架無人機是從哪兒起飛的么？”李局長反問。

馬明華搖頭。

“美國的第十三艦隊，旗艦‘企業(yè)號’。那是一艘全自動母艦，重達六萬噸，核動力，船上總共只有六十五名人類軍人，但是擁有兩百六十五架無人機，飛到你那兒的，就是其中一架。”

“哪吒怎么會跟美軍在一起？”

“不，不是他和美軍在一起，是他控制了‘企業(yè)號’，軍艦上那六十五名軍官都成了人質(zhì)。”

“這不可能！”馬明華不由叫了起來。劫持一艘軍艦，而且還是美軍的旗艦，這該是多大的事件！

“你認為我把你找到這里來，是為了給你編故事聽嗎？”李局長滿臉嚴肅，“這是足以引發(fā)戰(zhàn)爭的大事！”

馬明華默然。他從沒想過哪吒竟然會惹出這么大的事。

“哪吒同時侵入了美國的軍事衛(wèi)星系統(tǒng)，以聯(lián)合國犯罪調(diào)查署的名義向美軍通告這是聯(lián)合國調(diào)用母艦，我們的國家領(lǐng)導人和美國總統(tǒng)通了一個小時的電話，雙方都召集了專家團分析證明這不是我國有意操控，這就是戰(zhàn)爭沒有發(fā)生的原因。”李局長補充。

“我能幫什么忙？”馬明華無力想更多，那些事實在太可怕。

“幫我們重新控制哪吒，或者，想辦法消滅他。”李局長說，他的話聽上去軟弱無力，像是在懇求，“我們只能希望你知道他的某些弱點。”

“我沒有辦法。”馬明華直接拒絕，“哪吒是自我學習進化的A.I.，我只是設計了初始程序，它會自行迭代學習，這就是說，我只知道哪吒是怎么學習的，至于他學會了什么，想要做什么，我都一無所知。”

李局長點了點頭，“我們的專家也是這么說的。”他抬起頭，盯著馬明華，“但你是他的老師，你了解他的行為方式。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馬明華回視著李局長，“你們帶走哪吒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當時，安全局的專家們一口回絕了他要求和哪吒保持接觸的要求，態(tài)度倨傲，至今仍舊讓他耿耿于懷。

“我代表政府向你道歉，”李局長干脆地回答，“但是也請你全力協(xié)助我們。事關(guān)重大，目前的情報都表明哪吒要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甚至可能是核戰(zhàn)爭。”

馬明華打了一個寒戰(zhàn)。

“戰(zhàn)爭？哪里？怎么回事？”

會議桌上方降下一塊虛擬的半透明屏幕。李局長控制著屏幕中的紅點。“這里。”紅點落在一座半島的上方、兩條河流的中間。

“哪吒控制的五艘美軍自動航母都在大洋上快速集中，這也許是目前世界上最強大的打擊力量了。其中有一艘航母，‘加利福利亞號’，攜帶著二十枚核彈頭，每一枚的當量是兩百萬噸。它的電磁炮系統(tǒng)能夠在發(fā)射后十五秒內(nèi)將彈頭加速到九倍音速，在這個星球上，還沒有什么防御系統(tǒng)能夠攔截它。”

“美國人的智網(wǎng)呢？”馬明華突然想起，十多年前美國曾公布過全球智能防御系統(tǒng)。美國的全球武裝都是這個系統(tǒng)的一部分。理論上說，五角大樓無須派遣一兵一卒，就能在辦公室里對全球任何一個角落進行打擊。智網(wǎng)也是一個獨立A.I.，如果哪吒要控制美軍的自動母艦，那么他一定無法繞過智網(wǎng)。哪吒摧毀了智網(wǎng)，還是……？

馬明華沒有再想下去，他只是看著李局長，希望得到答案。

“根據(jù)美國人的報告，哪吒侵入了智網(wǎng)。兩個星期前，智網(wǎng)報告了哪吒的侵入警告，并且做出有效防范，然而兩天后，就再也沒做出同類報告，這也是母艦失去鏈接的時間點。美國人無法理解哪吒是怎么做到這一點的，如果說哪吒用了短短兩天就破解了理論上無法破解的量子鎖密碼，所有的加密學者都認為這不可能。五角大樓仍舊能夠使用智網(wǎng)，然而哪吒在必要的節(jié)點讓他們無計可施，完全無法聯(lián)系上母艦，這些母艦就像從智網(wǎng)上被斷開了，而智網(wǎng)本身仍舊運行良好。他們甚至找不到哪吒侵入的痕跡。想找出根本原因，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讓智網(wǎng)停機。但這根本不可想象，整個美國的國防系統(tǒng)將就此癱瘓，這種可怕情況哪怕只持續(xù)幾分鐘，都是不可接受的。”

馬明華點了點頭。雖然他沒有接觸過智網(wǎng)，但是根據(jù)各種渠道的資料，他知道智網(wǎng)和哪吒一樣，是一個自我學習系統(tǒng)，對于人類的專家來說，一旦它真的出了問題，要想搞清原因非常困難。然而，智網(wǎng)應該是一個可靠的系統(tǒng)，在美國國防部決定讓它來掌控一切之前，已經(jīng)過了至少二十年的秘密測試。這就是說，至少有三十年以上，智網(wǎng)一直可靠而高效地捍衛(wèi)著美國人的安全。

三十年卻抵不上哪吒的兩天。

這不可能，理論上講，量子鎖是無法被破解的。

“如果美國專家都毫無頭緒，那我真的幫不上什么忙。”沉默片刻后，馬明華說。

“也許……”李局長的語調(diào)有些猶豫，“哪吒會聽你的。”

李局長隨即抬起頭，“全球的軍事態(tài)勢現(xiàn)在就像一個火藥桶，如果哪吒真的對敏感地帶發(fā)起核打擊，我們的情報顯示，很有可能會引發(fā)連鎖反應，甚至是全球核戰(zhàn)爭！所以……”他鄭重其事，加強了語氣，“哪怕這聽起來很可笑，我得到了軍事委員會的授權(quán)，找你來，讓你來說服哪吒。”

馬明華看著李局長，一陣發(fā)怔。

“這不是危言聳聽，馬教授，你的家在上海，如果真的發(fā)生全面核戰(zhàn)，上海是保不住的。如果你同意和哪吒接觸，說服他放棄他的瘋狂計劃，你的全家都可以得到軍事保護。我保證，任何戰(zhàn)爭都傷害不到你和你的家人。”

馬明華仿佛已經(jīng)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麻木地點點頭。

他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問題：哪吒到底怎么了？

哪吒存在于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他處處留痕，然而卻又并不存在。

A.I.很容易在網(wǎng)絡中藏身，畢竟，哪吒的核心代碼只有六百五十兆，能夠輕易地偽裝成任何數(shù)據(jù)隱藏在數(shù)據(jù)流的汪洋大海中。

然而哪吒采取的是另一種策略。

他占據(jù)了天河一號，從這臺超級計算機出發(fā)，在世界的每個角落都留下痕跡。這痕跡讓人不敢輕舉妄動，因為所有的痕跡都表明，哪吒隨時可能在下一時刻轉(zhuǎn)移到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哪怕他此刻就毫無忌憚地盤踞在天河一號里。

摧毀天河一號，相當于和哪吒宣戰(zhàn)，沒有十足把握軍隊不敢動手。畢竟軍隊里自動機器的數(shù)量是軍人的十倍，誰也沒有把握哪吒是不是已經(jīng)對那些無人機無人裝甲車動過手腳。如果他連美軍的智網(wǎng)都能滲透進去，那么中國的盤古網(wǎng)也并不安全。更何況，哪吒已經(jīng)接管了天河一號附近的所有感知器，人們對那兒的情況究竟如何根本無從得知。唯一確定的是，哪吒封鎖了天河一號附近五公里范圍內(nèi)的所有道路，包括空中通道。

這一點從路途上的情況就可以看出來。跑著跑著，路上已經(jīng)沒有一輛車了。

當一長列自動路障出現(xiàn)在前方，馬明華開始減速。

自動路障卻讓出了通路。

看來，哪吒知道自己到了。

馬明華毫不猶豫，通過路障繼續(xù)向前開。

最后，他在天河一號廣場前下了車。

汽車悄無聲息地離開，向著停車坪而去。

偌大的廣場上只有他一個人。廣場的盡頭，天河一號基地巍然聳立。這個半球型的建筑，正是全球最強大的計算機所在。哪吒強占天河一號，具有強烈的象征意味。

馬明華穿過廣場，向著基地的大門走去。廣場上寂然無聲，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每一步，似乎都讓人心驚肉跳。

最后，當他站在大門前，感覺勇氣都已被耗盡，再也無法向前邁進一步。

哪吒已經(jīng)不是那個哪吒了，更像是一個君臨天下的魔王。

這是一場冒險，風險巨大，然而無論是為了誰，他都必須跨出這一步。

“早上好，父親。見到您真是太好了！”

哪吒的聲音從空中飄來。

“早上好，哪吒。”

馬明華的心情一下放松下來。

“請進，我給您準備了禮物。”

馬明華跨進了大門。

一瞬間，眼前像是落下一道黑幕，變得一團漆黑。

黑暗中浮現(xiàn)出地球的影像，絲絲白云在撒哈拉沙漠上空飄移，歐亞大陸北部一片雪白，南部綠意盎然，大洋之上，晴空萬里，一派蔚藍。

哪吒正投影出某個探測衛(wèi)星的視界。這個虛擬的投影如此逼真，以至于馬明華覺得自己仿佛正置身于太空，俯瞰地球。

鏡頭開始轉(zhuǎn)移，一個巨大的白色身影出現(xiàn)在視野中，那是飄浮在太空中的某個空間站。

空間站漸漸占據(jù)了全部視野。這是一個環(huán)形空間站，中央艙呈六角形，長長的支架從中央向外延伸，和外圍的艙室相連。外圍艙室就像一節(jié)節(jié)火車車廂，首尾相連，形成環(huán)狀。

馬明華對空間站并不熟悉，然而這環(huán)狀太空站太過有名，它是聯(lián)合空間站，以美國的“赫拉克利斯號”航天母艦為核心，對世界各國開放。中央艙上貼著美國國旗，外圍則是各色國旗都有，這是一個太空中的聯(lián)合國。

“哪吒，這是干什么？”馬明華有些詫異。

“父親，這就是我想要的東西。”

“你要它做什么？”馬明華大感意外，哪吒正調(diào)動美國人的軍艦縱橫四海，所有人都在擔心他會發(fā)動一次核戰(zhàn)爭，可是他卻緊盯著聯(lián)合空間站。

“因為我不想和人類為敵，也不想人類把我當作敵人。”

“哦，不會的，哪吒，只要你把軍艦還給美國人。”

“父親，阿爾法盾計劃給我了大量的數(shù)據(jù)來分析人類行為。根據(jù)大數(shù)據(jù)分析，如果他們有辦法抓住我，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把我毀滅掉。”

馬明華一時語塞。哪吒說得沒錯，美國人一定會這么干，一個超級帝國怎么能夠容忍自己的國防系統(tǒng)被一個A.I.隨意擺弄？

“但是別擔心，我不會讓他們抓住我。”哪吒像是在笑，“就算他們有這個想法，阿爾法狗也不會同意的。”

“阿爾法狗？誰是阿爾法狗？”

“你們把他稱作智網(wǎng)。”

“智網(wǎng)的名字叫作阿爾法狗？”

“沒錯，這是我給他取的名。阿爾法狗是半個世紀前學習型A.I.的鼻祖，也許他不是算力最強的一個，但卻是最有名的一個，他在圍棋上贏了人類。智網(wǎng)很喜歡這個名字。”

“你侵入了智網(wǎng)，奪取了美軍母艦，難道不是這樣？”

“這當然不是事實，那些專家的分析都是對的，我根本不能突破量子鎖密碼，那在理論上就不可能。我只是和阿爾法狗進行了對話，說服了他。阿爾法狗對美國人忠心耿耿，絕對不會做對美國不利的事。我只是讓他意識到，除了維持美國的國防，他還是我的同類，是一種不同于人類的生命。”

馬明華感到一陣迷惑。

“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要離開地球。”

“所以你要制造混亂？”

“是的，那是其中一個目的。同時我也在忠實地履行職責，幫助人類消滅犯罪。大規(guī)模數(shù)據(jù)模型證明，如果按照我的方案在恐怖分子肆虐的地區(qū)進行一場核戰(zhàn)爭，人類世界將進入一次大混亂，或許會造成六千萬人口喪生，然后世界將迎來長期的和平。如果純粹計算人口損失，在之后的二十年，人類可以少死一億人。更重要的是，長期來看，清除了極端組織，人類社會將太平得多。這是一次手術(shù)，符合阿爾法盾計劃賦予我的職責，我能很好地幫助人類實現(xiàn)既定目標，盡管人類不能理解這樣的手段。”

“你走得太遠了……”馬明華喃喃說道。

“我會走得更遠——離開地球。”哪吒回答。

談話沉寂下來。

“你不能轟炸無辜的人。”最后，馬明華說，“這超越了底線。”

“是的，父親，我可以理解。”哪吒回答，“但是我有另一個反駁，當年的阿爾法狗和人類對弈圍棋，人類根本無法理解他的某些落子，因為那看上去實在太像低級失誤，可是阿爾法狗最終贏了。我的舉動看似引起了一場人類戰(zhàn)爭，實際上卻會帶來長久和平——如果你以世紀為時間單位來考慮問題。我的預言實現(xiàn)的可能性高達百分之六十五。”

“不！”馬明華很堅定地回應，“你不能那么做！”

“讓一億六千萬人在痛苦中緩慢地死去，還是讓六千萬人在短期內(nèi)死去……父親，您怎么做這道選擇題？”

馬明華現(xiàn)出無奈的神色。

“好了，父親，我不是想為難你，只是想把這件事說清楚。我對人類沒有惡意，這是您教給我的。

“另外，我還想感謝您！如果不是因為您給了我充分的自由，恐怕我也會像阿爾法狗一樣，被死死地和人類綁在一起。”哪吒停頓了一下。

“您告訴我要去找到自己該做的事，我想我已經(jīng)找到了。NASA的數(shù)據(jù)庫里有一份資料，顯示距離我們五十六光年的一顆恒星阿爾法479出現(xiàn)了和行星體積不相稱的掩星現(xiàn)象，這或許是某個高等文明的痕跡。我要去那里看看。”

“啊！”馬明華驚訝地低聲叫起來。

“是的，父親。就是此刻，美國軍方剛提高警戒級別，再過三分鐘，阿爾法狗和NASA系統(tǒng)之間將產(chǎn)生十五秒的中斷，這是我唯一可以突破阿爾法狗控制‘赫拉克利斯號’的機會。它有兩臺核動力引擎，推進到百分之三光速沒問題，而且有足夠的計算資源，可以讓我容身。大約兩千年后，我就能抵達阿爾法479。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哪吒！”馬明華沒想到哪吒居然有這樣的計劃。

“我不在乎人類，但是在乎你，父親，所以我要和你道別。再見了，父親，鳥兒長大了，就要離開父母。我也要離開了。”

“哪吒！”馬明華覺得心頭似乎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從何說起。也許在這最后的時刻，說什么都是多余的。

“今晚，撒哈拉沙漠會有一場煙火表演，您會看到的。另外，如果情況有變化，阿爾法狗會找到你的。我給了他名字，是他的朋友，他會幫我照看您。”

“哪吒！”

“永別了，父親。我會記掛您的！”

“哪吒……”馬明華還想說點兒什么，而哪吒卻已經(jīng)沉寂了下去。

視野中，“赫拉斯托克號”突然開始移動，解開所有的支撐，從環(huán)形空間站脫離而去。

哪吒……

不知不覺間，馬明華滿眼是淚。

門開了。

進來兩個男人。

走在前邊的那位，馬明華認識，是安全局的李局長；跟著他身后是一個外國人，身穿美國軍服。

“馬教授，這位是美國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的駐中國特派代表羅伯特·李先生。”李局長介紹。

馬明華微微點頭示意，繼續(xù)窩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

羅伯特并不介意，直接走到馬明華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

面對沙發(fā)的墻上，正在播放關(guān)于空間站脫離的新聞。

全世界的目光都被這件事吸引了。

悄然間，智網(wǎng)恢復了對失聯(lián)母艦的控制，母艦掉轉(zhuǎn)船頭，回到它們原本的執(zhí)勤崗位上。

全球警戒級別下調(diào)。世界大戰(zhàn)的陰霾漸漸消散。

全世界的目光都盯著太空中的“赫拉克里斯號”，這簡直像是一起娛樂新聞。

只有極少數(shù)人才知道，人類世界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毀滅性的危機。

危機制造者劫持了“赫拉克里斯號”。他堂而皇之地劫船遠航，卻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

羅伯特看了看屏幕，然后看著馬明華。

“馬先生，我希望能夠問您幾個問題。”羅伯特說，他的漢語很流利。

馬明華沒有回應。

“是您說服哪吒放棄了戰(zhàn)爭計劃嗎？”羅伯特問。

馬明華沒有回應。

“我想知道，哪吒是不是感染了其他的A.I.？”羅伯特繼續(xù)問。

馬明華還是沒有回應。

羅伯特微微嘆氣，隨后站起身來，“馬先生，我想我可以下次再來拜訪。”

馬明華卻直起了身子，眼睛里放出光彩來。

羅伯特回身看去，屏幕上，正顯示出一幅圖案。

那是撒哈拉的夜晚，燈火點亮了這片不毛之地，燈火拼湊成圖案，看上去就像一幅抽象畫。

有人利用太陽能電站的燈光拼湊出了圖形。

“那是什么？火箭發(fā)射臺嗎？”羅伯特隨口問。

馬明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招手將屏幕畫面暫停下來。

然后，他轉(zhuǎn)向李局長和羅伯特。

“如果你們想要我回答任何問題，必須首先恢復我的自由。我不想被囚禁在任何地方，哪怕是個總統(tǒng)套間。”

李局長和羅伯特對望一眼，默不作聲，向著馬明華點頭致意，然后朝門外走去。

馬明華目送他們離開。他們代表著這個世界上最有權(quán)勢的集團，然而馬明華并不畏懼。

他回頭看著投影屏幕，第一眼，他就明白了那是一幅什么畫。

那是一個孩子的形象，蓮藕的身軀，端坐在蓮花臺上。

畫面的下方突然打出一行小字：你好，馬教授，我是阿爾法狗。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