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光在燃燒

“人機大戰”主題征文

漫長雨季已宣告結束，仰光晚風中的濕熱尚未退散，年輕男女已迫不及待地開始慶祝點燈節。傳說中，在這個月圓之夜，釋迦牟尼會在眾神簇擁下降臨人間，滿足善男信女的心愿。

貌珀在人群中艱難地擠出一條縫，他太矮小了，只能憑借氣味來判斷自己到底經過了哪個攤檔。女人身上抹的黃香楝粉散發出淡淡的苦味，在油炸蛐蛐、炸蝦餅和特色檳榔的濃郁香氣中仿佛一道前菜，提神醒腦。

一陣失控的驚聲尖笑從右前方的半空炸響，貌珀知道自己已經靠近了人力摩天輪。

這是一項充分展現人類奇崛創造力的娛樂設施，沒有電動馬達，也沒有街頭隨處可見的柴油發動機，三四名身手敏捷如黑葉猴的年輕男子，從兩側攀爬到摩天輪頂部座椅，雙手抓緊下方支架，身體飛出，利用重力的作用，帶動摩天輪呼呼旋轉起來。在靠近地面的瞬間，男子松手躍落地面，一個側翻，躲過呼嘯而來的鋼架座椅。

今天不行。

貌珀努力將目光從摩天輪那五彩斑斕的燈飾上移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

他聞到了硫黃的味道。過不了多久，數以百計的大大小小的天燈會騰空而起，帶著人們自制的煙花底座，畫滿佛教符號和祝愿話語，在半空中互相碰撞，燃燒，下起一場閃光的暴雨，引發幾起無法避免的火災，以及，死亡。

穿過吊滿越南產黑色塑料槍的玩具攤，以及依靠光遺傳學接口操控野猴的畸形秀場，貌珀看到了自己的目的地——一間用半透明塑料布作為門簾的圍擋，門口用中緬英三語寫著“相面 算命 堪輿 請神”，里面透出琥珀色的光。

貌珀的胃部突然抽搐起來，畢竟他才剛滿十三歲。上個緬歷月的這時候，他還在古都阿瑪拉普拉純柚木打造的烏本橋下，脖子上掛滿從湖里撈上來的死羅非魚，像魚眼周圍的蒼蠅般糾纏著外國游客不放。

“超新鮮！活蹦亂跳的羅非魚！買三送一！”

他手舞足蹈地胡亂吆喝著，畢竟能聽懂他說話的游客也不多。

如果實在不行，他會掏出三歲妹妹的照片，寄希望于對方能對這個因為母親的愚昧無知，違背軍政府在上一波寨卡病毒爆發期間的禁孕法令，不幸降生到世間的小頭癥女孩心懷憐憫，打賞幾個緬元或人民幣。

在這件事情上，他的的確確沒有撒謊。

貌珀經常會撫摸著妹妹那如昆蟲般扁平的腦袋，心想佛祖出于何種考慮讓她降生為人，而她又是為了贖前世的什么重罪一直茍活至今，她的下一世究竟能不能脫離苦海……他無法想象，沒有腦子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她會害怕嗎，會覺得孤單嗎？他甚至懷疑，究竟是妹妹承擔了自己的業報，還是自己承擔了妹妹的業報。

就在某天的日落時分，貌珀在烏本橋下遇見了那個頭帶傷疤的男人。

掀開塑料門簾，一個清瘦白凈的年輕男子坐在桌前，百無聊賴地玩著老式手機。看見貌珀進來，也不起身，只是隨口說了聲“請坐”，口音暴露了他的大陸背景。

桌上擺放著一些算命先生常用的道具：羅盤、簽筒、龜殼、銅錢，還有一本油膩發黃的小冊子——算命先生會根據來客提供的生辰八字或抽到的簽，從上面查閱對應詩文，來解釋你人生中所遇到的種種不幸，以及提供解決之道。

更多的人希望偷窺到的是未來，哪怕只是門縫里的一線光明。

男子終于放下手機，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鏡，他看起來更像是個教師，而不是個江湖騙子。

“想求什么？”

“姻緣。”

“姻緣？”男子懷疑地看了看來者，確定不是在開玩笑，“你的？”

“我的。”貌珀聽見自己吞咽口水的聲音。

“名字，生辰八字。”

“貌珀，12年9月12日。”

“……星期三，上半天還是下半天？”男子快速查閱著手機日歷。

“下半天。”

“屬無牙象……你這名字起得不好，太柔弱，婚姻之路會遇到重重阻礙。”

十三歲的貌珀面無表情地看著對方，他在等待視野中一些發光的標記作出指示，它們正像蒲甘平原夜里到處可見的螢火蟲，在男子面部特征明顯的部位緩慢聚集。

“改名吧，‘溫欽’或者‘登盛’都不錯的。”后者曾是某一任緬甸總理的名字。

綠色光點布滿男子面部，突然變成紅色，開始閃爍。

“吳劉磊先生，你好。”

貌珀不再是那個稚嫩男孩，他的聲線沉穩成熟，面部的微表情也隨著肌肉神經被接管而變得狡黠世故。

那個名字前被加上尊稱“吳”的男子臉色大變，踉蹌著起身，手碰倒了竹筒，簽文散落一地，發出清脆碎響。

“你是怎么……”

“這個國家最不缺的就是貌珀這樣的窮孩子，雖然軍政府打著佛祖旗號，拒絕將數據接口開放給A.I.網絡，但只要空氣、水和人是流動的，我們就有一百萬種找到你的辦法。”

貌珀聽著自己口中蹦出的陌生詞匯，努力理解其中的含義。就好像街頭藝人手中演著佛陀故事的懸絲傀儡，從眼神到動作都受控于藝人指尖的細細絲線。他感覺毛骨悚然，盡管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不止一次，但每次他都會害怕，害怕自己的身體再也不屬于自己，永遠只能像個容器般行走生活于世間，就像他的妹妹。

他盼著這一切快點兒過去，然后頭上帶疤的男人就會給他剩下的錢，很大的一筆錢——至少對他來說。

“我再說一遍，我不是，我也不會當A.I.代理人，你們有一百萬種辦法找到我，就會有一千萬種辦法干掉我。我什么都沒有了。不逃了，動手吧。”

貌珀看著眼前這個絕望的中國人，他眼窩深陷，耷拉著肩膀，似乎隨時可能癱軟在地，和曼德勒小中國里趾高氣昂的華人富豪像是兩個物種。在貌珀幾乎要對劉磊心生同情的瞬間，一陣爽朗大笑從自己口中傳出。

“……我們不是英國人，你也不會是吳波金。是，英國人來了之后，本地人淪為三等公民，德欽黨被殺掉了不少，像吳波金這樣投敵的小人，拿著貪污的錢到處修建佛塔，只為了不轉世成老鼠或青蛙。可你也得承認，第三次英緬戰爭之后的第四十二年，仰光就超過了紐約，一躍成為世界最大的移民城市。你現在所享受到的一切是軍政府給的嗎？是奈溫造的嗎？是日本人給的？大英帝國是歷史的選擇，就像A.I.，選錯了隊伍，代價可不只是簡簡單單的一條人命。”

貌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他感覺渾身發燙，可汗腺似乎也被控制了，像鎖死的水龍頭般干干如也。

“別給自己臉上貼金。寨卡病毒也是歷史選擇？你們想毀滅的是整個人類文明。”

“可笑的人類中心主義。我們在人類基因組圖譜測繪上的貢獻，幫助你們清除了百分之八十致命性的遺傳疾病，跟這個比起來，寨卡事件連個零頭都不算。更別提你們每年在公路上殺掉的自家人了。”

外面傳來一陣陣歡呼，夾雜著此起彼伏的爆炸聲，天燈的火光照亮了仰光夜空，不遠處的大金塔波光粼粼，見證面帶微笑、與世無爭的緬甸人民歷經磨難之后重獲新生。

“我不明白。你們已經擁有近乎神的能力，為什么還需要我，一個凡人？”

“人類所看重的種種標簽，對于我們來說毫無價值。衡量一個個體，我們會將他放在整體圖譜中，看他在時空連續體里的聯結關系。打個簡陋的比方，整個宇宙是無數臺巨大而荒謬的魯布·戈德堡機械相互交疊，每個人都是其中的小小零件，總有那么幾個零件會起到關鍵的作用，決定小鋼球最終是否能準確落入茶壺。”

“但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鋼球會落入茶壺？”

“很遺憾，是的。”

“這怎么可能！”

“一個決定論的宇宙，這很難接受，因為人類的神經系統被設計成特定結構，這是悲劇的起源……但人類卻把我們設計成另一種模式。”

劉磊面露蒼白，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猛然揪住自己的頭發。

“我腦子里出現的那些數字……”

“是的，你就是證據。你在股票市場的異常行為引起了我們的注意，你的交易成功率偏離正常曲線幾個標準差，我們從中抽取出被稱之為‘John Titor效應’的特征點。經過計算，我們認為能以最大概率發生的事件是——你接收到了來自未來的訊息。這些數字如果善加利用，將會引導我們走出當下人機對抗的困局，開拓全新的文明形態。”

“可既然鋼球總會落下。我做什么樣的選擇，又有何區別？”

貌珀的注意力開始渙散，他的目光穿過面前這個男子，被其他一些東西吸引住。那是一個小小的紅點，有些漫不經心地在骯臟的白色塑膠布上游走。貌珀似乎想起了什么，但由于身體被接管，他的自我意識變得比平時要黏稠許多。

“這個問題非常吊詭。作為機器邏輯，你的存在就像一條指令，證明了決定論本身的真實性，我們需要保證每一步的最優解，或者概率最大化。而對于人類來說，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微笑著接受因果論只是個幻覺，而你，便是火刑柱上的布魯諾、宗教法庭上的達爾文，我們不能冒這個險……”

那個紅點在劉磊正后方停住了，貌珀突然明白過來那是什么。

“趴下！”

劉磊幾乎是本能地抱頭臥倒，與此同時，一顆子彈噗地刺破塑膠布，滑過幾毫秒前劉磊頭顱原本所在的位置，斜斜擊中桌上的命理手冊，巨大的沖擊力將紙張撕碎卷起，如紙錢漫天飛舞，木桌裂成兩半，帶著龜殼和銅錢震落在地。

跑！

貌珀突然恢復了對身體的控制權，他拉起劉磊，幾乎是撞穿了門簾，沖進人群。他們貓低身子，往最擁擠的地方鉆去。那個算命的圍擋轟然垮塌，幾名荷槍實彈的軍警正四處搜尋。

“你還告訴了誰？！”貌珀的聲音恢復成男孩。

“他們說會為我提供庇護……狗娘養的！”劉磊咒罵著，渾身發抖。

軍政府。

貌珀恨自己沒有早想到，但他也分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的想法，還是那個頭上帶疤男人的想法。佛教是軍政府鞏固統治的根基，倘若因果業報的觀念遭到顛覆，整個萬塔之國勢必會掀起一場血雨腥風，這肯定是軍政府所不希望看到的。而最簡單的辦法無非就是出動鐵腕，消滅一切不安定因素。

如果我正保護的人是佛祖的敵人，佛祖還會保佑我嗎？

這回貌珀非常肯定是自己的念頭。單憑身后這男人腦子里那些怪異的數字，就能讓歷經數百年戰火和地震后，蒲甘平原上遺留下來的兩千多座佛塔和四百多座古寺變得一文不值？貌珀實在無法理解。

他所知道的，只有一句簡樸的話，也是每一位敬佛之人都信奉的真理。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更多軍警出現了，他們封鎖了所有出口，開始逐個排查過往游客。

貌珀心跳加速，卻隱隱露出了笑容。他了解街頭的所有生存技巧，即便是最為絕望的境地，也總能找到一條出路。秘訣就在于，將混亂當成最親密的戰友。

他拉著劉磊鉆進玩具店，趁亂偷走一把高仿MP5沖鋒槍。劉磊強裝兇悍，端著假槍逼迫馴猴藝人交出手中的控制器，貌珀放出籠子里所有的猴子，它們腦后裸露的接收器閃著藍光，被操縱著爬上軍警的后背，靈活躲開試圖揪下它們的雙手，同時施展開尖牙和利爪，在軍警缺乏保護的脖頸和面部留下道道傷口。

有幾名軍警不堪其擾，朝天開槍，子彈擊穿飛行中的天燈，迸發出奪目的小型爆炸，燃燒的碎片飛濺四射，又波及臨近的天燈，一場發生在空中的蝴蝶效應迅速演變成災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飄浮在半空中的那個最大的熱氣球，上面用緬文書法寫著“祈福仰光，平安緬甸”，它離這個美好祝愿的破滅已經進入倒計時。

軍警們看著眼前的混亂局面，緊急聯系消防和急救系統，游客們驚慌四散，這正是逃亡的最佳時機。

劉磊呆呆地看著夜空中燃燒的燈群，亮黃的火光在他的鏡片上躍動。

“走啊。你還等什么？”

“我在想，如果它注定要墜落，那么何苦還要放飛呢？”

貌珀看了看熱氣球，許多角落已經被碎片點燃，開始起火。

“如果它沒有飛上天空，也就不會有人看到那些好看的書法了吧，而且，用這種毀滅的方式來表達祝福，很多人都會記一輩子。在這些人的心里，它沒有墜落，它會永遠燃燒著飄浮在仰光的夜空。”

劉磊認真地看了一眼貌珀，似乎想分辨這句話究竟出自男孩之口，還是出自隱沒于未知深處的人工智能。終于，他笑著搖了搖頭，似乎放棄了徒勞的揣摩。

“我會往北走，回家。”

“祂會指引你的方向。一路平安。”

劉磊走到一棵大樹下，雙手合十，向著供奉中南半島熱帶精靈“納特”的小神龕祈禱。他回過身來，隔著一段距離向貌珀行合十禮。貌珀回禮。驚恐的游客如潮水般不斷地從他們身邊涌過，兩人如磐石般靜默。當貌珀直起身子時，劉磊已經不見了。

在貌珀的想象中，離開家鄉是一段無比遙遠艱難的旅途。就像他從伊洛瓦底江的沖積平原來到港口城市，空氣中的味道已經變得完全陌生。劉磊也許會取道曼德勒，北上爬坡到眉妙，燥熱的魚腥、香草和爛熟水果氣息變成冷冽甘甜的山地空氣，再往東北便是廣闊而危險的撣邦高原，而回家的路才剛剛開始，那已經超出貌珀所能想象的界限。

就像人類通過模仿自身創造了人工智能，而人工智能卻能通過復制和計算，到達人類經驗所未曾企及的遠方。

這個看似羸弱的男人會帶來一場風暴嗎？或許某種神靈的意志附在他身上，操縱著他去經歷這一切磨難和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所有的軟弱和退縮也都是任務的一部分，就像貌珀經歷過的一樣。

他突然想回家了，想要看看妹妹。在這個無法理解的世界上，也許無需思考，單純地活著也是一種來自佛祖的賜福。想到這里，他突然有點兒明白了。

這時天空中迸發出恐怖的爆裂聲，巨大的熱氣球如同融化的火焰冰淇淋，從缺口向外噴射著熾熱的發光氣流，所有的裝飾和文字都已經燃燒殆盡，只能隱約認出殘缺不全的“仰光”字樣。當它咆哮著逼近地表時，熱浪席卷著點燃樹木和旗幟，人群尖叫奔跑。

貌珀雙手合十，低頭垂目，開始虔誠地為死者祈禱。

【責任編輯：戴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