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家池佳話

漢江，是一條習家引以為傲的江。

她翻過無數的山，淌過無數的谷，攜一路風，帶一路塵，積蓄一路的力量，積蓄一路的精神，自西逶迤而來，遇了峴山生了情愫，在襄陽古城墻下蟄伏，徘徊，徜徉，憩息，于習家門前成就一段傳奇，畫就一幅畫卷。

這是習家池的血肉、風骨，更是漢江的精髓、靈魂。

習家池不大，是三池聯珠。大的叫觀魚池。小的有兩個，一個叫濺珠池，一個叫半規池。三池貫通，白馬山泉水從鳳凰山上流下，注入濺珠池，經過半規池，最后到觀魚池。

濺珠池，圓圓的，恰如一輪中秋月。青石的欄桿，泛出瑩瑩的亮光，冷峻，沉穩。習氏宗祠，青磚青瓦，檐牙高啄。一書“正氣千秋”，肅穆而莊嚴。唐宋的石碑，明清的詩文，靜默著，矗立于宗祠之前。還有文人墨客的詩詞題詠，字跡雖依稀難辨，卻不失厚重深遠。旁邊有人，在讀《習池館記》。《習池館記》是宋代詩人尹煥篆刻的?！啊^今而往，咸仰池上，勺之、淪之、濯之、湘之，流風千載，尚可遐想，公方為國倚重，丐閑未遂，然一丘一壑，不能忘情于太湖苕溪之上，托斯池以寄興……”一字一頓，一字一詠，音韻悠長。

習家池建于東漢初年，為當時襄陽侯習郁所建的一座私家園林。

當年，習郁跟隨漢光武帝劉秀起兵，官至侍中，在反對王莽亂政和成就帝業中，立下了不凡的功績，因而得封為襄陽侯。后來，習郁在漢江邊，引漢江水建起了這一汪清池，簡單，樸實，一水一土，一瓦一木，皆是就地取材，因勢而建，得之自然，順法天然。

習家池中間有一座兩層六角亭，亭子古樸，為重檐六角攢尖頂，斗拱高聳，檐角翠飛……是謂“書亭”。習郁處理完政務后，坐臥于書亭，焚香而讀，沐風而誦。讀得累了，看看花開，看看魚躍，聽聽鳥鳴，亦可載酒呼嘯于山林，得自然之真，得天然之趣。

自此，習家池，成為襄陽習家的后花園，也是精神上的家園?！傲黠L千載，尚可遐想”。當年，習郁建池，可能也沒想到，此池一建，竟然在煙云風雨中走過了兩千年。在這兩千年里，古老的華夏文明走過了刀光劍影的崢嶸歲月，多少雕欄玉砌朱失顏改，多少樓臺館榭盡付煙雨中……是的，兩千年，時間夠長，長得可以和腳下的襄陽城，長得可以和蘇州城、長安城、開封城等世界城池泰斗比肩，只是城池夠大，大得足可以浴火而重生。而習家池只一池，池不大，不唯秀，不唯奇，不富貴，不奢華，偏以一池長在，幾近穿越了華夏文明的整個時空……更難得，也更不易。

習家池所傳，非一山一水，一磚一木，唯習氏家人。這風，不唯是士子風流，也是家風、門風。地有地的氣象，水有水的靈性，家有家的風尚。這才是最大的財富，也是最好的傳承。

“源自習國，望出襄陽。”自習郁后，習家人才輩出，集一時之盛，居高而聲遠。一脈傳承，薪火相傳，讓襄陽習家成為名門望族，代有人才，最終成就滿門佳話。據《晉書》《襄陽耆舊記》和《襄陽縣志》記載，就有習詢、習竺、習藹、習宇、習楨、習忠、習隆、習嘏等十數人為當時名士。他們在蜀漢，在東吳，在北魏，為官為宦，廣聞博學，才干著稱一時。更有習承業、習溫，常常徜徉在漢江邊的習家池畔，或是得漢江靈慧，或是前人教誨，他們為官清廉，為文博廣。特別是習鑿齒，少時飽讀詩書，天資聰穎，雖遭逢于亂世，仍然持定于心，篤守其志，博學多聞，精通玄學、佛學、史學，成為一代學問大家。少年英豪，不到三十歲，就官至荊州別駕、治中，后遷任滎陽（今河南省鄭州市）太守，造福一方，頗有政績。并著有《漢晉春秋》《襄陽耆舊記》《逸人高士傳》《習鑿齒集》等。《漢晉春秋》為世事立傳，為歷史定標，奠定了漢晉史學的基石。《襄陽耆舊記》開創文章體例先河，成為中國最早的人物志之一。

也許是得了漢江的精髓、靈性、慧根的滋養，習家池成了襄陽讀書人，羈旅襄陽的讀書人，游歷襄陽的讀書人，心中的一座矗立的精神地標，一個豐沛的精神家園。他們時常沐著漢江的清風到習家池邊，飲酒吟詩，暢飲抒懷，曲水流觴，一觴一詩，訴說對前輩的仰慕和緬懷，訴說著心底的苦悶與感慨……一代抗倭名將錢鳴叔來了，他意氣風發，“獨有習家池上月，不隨江水向東流”；“清詞句句盡堪傳”的孟浩然來了，他高山仰止，“習公有遺坐，高在白云陲”；謫仙人李白來了，他孤憤滿懷，“且醉習家池，莫看墮淚碑”……

有欣喜，有憂傷，有惆悵，有豪情，也有壯志未酬，抱負難展……莫說峴山多雪，莫說漢水太長，莫說牢騷太盛，莫說慨嘆恁多……不過，中國的讀書人從來都不唯以讀書為要。他們講求的是，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他們講求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們講求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他們講求的是，位卑而未敢忘憂國，哀民生之多艱……

此身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讀書越多，憂傷越長。學問越大，憂患越多。他們上憂國，下憂民，憂業之未建，憂功之未立……不過，憂傷越長，功業也就越長。長到可以千年，可以萬年，長到山高水長……在漢江南濱，襄陽古郡，習家池畔，走出了“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的千古名相諸葛亮，走出了“笑談渴飲匈奴血”高歌《滿江紅》的岳武穆，走出了文壇領袖歐陽修，走出了恢復大唐社稷的一代名相張柬之……再放眼望，一介文人王陽明，以貶官之身，偏要憂大廈之將傾，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平寧王之叛；一介書生辛棄疾，不以一手好詞為得，偏要憂國破山河改，奮而起身，敢于亮劍，“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一介書生袁崇煥，偏要憂國憂民，存亡之際，把自己煉成一團熊熊烈火，練就一支死戰不屈的精銳……

楚山橫地出，漢水接天回。

山，是峴山。水，是漢水。因這山水的哺育滋養，生長的味道也就不一樣。一草一木，一磚一石，也就自得萬千氣象，生長出不同的精神來。這水，成了紐帶。這山，有了特質。這塊家園，也有了自己的脈絡，也就有了自己的靈魂。這些，最終長成了習家池的精神，也成了習家池的內涵。

漢水，習家池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