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迷魂招不得。
有人說,長嘯,是魏晉的風骨,是文人飲酒輒醉的風雅。我卻覺得,那只是一種天荒地老的蒼涼。就像楊過一人一雕遙望大海盡頭,無人相訴,只得長嘯一聲,教天地為之泣。
我想,李賀在說“我有迷魂招不得”時,也是想長嘯的。古代文人大多是失意的,他們沒有名士縱酒狂歌的瀟灑,但那嘯聲是在字里行間,帶著力透紙背的凄涼滄桑,以及無奈。
很多次午夜夢回,驚醒時想起的都是放翁的那句“心在天山,身老滄州”,想起他的白發浸滿了淚水,而劍,也不是當年的劍了。
他說,青山是處可埋骨。我想,他怕是要長嘯的,可他終究沒有。有時候,無聲的長嘆,比尖銳的嘯聲更扣人心弦。
就像是,求不得的苦楚,而又不得不求的執著。
杜甫說“三山笛里關山月”,讓我怔了良久。那是一夜征人盡望鄉的無言,而長安,有著萬戶搗衣聲與之相和。望盡彼此,此中猶有千里相隔,最是凄慘處,莫過如此了吧。
有人說,不要還鄉,因為還鄉須斷腸。雁門的月光,大抵是這樣的。不敢長嘯,怕嘯聲一起,就哽咽了聲音。就像千年前的天高云斷鳥飛絕,一聲江南蘆管的濕氣。
想到蘆管,我才明白,那首《蒹葭》為什么是在《秦風》中。秦地粗獷的虎狼之師,心中也有一片白露。那恐怕不是一位姑娘,而是故鄉吧。
誰謂河廣,一葦可航。
誰謂河不廣,千里相望。
于是,二十四橋的明月都沉寂在笙簫中,黃河靜默地翻滾著泥沙。
于是,鷓鴣與杜宇開始啼叫,血濺繁花,不停農時。
于是,田間的玉米與稻谷像思念般瘋長,秋天的鐮刀也發出意味不明的聲響。
于是,青山之間,有了一聲長嘯。
那長嘯,是刀劍鏘鳴的清冽,是臨溪而漁的率真,那是千古文人的無數情思。
那一年,李白出了廬山,身后是縹緲云霧,青松也隱去了身形;那一年,趙云一人單騎闖入亂軍之中,風聲夾雜著血腥味,他努力睜大雙眼;那一年,老子西出函谷矣,牽著青年走在夕陽薄暮之下,有人千里恭敬相迎。
一聲長嘯生成三聲長嘯,三聲長嘯匯聚一處,成了千千萬萬聲長嘯。有失意,有歡欣,有窮途末路,有孤注一擲,有長歌當哭,有知己與會,更多的是豪情,是不朽,是向著天吼,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傲骨。
正如辛棄疾那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江山鐵騎,杏花春雨,沒有孰優孰劣,只是江北的人怕是惦念著江南未開泥封的清酒,而江南的人卻總想殺出一道雁門關來罷了。世間諸多事,不過求不得。
所以才會有如斯失意人,嘆人世不公。確實悲哀。
想劉禪說“此間樂,不思蜀”時,也是迫不得已的吧。
若不如此,恐怕也似千百年后的李后主一般,一杯鴆酒,罷此殘生。但阿斗的長嘯只能隱于心中,縱是謀士近臣也不知,只道他不思進取,終是如是留于青史之中。
但他什么都沒有說。
謀臣不懂,李煜也不懂,他道以長歌當長嘯了,說“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月依舊明著,只是人卻不在了。
有時候,是無論對錯的。
想來古時的文人狂客踏節而歌,抵得過一聲長嘯。詩詞歌賦,本也是長嘯的替代之物。
只是有人覺得,長嘯太過山野。我卻很向往那種自然,含情不含言,無須顧忌。
只是我們,更喜歡以長歌當長嘯罷了。
落筆之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不禁有些悲哀。就像人們總是說長白山的雪,婺源的油菜花,它們卻未必知道。即使知道,也是身不由己。
原來,長嘯,在萬物之中。
那么長歌又在哪里?我合上泛黃的史冊,長歌便在那里。一個天地造,一個人造,如此而已。
“孰與”這個詞,已經不能用在長歌和長嘯間了,因為無有作答。
如是,雄雞一聲天下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