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小注:
張玉良,又名潘玉良,中國著名的畫家和雕塑家,亦是東方考入意大利羅馬皇家畫院的第一人。年幼曾因家庭變故誤入風塵,后被當時身為蕪湖海關監督的潘贊化救出青樓,并與其喜結連理,后以夫之姓冠己之名。
贊化兄,你大概永遠也想象不出我如今這般白發蒼蒼的老態吧,當年你偶然遇見的那個小女孩,如今也已變成一個行動遲緩,百病纏身的老太婆了。
近來我常常憶及那一年在江城蕪湖第一次與你晤面的情形。那日你穿戴齊整,風度翩翩,被當地一眾名流簇擁著坐在怡春院雅閣內最顯眼的位置,而我則懷抱琵琶,垂眉低首于你對面嫻雅地彈一曲《卜算子》。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一曲彈罷,我纖細的手指從弦上滑落,思緒卻還停在唱詞里。我未抬頭,所以,無法看見你看我第一眼時的神情,我只知周遭靜謐良久,才有一沉穩男音自我頭頂飄來,“這是誰的詞?”你這樣問我,我答:“一個與我同樣命運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張玉良,十七歲?!?/p>
大概是你聽出我曲調里的心聲,抑或是你為我芳華正好,富有才情卻誤入紅塵而惋惜。
我聽見你長長的一聲嘆息,之后緊跟著的是接二連三的“可惜了,可惜了”。
你不知我淪落風塵是怎樣的無可奈何,我八歲時父母姐妹皆亡故,舅舅養我六年后便不顧骨肉親情將我賣進這是非之地;你亦不知你那政界商界的同仁為拉攏你這個新上任的海關監督,欲用我來討好和掣肘你。
是夜,我被人送到你的住所,正直如你,當然不會留下我。你對仆人說:“我睡了,讓她回去吧?!钡捯魟偮?,你便改了主意,“這樣吧,你去告訴她,如若明日上午有空,請她陪我一同去看蕪湖風光?!?/p>
你不愿自身名譽受損,更不愿與他們同流合污,授人以柄。你原可以永遠不再見我,可你也怕傷了一個小女孩的心,所以邀我同游。你總是這樣,能夠用一種細膩的、和煦的、溫暖的情意來感動我,小心地將你的溫柔捧到我面前。
夜幕降臨的時候,你喊來車夫要送我回去,我惶恐,淚流滿面地跪在你面前,求你留下我。我聲淚俱下地對你說:“大人,我知道你正直,可你若趕我回去,他們就會怪我無能,要找流氓糟蹋我?!?/p>
有一種悲憫的情緒自你眼中流出,你幾番考量后帶我回到住所,讓出臥室,自己搬去了書房。那些天,你每日工作之余總會悉心替我安排好飲食起居,你知曉我未曾讀過書,就特意尋了一套小學課本,得空便教我識字。我們的相處自始至終都是清清白白的,可旁人不那么看,特別是那些想從你這里得到好處卻未能如愿的人,他們到處造謠生事,把你推到風口浪尖。
可你并沒有因此就將我掃地出門,相反,你覺得一個女孩子家的名聲很重要,你要對我負責到底。你說我是一個好女孩,年輕聰慧;你說你年長我許多,又已有妻兒;你說若我不覺得委屈愿意嫁給你,你明天就去登報把我們結婚的消息昭告天下。
我愿意,我當然愿意!怎么會委屈,只要能跟著你,怎樣都可以,更何況是成為你至親的人。我的淚水奪眶而出,你輕輕地擁我入懷在我額頭上印下甜蜜一吻。
如果沒有你,我恐怕一生都無法遇見我的啟蒙老師洪野先生?;楹?,你為了讓我遠離流言蜚語,帶我去了上海,并請來老師系統地教我課業。
洪先生是我們在乍浦路的鄰居,我時常逗留在他家窗前,靜靜地看他作畫。他驚喜地發現我天賦異稟,是學藝術的好苗子,便提出要免費教我學繪畫。起初我還擔心你會不同意,但你給的答復又一次讓我感動。你說這是天大的好事,你說你一直覺得我天資過人,很想為我找一位好的繪畫老師。
我這一生能有這樣的成績不僅要感謝你,也要感謝洪野先生。洪先生為我打開了一扇門,讓我知道原來拿筆畫畫是那樣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他還鼓勵我去報考上海美術??茖W校,1918年我如愿地踏進了中國高等藝術學府的大門。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歡快地在你面前旋轉,我是多么高興?。∥易鰤粢膊桓蚁?,我竟也可以同尋常人家的女孩一樣去接受高等教育。這一切都源于你,如果沒有你,我怎會知道我的生命還可以活出這樣的色彩。
在上海美專我努力學畫,三年后,我的習作得以排入優秀畢業生作品之列。然而,我沒想到,正是這為我帶來榮譽的畫作,給我們靜好的歲月添了一個長長的休止符,也拉開了我與你之間的距離。
對于我習作上的裸體人們褒貶不一,有好心人勸我去法國深造,因為,西畫在那個時代是很難在國內有所發展的。我很彷徨,很猶豫,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該何去何從。
我渴望見到更高更遠的天空,但又難以割舍對你的眷念。你又一次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溫柔出現,給予我關懷,為我指明前行的道路。你說我該追求更有意義的事業,你說你會尊重我的意愿,你說只要我好,你便心滿意足。
你的理解、支持和開導讓我安心地登上了去往歐洲的郵輪。在歐洲雖沒有你在身邊,但你從故國寄來的錢款卻總能給我最好的安慰。即使國內動蕩,即便你丟了工作,你還是一如既往地對我好,把我安安穩穩地裝在心里。
九年后我受邀回國執教,剛下郵輪就看到在碼頭上靜靜等候的你,你還是那樣高大俊朗,只是歲月的畫筆在你的臉上印下了一道道痕跡,但這絲毫不影響你在我心中的形象,我眼中噙著淚花一頭扎進你懷里。那次我說我再也不要離開你,再也不要忍受刻骨的相思了。
我夢想鋪在我面前的是一條光亮的大道,我祈愿我與你之間亦是前途光明。如果真的可以這樣,我想我們應該可以相伴到老吧??墒且淮无k畫展時的意外卻擊碎了我對美好未來的所有憧憬。我的畫被人貼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妓女對嫖客的歌頌”。
我沒想到,我努力了那么多年卻始終甩不掉別人對我的成見,這片土地上恐怕只有你真正知我清白,可是,這不夠呀,我不能僅僅活在你的世界里。
我已不記得當初是出于何等緣由才會選擇再回歐洲奮斗,但如果我能事先預知這一走即是今生無緣相見,那么,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選擇離開。
一直以來,我總想著有朝一日能回國看你,但國內的形勢總是不好,我熱切盼望回國的心也因你回信中隱秘的言語而漸漸平靜。你在信上說:“節令入冬不易作長途旅行,況你乃年近六旬的老媼,怎經得起長途顛簸和寒冷天氣,還是待來春成行為好。”你的話我總是聽的,何況是你那樣費勁心思寫下的不能言明的勸告。
因為種種原因,我們的信件往來總是斷斷續續的,所以,很長時間收不到你的來信,我也不覺得有什么奇怪。1959年我榮獲巴黎大學多爾利獎,巴黎市長親自為我主持授獎儀式。這對一個中國人來說是件值得驕傲的事情,我想把我的這份驕傲同你一起分享,所以我把我與市長的合影寄給你,希望你看到照片能同我一樣開心。
可我竟在五年后才從別人口中得知,你已于1959年7月離世,我竟不知我的那張相片究竟有沒有到你手上。贊化兄,你是我此生唯一的親人,也是我唯一的牽掛,你走了,我回不回國還有何意義?
我這一生最大的幸運就是遇見你。十七歲之前我的一切是父母賜予,十七歲之后我的一切皆是你的恩賜。我的一切都屬于你,所以,我要以你之姓冠我之名,我是張玉良,亦是潘玉良。
巴黎浪漫,風景優美,我每每獨自臨湖眺望時總能看到那年蕪湖江堤,你我同賞長江景的畫面。我最愛的人,若是能去畫里見你,該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