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玉

世間總有因情而困，為愛生死之人。然世間之大，固亦有追名趨利者，指點江山者，宏如盤龍巍山，微似草莽朝露。那榮華間夾藏幾縷是非難辨的灰白之光，只因所向之心不同罷了。

今秋

夜闌珊，晨班仕女更了衣去宮里替換守夜，日日如此。

我將那人送的素色玉簪輕輕插在髻上。這玉簪紋飾普通，為主子侍寢奉茶，不甚招搖惹眼。

偉能姐側(cè)臥紗帳內(nèi)，沖我輕聲言語，時辰“還早，多睡一會兒吧，小心日里禁不住睡意困在主子宮中，免不了就是一頓好打。”

她身為女官掌管后宮女婢，忙時要去不同的宮殿侍候，閑時遣幾個宮女，便可整日在房內(nèi)讀書寫字。只有天未亮要去皇后那里照看輪值，是偉能姐每日必做之事。

清晨薄霧中，氤氳在荷池的水氣未散，隱約可見一襲紅衫委地，筆直又孤傲。我一眼認出了他，今秋。

因怕惹得是非，我便裝作視而不見。

“他又在這里早早等候著了。如此清秀俊逸的畫師，難得用情專一。”偉能姐笑道，邊笑邊輕推搡著我，“這里只有我們，快去吧，別太久。”

今秋神色略顯憔悴，他擁我入懷語似柔風，“這幾日可安好？初夏池子里的芙蓉要開了，過些天我回來，花開了就給你作畫……”

他的笑容蒼白又魅惑，像極了霧中的紅蓮。我記得一年前的初夏，他也是這般立在池邊，口中碎碎念著那些無法兌現(xiàn)又使我滿懷希望的謊話。

我推開他，淡淡說道：“使你掛懷的女子早已不是我了。”

今秋聞言，冷峻的臉沉了下去，“這皇宮之內(nèi)縱有傾城絕色，可絲毫都比不得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只是……”

“你……愛上她了？”

“我只是在等機會，你信我嗎？”今秋的語調(diào)極低，他的問話讓我難以回答。信如何？不信又如何？他還會是從前的今秋嗎？

“夠了！”

我負氣地回到偉能姐身邊，她正凝望著水中層層疊疊的凌波翠蓋。我挽起她的手臂向皇后的寢宮走去。比海棠更溫潤的今秋，圍著蓮花池踱了一圈，默默地跟了過來，不過始終與我們保持著一段距離。

皇后

偉能姐曾說過，若想在這金絲牢籠里安身，就要學會冷眼旁觀，莫管他人閑事。哪怕最親近的人危在旦夕，也只能自保，這才是安身之道。

我卻笑道，天下人都可坐視他人苦難不管不顧，唯獨偉能姐不會。后又環(huán)住她手臂撒嬌，“這偌大皇宮，你就是我親姐姐。你若真有難了，我會是第一個救你的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傻丫頭。”偉能姐笑著敲了一下我的額頭，隨后與我一同去輪值。

時光流轉(zhuǎn)，須臾，就轉(zhuǎn)過幾個月圓月缺。冬來寒意漸深，這宮中也愈發(fā)凄冷。

某次皇上劉驁離去后不久，主子便宣布懷了龍種。此時后宮內(nèi)尚無龍子誕生，朝廷內(nèi)外終于盼到這個為日后鋪路的好時機。

可這人竟是趙飛燕，一個不需內(nèi)親外戚，不需母憑子貴，就已得帝王專寵的女子。

皇上龍心大悅，隨后賜了許多奇珍異寶，又命人添足了珍貴補品。

我那假裝懷孕的主子，便是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趙皇后，趙飛燕。她的身姿讓宮廷舞者膜拜，容顏令全天下男人傾倒。

即便她將纖瘦的腰肢綁上枕頭，將珍貴補品都倒掉，也未曾被人懷疑過。皇上篤信她一定能產(chǎn)下男嬰，甚至有意立其為太子，遂晨暮遣人伺候，只是大多時候人都被主子擋在外面。

因懷皇儲，主子的飲食起居更需宮人精心照料。我等宮婢每日早早來當值，有時甚至徹夜留在宮里。從那以后，我便再沒見到過今秋。荷池外紅衫孤冷的人，讓我思念得痛苦。偶爾聽閑在居所的偉能姐說起，今秋每逢進宮“按例行事”，都會早早到池畔。

“按例行事。”

我心中苦笑，表面裝作漫不經(jīng)心。偉能姐嘆了口氣接著細細研墨，“你就權(quán)當他為主子畫像去了。”

“若真去畫，也就罷了，也遂了他這一生的心愿。”我嘴里應(yīng)著偉能姐，接過筆在竹簡上練字。

“世上總有癡情女子獨忍相思。”偉能姐為女官中的佼佼者，她知書達理善頌歌賦，她的竹簡上是一列列動人的故事。

“若是當時年少也罷了。他為畫盡天下至美而來，我也跟了他來，想伴其左右，誰料那負心人竟愛她愛到不能自拔。憑這等身份，他又何苦？”

“男子若有自己的志向，做女子的，哪怕孤守一輩子，也值了。”偉能姐招呼我看竹簡，是民間故事。女子遇見深愛男子，聽信他的盟誓，日夜守候在斷墻邊等待。既無迎娶的聘禮，也無善言的媒人，可這絲毫無妨女子深深的愛意。

我說：“偉能姐，世間男人盡是薄情寡義之輩，像這樣的癡女子，實在是傻，也實在不該這么痛苦。你不要寫了，看得人難受。”

“不盡然全是，男子總為他們的追求，生出諸多難言之隱。”說完頓了頓，“今秋，怕也有深宮中的顧慮。”

我以為偉能姐在安慰我，卻見流螢般的光點在她眼底閃過。

寒意漸消，東風又暖，偉能姐的身子卻越來越差，漸漸徹夜腹痛，我只好獨自值勤，出門前朝她嗔怒道：“陛下雖贊你的學識淵博，一句去“教教飛燕”，你怎當真了。皇后也不是真要向你學什么《詩經(jīng)》古詞，況且白日里本就有男官侍奉，以后你還是不要去了！”

“去。不光是為了陛下的這句話，也是為了你。”偉能姐躺在床上長嘆一口氣，“換作是我，倒看得開，我知道今秋在的時候你比任何人都心痛。我怕你有天忍受不住，頂撞主子闖下大禍。”

不知在誰的花前許下情，偉能姐的腹部開始微微隆起，雖然只有同屋的我看得出來，但若日子久了被主子發(fā)現(xiàn)，怕是要受刑罰。

近來皇帝日日留宿在趙合德的少嬪館，冷落了皇后。趙飛燕自然不甘寂寞，開始胡作非為起來。

日落時分，相貌美艷的宮廷樂師、侍衛(wèi)或畫師常被召入宮。對旁人來說，自然是皇后雅興來了為腹中皇子彈奏天籟，或是宿夜難安請護衛(wèi)守夜云云。

今早是我輪值，偏偏，身旁走過的是今秋。

我還記得入宮前的今秋只是個渴望功名的少年才俊，眼里流露的，只有清澈和渴望功名的野心。

如今的他，冷傲尊貴，位居畫院之首，已是皇后的御用畫師。

紅衫從腳邊拂去，進了皇后羅帳。我強忍著不念過往，心中劇痛。當初我為了他，才跳入這宮闈牢籠，如今卻是這般難看。

不覺間已咬破唇，染盡猩紅，喉間盡是苦澀。

“有一日我會成為流芳百世的畫師，全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

“進了宮就不能常來看你，一個人照顧好自己。”

“畫了宮中最美的風景我就回來。”

“蓮花開時，我就回來給你畫像，相信我。”

回來的時候偉能姐已入夢，后院竹林被風吹得簌簌作響，月光灑下來，被菊花剪成篩子破碎了一地。

記得那人插好玉簪環(huán)抱住我，“不許嫁人，等我回來娶你。”

我頷首應(yīng)諾，卻春去秋來等了數(shù)載。

畫師

我在寒得徹骨的池邊坐了一夜，該去輪值時想站起來，竟一個趔趄落入池中。天色尚早，宮內(nèi)外的人都未蘇醒，這些年大旱，池水極淺，腳很輕易就踩到了池底，勉勉強強爬了出來。

我癱坐在岸邊打哆嗦，未央宮吹出的夜風，真冷呀。

我伏在池邊良久，哭到昏厥時感覺到有人為我披上寬大的袍子并抱起了我，一股暖意流遍全身，我失去了意識。醒來的時候卻躺在榻上，身旁坐著偉能姐，一臉擔憂。

“天亮了！”該去交替輪值了，我猛地一驚，想從床上坐起來卻感到渾身無力。

偉能姐趕忙扶住我，說：“你這幾個月著實太過操勞，難怪不慎落了水。好在今秋又來池畔等你才把你撿了回來。”偉能姐說著眼睛彎成了月牙，“今天是我去的，這幾天你放心養(yǎng)病吧。額頭燙得像香爐似的。”

我向偉能姐道了謝，她隨后又進宮做起皇后的《詩經(jīng)》先生了。

“你躲了我四個多月了，我知道你一直怪我。”今秋從簾后現(xiàn)身，俯身為我蓋好被子。我不知該怎樣面對這孤高俊美卻寫滿愧疚的臉，索性低下頭。

“出去吧，讓人看到了對我們都不好。”

“我常常想，是不是錯了，一心一意畫一人，卻不想貽誤了另一人。”說著，今秋在我面頰落下輕吻，拔去我頭上的簪子，讓長發(fā)松散在枕邊。

“你當真是愛上她了……對嗎？”我顫抖的聲音流露出害怕與無力。

“除了你，我不曾愛過誰。”

“那帶我走，我們回到從前無憂無慮的日子不好嗎！”

“……”

“這么多年，宮中的美景還沒畫夠嗎？”

“畫了很多，只是……”

“呵！”我冷笑著，“只是天下最美的趙氏姐妹還不肯讓你畫吧！”我抬起頭，怒視著他那雙看不透的深邃眸子。

“為昭儀、皇后畫像，需得圣意……”

“就算閉上眼，你也畫得出吧！”

“相信我好嗎？畫過后，我就帶你……”

“夠了！！”

今秋的聲音很輕，如被鼻息吹散的香，“走到如今，我也從未想過回頭，大概是我太貪心吧。”

和貴族出身的皇后御用琴師慶安世一樣，琴藝非凡為人談吐儒雅，但每每入宮，彈奏的卻是有違倫理的風月弦律。今秋這個畫師，想必也是如此。

碎玉

幾日后我回到皇后寢宮替班。

皇后正大發(fā)脾氣，摔碎了一顆夜明珠。聽聞這是藩王進貢給皇上的寶貝，由她的親妹妹合德親自送來。

再眼拙之人也看得明白，后宮里得寵之人的挑釁，是后宮女子樂此不疲的游戲。

皇后身姿曼妙，就連盛怒的樣子都似起舞，她見我來遲，猛地甩了我?guī)装驼疲蠼校骸澳氵@賤婢，竟敢勾搭我的畫師！”說著就抬腳重重地踢在我肚子上。

“奴婢，奴婢不敢對今秋畫師有任何非分之想！”皇后盛怒之下，我只能屈膝跪地認錯。

“今秋也是你能叫的？！”

皇后柳眉倒豎，粉面含煞，我多么希望她只是為那顆珠子而對我大動干戈。

啪啪——臉上頓時又燒了起來。

我強忍著暈眩和刺痛，磕頭求饒，“主子，奴婢真的知錯了，就饒了奴婢這回吧！”

那染著丹蔻的纖纖玉指正深深插進我的發(fā)中生拉硬扯，扯得我發(fā)髻凌亂頭皮生疼，卻不敢叫出聲。想來皇后是把趙合德?lián)寣櫟臍庖惨徊l(fā)作在我身上了。

守夜的婢女已經(jīng)換成各宮的侍從，個個都謹記安身之道。

“皇后娘娘息怒啊！”偉能姐哭著抱住趙宜主的手臂跪了下來，竟被皇后揚手推倒在一邊。我看到偉能姐蹙起眉頭微微捂住肚子，卻又忍著痛跪上前，“您還未更衣，要是皇上駕臨，看到您正大動肝火，那時假孕之事定會被揭穿吶！”

皇后怒火稍息，忖思著此話不無道理，卻怒道：“駕臨？那昏君早就把我忘干凈了！”說著一把扯下我的玉簪摔在地上，響聲清脆。

“讓皇上去合德那里，是看在親生姐妹的情誼，但如今她得了寵，怎會輕易放他回來？！”

“還是請您先更衣用膳，面色從容著再發(fā)火也不遲啊！”偉能姐攙扶著皇后坐到椅上為她梳發(fā)。

皇后哼了一聲，又命人狠狠摑了我?guī)装驼啤Ｎ易旖橇鞒鲂葻岬难獊恚瑓s不覺疼痛。我伏在地上大口喘息，仿佛生命跟著玉簪一起碎在地上。幾步遠的距離，斷開的玉簪還在滾動，越滾越遠，如同我跟今秋的距離一樣。

偉能姐走去床邊收拾，低頭疊好被褥后卷起簾子，又轉(zhuǎn)身去整理散落的衣物。

“畫師到——”

紅衫搭在手臂上，今秋緩步走進來，看到我狼狽的模樣與破碎的玉簪，笑問道：“皇后娘娘這是怎么了？”

他的臉輪廓清晰，佯裝嗔怒地問，好像對著的是自己熟悉又愛撒嬌的戀人。

“你的狐貍精在這求饒呢，心疼嗎？”皇后語氣明顯溫和了許多。

“哪里有狐貍精？”今秋走到我面前俯下身，憐憫地抬起我的下巴打量我，卻不敢顯露出憤怒的表情。皇后任由偉能姐服侍更衣，美目顧盼，我這才看清就算皇后撕破面具變成罵街的潑婦，也是宜喜宜嗔的美人兒。

今秋用修長的手指擦掉我嘴角的血絲，因?qū)捫湔趽醵幢粍e人看見。隨后走向皇后，笑道：“狐貍精也不能只憑這等姿色，娘娘莫非要為個丫頭降了自己身份不成？”

此時趙皇后只是紅顏微慍，她看了看我道：“就先放了你這個妖精。”

玉足剛剛抬起欲將我踢倒，竟在空中換了弧度。是今秋將她抱起橫在懷間，一起走進帷帳。

“別再看了。”偉能姐扯著我的衣角壓低聲音勸道。

離開前我抬眼望向今秋，他背對著我，背影消瘦且孤獨，紅衫落在地上，懷中抱著嬌小可人的皇后，語氣溫柔。

曹宮

半年后皇后假孕之事敗露，如此滔天大罪，竟被皇后極盡詭辯之能蒙混過關(guān)，而我們這些做宮女的卻嚇得魂飛魄散。畢竟一旦皇上降罪，我們只有死路一條。

曹宮照例每日到皇后寢宮教一些“桃之夭夭”“維葉莫莫”之類的章句。她教得認真，皇后卻一句也聽不進去。

后宮仆役沒有不知曹宮的。她不僅針線女工精巧，通音律，擅琴棋書畫，還通曉《詩經(jīng)》，而其字偉能，卻鮮為人知。

曹偉能。

有的人有心栽花，卻輸在無心插柳人的運氣中。

許多年前宮里有個貴為皇后的許美人深得皇上寵愛，只是下場凄慘，即便懷著龍種，也終生未能再面見圣上，榮華褪去只余下孤苦伶仃，連皇后的名分也被趙飛燕占了去。

后來，合德卻分了趙飛燕的寵愛，皇上對趙飛燕的恩寵漸薄，趙飛燕才想出假孕固寵的法子。只可惜，飛燕、合德俱不能孕育龍子。

偉能姐不再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之類。

我笑道：“你還敢有‘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的期許嗎？”無心之言揭開她的痛楚。我不再說什么，末了，我們各自懷揣著思念入睡。

偉能姐是真正懷上了龍種。

皇上臨幸了她，賜給她一個孩子，準許她生下這一半血統(tǒng)甚為低賤的孩子，只為那一身無可挑剔的品性和滿腹才華。

補救

皇后身姿纖瘦，翩若驚鴻可飛舞于掌中，合德雖體態(tài)豐腴但膚若凝脂，在姿容上更勝皇后。隨著假孕之事敗露，皇后失寵，后宮真正的主宰變成了昭儀趙合德。但不論是誰，都將偉能姐肚子里的孩子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皇后遣人送來安胎補品。

“曹宮是皇后娘娘的宮婢，也曾教過娘娘詩書，如今既懷著龍?zhí)ィ援敽煤醚a補。娘娘特地準備好了安胎怡養(yǎng)之藥，曹宮快快謝恩喝了吧。”

我緊緊拉住偉能姐。

“……曹宮還想放涼了？”

偉能姐行完禮便將藥碗端起，正要送至口邊。

“小心燙！”情急之下，我顧不得禮儀尊卑，推開偉能姐的碗假裝失手將它打翻，濃濃的湯藥味道從地毯上散發(fā)出來。

“曹宮，皇后娘娘賜的補藥何等珍貴，你不僅不喝還敢打翻！好大膽子！”

我大驚，連忙跪在地上懇求，“是奴婢弄翻的，請責罰奴婢吧！”

“好啊曹宮，還沒當主子就有人替你頂罪，呦，竟然還是皇后娘娘的宮婢！難不成你想取代皇后娘娘，母憑子貴一步登天？！”

我攙扶著身懷六甲的偉能姐剛剛跪下請罪，合德便到了。

目如盈盈秋水的昭儀身后，是一襲紅衫的今秋，他面上依舊波瀾不驚。

她笑盈盈地攙扶起偉能姐，“剛宮婢都報給我聽了，一碗湯藥，何須曹宮這樣跪著，動了胎氣我怎么向皇上交代呀。”

一番寒暄過后，合德前去皇后寢宮探望趙飛燕，留下今秋和幾個畫師。

“偉能替未出世的孩子謝過妹妹救命之恩。”偉能姐在我身邊低語。

我命宮人重置新地毯，背對今秋道：“畫師再不離開，怕兩位主子要等急了。”

棄婦般的濃濃怨艾怕連畫童也聽了出來，一個畫童嘀咕：“師父一聽皇后送安胎藥就急急忙忙帶著大伙進宮，這倒好，人家竟還不領(lǐng)情。”

偉能姐“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方才，若不是今秋隨合德主子趕來，我們怕是性命不保，你還生什么氣呀？”

今秋并不看我，對偉能姐恭敬道：“還請曹宮不要說出去。”說完示意畫童打開幾盒畫具，將帛鋪開，研了濃墨與朱砂，“皇上命宮廷畫師為曹宮畫像。”

見今秋腰間戴著質(zhì)地上乘的瓊瑩，偉能姐問道：“今秋，我記得那塊瓊瑩是皇上曾經(jīng)把玩的珍寶，莫非……”

“曹宮猜得沒錯，皇上將它賜給昭儀，是昭儀賞我的。”今秋說著將目光轉(zhuǎn)向我，我轉(zhuǎn)過頭，避開他的目光。

一個畫師準備好畫具便開口：“作畫時間較長勞累傷身，請曹宮回到榻上吧。”

我扶偉能姐躺回榻上，今秋和畫師們便開始用墨勾勒。

偉能姐若無其事地問今秋：“可畫了你想畫的？”

“還沒有。”他語氣平淡，屋子又回到沉寂。

“自古畫師地位卑微，好似我們這些宮婢，自己的名字永遠不可能留在皇室任何器物上。倒是你，年紀輕輕就成了宮中所有大小畫師畫童的領(lǐng)頭，這般造詣，已非尋常人可比。”

畫中偉能姐身旁，立著一位點朱砂痣的墨色女婢，那是從小到大今秋為我作畫的慣用方式。

暮色時分畫像便已畫完，今秋隨其他人離開。他轉(zhuǎn)身的剎那，我恍惚以為他又成了曾經(jīng)對我許諾的少年。

長夜

是夜，我魂不守舍地等待。

雖然有最好的穩(wěn)婆為偉能姐接生，但不詳?shù)念A感越來越強烈。

伴著一聲啼哭，一宮人趁著夜色趕向昭儀的少嬪館。

偉能姐躺在床上氣息虛弱，我抱著小皇子笑著給偉能姐看。偉能姐也笑著，滿臉漾著初為人母的幸福。

那一年我十九歲，今秋二十歲，偉能姐二十二歲，小皇子出生不到一個時辰。

眾人等待皇上到來之時，今秋倥傯而來，一改往日沉著冷峻，臉上是遮掩不住的慌張，腰間仍舊墜著趙昭儀賞的瓊瑩。

偉能姐遞與我一個錦囊，虛弱地喚我：“我的孩子怎么哭個不停？換我來抱他吧。”她接過孩子之后，又遞與我一個錦囊。

“我的皇兒真的很像他。”偉能姐面色蒼白卻努力擠出一抹笑意，那笑容欣慰又絕望，聲音漸漸微弱，“這么清秀俊逸的畫師，難得用心專一。這屋中都是自己人，快去吧，沒人知道你們來過。”

囑咐了其他人幾句，我便隨著今秋來到池畔。

他牽著我匆匆繞進假山之中，深秋的夜色掩沒了所有星光，岸邊楊柳伸著褐色枯枝，荷葉敗了一池塘，暗色把天地遮得嚴嚴實實。

“聽說主子傳你進宮行事，你怎么過來了？”

今秋突然緊緊把我摟在懷里，良久不語。他，在顫抖。

“偉能姐！”我忽然如夢方醒，欲奔回去，卻掙不開今秋扣緊的手臂。

“為什么，今秋……我寧愿你帶她和孩子離開……”我癱在曾經(jīng)只屬于自己的寬闊胸膛，捶打嘶吼，淚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耳畔傳來低沉帶有怒意的耳語：“不要出聲。”

隔著假山樹影我看見一隊侍衛(wèi)闖進官舍，身上配著刀。那些被偉能姐照顧管理的婢女們，不知何時熄了燭火。偉能姐素日教導過她們，自保，才是宮中的唯一生路。如今看來，她們學得很好，卻也令人心寒。

院內(nèi)頓時哭聲四起，宮婢的、穩(wěn)婆的、嬰兒的，還有偉能姐的……

今秋緊緊地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也緊緊地箍住我的腰，讓我不能言不能動，唯有淚流不止。

我眼睜睜地看著虛弱的偉能姐和小皇子被侍衛(wèi)像犯人一樣押走，押解走過的那條路，是星辰尚未隱退的清晨我總挽著偉能姐的手臂走過的，偏偏憶起彼時承諾：你若真有難了，我會是第一個救你的人。

那被我視為親姐姐的人，此刻正遭受滅頂之災(zāi)！

而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什么也做不了。

誰熄了院內(nèi)的燭火。

熄了卑微苦守的愛情。

湮沒了昔日的滿腹才華和耿耿忠心，辜負了曹偉能，曹宮的愛情。

“是……昭儀的命令。”耳畔傳來低沉的哽咽聲，那是極力掩飾卻遮蓋不住的抽泣。

“這些年天極旱，冬日也極寒，民不聊生，怨聲鼎沸。你知道為什么嗎？”我流不盡的淚水灑在今秋衣裳上，心中滿是絕望，“因為皇上無以復加的昏庸讓天地震怒！就連他的唯一的皇子，他也下得去手，虎毒尚不食子，那可是他唯一的皇子呀！！”

良久良久，今秋終于松開手望向夜空。長夜漫漫，今夜更是難挨。

我癱坐在地上流干了淚，數(shù)月前去輪值的時候，我不慎落入冰池，醒來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偉能姐焦急的樣子。

女子望穿秋水盼來的愛情，以為有沒有承諾都會開花結(jié)果，傻女子癡癡地夢囈著幻想著，卻不想，自己早已經(jīng)踏進傾付一生甚至性命的幻想里。

我踉蹌著爬起來走到池畔，望著水中蒼白憔悴的自己，真是落魄不堪。恍然間水里出現(xiàn)了少年時代的今秋，明目皓齒神采奕奕，身旁是依偎在他身邊年少的我。

望著望著，目光有些迷離，我伸手去觸碰水中的影子，卻不由自主地向下傾倒，猛然被一只手托住回到現(xiàn)實。

“求你！”今秋死死抱住我，“別做傻事……”

水中的倒影是當今宮中深得皇后寵幸的宮廷畫師。彼其之子，美無度，雖在其懷中，又怎是我能擁有的。

瓊瑩

“曹宮的屋子成廢墟了。”

“看來傳言是真的，昭儀容不得小皇子啊，一屋子人全被綁走了。”

“帶隊的可是陛下的親信監(jiān)獄長籍武，看來圣旨不是趙昭儀偽造的，是陛下親自下的！”

“皇上會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

“噓，小聲點。我看啊，是為討好昭儀吧……”

宮婢們竊竊私語。

今秋從腰間取下趙合德的瓊瑩塞進我荷包里，“出宮令收好。”

“不和我，一起離開嗎……”

“不，我還要……”今秋停頓了一下，“回少嬪館。”

“偉能姐生死未卜，”我一字一頓，“皆因趙、合、德！！”

“她會說服陛下，就在今晚，曹宮和小皇子在獄中處死之時，讓我在她宮宴上作畫慶祝。”今秋像一團灰燼，他的喜悅他的悲愴，再也無法令人看透。

“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這一刻，我無語凝噎。心知，這人的心再也回不來了。

“其實合德不盡然是你眼中的心狠手辣之人。”說著，他脫下長衫披在我身上，“每個活在世上的人都有目的，為愛、為權(quán)、為名、為利……進宮數(shù)年，看那些為自己目的生生死死的人，我竟辨不出是非了。”

……

“滅儲之事早已策劃好，她不過是個為了愛的女人罷了……”

今秋說話間將目光投向無盡的蒼穹，像憐愛著誰。我聽著今秋嘴中傳出的聲音，如刀片一字字剜進肉里。

趙合德為劉驁的愛，不惜殺了他親生骨肉！偉能姐卻是為了成全蠢皇帝的愛情，愛他愛到丟了性命！！

“哈哈，哈哈哈！”我笑著，似瘋癲了般，眼淚早已干涸，欲哭卻無淚。

“你真的……真的愛上了趙合德。”

吐出的這幾個字，字字切齒，吞噬我余生之力。

天際泛白露出蒙蒙的晨曦之光，我拖著沉重的身體，仿佛無處安身的一只游魂。

漸漸地，我看見宮門在朝陽里打開一道縫，緊接著鮮紅的朝霞鋪天蓋地地壓在城墻上。

這金銀打造的牢籠，在迷失中我走了進來，在生離死別后踏了出去。

“畫完以后，我們就回到從前的地方。”因為顫抖，今秋的聲音微微沙啞。

呢喃之間的風中，夾著不知是幻覺還是我們的不甘，漸漸地我再聽不到任何聲音。

那夜，劉驁沉迷在昭儀的溫柔鄉(xiāng)，徹夜笙歌。

而偉能姐被判為死囚。

后記

數(shù)年后，在集市看到昔日同班正為一位婕妤采買，她見到我時頗為驚訝，“你沒死？”

我說：“偉能姐當日叫我出宮給小皇子采買民間兒童的小玩意，才有幸逃過此劫。”

女官勸慰：“故人已去，節(jié)哀順變吧。宮里夜抄曹宮一事早就過去，當日產(chǎn)房里的人全部死在獄中，趙昭儀不會再追究你了。”

我笑著道謝。

后來又從那女官口中得知，偉能姐真的死了，與產(chǎn)房中的人，無一幸免。

劉驁的親信監(jiān)獄長籍武夜行突襲，何等威風。卻在收押當夜，命人好生照看偉能姐，之后立刻跑遍掌管刑罰的大臣府中懇請其手下留情。

回到獄中卻“撲通”一聲跪在嬰兒面前，號啕大哭，“這是陛下唯一的子嗣呀！滅儲，大逆不道啊！！”

不知劉驁在趙合德面前寫下絕情書時，心中有沒有痛苦難當。擱下筆，劉驁命人帶著書信和鴆酒送至獄中時，還帶有一幅畫。

信的內(nèi)容，早已不得而知。只聽說，看到劉驁寫的“曹偉能”三字時，偉能姐就哭了，看到末尾已泣不成聲。

月光被監(jiān)牢切割成碎塊，聽不見宮中竹林風動。籍武抱著小皇子轉(zhuǎn)過身，老淚縱橫，穩(wěn)婆、宮婢也哭到嘶啞。

在他們面前，曹宮絕決地飲下了鴆酒，望著手中的信，閉眼時臉上竟綻開了笑意，仿佛回到了從前的花前月下、濃情蜜意之時。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姓曹，字偉能，大家都叫我曹宮。

偌大皇宮，許多人只有一個代稱，久了，就忘記了自己還有名字。除了我喚她偉能姐，也許皇上在枕邊也曾這樣親昵地喚過她真正的名字，曹偉能。

偉能，偉能，勿怪朕。

“不殺兒，自知當死；殺之，亦死！”

籍武是這樣明曉大體的人，要怪就怪有些魅惑眾生的女子，天生凌駕于萬物之上，榮辱喜怒，生殺大權(quán)，一切盡數(shù)掌握在手中；要怪，就怪那無能昏庸的皇上，迷戀美色，誤國弒子。

彼夜皇上見到兩幅美若天仙的畫卷，知曉其出自今秋之筆，將他加官晉爵，今秋成了名噪一時的大人物。且傳聞，他是唯一將字號留入畫作之人。

只是今秋有沒有再頻頻出入后宮，我不得而知。

那瓊瑩被某個藩王獻給皇上，皇上為討好美人賜予昭儀，昭儀將它打賞給今秋，今秋用它為我保命。

我知道在這明爭暗斗的九重宮闕中，有些人消失了就永遠不會激起漣漪。縱使我再回到皇后身邊，她也不會記得我是她一個男色的摯愛，為了他，她曾憤怒地扭曲了精致五官，摔碎了我的玉簪。

我打開偉能姐留給我的錦囊，里面安靜地躺著幾段碎玉，是她整理寢宮時替我悄悄拾起來的。

我將瓊瑩獻給一個偏遠的藩王，用得到的千兩黃金在兒時的田埂邊蓋起院落來，宴請城內(nèi)外有名的畫師，為他們提供曲水流觴觥籌交錯的優(yōu)雅佳境。

縱使無法看透今秋，我也懷著對往昔的眷戀，給自己一個圓滿。如偉能姐所言，“世上總有癡情女子獨忍相思”，她是，我也如此。

蓋這座宅時，我為它取名“守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