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燭西窗，一宵燈花涼

待歸來細問當年事，有誰念殘香冷膩，共話卻潦倒西窗剪燭時。

——（明）陳汝元《金蓮記》

月落西窗，燈影昏黃，寂靜的長夜里又聽得幾聲蟲鳴。

可還有誰在夢醒時分，為誰留著燭？

夜久風涼，等到蠟芯處結了小小的燈花，又忍不住憶起昔年西窗共剪燭的歡喜。那時兩人掌心相扣，話語溫存，剪刀聲里燭光漸明，便牽惹出一段繾綣的暖意。

古時燈花報喜信，且民間一直流傳著“燭芯爆，喜事到”的說法。而女子剪弄燈火，也是為了卜數夫君的歸期。暗夜里一聲輕響，看到燈芯結了燈花，心里便會藏著小心翼翼的歡喜，仿佛那人就快要回來了。

最怕的卻是，“一春魚雁杳無聞，千里關山勞夢魂。數歸期屈指春纖困，結燈花猶未準，嘆芳年已過三旬。”

燈花失信，歸人失約，想念的久久不來，相期的尚在遠方。待到那夜闌人靜時，過往的溫暖和歡喜便更為綿長，一點一點漫到心頭，對著燭火，忍不住又要想起曾經共剪西窗燭時的那些美好。

剪燭的美好在于，不是乍見之歡，亦非一時興起。就像李義山那一首《夜雨寄北》，漂泊了山長水遠，寫給長夜里促膝長談的知己，寄給窗前月下一遍遍展信而讀的妻子。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一段回憶，一聲相問，沉淀了漫長歲月里的溫暖，如紅燭上那點燈花正結，復又輕落。

自李義山將剪燭西窗寫進了詩里，一切與此相關的瑣事都被賦予了詩意。再尋常不過的一支燭，平日里總覺惱人煩瑣的事，成了宋詞里“記剪燭調弦，翻香校譜，學品伊涼”的風雅，成了“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的等待，成了一句“君問歸期未有期”的歉意和思念，盡數凝成筆下的字句，輾轉千萬里，見信如面。

再后來，“剪燭”一詞漸漸隱去了它本來的意思，到了明清時候，便常被用作“促膝夜談”的典故。

崇禎十七年，甲申國難。十五歲的少年劉雪舫離開京師，輾轉至江淮之地，結交三五文友，吟詩作詞，艱辛度日。那一年，“江左三大家”之一的吳梅村來到江南，一場明朝遺民的會面上，他們二人有幸結識。一個是曾經的皇親國戚、如今的落魄文人，一個是心懷故國卻不得不入仕的昔年才子，當下兩人便一見如故，漫聊徹夜，恨不能將平生才學和故國情懷盡數而言，不覺更已深，露已重，案上的燭火亦不知剪去了幾回。

那之后，吳梅村作長詩一首相贈，名曰《吳門遇劉雪舫》。全詩早散軼在了歷史的塵埃中，只剩下只言片語待后人尋覓，如今零散幾句摘錄如下：

出門遇高會，雜坐皆良朋。排闥一少年，其氣為幽并。

羌裘雖裹膝，目乃無諸傖。忽然笑語合，與我談生平。

……

最愛便是后來那一句“當時聽其言，剪燭忘深更”。仿佛天地浩大、歲月漫長，只愿細問當年事，再言今后志，還是難以盡興；又仿佛天地一粟、人生如寄，這稍縱即逝的一個夜晚，已道盡了千言萬語，所有情誼。

所謂剪燭西窗，如得良友，大概就是隔了塵世間數十年的相遇，仍能和你一見如故。

是怎樣的人，在燭火搖曳里，讓你愿同他漫聊徹夜，不覺困乏，不覺夜深露重，只余下滿心的歡喜？是怎樣的人，在月下西窗前，讓你一次次將他的身影描摹，借著明滅的燭光，長長久久地刻在夢里？

燭燈本是一樣溫暖的物件，夜談亦是一種美好的回憶，可剪燭人的心情卻往往各有不同。古人寫詩詞歌賦，那些字里行間總是言歡喜少，說離別多。而歡喜之事大抵相似，傷心的人卻總是各懷傷心事。

燈花滴落，像是那個豆蔻少女臉頰上的盈盈淚珠。

離開揚州的前一夜，杜牧最后一次去見了她。彼時的妙齡歌女情竇初開，倚在西窗前輕垂了眉眼。她多想開口留住眼前這個人，卻只能緘默不言。二十四橋上的驚鴻一瞥，于她是刻骨銘心的悸動，于他卻不過是浮生里的一段邂逅。只好再次撥弄著弦，最后為他清歌一曲，期盼他能將自己記得久一些，可琴聲未歇，歌聲已哽咽。

漫長又短暫的夜晚，他一次又一次剪去紅燭里多余的燈芯，那燭芯是有情還是無情？最后，他也只能輕嘆：“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從此春風十里的揚州城，當他再度回想起那位豆蔻之年的少女，便總會憶起那一晚惜別之時的燭光，映著她清秀的容顏，淚珠點點。

燈花滴落，是那一枚相思箋上新題的詞。

那時候，趙明誠閑居故里十年后再度出仕，妻子李清照獨留青州。離別之情，在漫長而寂靜的夜里更加難熬。她忍不住披衣起身，點上一支燭，在幾案上鋪陳宣紙，研好她慣用的墨，將別后思念緩緩道來——

暖雨晴風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

乍試夾衫金縷縫，山枕斜欹，枕損釵頭鳳。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

春來時賞花踏青，日暖風晴，河堤二月的楊柳枝如媚眼微開，只可惜這樣好的春景，卻無人與她共賞。在這寂寥的長夜，久久難以入眠，只好一個人剪著燈花，細數你的歸期。

那個輕撥燭火的人啊，你在西窗等著怎樣的歸客，又在年歲里思念著怎樣的故人。

每到夜闌人靜，他的身影可會遲遲入夢來，而那個歸期是明日，還是永遠？

便又想到了納蘭容若，他曾為亡妻寫下很多感人至深的悼亡詞，記得其中有一首名叫《青衫濕遍》。納蘭開頭便提筆寫道：“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

那一夜梨花飄落窗前，夢醒時分看到空房孤影，還燃著半截燭火。忍不住回想起妻子故去前的半個月，還扶病剪去窗下的燈花。夜深人靜里，剪刀聲分外清晰，以至于過去了那么久，那聲音仿佛還在耳畔回響，久久不去。聞者心傷，忍不住淚與燈花落。

深藏在記憶里的那些溫暖，不是剪燭聲，而是西窗下和他漫聊徹夜的那個知心人。

君不見畫堂深處，絳紗籠里，一支紅燭，落盡相思。

夕陽西下，天涯羈旅，在那個歸客的夢里，故鄉應還有燈燭一盞。窗前月下，還有為他留著燭的妻子，她借著燭光展信而讀，忍不住提筆，問一句歸期。

長夜里，連等待也有了圓滿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