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獸藏盡鳥飛絕,大雪封了山路,茅屋被雪壓得顫顫發抖。我高燒多日難退,意識渙散,眼前閃著燭火斑駁的光影。我聽到阿哥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阿爹,就讓我去吧?!?/p>
[壹]
建興元年,冬至。
又是天寒地凍的光景,山被寒氣封住,一片死寂。傍晚時分北風開始呼嘯,預示著一場即將到來的暴風雪,看著阿爹用木板封好了門窗,我知道我們的冬天又開始了。
阿爹溫了一壺酒,一個人坐在桌前默默地飲著,我在爐前生火,寂靜無話。
每年的這個時候阿爹總是心事重重,他往日雖愛喝酒,卻不似現在這般不知節制。
阿爹心里的苦我都懂,可是我能做的也只有無聲地安慰他,為他生火取暖,等他快要醉倒的時候,擦干他的淚,攙他去里屋歇下。
這天,我像往日一樣伺候阿爹睡下,聽著他在隔壁鼾聲響起,窗外的風裹著雪發出簌簌的聲響。我怎么也睡不著,輾轉反側,干脆起來整理過冬的臘肉。
院門外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在單調的雪夜里異常清晰,我心中一緊,這么多年,野獸為了取暖造訪我家已經不是稀罕事了。正猶豫著要不要去屋里叫阿爹時,干脆的敲門聲便傳來,一聲比一聲有力。
我生怕是迷途的旅人,慌忙跑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男子,眉睫上掛著瑩白,眼里像是有一潭水,皮膚黝黑,一副孔武有力的樣子,雖然只套了一件棉衣,我卻仿佛能感受到自他身上傳來的熱氣。他見著我便笑了,眼里的笑意汩汩溢出,“小晚丫頭,我是你阿哥?!?/p>
[貳]
八年了,阿哥終于回來了。
阿爹的驚喜全都表現在臉上,親自忙活著給阿哥做飯、烤火,我困意襲來,安心地睡下,不再擔心門栓是否拴緊,野獸何時到來,好像……是因為有阿哥在。
其實青陽山上原本有兩家獵戶,阿哥本名厲北風,是隔壁厲大伯家的兒子。聽阿爹說,阿哥從小聰明勇敢,小小年紀就能和父親勇闖山林,以至于朝中的祖逖將軍在山路上見到阿哥的時候,便想要阿哥隨他下山習武上戰場??墒谦C戶家的孩子,一身力氣和本事都是自然賦予的,戰場上掏人心肺、砍人頭顱的事情,無法做,也做不來。況且阿爹自有私心,想著將來他走后,阿哥可以護我一生。
這一切在我八歲那年開始變化。
那個冬天來得讓人措手不及,暴雪說下就下,阿爹沒來得及準備足夠的口糧和草藥過冬,偏生我又發了高燒,躺在床上吊著最后一口氣。在阿爹整日整夜的唉聲嘆氣之下,阿哥偷偷隨祖逖將軍走了,換來一袋錢、一筐食物和一捆救命的藥材。
從那之后,阿爹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掃往日的豪爽豁達,臉上也漸漸染上了愁苦的顏色。他在多次酩酊大醉后號啕大哭,流著淚喃喃:“當初你為救我死在野獸的口下,如今你唯一的兒子又要為了我的女兒朝不保夕,厲老哥,是我對不起你?!?/p>
他將阿哥的身世告訴我,嚴肅地對我說,阿哥不是阿哥,是能讓我依靠一輩子的人。
我知道,阿哥不是阿哥,他會是我的夫君。
[叁]
阿哥主動從我手中接下了家里所有的活兒,動作十分干脆利落。我第一次接受阿爹之外的人對我的好,整顆心像泡在了升騰著熱氣的泉水里,感覺神奇又美妙。可我一連多日都不敢正視阿哥,總是低著頭諾諾地回答他的話,卻喜歡在他不注意時偷偷瞧他,我愛極了他的眼睛,里面好像裝滿了整個世間的東西,深不見底的瞳孔滿是誘惑力??上г谝淮瓮悼此麜r被他抓了個正著,他咧開嘴,眼里的泉水像是瞬間有了溫度,阿爹在身旁朗聲大笑,“小晚這是害羞了?!?/p>
乍暖還寒的時候,阿哥從包袱里掏出一包淺褐色的花種,撒在了門旁的籬笆里,我輕巧地湊到他身邊,捻起花種幫他一起撒,“阿哥,這是什么?”
“洛陽山林里的一種花,顏色雪白又極其耐寒,倔強又乖巧的樣子讓我一下子便想到了你?!卑⒏鐚⒎N子均勻地撒下,用著不忍傷害它們的力道,我望著他溫柔的側臉再次愣了神。不一會兒,耳邊傳來他的輕笑,他拍去我手里殘留的花種,“小丫頭總是發呆該怎么辦?”
我紅了臉,卻對他話里的洛陽產生了好奇,“洛陽有什么?”
阿哥抬眼望了望遠處,“有溫文爾雅的書生,自由瀟灑的隱士,勇猛剛強的武官?!闭f完又打趣道,“你見了他們定是回不了神的?!?/p>
“才不是呢,我只喜歡看阿哥?!蔽颐Σ坏胤瘩g。
阿哥一愣,眼里的泉水開始跳躍,輕輕牽住我的手進了家門。
[肆]
有人從山下來,似和阿哥是舊識,阿爹打了野味買了好酒熱情地招待他,熱絡的臉上藏著的不安只有我看得出。他們在飯桌上談國事,匈奴、洛陽,北抄、攻城……我和阿爹聽不懂,各自避開。
那人主動提出要在家中留宿一晚,雖是請求,語氣里卻有著讓人難以抗拒的威嚴。
阿爹愕然呆立,半晌才反應過來,顫抖著手連連說“好”。
從來熱情好客,連失了盤纏十分狼狽的陌生旅人都愿意無條件收留的阿爹,此刻惶恐的表情里帶著令人無法忽視的不情愿,況且對方還是阿哥的好友。
我恍惚覺得自己應該知道些原因。
阿哥看出些眉目來,出聲打破尷尬的局面,對那人說:“我們也數月未見了,今晚促膝長談可好?”
那晚,我再一次睡不著,在里屋的門縫里偷偷地向外瞧,外面的燭火遲遲不滅。逆著燭光,我看不到阿哥的臉,只知道他的手臂不停地起起落落,一杯又一杯地喝酒,不時小聲地應著那人的話。
我回到榻上重新躺下,昏昏沉沉間,聽到木門“吱呀”作響,有人走了出去,腳步沉沉。
我一個激靈醒來,睡意頓無,掀開布簾的邊角向外望去,漫無邊際的夜色下,只見阿哥衣裳單薄,步履匆匆。
[伍]
我直覺此刻自己應該不管不顧地蒙頭大睡,可人一旦有了好奇心,它便像越燒越旺的一團火焰,不將心肺燒得灼痛難忍偏不罷休。
我穿衣下榻出了里屋,外面的紅燭將盡,火光搖曳不定,讓人隱隱覺得心神不寧。而那個男人依舊端端正正地坐在桌邊,神色淡然,闔眼假寐。
我從沒有與陌生人獨處一室的經歷,尤其這人并不十分和善,此時此刻,我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走到桌邊裝作倒茶來喝。
“知道你阿哥去哪兒了嗎?”男人的聲音冷不丁地傳來。
“去哪了?”我下意識地問,目光移向他,他依舊闔著眼,嘴角噙著意味莫名的笑意。
他不答,終于睜開眼,抱著手臂環視這間屋子,繼而把銳利的眼神直直地刺向我,“這種隱于山林的生活終究不適合他。”
“你胡說,阿哥既然回來就不會再離開!”我被他冰冷的目光嚇到,卻還是梗著脖子反駁。
他挑挑眉不再說話,一室寂靜。杯中的茶水漸漸變冷,我一飲而盡,感受到它在體內穿行的冰涼感,放下杯子的那一刻,又聽到他說:“三更天,一里外的雪松下,你可以去看看?!?/p>
我顧不得仔細斟酌他的話是何用意,有無陷阱,只怔愣著掐住冰冷的手指,只等三更天,雪松下。
三更時分,月色如水。
我不管不顧地跑在山路上,遠處雪松挺拔的影子像抖動絨毛的黑色巨獸。
巨獸下,有人持刀伸展著拳腳,刀刃的寒氣恣意地散發,隨著一聲聲低吼,四周的樹木一棵棵向后倒去。迎著月光,我看到他眼中猩紅的殺意,那是野獸發狂時才有的神色。
不,那不是我平日里溫厚如沐春陽的阿哥!
我只覺自己僵硬的身體已察覺不到夜風里的絲絲寒意,心不堪忍受就要跳出胸腔,屏住呼吸猛地朝家里跑去,不想迎面撞上了原本靜坐在家里的人。
那人徑自走到松下,我聽到他的聲音在身后回蕩,“如果你再猶豫不決,我不介意用我的手段讓你永無后顧之憂?!?/p>
[陸]
第二日晌午剛過,那人便離去了,留下了眉頭緊鎖的阿哥。
阿爹的不安像不斷積聚的陰云,終于爆發成暴雨,“你們……你們了我個心思,盡早成婚吧。”
阿哥閉了閉眼,搖頭拒絕,“我要回長安?!?/p>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昨夜的情景,手指死死攥著他的袖子,像是抓著救命的繩索,語氣里帶著顯而易見的顫抖,明知道答案,仍是不死心地問:“不能不去嗎?”
他安撫地輕拍我的手,語氣有些沉重,“我當初既答應了人家,就不能言而無信,況且現在國事不太平,這么多年,我有責任。等我,明年春天,我回來娶你?!?/p>
兩日后,我站在門前目送他下山,單薄的包袱掛在寬厚的肩上,堅定的步子打在山石上,一去不歸的勢頭讓我心驚膽戰,我忍不住放聲大喊:“阿哥!阿哥!”
他停下步子轉過身來,眼眶發紅,“我從不后悔當年的離開,只要你能活著,我就愿意為天下人去死。”說完,他繼續大步朝山下走去,帶著不可抗拒的決絕。他的身影漸漸被層層樹木阻擋,終于消失不見,我淚如雨下,只剩他的話在我耳邊不知疲倦地轉悠:
明年春天,我回來娶你。
[柒]
建興四年,匈奴攻破長安,西晉亡。
我和阿爹在這座青陽山上逃過一場劫難,這個天然屏障隔絕了一切腥風血雨??晌覅s好像總能在夜里感受到山下鐵騎奔馳的震動,聽到嬰孩的哭號,看見血色的河水,河水里浮著阿哥的白骨。
我等了四個春天,院里的花開了謝,謝了再開,阿哥到底是沒回來。
阿爹認命似的繼續著原來的生活,只是每日都要去厲大伯的墳上瞧瞧。他喝酒喝得愈發厲害了,也不愿意再下山,對于我們來說,山下是個讓人粉身碎骨的地方。
籬笆內的那叢花草不知是在哪個雪夜里凍壞了,我除凈殘根,拆了籬笆,央求阿爹放置了一塊山石,我不時站在上頭朝遠處的山路上望一望,然后逆著夕陽偷偷地流淚,想念多年前那個披雪而歸的少年。
[捌]
誰用浮云解聚散。
君不知。
只恨春歸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