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凌波淡舊妝

芳菲四月，楊柳飛絮。大明宮中繁華依舊，紅顏了卻往日的寂靜，胭脂凝住歲月的癡狂。嫣紅的身影搖曳著無聲的舞步，她遠遠地望著那些初入宮廷的舞伎，偌大的宮廷，卻再無人喚她一聲“阿蠻”。

二十年前的一個午后，阿蠻如往常一般入教坊練舞。她樣貌平平，舞姿亦不出眾，宦官從未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還記得自己年少被選入坊中之時，家人贊她福分極好，然而入了教坊后，她才明白這世上有福的女子太多，可享得了福的人卻少得可憐。

日日夜夜與笙簫為伴，蓮花步步相生。她不懂自己為何而舞，從入教坊的那一刻，命運就好像已經寫好——她，謝阿蠻，注定要被困在這里一生一世！

長安城內的舞伎何其多，她不過是滄海一粟，在跌倒后站起，在旋轉中迷失，沒有親情，沒有友情，沒有愛情，在觥籌交錯中忘記凡塵俗世，忘記自己。在夜深人靜之時，剩下的只有孤獨。宮中的夜凄冷又孤寂，這樣漫長的夜晚，讓她怎么熬過？

一舞傾城容易，舞出真情卻難。她找不到真正的自己，遇不到知音。本以為此生就要這般渾渾噩噩地度過，誰曾想一切都在那個夜晚改變了。

那日，在宮廷夜宴中，她看見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舞。髻上的步搖，腰間的褶裙，細碎的舞步，舞盡了悲歡離合。那是皇上最愛的女子——楊玉環。隔著無數紗帳，她依舊能感受到那霓裳羽衣下的哀愁。

云想衣裳花想容，這不就是她一直在尋找的傾城之舞嗎？

有些人，為了美而生；有些人，為了愛而生；有些人，為了恨而生；而她，是為舞而生，這一點或許連阿蠻自己也未曾察覺。她從不曾把舞蹈放在心上，卻不知它早已深入骨髓。也許就在那個夜晚，她才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自那日起，她不分晝夜地練舞，她知道只有自己的舞技足夠精湛，才有資格在御前一舞。人一旦有了欲望，便會無止境地奢求更多。若要做舞伎，便要做大唐第一，她要讓自己的名字留于史冊。

聽聞皇上夢見凌波池中龍女請求賜曲，并令樂工排練詞曲，她便知道自己終于等來了那個機會。當她在教坊中靈動曼舞之時，宮人都為之驚嘆。他們從未想過那個不善言語的小姑娘會如此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那輕盈的舞步仿若漫天飛雪，水袖一揮，讓人如癡如醉。曾經的謝阿蠻早已死去，如今的她是涅槃重生的鳳凰，可以沒有情感，但絕不丟失希望。

《凌波舞》中，她是衛宮護駕的龍女，在波濤起伏的水面上翩然起舞。楊貴妃親自彈奏琵琶，寧王吹玉笛，李龜年吹篳篥伴奏。她終于找到了知己，他們沉浸在舞樂之中，為情而迷，為舞而亂。凌波微步襪生塵，誰見當時窈窕身？

眾人高喊著：“大唐盛世。”然而唯有他們知道這四個字背后隱藏了多少故事。

一舞之后，楊玉環輕聲喚她“阿蠻”，并褪下手臂上的金粟裝臂環贈予她。之后她們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己，在樂曲面前，沒有尊卑，她們都是孩子。那晚，她不再是孤單一人，而是帶著對未來的憧憬，緩緩入夢……

阿蠻雖身在樂籍，卻于內侍省列冊，享有正五品俸酬，是極為特殊的宮人。她默默陪伴在玉環身邊，她并不想經歷愛情，太過復雜的感情會讓她的舞步凌亂，此生有舞足矣。

華清池旁，曼妙的舞姿驚醒了沉睡的鴛鴦，清脆的環佩聲擊碎了一地的月光。阿蠻享受著如此奢華的舞蹈，沉醉其中。

這世間許多事情不能得到圓滿的結果，人亦如此。安史之亂爆發，硝煙四起，摧毀了原本美好的一切。百姓流離失所，所謂盛世竟如此不堪一擊。她身為舞伎，自然也身陷險境，到處躲避戰亂。

那段歲月是阿蠻最不愿回憶起的，她恐懼地活著，卻不知為何而活。自己天真地以為玉環與皇帝在一起，必定會平安無事。她不在乎失去多少財富，失去多么尊貴的身份，她要的是故人平安。

為了生存，她變賣了所有的綾羅綢緞、霓裳舞衣，卻唯獨留下了金粟裝臂環。最難度過的不是白日，而是夜晚。月光之下，她身披麻衣，無法入眠，只能在寒風中起舞，陪伴她的并非鐘鼓之聲，而是鴉雀凄慘的叫聲。

苦難只能摧殘她的身體，真正帶給她錐心之痛的是玉環的死訊。她懷疑過，思考過，否定過，可當自己來到馬嵬坡下，卻泣不成聲。玉環一走，這世間能看懂《凌波舞》的人已不再有。

佛堂的梨樹下，尋不見玉環的尸身，或許早就被人掩埋，或許被猛獸啃食，她不敢想下去。那塵土中仿佛藏著無數靈魂，它們期期艾艾地訴說著那日的故事。阿蠻不禁想起自己，此后她又該何去何從？

國不國，家不家，什么是禍國殃民？皇帝不過是在為自己的無能找借口。她后悔，卻無能為力，她終究還是沒能守護好這唯一的朋友。

天下之大，她卻無家可歸，這便是盛世嗎？回想故人，他們已不知身在何處，各自漂泊于天涯盡頭，飽受著失去至親的煎熬，不知她還要在這戰火中經歷多少的愛恨離愁。

戰亂平息后，她重回大明宮，一切卻都已物是人非。

縱使皇上尋回了李龜年，尋回了她，卻再也尋不回他和玉環那段愛情。不，或許那根本不是愛，只是寵愛吧！

此時的李隆基身為太上皇，地位尊貴無比，而阿蠻依舊是那個卑微的舞伎。李隆基命她再跳《凌波舞》，她謹遵圣命。

彼時她已年過四十，容顏老去，卻依舊步步生花，回眸的剎那恍若玉環在世。絲竹悅耳，環佩清脆，舞盡了人間百態，凌波水袖，好似回到了當年。可她的目光分明是冰冷的，她對這個男人終究是恨的，歲月無法抹去這恨，它猶如利刃般狠狠地刺在阿蠻的心上。

她這一生沒有愛情，把一切都獻給了教坊。聞歌起舞，這是宿命。

這一舞如此漫長，想要停下，無奈笛樂聲還在響。依舊是當年的曲子，可撥動琵琶弦的人卻已變了。一曲盡了，水袖無聲地墜落于地，她取下陪伴自己多年的臂環，遞給李隆基。他看到后，竟凄然垂涕道：“聯今再睹之，益興悲念矣！”

那臂環最終還是沒能還給它的主人，她不知李隆基是否真的思念玉環，只是覺得這世間除了舞，其余的事物都太過復雜，尤其是感情，好在自己從未愛過。

她此生經歷了很多，雖與愛情無關，卻都關乎真情。與其說自己不幸，倒不如說何其有幸，感謝上蒼讓她遇到了楊玉環，得一知己，此生無憾。

幾月之后，謝阿蠻魂歸故里，她徹底地離開了教坊，離開了那個束縛了她一生的地方。累了，倦了，便走了，多么的無可奈何！她一生癡迷舞樂，到最后卻被舞樂傷得如此之深。芳華四月，桃花又開遍了大明宮，刺痛了多少有情人的心。

凌波之舞依舊，知音能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