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出處長隨君

星沉月朗，燈火昏黃。楮生偎案空成霜。

夜風低咽著，吹過破損的幾頁斷紙馀墨，把本不過只有寥寥數語的相思從窖藏經年的老記憶里重新啟封翻整，在近百載洪荒云煙中彌散著，又被光陰凝結成一筆輕描淡寫，氤氳在歲月的書卷上，一如七十二年前滇西那如血的殘陽一般，凄遠悲愴。

[壹] 寒來

他仔細地穿上黃埔軍校的制服，蹬了軍靴，又檢查了胸前佩戴的徽章。他的妻子宋氏就這么微笑地凝視著眼前的這個男子，這般英武的打扮卻是如何也遮不住他眸中的柔光。他無言地點了點頭，溫和一笑，便算作是告別了。再沒做過多的停留，他拿過隨身的紙筆便跨步出了門。

他一向是不多言的，她也不介懷這些，因為她懂他的心思。縱使去了海角天涯，他心中也定是顧著這個家的。她斂了眉，不再看向他的背影。轉身

走進屋內，心里默然算著日子，眼中卻忽然溢滿了不舍。

彼時，宋家小女不過剛剛嫁入楊家。他們成婚，還未滿三月。

沒有想過要如何奢侈享受，宋氏只與平常女子一般，希望能與心愛之人好好待在一起過平靜溫馨的日子。一開始她便知道，他是心懷天下的人。現如今國將不國，他定不會安心做什么世家少爺，勢必要為國出力的。不是沒有心理準備，只是她沒料到竟會這么快。

自戰爭打響第一槍開始，有關局勢的消息傳得漫天皆是，戰火燃遍了山河南北。那時的她，便已然看到了他眼里時常閃爍的激動和憤恨。縱然是入夜燈下靜靜讀報，也總見平日里素來寬容溫和的他眉峰緊蹙，若有所思。

這樣的朝朝暮暮，宋氏也看在眼里。于是心上揣著三分猜測獨自緘默著，卻依舊有些措手不及。前幾日還一身長衫與她并肩坐在堂上暢談古今大義，此時卻已然戎裝加身，一心趕赴滇西前線抵抗猖獗的日寇。

他終究還是走了，只留下幾枚在軍校時領回的獎章。

江南初春細雨捎風，可萬重繁花卻依舊顯得有些落寞。薄霧氤氳中，她穿得單薄，雙臂交疊輕擁了自己。回到房間整理衣物，卻驀然發現他留下的舊襯衫里夾著一張信紙。她隱隱有些期待，展開信紙，只見上面是他用鋼筆細細寫下的一句詞。

“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處處長隨君。”

下題了他名字的后兩字，運洪。

手撫過去隱隱可觸到筆尖的深刻，想來是手腕使了幾分力寫的。

她有些悵然，此時一別關山萬里，戰事紛繁，再見不知是何年。她沒有落淚，因為他說過，他不在她身邊的時候，永遠不要哭。宋氏猶然記得，他說這話時擰了擰眉頭，像是突然下了某種決心。

他若要為國效力，她愿極盡所能相助；他若要為國獻身，她也愿全然相伴，共赴忘川；倘若哪天，他要為祖國舍了這小家，她也愿長居深閣孤自守著。離開的時候他未道一句“珍重”，原來這件舊襯衫里暗藏著的詩句，才是他的滿心念想和牽掛。他說愿做她的白云，在背后默然長隨，而她又何嘗不想永遠和他相伴？

【貳】 暑往

滇西地域重山多水，前線諸地多產楮木，楮木可造紙，故自古原居者便多稱這種紙為楮生。他來此已近一月，對她的牽掛卻未少過一分。他并非不懂她心上的愿景，只是國事當前，他又怎會無動于衷？ 于是毅然舍了她和他相伴不滿三月的家，懷了報國的心事踏上前往支援滇西的征程。

離別的話他藏在心里，淡淡一笑便轉身離去，只私心藏了句表白心意的詞在那件舊襯衫里，想讓她發覺。他自是明了，這一去前路險阻，戰場情勢復雜多變，他對她的虧欠恐是一世都無法償還的。于是每有閑暇，他便用當地特制的楮生信紙寫信，遙寄家書讓她勿要牽掛。

拿起一封剛送抵前線的信，緩了緩拼殺過后殘余的一身戾氣，輕輕展開便見到她娟秀清雅的字跡。連日見慣了血雨腥風尚能巋然不動的心，此刻卻好似被拂過幾許溫軟的微風，只一瞬便生了思鄉的情緒，眼眶里竟不自覺地濕潤起來。信上內容簡練，寥寥幾行看去是一闋未完的《浣溪沙》：

“伏雨朝寒愁不勝，那能還傍杏花行。去年高摘斗輕盈。漫惹爐煙雙袖紫，空將酒暈一衫青。”

留了空處待他填，再往下讀便只一行：“家中一切安好。思君。萬望一切安順，早日歸來。勿念。”

他擰緊了眉，眼中是無法遮掩的牽掛與思念，手上卻依舊小心翼翼地握著那封家書，長久地沉默下來。

滇西夜色剛起，怒江濤濤如大地的血脈般，自古以來便奔涌不息。遠山似披了墨色的重紗，靜謐得仿若有大雨傾覆將至。出神間，猛然響起的炮聲如驚雷般要將這河山劈裂，他猛地起身，隨即便有警衛員前來報知——敵軍無預兆地發起最后一輪猛攻，我軍一線夜間防御營部難以支持，需盡快助援！他無過多時間思慮，即刻下令全員武裝預備，出發支援。

恍若預見了什么一般，在警衛員傳令的間隙他匆匆提筆補上了那未完的半闋詞，而后將它折好放入最貼近心臟的上衣口袋。

戰斗激烈不息，持續了一天一夜。身邊的戰友一個個地倒下，他慎重考慮后，依舊決定沖下山谷正面迎敵。那場戰爭在黃昏時分結束，伴隨著最后一聲槍響，敵軍支援兵力全部抵達，最終這場戰事以騰沖失守而告終。

夜風飛卷起一紙輕薄楮生，那是他修與她的家書。他許諾般安慰她道，他與他的師團定會如候鳥一般，寒來暑往，必有歸期。

必有，歸期。

而千斤許諾，卻終未抵過一句淡寫七言——君問歸期未有期。

【叁】 冬藏

江南的秋，百花凋零失盡了顏色。她聽聞滇西戰勢傾頹，也再未收到他的回信。于是心下不免有些忐忑，但仍是獨守熬過了秋的蕭瑟，在九冬之初等到了他的回信。

是他的戰友親自送來與她的。那天，江南罕見地落了雪。

像是有什么事情要發生，她顫抖著接過那封染了些許斑駁血漬的家書。

他的戰友緊緊地握了握她的手，同樣也是眉頭緊蹙，心里斟酌著字句，到底不知該如何向她訴說。

“早聞中將家中有位知書達理的宋家夫人，只是沒想到，竟是這般年輕。”

“楊運洪同志是國軍中校英勇的典范……他成功為后方援軍的到來扭轉了滇西的局勢……他……”他的戰友說話有些含糊，好似并不知道怎樣才能撫慰她的傷痛。

縱使濃郁的悲痛浸染了宋氏的眉眼，她卻意外的沒有流淚。

擺了擺手要那位戰友不用說下去。她抬起頭，泛紅的眼睛卻異常堅強清亮。她恍然記起很久以前他淺笑的模樣，聲音溫潤地告訴她，若哪日他外出赴事未能伴在她身邊，讓她記得，永遠不要流淚。

艱難地咽下喉嚨里泛上的一絲血腥，她輕聲問道：“運洪他……離開……是什么時候的事？”

聲音有些沙啞，好似一瞬便老去了一輪歲月。

“暮春。”

她愣了一瞬，有些呆滯地點了點頭，謝過他的戰友，轉身邁步竟有了些蹣跚的味道。緩緩走回屋內，找到穿越硝煙被送回的那封家書，緊緊握住。只見那闋待他補完的《浣溪沙》，空白處是他匆匆寫下卻依然瀟灑的一句：

“人間何處問多情。”

她最后還是沒有等到歸來的候鳥，她將他們二人來往的楮生一并整理好冬藏。木質桌案上破損的筆錄被風吹開，一行娟秀的字赫然入眼：

“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處處長隨君。”

那是她的字跡。一筆一劃，溢滿了對未歸之人的思念與牽掛。

那年的冬季格外漫長，被窖藏的幾紙楮生落滿了厚重凝滯的灰。堂上不知是誰悠悠地嘆了一句：“倘若哪天他要為國獻身，我便伴他共赴忘川長河。”

于是候鳥成雙歸去。

歲月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