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一諾，琵琶弦上相思令

【風飛揚】

風飛揚，塵世女子，內斂沉靜 ，清冷淡泊。貪戀止水梵花的人間 ，用亦慈亦悲的柔腸 ，行走浮世蒼茫 ，溫良地收藏著紅塵琳瑯。習慣用文字取暖 ，寫作是修行，亦是放生。已出版古典散文集《你可記得我傾國傾城》《青花痣》《不忘初心，一念江南》。

一個是官家千金小姐，一個是寒門英朗少年，兩人偶遇在春日樓頭，對看兩相歡。都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仿若有紅線牽引，就在柳下花蔭里，撞了良辰吉日，把一生最寶貴的真情相互交付，天地為盟，撫心對誓，私定了終身姻緣。

小卿執起玉壺，往纏枝蓮的杯子里倒滿了酒，柔荑纖纖，指骨清瘦，有些微的顫抖。她略停了片刻，才把酒傾數送入口中，又生生把逼上來的眼淚忍住，轉而抬頭自己笑出了聲，她望著眼前人，滿目柔情，“你信這故事是真的嗎？”

對面的男子佯裝渾然不覺，他也為自己倒了一杯酒，握在手中凝視著外柔內剛的小卿，“我是個商人，久聞姑娘的相思酒難求，今日有幸把盞，又有合歡的故事，我當真是賺了。”

相思酒，夢里胭脂濃，情不知所起，滄海獨愁。沒有人知道為什么，寒月樓的蘇小卿，一手琵琶語琳瑯，藝冠江南，花間巷里的傳聞更多的卻是她神秘的相思酒。不催情動，卻可自生，好像提取了一世情濃，綿綿地繞過七經百骸，郁結在心頭，就差那么一步，傾訴不出，但讓人感受到清晰刻骨。酒勁去了，余韻還在，需自己慢慢化解，那些霸道的濃烈與纏綿，是愛情的七寸，有些疼，有些涼。即便一切都過去了，曾有此程，情之一路，就永遠不是荒的。

所以才引得世人爭相為情奔赴，哪怕痛徹心扉，也甘愿如飛蛾一般，視此為唯一的燈火。

廬州的月色還是那么干凈，小卿洗盡鉛華，倚著閣樓上的美人靠。蕓蕓眾生，誰都不是她，怎知相思酒不可遇癡人，否則如毒如蠱，無藥可醫，夜夜復發。

而她，癡得像那三月的春花，任風吹雨打，綠肥紅瘦，卻還是開著，即便凋零了隨逝水，莫說回頭，仍不死心。

她想起方才茶商馮魁說過的話，別做傳奇中人。原本以為善待緣分的開始，就是忠貞的不相負，哪能料到起承轉合的坎坷，向來是給臺下人看來解悶的，真的身在其中，只是日復一日的悲傷苦楚，就足以讓初相見的莞爾變得遙遠模糊，稍一觸碰，都如殘忍報復。

雙漸，小卿目光迷離，喃喃自語，雙漸，我們也只見過那么一面，你不會忘了吧？

那也是一個春天，園子里鶯飛蝶戲，花枝裊娜，香韻悠悠。她還是尊貴的知縣千金，一個人偷偷跑進后花園的芳菲叢里，翩然起舞，楚腰快意輕紅，紗衣披帛沾花飛旋，如仙子般明快亮麗。

累了跌坐在草地上，才發現芍藥花叢里坐著一個安穩沉靜的少年，看衣著是差役的打扮，正出神地看著她，既不躲避，也不告罪。小卿粉面羞顏，一時怒起，上來就是對他一頓呵斥。

他說他姓雙名漸，自幼苦讀詩書，想求取科考以搏功名，無奈家境貧寒，只能尋個差事度日。他態度不卑不亢，言語間透露出剛毅和遠大抱負，即便說到了家貧無奈，也是一腔正色，再看他相貌堂堂，神態瀟灑，小卿的心中不禁生出暗暗的歡喜，指著壁上的山水畫讓他即興作詩。

澗邊芳草連天碧，山下錦濤無丈尺。

鶯稀燕少蝶未知，密意尋訪與誰惜？

愛情轟然而至，驚天動地，哪里還能說出個為什么。世界只剩他一個人了，即便從此為他上天入地，坎坷流離，她也甘之如飴。

就在那花木屏障處，他們做了夫妻，像同根的植物紅塵相遇，知道注定是他，也不覺草率倉促，那一刻，她心里是含了信念的，從此生生世世都是雙郎的人，雖然無證無媒，由她自己恪守，美景有盡，情意無涯，她只想告訴蒼天也告訴他，小卿愿意。

那年她不過十三歲，瞬間竟有了為人妻的責任心，她要雙郎辭職回鄉，努力讀書，她以釵環相贈，助其財資，待他考取功名前來提親，他們就永遠在一起。

夜風吹進來，惹得心頭浮出涼薄，人倒也清醒了大半。又想起舊事了，才兩三年而已，卻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一般，仿佛隔了滄海桑田。

小卿起身坐回梳妝臺前，拿起步搖下壓著的詩箋，終于還是落下淚來，她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出聲，只是珠淚滾滾墜在素白的單衣上，每一顆都能驚起往日歲塵。

碧紗低映秦娥面，咫尺暗香濃。

瑤池春晚，長天共恨，煙鎖芙蓉。

她知道那是他，隔著繁花密紋的垂簾，她一眼就認定了。他竟也如尋歡男子般上青樓，他竟然不管逢著什么樣的女子，都有這討美一笑的句子，堪堪地只對她無情。

天明后，小卿下帖給雙漸，約在城郊的離思亭。小卿決心了結，哪怕給自己打一個死結也好，她刻意打扮得嫵媚風流，上臺階的時候，裙角稍拌了一下，身形未穩，一雙手已經緊緊地把她護住。小卿抬頭看他，卻只瞧見他一臉的憔悴及滿目焦灼，昨日不還是文采俊逸的男子嗎？

小卿，我找你找得好苦，從廬州到揚州又到廬州！雙漸急切地說。

小卿聞言怔住，當年刻骨相逢，匆匆一別，沒多久父親就因病離世，母親帶她回老家，誰想親人并不善待她們母女，母親也丟下她撒手人寰，她只得流落風塵。賣藝不賣身，買醉不買春，所有的艱難都不怕，唯一的念想就是雙郎，支撐著她夢里的清平日子。

小卿，朋友們都說我傻。雙漸的眉頭漸漸皺起，小卿的心忽然就疼了，疼得難以抑制。

今非昔比，一切都變了，她成了低賤的歌妓，而雙郎卻身有功名，有大好的前途等著他，知道他沒忘了自己就知足了，除了這一點交集，他們甚至連平行的機會也沒有，橋歸橋路歸路，是該結束了。

雙……雙郎，坊間的習慣，都是這樣稱呼恩客的，昨晚見你似是故人，所以斗膽邀約一敘。小卿媚眼盈盈，笑容嬌俏。

不是的，小卿，我昨晚未眠，纏著這邊的朋友打聽你的事，他們都說你清高孤傲，即便走出簾子也是紗巾遮面，素來只收聽曲錢。雙漸打斷了小卿的話。

小卿嗤嗤地笑了起來，用帕子掩著粉面，做做樣子罷了，否則怎么抬高身價呢，實不相瞞，已經有人要為我贖身了。從此一別天涯遠，我們各自珍重吧。

果然，兩日后，馮魁一擲萬金為小卿贖身，柳巷里傳說紛紜時，他們的茶船已在江流中了。

明明是煞費苦心地要成全自己的心上人，讓他有更好的未來，為何心里還是這般難過？遠處漁火點點，她抱過琵琶輕輕撥動，塵封了相思酒，還有這斷腸聲，連江水都停滯了，不忍遠行。

因念佳人難再得，故言何必曾相識。

今日相逢相識人，青衫拭淚仍無極。

乍然而起的歌聲從黑暗中傳來，和著她的音律，字字清越凝厚。小卿站起來，與岸上的男子遙遙相望。

小卿，我是你的夫婿，我可以辭官種田，你可舍得綾羅綢緞？小卿，你該信我的，就像我信你這般。

馮魁從船艙里出來，站在小卿身邊，還能更狠心嗎？你講了故事的開始，結局卻不是誰能一力決定，最殘酷的是老天，機會往往只給一次。

馮魁終究下了船，將里面的財物都贈予了小卿和雙漸，原本贖身的銀子也是小卿自己攢下的，借他的俠義，讓雙漸放棄。

小卿與雙漸最后定居京師，雙漸入朝為官，歷任顯要，小卿賢良持家，相夫教子。每年也會選了花瓣來釀酒，只是不再名相思，換成了長相守，閑時月下彈一曲琵琶，光陰寬厚從容，過著過著，就到了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