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推開軒窗,對鏡而坐,纖手綰青絲,云髻高盤。金步搖、玉搔頭若庭中春花,摘一朵,留春光在發(fā)髻間,是世間女子對美最單純的向往。簪花的少女,眸中含著羞澀的笑,素手拈花綰云鬢,是春日里最美的景致。
一枝花,一朵美人面,一彎淺笑,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春天總是難以掩藏心事。踏春郊游,遍地的野花,清新可愛,隨手摘一朵戴在發(fā)間,于鬢發(fā)間流露出對美的渴望,于眼眸中吐露出對愛的向往,笑語嫣然,顧盼生情。
簪花,如同訴說著一個美麗而羞澀的夢,不知會夢到哪里。花瓣盈盈隨風(fēng)舞動,在陽光下閃爍著靈動的色彩,一抹嬌柔,浮于兩靨。一喜一嗔,仿佛一首詩,聲聲有韻;一顰一笑,仿佛一闋詞,頓生旖旎;一舉一動,仿佛一支舞,曼妙多姿。
如斯美好,早在漢代便成了習(xí)俗。四川成都羊子山西漢墓出土的女陶俑,其發(fā)髻正中簪著一朵鮮艷盛放的菊花,人物鮮活明麗。我想也許在更早的時候,簪花就是女子的一種習(xí)慣,無論地位高低,無論貧窮或富有,她們對美與自然的熱愛,是最平凡也是最珍貴的初心。
繁華富麗的兩漢遠(yuǎn)去了,梁簡文帝蕭綱作詩,“雜與鬟簪插,偶逐鬢細(xì)斜。”而到了唐朝,王維的一句“遍插茱萸少一人”則寫出了多少游子思鄉(xiāng)思親的沉痛心聲。唐宋,簪花亦到了鼎盛時期,唐代畫家周昉繪的《簪花仕女圖》中,生動描繪了幾位衣著艷麗的仕女在春夏之交賞花游園、悠然閑適的景象。幾位仕女,風(fēng)姿綽約,各具特色,就連簪的花亦有不同,牡丹、荷花、海棠花、芍藥、繡球等花,或偏或正,簪于發(fā)髻,俏麗不一。
華麗盛大的唐宋,尤其是兩宋時期,不僅女子喜愛簪花,就連男子也常插花于冠。北宋沈括《夢溪筆談·補筆談》中記載著這樣一個故事:北宋慶歷五年,韓琦任揚州太守,在他官署后花園中有一種叫“金帶圍”的芍藥一干四枝,各開了一朵花,且花瓣上下為紅色,中間一圈金黃蕊,因而被稱為金纏腰。其花色艷麗、罕見,被韓琦視為城中要出宰相的祥瑞。所以,他便邀請同在揚州的王珪、王安石、陳升三人一同觀賞此花。筵席中,韓琦剪下這四朵金纏腰,在每人頭上各插一朵。更令人稱奇的是,此后的三十年中,這四個人竟先后做了宰相。從此,“四相簪花”的故事便流傳下來。
《宋史·輿服五》中記載:“中興,郊祀,明堂禮畢回鑾,臣僚及扈從并簪花,恭謝日亦如之。大羅花以紅、黃、銀紅三色,欒枝以雜色羅,大絹花以紅、銀紅二色。羅花以賜百官,欒枝,卿監(jiān)以上有之;絹花以賜將校以下。”那時的官員依據(jù)不同的品階簪花,以彰顯其身份地位。在民間,男女老少皆簪花,三月三戴薺花,端午佳節(jié)少女簪艾、石榴花,九九重陽以簪菊花插茱萸為習(xí)俗。
明清時期,宮廷雖仍沿襲舊禮,卻也摒棄了兩宋時期簪花的繁文縟節(jié)。但簪花的習(xí)俗,卻從未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去。《北京歲華記》中記載:“節(jié)日間、新婚時,婦女簪花,有絨花、珠花、絹花種種,簪于纂上、鬢角上,偶爾亦有滿頭簪花的。”時光如蝶舞,輕盈翩躚,發(fā)髻上的鮮花也已被能工巧匠制成宮花,永不凋謝,且精美雅致。在《紅樓夢》中,林妹妹還因挑剩下的宮花而使小性兒,想來可愛。
簪花悅己,亦令人心動,“朱門間掩那人家。素腕撥香臨寶砌。層波窺客擘輕紗。隔窗隱隱見簪花。”窗紗浮光,朦朧之中,看到女子皓腕纖細(xì),簪花于髻,令人不禁怦然心動。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韋莊的詞讓我想起《聊齋志異》中那個最愛笑的女子。“方佇聽間,一女郎由東而西,執(zhí)杏花一朵,俯首自簪。舉頭見生,遂不復(fù)簪,含笑拈花而入。”王生再遇心上人,心中驟喜,曾經(jīng)的驚鴻一瞥,那個手拈梅花,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的女子已深深烙印在他心中,難以忘卻。嬰寧遺花地上,笑語自去,她是否知道,看癡了的王子服,默默拾起地上的梅花,藏于枕下,寤寐思之。簪花遺落,簪花人卻被永遠(yuǎn)地放在了心上,一朵未簪的花成了他們愛情的信物。
嬰寧,愛花也愛笑,都說癡如嬰兒,卻亦是慧黠狐妖。他們的愛情,始于梅花,興于杏花,海棠入室,碧桃含羞。楊花散落時,王生取出珍藏完好的梅花,雖已枯萎,又遭嬰寧調(diào)笑,可誰能說那時的她沒有絲毫心動呢?她愛花,熱愛這簇與自然最為貼近的美麗,她愛笑,用最純粹單純的心靈愛著她的生活。也正是這樣的性情,讓所有知道嬰寧的人都喜愛她,每逢想起,都不禁微微一笑,“那個愛笑的女子呵!”
世間可親可愛的女子那么多,怎可少了簪花相襯?沈復(fù)與妻子蕓娘,七夕賞月,泛舟河上,共賞波光如練,二人并坐水窗上,聯(lián)句遣懷,蕓娘笑倒。沈復(fù)覺其鬢邊茉莉濃香撲鼻,對妻子道:“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汝壓鬢,不知此花必沾油頭粉面之氣,其香更可愛,所供佛手當(dāng)退三舍矣。”即便佛手為香中君子,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也只覺得愛妻鬢間的茉莉更為香甜可愛。《甄嬛傳》中,甄嬛將茉莉埋于發(fā)髻之中,使人只聞幽香而不見其形,更顯別致。愛情中,若是心愛之人在晨起梳洗時為自己戴一支荊釵,簪一朵新開的花,立于鏡旁的一雙人,該是多么的幸福!
一生畫眉,一世簪花,大抵是世間女子對愛情最浪漫的憧憬。《紅樓夢》中,賈璉與人廝混,被鳳姐逮到,二人都拿無辜的平兒出氣,寶玉憐其薄命,便為平兒理妝,胭脂水粉樣樣精細(xì)周到,最后親自剪下盆內(nèi)的一枝并蒂秋穗,簪在她的鬢上。并蒂,即為合歡,喻意夫妻恩愛,幸福美滿。可惜,最終她并沒有得到這并蒂成雙的愛情。
“東鄰阿嬌貯金屋,畫眉夫婿金張族。退朝綺宴花拂筵,歡為簪花回曼睩。西鄰女兒獨含悲,良人遠(yuǎn)戍無歸期。誰謂含悲對花落,花落紛寧如淚垂。”有些人的心走遠(yuǎn)了,有些人則再無歸期,簪花又是為誰?王國維詞:“且自簪花,坐賞鏡中人。”春日美好而短暫,像極了青春韶華,而簪花的女子,卻想留住這美麗,留住枕邊人的心。
窗外柳上鶯啼,簾內(nèi)伊人對鏡含笑,仿佛將整個春天,都裝在了心里,漫山遍野草木初綠,姹紫嫣紅競相綻放,芬芳流轉(zhuǎn)。俯身輕嗅,花間美人面,折枝簪發(fā),臨花照水,留住春光韶華于發(fā)間,等待心上人歸來。
簪花,于歲月靜好間,詮釋了對美的追求,于光陰流逝中,寄托了對易逝年華的珍惜。我也渴望,于山花爛漫時,簪一朵芬芳,留住記憶,挽住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