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孺慕回來那日,湘水草堂已有些落敗了,離去時還是兩排竹林,蜚聲文壇,亭臺樓閣,自成風流。而如今……一片歡聲笑語,不復以往寧靜,武人角斗,四下皆是。
他走至銀桂小道,迎面就被一道掌風劈得連連后退,未待站穩(wěn),一雙手又急急地將他拉住,可力氣終歸是小了些,連帶著兩人都摔倒在林間。
兩側(cè)的銀桂望不到頭,就這樣高高地佇立在他的上方,密密麻麻,遮住陽光的碎影。
他的手搭在另一人纖細的腰間,微微一動,就可碰觸到那人溫熱的肌膚。臉忽然變紅,許孺慕趕緊縮了手站起來。
不遠處有嘻笑聲傳來,“西安在哪里?”
“一大早就沒見到她,是不是又去銀桂林里打拳了?”
他看向那個慢悠悠站起來的女孩,年歲不大,約莫十五六歲,一張小臉只有巴掌大,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頭就跑遠了。
他不禁失笑,回頭去看,恰好又見兩個少年走了過來,似是在尋她。
那么,她叫西安?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彼時長安,此時西安,妙不可言。
后來兄長許樊和他說,這群孩子是在他走后才收入武學堂的,以少年居多,大都是孤兒。但西安不是,她出生于世家,論門庭,其地位顯赫,遠超許家。
“你知道的,我一向崇尚武力,覺得念書在這戰(zhàn)亂年代起不了多少作用。西安年紀雖小,性情卻很豪邁,謀略兼?zhèn)洌钟辛曃涮熨x,不夸張地說一句,待她長大,必是馳騁西北的一匹戰(zhàn)狼。”
“女將軍?”許孺慕輕笑,屋子里燒著的炭火照亮了他的側(cè)臉,清瘦而淡雅,滿身都是書卷氣息,他將衣襟攏了攏,走到窗前,一抬眼便看見了清晨時分就已經(jīng)在武場上打拳的西安。
那么瘦小。
她不經(jīng)意地抬頭,與他四目交接,那雙澄澈透明的瞳孔里,折射出淡絕的光色來。
他忽然笑不出來,只對兄長徐徐說道:“拭目以待。”
許孺慕喜歡晨起看書,銀桂林是他往年最喜歡的地方。環(huán)抱兩側(cè)銀桂,落英繽紛,綠意盎然。游學在外多年,這習慣卻從未落下。
只不過因有西安在林間打拳,他時常會走神。眼睛經(jīng)常不受控制地看她一眼,低下頭,禁不住再看一眼。
在他的認知里,江南的女孩,家境殷實些的,這個年紀都在家中學著女紅,或進了學堂,踩著小高跟鞋,穿著旗袍出入各大商店,將自己打扮得嬌媚可人,等待良人摘花。即便是差一些的,也早早地尋了門當戶對的人家,初為人婦。
卻都不似她。
沉默寡言,隱忍,喜歡武學。
許孺慕放下書,仰頭看她,輕笑問道:“你知道銀桂林有什么寓意嗎?”
西安默默地收了拳,看了眼這長長的林子,有碎影投到他的眼角,落在那含著笑意的唇間,淡雅得和池中的睡蓮一般。她搖搖頭。
“銀桂,取諧音‘迎貴’。我甫回家中,你便以拳頭相迎,是這意思。”他存心想逗一逗她,果不其然見她紅了臉,尷尬地垂下了眼睛。
沉默片刻,她低聲道:“我為客,你才是主人家,這不算。”
許孺慕禁不住笑起來,探身過去揉了揉她的頭發(fā),而她卻迅速從他掌下逃走,換了個地方繼續(xù)打拳。
他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又一眼,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失禮。隨即克己返身,回到屋中,合窗念書。
但每每枝頭輕動,有風叩響窗欞,他總會不自覺地想到那日她拉住他時的那雙小手,不算溫暖,也不冰冷,很柔軟。
許孺慕?jīng)]有想過,西安會來找他。
站在夜色很深的中庭里,白日里剛剛下過雨,臺階上還是濕的,垂在屋檐的紅楓散發(fā)著涼氣,裹住她單薄的肩頭。
第一次看見她沒有穿著練武時的甲衣,而是著娟白的長衫,綁了麻花辮垂在耳畔,露出可愛的、毛絨絨的小耳朵。
他好整以暇地含笑看她,等著她先開口。
“我答應父親,來這里要文武兼修,可是明日休沐,我要回家,拿……拿不出功課。”她幾乎是紅著臉,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的。
許孺慕想笑,便也清雅自若地笑了,隨即打趣,“你的意思是,叫我?guī)湍阕鞅祝俊?/p>
她驀然抬頭,湛湛的眸鎖住他的目光,“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你往日是怎樣瞞天過海的?”
“到街頭找先生為我代寫。”
倒真有為人寫家書的先生,時常會在街頭擺攤。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怎么這次不用了?
似是看出他的疑問,西安絞著手指,緊張地望向他,聲音細如蚊蠅般說道:“我今日去找過,沒找到,那先生似是回故鄉(xiāng)了。”
“所以無計可施,便找上了我?”
“父親平日里對我管教甚嚴,若無兄長幫襯,我絕無可能在此練武。先生,我真的很喜歡打拳,我……”月色下她的眉頭蹙成一條線,好似平川下的溝壑,深深地無法填平。
這樣的豆蔻年華,哪來這么重的心思呢?
不等她說完,他已經(jīng)打斷了她,從她手中接過紙筆,指尖碰觸,一經(jīng)而過。他停頓了片刻,才緩緩說道:“好了,看你一片孝心,我便替你圓了這次謊。”
惶然驚覺自己的聲音,竟有些干澀啞然,驀然記起擦過指尖的溫度,頃刻間便紅了臉。
許孺慕一向克己復禮,在外游學多年幾乎不和任何女子打交道,少有的幾句交流也是和年邁的老嫗,在多數(shù)書友眼中,他是個清心寡欲的讀書人。
也曾有人笑言,他再這樣心無旁騖下去,怕是要出家當和尚了。
他輕輕一笑,回道,不無可能。
如今想起那些種種,才覺得有時候有些舉動,一旦碰觸了,便會不可自拔。他也沒有想過,變故會來得那樣快。
西安,這個在他眼里,有些過分沉默的女孩,日后竟會成為他舊時光的黑白影像中,最難以回首的一抹陽光。
他就這樣親眼看著她,從天真無邪一步步走向地獄,浴血無回。
嶺南顧家,說起來也是戰(zhàn)伐年代少有的鐘鼎大族,歷經(jīng)百年沉浮,至今仍高居政局和商界的頂端,坐享無人能及的榮華和尊貴。
可一朝失勢,便是沒頂之災。
許孺慕接到消息連忙趕到顧家時,只聽到震天動地的哭聲,巨大的火光從后院里躥起來。有婦孺抱著小孩從身邊走過,面無人色,也有老人跪倒在庭院中,失聲號啕至暈厥。
十三長廊的盤曲幽長,足以彰顯顧氏門庭昔日的繁華。但千萬般的紅塵過往,都不如那個枯坐在祠堂中的瘦小身影,更來得觸目驚心。
她就那樣披頭散發(fā)地坐在那里,圓目望著祖上的牌位,沒有絲毫焦點。可若細細去看,卻能發(fā)現(xiàn)那雙眼睛布滿了紅血絲,再也不復昔日的澄凈。她手上,還攥著他給她寫的《上林賦》,打算作為功課交予顧父檢驗。
他還記得一字一句為她解釋《上林賦》中所述時,她被上林狩獵的雄渾氣勢深深俘虜,那無聲的眉目間,有著揮斥方遒的縱身英氣。及至他念到“長眉連娟,微睇綿藐,色授魂與,心愉一側(cè)”時,她才垂下眼眸,流露出一些女兒家的嬌羞。
剎那間,幾乎叫他再難移開目光。
可如今呢?
像個傀儡木偶般,誰和她說話,她都只是木訥地看他們一眼,然后繼續(xù)垂下眼睛,并不言語。但誰若敢動那些牌位,或驅(qū)逐她離去,她便會狠狠地抽出袖中利刃,揮向他們,像極了護犢的野狼。
連著三日,都是如此。及至第四日黃昏,看著她瘦小的身子跪在蒲團上,搖搖欲墜,他再也不能袖手旁觀。自廚房取了碗甜湯,遞到她手邊。
“西安,顧家的門楣,還需你守著。如果你這時候倒下了,先人在上,你要怎樣去洗刷今日那些賊寇強加給顧家的屈辱?”
她怔怔回首,仰高了頭看他。
只這一眼,便讓許孺慕軟了心房,俯身將她擁入懷中。她眼底的平靜和心死如灰,叫他以后每次想起,都備感心痛。
“許先生,父親知道我說謊了,他說這《上林賦》斷不會是我親手所寫,他夸你筆鋒清俊,當世無幾人可比。”她咧著嘴輕笑,心中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只能硬生生地逼下所有的脆弱。
從今往后,眼淚不再屬于她。
“外寇賊人,強取豪奪,他們心里可存著一絲善心?許先生,你自小飽讀詩書,你告訴我!”她猛地推開他,將那碗甜湯一飲而盡,隨即脫下外袍包住祖上靈位,死死抱在懷中。
嶺南突變,有家族內(nèi)鬼相協(xié),亦有叛國者口蜜腹劍,對外寇曲意逢迎。
父親臨死前囑以重托,總算承認她習武的選擇是對的。她拂開臉上的亂發(fā),從袖中拔出匕首,在梁柱上字字刻下:今日他們施加在我顧家,在我父親娘親和兄長身上的,他日,我必要十倍百倍地討回。
刻完最后一筆,她轉(zhuǎn)身即走,再未回頭。
許孺慕震驚地望著,想喚她,卻叫不出口。等她走遠了才慌忙追了出去,看她在十三長廊處佇立,臨臺而站,底下便是一池睡蓮。
她的眼眶似是突然變紅了,卻又猝不及防地回頭看向他,輕輕地笑了,“許先生,家族突遭變故,我感激你,此時此刻仍站在我身后。”
素來沉默寡言的她,似乎要在今日把之前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全部說完。
“只可惜他日我再走入銀桂林,或許你該以火燭槍棍迎我。”
后來的三年,她一直音訊全無。
許孺慕只知道,西安連夜離開了嶺南,她走得倉促而慌張,似乎有人在后面追趕。直到后來,兄長許樊接管顧家在郊外遺留的三千鐵甲軍隊,并被上峰授予“飛虎”將軍的頭銜時,他才慢慢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對。
那三千鐵甲軍隊,是從清朝遺留下來的,亦是名門望族在亂世得以生存的最后一絲希望,理應對顧家忠心不二,怎么會向兄長投誠?
他驀然間想起西安離去前的那句話,徹頭徹尾地心寒。
莫非是兄長,親手造成了顧家的沒落?是兄長,親引賊人入關(guān)?怎么會……不,絕不可能!
他當即厲聲詢問兄長,次日便被軟禁在湘水草堂中,此后三年,再未走出過那老宅一步。
“飛虎將軍于南北交界處和崇寧軍發(fā)生交火,數(shù)次攻擊不敵,退返空山堡,鐵甲軍臨陣叛變,將軍被斬于萬人墳……尸骨無存。”
轟然一退,許孺慕的脊背抵住書架,陣陣寒涼爬上耳廓。他似還能記起兄長前日與他送酒時的笑容,爽朗不羈,雖得了他的冷面,卻還是固執(zhí)地將酒推入他懷中。
城中戒備一下子皆撤了去,崇寧軍長驅(qū)直入,有一人一騎直接繞過城中府邸,驅(qū)往湘水草堂。
于銀桂林前,許孺慕早已等候多時。
“許先生。”她還是如往日那般叫他,音容相貌變化不大,卻讓他一眼就篤定,她早已不是昔日那個沉默寡言,和他說話就會臉紅的小女孩了。
她的發(fā)線很長,連著眉骨的溫柔,有一些隱忍在歲月中變得面目全非。
他強撐著怒意,冷言道:“我只問一句,我兄長的尸首在何處?”
西安淡淡一笑,仰頭看著這青蔥兩側(cè),銀桂,迎貴,臨到此刻果真極盡可笑。她輕攥著手掌,眉眼綻放開來。
“三年未歸,沒想到嶺南的冬天已是這般冷了。”她忽然站定,靜靜地看著他,從眉眼到鼻梁,從唇角到周身書香,“唯一沒變的,似乎就是先生了。”
他和她印象中的先生,一模一樣。
哪怕時至今日,勢同水火地相對而立,他還是那般縱身風骨,宛如是從書墨水鄉(xiāng)中走出來的模樣。
“顧家發(fā)生變故時,父親和我說,京畿鐵道臨時管制,有人在那里迎來了一批貴客。那個人,就是許樊。他曾經(jīng)是教我打拳的師父,是告訴我這個世道,唯有武力才有說話權(quán)利的第一人。我萬分敬重他,卻未曾想,是他一手將賊寇引入我顧家,搶奪了所有財產(chǎn),還害死我爹娘兄長,更是掌控了我顧家的鐵甲軍。”
她走近一步,身量高了許多,只需微微仰頭,就可以看穿他眼底所有的隱忍、怒意和無奈。
“可我仍然敬重他,所以未曾對他動手。但他的尸首,要用來祭奠我顧家亡魂。”
他忽然如野獸般失控,握住她的肩膀拼命地喊,喊紅了眼眶,“西安,顧西安,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他分明還記得三年前,在這個他們相遇的地方,她拉住他時的那雙柔軟小手,那么溫暖和膽怯。
也分明還記得她執(zhí)拗地回嘴,和他爭論主客時的倔強;記得她緊張地讓他幫忙作弊時的雙眸,蘸著月光般清明澄澈,惴惴如小鹿。
為什么……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許先生,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不在我們的掌控之內(nèi),三年前我已見過這些殘忍的真相了。”她忽然展開手臂,輕輕抱住他的腰,似有巨大的疲累在血液中流淌,只有面對他時才能表露出孩子般的脆弱,“沒有恩義,沒有對錯。我敬重師父,他卻屠我家族,你流著許家的血,卻是這三年來,唯一讓我眷戀懷念的人。”
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為什么要有這樣深的羈絆橫在他們之間?
“許孺慕,在遇見你之前,我坐擁嶺南女子無不艷羨的尊貴和榮華,但在那之后,我只是一個手握屠刀,拼死護佑親人的族中砥柱。”
崇寧軍的將帥薛藉由是北地令人聞風喪膽的梟雄,揮矛搶地,戰(zhàn)無不勝,是亂世里的土匪,土匪中的貴族。
此番大戰(zhàn)嶺南獲勝,崇寧軍大肆慶祝。或許是存著幾分羞辱他的意味,薛藉由竟然還派人去邀請他。
衣香鬢影的繁華艷色中,他甫一進入,就看見一雙纖手搭在薛藉由的肩膀上,慵懶地扭著腰的西安。她微微瞇著眼,幾乎明艷得無可救藥,折了在場盡數(shù)男子的視線。
西安忽然回頭看見他,像是被剝開了偽裝的皮囊,她有一瞬間的慌亂,不敢與他對視,隨即和薛藉由耳語了幾句,便從人群中緩緩走了出來,直到停到他面前。
“為什么來這里?”她聲音很低,故意壓著,不讓身邊的人看出她的失措。
許孺慕唇邊的笑一度悲涼到塵埃里。
“在游學歸來之前,薛藉由曾邀請我為他的新宅題字,當時臨江競逐這殊榮的,有百名書生,他唯獨選中了我,而我卻不喜歡這等強取豪奪之輩,因此拒絕了他。”他微微垂下眼睫,掩住幽靜黑暗的眸中那最后一絲孤冷,向她靠近一步,她便又退后一步。
“后來,崇寧軍四下找我的麻煩,甚至還對我的書友肆意凌辱,盛怒之下,我便回了嶺南。”他忽然往前一大步,攬住她的腰,將她帶入懷中。
溫熱的手掌,隔著不算太厚的綢緞,微微摩挲,指腹引起她后背一陣驚顫。
“如此睚眥必報的土匪混蛋,你為什么偏偏選擇了他!”他的眼眶瞬時紅了,聲音也如同被巨石阻隔著,含著一絲心疼,一絲悲痛,他咆哮而出,“為什么要跟他?”
西安被吼得連連后退,身子快要癱軟在他懷中,眼神躲閃間,不期然地撞上人群中一雙陰鷙深沉的眼睛,如同一盆冷水迎頭澆來。她當即清醒地瞪大眼睛,很快將手繞到他脖子后面,做足了纏綿悱惻的樣子。
可薛藉由看到的,卻是她的手扼住了許孺慕后頸的重要穴位。只要使一些力氣,就會讓他無聲無息地死在這繁華的頂端,伸手足以碰觸星辰的榮耀盡頭。
“不要在這里鬧事。”虛假的笑掛在臉上,眼底分明是焦灼的緊張,“我花了三年的時間,才得到他的信任,為了顧家,跟誰都無所謂。”
“跟誰都無所謂?那我呢!”一氣之下,話語脫口而出,沒有經(jīng)過細想和揣度,就這樣吼了出來,兩人均是一震。
究竟是什么時候,愛恨糾葛難以明辨,使他深陷囹圄?
許孺慕一陣尷尬,卻怎么也無法坐視她投身于薛藉由那頭豺狼的懷抱,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想要將她帶出去。
人潮涌動的晚會中,隨著一聲尖銳的巴掌聲,驀地安靜下來。
她舉著手,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想要將他打醒,也是在救他的命。
“許先生怕是書讀多了,人也糊涂了,胡亂邀請我跳舞也就罷了,還真將我當作那酒場里的女人了?”她輕蔑地笑,隨即從腰間拔出槍,在手中把玩。
眾人都屏息不敢妄動,許孺慕則不可置信地怒視著她。
西安嫣然回頭,望著站在高處的薛藉由,眉眼風流到極致,半帶著嬌羞問道:“我都被人欺負了,你怎么還光顧著看呢?”
薛藉由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快步走過來奪了她手中的槍,嚴肅道:“許先生是聞名江南的禮儒大家,怎會如此輕浮?怕是今夜的酒有些醉人,才令先生無法自持的吧?”
許孺慕自始至終沒有看向薛藉由,也沒再看西安。他有些失望,真正地抵達到了心底,便也成為無望。
他那么,那么心疼她,心疼昔年在銀桂林中打拳的女孩,心疼那個坐在祠堂里默不作聲的顧家女兒,心疼后來鐵血長蹄、投身土匪懷抱的顧西安。
卻唯獨,無法疼惜此刻正倚在薛藉由懷中的嬌媚女子。
驀然轉(zhuǎn)身,他留下一句:“酒能醉人,卻難醉心,許某清醒得很!”
薛藉由在嶺南辟了新宅,再次邀請許孺慕過府為他題字。他本想拒絕,可傳令的人卻留了一紙書箋。
鐵畫銀鉤,粗豪至極,是薛藉由親筆手書,寥寥數(shù)字:西安長安,盡在先生一念之間。
他竟然拿西安的性命要挾他?這殺千刀的賊寇匪人!許孺慕氣不過,只好去了薛宅。
歌舞升平的大殿上,薛藉由懷抱著風頭正盛的絕色名伶,宴請嶺南豪客。落座的幾人皆是兄長許樊曾經(jīng)竭力討好的座上之賓,他匆匆一瞥,突然覺得西安不在座中,是多么幸運。
可不待他入內(nèi),就有人疾步從他身后而來。
擦肩而過時,那人不露痕跡地碰觸他的指尖,引起一陣顫栗,他猛然抬頭,只見西安玲瓏的背影愈發(fā)消瘦和決絕。
似乎是常見這種情形,她看到薛藉由懷中的女子,并不覺得驚訝,只含怒虛瞪了一眼,隨即落座在他身旁,坦然自若地向諸位豪客敬酒。
薛藉由大笑著去攬她的肩膀,卻被她躲了過去。他也不怒,只那般靜靜地看著她,如同盯著獵物。
許孺慕當即心中一涼,有沒頂?shù)暮诎狄u來。他強撐著走入內(nèi)室,由人領(lǐng)著展開布帛,提筆疾書起來。
還是當年的《上林賦》,只是這次,沒有了激昂豪邁,沒有了靜夜里,呼吸相近的每一次對視。
薛藉由卻不滿意,當著眾人的面肆意侮辱了他一番,只道他筆頭功夫遠不如當年了,莫不是這些年在嶺南吃慣了軟飯,睡久了紅樓?
他怒極抬頭,只見西安坐在一角,抿著唇淡淡地笑。剎那間,便有濕潤涌上眼角。
受著這莫大的屈辱,他也沒有只字片語的反駁。薛藉由踢翻了墨汁灑在他身上,淡青色的衣袂被染上烏壓壓的黑,仿若他心底那一方澄凈之地,從此永夜黑暗。
為了他這一生最愛、最難以痛恨的女子,他愿意低下這高高頭顱,將縱身風骨投于膝下,愿意被賊人踩在地上。
有崇寧軍沖進來架住他的雙臂,肆意謾罵、踢打,薛藉由拿著酒壺強灌西安喝酒,酒水灑在了她雪白的脖子上,在座諸人冷淡自處,如同看戲……
只有他們兩人,在無聲的對望中,幾近淚流滿面。
嘴邊流了血,卻察覺不到疼痛,只是他看到薛藉由撕開了她的前襟,便像野獸般發(fā)了瘋,撲到前座,驚得崇寧軍紛紛拔槍。
他差點以為自己就要死了,也不知過去多久,一雙溫柔的手臂纏住了他,像藤蔓一樣。
槍聲不絕于耳,她貼住他的耳廓,第一次失聲痛哭。
“色授魂與,心愉一側(cè)。我好像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在我們初次相遇,我倒在你懷中,你的手碰到我的腰時,我就已經(jīng)喜歡上你了。”
只是那時還很小,不知道什么是感情,也不知道那滾燙的手掌與她肌膚相觸時陡然紅透的臉,是嬌羞還是一時興起。
后來無數(shù)次念及他的名字,許姓孺慕,孺慕深情,難以忘懷。
“那個街頭寫信的先生,其實并沒有回家鄉(xiāng),我是故意騙你的。”
不知是清醒,還是在夢中,總歸是第一次瞧見她哭得像個孩子。許孺慕伸手撫摸她的長發(fā),這一次她沒有逃避。
于是他笑了起來,“我知道,后來我在街上看見那位先生,他和我說有個奇怪的女孩,找他寫了一首《上林賦》,纏著他問了很久,到最后卻沒拿走那封手書。”
眼淚滑落,密密麻麻的痛穿梭在血液中,他緩緩閉上眼睛。
聲音似冰冷了,“后來我知道,這個小女孩是故意的,故意來接近我,我真高興……可是為什么,要有后來的那些事呢?”
鐵甲軍臨危出現(xiàn),是一場蟄伏已久的還擊。
薛藉由被西安折斷了四肢,丟在萬人墳中。那日在座的幾位豪客,皆是當年對她顧家強取豪奪的外寇歹人,無一幸免,皆被凌遲在顧家祠堂家冢前。
后來,她便將許樊的尸首還給了許孺慕。
她說:“這是我欠你的。”視線不由自主地移到他的雙腿上,即便是救回了一條命,他今后卻要在輪椅上度過余生,每每念及此,她都忍不住紅了眼,“我欠你很多,很多,這輩子都還不完。”
許孺慕淡淡一笑,搖了搖頭,卻沒有說話。
兄長為外寇所誘,屠殺顧府,有錯在先,她為顧家報仇心切,可以理解。如今把兄長的尸骨還給許家,他只有感激。至于丟了這雙腿,他并不在意,當日在薛宅,一筆筆寫下《上林賦》時,已然抱了必死之心。
后來他聽說,為了肅清部隊,她血洗了薛藉由的舊部,將曾經(jīng)欺凌過他的崇寧軍盡數(shù)射殺于郊外,鳴鐘半月,以示軍威。三月后,大軍整頓安隅,改名為忠義軍。
從今往后,嶺南無人不知這顧家女帥,鐵血手腕,兇悍無比。
他曾說拭目以待,如今真切看見,她一步步踏著血河走到這至高無上的位置,每夜還需枕槍入睡,一有風吹草動,就驚得滿頭冷汗。
她還未滿二十啊……
日光被慢慢拉長,嶺南的山頭已開遍桃花,許孺慕在湘水草堂日復一日地看書,似把紅塵拋在身后,而西安卻找來了老中醫(yī),開始學習如何調(diào)理他的身體。
她每日天不亮就去煎藥,然后在銀桂林中打拳,兩個時辰后取了藥送到書樓,看著他服下,便開始張羅藥浴,為他驅(qū)除腿上的寒氣。軍中巡視全都交給手下,她將所有時間都耗在了湘水草堂。
無一例外。
慢慢地,她可以手法純熟地為他針灸,能在他突然犯疼之時給他按摩,會在他每個呼吸間察覺到他的微恙,為他蓋上毛毯,會為他送來新鮮蔬果,搜羅天下好書,細微之至。
時日久了,坊間也開始傳言,江南名噪一時的禮儒大家許孺慕,是女帥養(yǎng)在金絲籠里的寵雀。
誰人還敢欺負了他去?
每每聽聞至此,他總是失笑,有一次趁她喝醉了酒,隨口而出,想要她不必再愧疚,她卻忽然哭出聲來。
“春上都這般暖了,你夜夜還會腿疼,怎么能讓我不愧疚?”興許是飲醉了不設防,她哭得像個孩子,“許孺慕,你不曾原諒我,你也相信外間所說,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是為了踏平嶺南而無惡不作的女帥嗎?可是……可是……”
她癟著嘴,委屈地撲倒在他懷中。他想聽一聽這苦衷,聽聽她這些日子以來,治軍嚴厲的手段下那些從不說出口的苦衷,只要她說出來,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心疼她,可是她卻忽然睡著了。
囈語一般,喃喃喚著他的名字,枕在他臂彎中,第一次安然入眠。
她愿意褪下軍裝,為他洗手作羹湯,無數(shù)次念及此,許孺慕都會深深地動容,差點,差點就要拋棄一切原則,再不管前塵往事,不管眾人對她的尖酸評價,將她擁入懷中。
西山甬道在建之際,忽然發(fā)生坍塌,她連夜趕去,一人一馬,隱于黑夜。那時他告訴自己,待她歸來,便不再和她鬧下去了。
可不等甬道修繕好的消息傳來,他便從許府老人的口中得知,西安此去并不完全是因為西山甬道,而是……而是要對兄長的遺孤趕盡殺絕。
許樊年輕時也曾荒唐過,家中妻子無所出,他一時怨憤,便在外納了妾,育有一子。論年歲,今年亦有十三了。此事若不是老管家說出口,許孺慕怕也不知。
只可惜待他趕到西山甬道時,一場突然而來的雨,將山間沖天的血腥氣盡數(shù)刷去了。余下的,只有孤冷的雨絲和他綿綿待亡的溫暖之心。
一次又一次,被她的心狠手辣傷至心骨。
“一個孩子,你竟然也下得去手?”
“許樊殺我全家時,我也還是個孩子,不是嗎?”她冷冷地輕笑,卻不敢看他,只吩咐人將他帶回湘水草堂。
果真是拿他當金絲雀了嗎?
許孺慕連聲失笑,揮開上前欲帶走他的人,將手中拐杖重重地向她擲過去。卻不知為何,隔著那般近的距離,他還是扔偏了方向。
“縱是我兄長窮兇極惡,那孩子也是無辜的!”他厲聲咆哮,摔坐在雨地里,濺了一臉污水。她上前來拉他,反被他推遠,她一時未站穩(wěn),也一下子摔坐在了水洼里。
侍從官連忙喚道:“顧帥!”她揮揮手,眾人退后。
就這樣在雨幕中,兩個狼狽至極的人面對面坐著,她緩緩地抱住膝蓋,將臉徹底埋入手臂間。
“我的爹娘和兄長,難道就該死嗎?他們何嘗不是無辜的?”她聲音都啞了,如機械一般緩緩吐露著字眼,“許孺慕,求你了,為我想一想,好嗎?”
若非她被爹娘藏在祠堂的地道里,她是不是也難逃一死?
“顧府百年輝煌毀于旦夕,全拜他所賜,我為何不能殺他兒子!”
“那我呢?為何不連我也一塊殺了!”他忽然抬頭,巨大的悲傷涌至心頭。西安像是被激怒了,撲到他面前又拍又打,直到狠狠地咬住他的肩膀,血腥味充斥著唇齒時,她才惶惶般后退,再次踉蹌地摔在雨中。
“我應該要殺你的,可是卻動不了手,我離開家時已經(jīng)懷疑許樊,可是我卻沒有動過絲毫想殺你的念頭!你對我有一絲絲的好,我都想百般千般地回贈。你被薛藉由凌辱,我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你為救我失去雙腿,我?guī)缀跬床挥叶嗝矗嗝聪矚g你,你卻不知道,你只記得我是個劊子手。”她自嘲輕笑,一笑再笑,眼淚盡絕。
她站起來,整理軍容,又變作肅然鐵血的模樣。再沒有多余的跡象,可以讓他看到曾經(jīng)那個在湘水草堂的顧西安,溫暖柔軟,小心翼翼。
仿若一場黃粱美夢,他才剛剛想要伸出手,卻已被這場大雨傾覆。
她說什么?
“許孺慕,既當我是劊子手,總不能抹了你對我的期望,不是嗎?”
西山甬道修繕至一半,還未竣工,顧西安又連夜趕回城中,發(fā)號軍令,整頓三軍,即刻揮師北上。
沒有告別,這一次,她亦走得決絕。
許孺慕在雨中受了寒氣,腿疾卻意外地沒有復發(fā),后來醫(yī)生和他說,藥浴和針灸起了效果,只待好好休養(yǎng),將這習慣堅持下去,一兩年內(nèi)驅(qū)除這痛風病,并非沒有可能。
他一時心酸難言,也不想再留在湘水草堂。
每次回首,透過一磚一瓦總會不經(jīng)意地想起她的面容;想起她湛湛清明的眼眸,何時遍布灰塵;想起那柔軟的小手,又在何時緊握屠刀;想起那日雨夜別離,見她轉(zhuǎn)身時剎那間凌亂的思緒,忽然心痛如絞,仿若這一別,再無相見之期。
不久,他搬去了山間小筑,臨寺廟而落,晨鐘暮鼓,日日聆聽佛音。
可分明紅塵未忘,有上僧數(shù)次對他搖頭嘆息,囑托他切勿思慮過重,否則不要說腿疾康復,就連身體也會一并垮掉。
如何能不思慮?
他雖深處山間,卻還能聽到亂世戰(zhàn)火中的消息,聽聞她統(tǒng)領(lǐng)大軍趕赴南北交界,移交兵權(quán),促成國之一統(tǒng)。第二日又身先士卒,遠赴邊境。
她的心腹,日日將消息往嶺南遞送,生怕他不知情,生怕他拂了她的一腔情意,又生怕她客死他鄉(xiāng),連個收拾衣冠的人都沒有。
后來,他果真等不下去了,便從山間離去,踏上北上之路。他患著腿疾,一路走得艱難,多次走走停停,及至邊境已是又一年的深冬。
有人問他的名字,他還沒開口,就聽見炮火聲中有人大喊:“孺慕先生!”隨即有人上前來抬他,將他送往軍帳。
數(shù)名戰(zhàn)地軍醫(yī)皆是紅著眼回頭看他,一下子沒有了話語。
司令官拍著他的肩膀,低聲說:“她這么小,幸好還有你來送她。”
毫無章法的話,他氣得怒斥:“我來找顧西安,她兇悍得很,一定不在這帳中。”他下意識地想要逃避,轉(zhuǎn)身往外走。
無人上前拉他。
臨到掀起了帳簾,聽見一聲很輕的咳嗽聲,霎時間淚如雨下。他忽然轉(zhuǎn)身,跌跌撞撞地撲到床邊,這些日子所有的不安都在此刻顯露出可怖的模樣。
她躺在床上,枯瘦如柴,蒼白得不像個人。
“我以為你連我最后一眼,都、都不想見了……”強撐著笑,她咧著嘴,“許孺慕,我來到這里,才知道你曾經(jīng)寫過的《善道論》在軍中的影響這樣大。”
待敵人寬容,待親族善良,這其實并不是亂世的生存之道,卻是他多年以來飽讀詩書所堅持的事情。軍中從少年到中將,都對他褒獎有加,她覺得非常自豪。
“我逢人就說認識你,可心里卻害怕,害怕得要命,怕你再、再也不想認我。”她連聲咳嗽,咳得臉有些紅。
曾在嶺南追隨過她的部將,都看過她的殺伐殘忍,以及待他的一往情深。聽到此處,都難忍哭聲,奔走出大帳。
“我始終都想讓自己做一個,稍微善良些的人,待你好,讓你喜歡。”她艱難地伸出手,緊握住他那冰涼的手。她拼命地想要握緊,卻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好像是跟自己較勁一般,她只想握住他的手,再也不放開。
“我來到這里,陣前殺敵數(shù)千,手染無數(shù)鮮血,你還愿意,原諒我嗎?”
許孺慕匍匐在她耳邊,用額頭輕蹭著她的鬢角,溫柔到了極致。他的聲音很低,只讓她一人聽見。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西安,我?guī)闳タ椿ǎ貌缓茫俊?/p>
她緩緩地扣緊十指,笑了。
好。
可你終究,不愿原諒我,許孺慕。
顧西安的衣冠重歸故里,由許孺慕一路護送。從邊境到嶺南,大雪延綿,下了整途。鐵甲軍死忠之士,皆沉默緬懷,護佑西安的牌位回到顧家祠堂。
經(jīng)年此時,才剛滿二十。
在返程之前,侍從官和許孺慕有過一場深談。
他說許樊之子許少卿獲悉父親臨陣被殺,而許孺慕卻被養(yǎng)在湘水草堂中的消息時,起了歹心,曾數(shù)次想要闖進草堂殺他,是顧帥連番阻攔。她拼了命地肅清軍中殘余勢力,就是害怕任何人再給他致命一擊,她夜夜難以入眠,不為自己,只為他。
那夜醉酒,未曾說出的話語,竟是這般令人難以逃避。
侍從官還說,去西山甬道的前一夜,她已存了移交兵權(quán)之心,打算好了遠赴邊境,也知道這一去生死難料,不想再讓他念著多余的心思,所以授意老管家向他告知她殺害許少卿的消息。
但其實,她又怎會舍得再傷害他呢?
西山甬道的那個雨夜,在她心里便是訣別,她以為她應該再也見不到他了……
怎么能夠這么殘忍?
她才這般年紀,心思怎么可以這么沉?
許孺慕連聲失笑,癱坐在顧家祠堂,抱著她的牌位又哭又笑。一路而來的沉默隱忍,竟在此時傾瀉而出,一發(fā)不可收拾。
侍從官來拉他,和他說,還有三日便是顧帥忌辰,三千鐵甲軍都希望他能給顧帥一個交代。
交代?娶她為妻嗎?
他怎么還有資格?
鐘音斷嗟,繁華盡褪,他閉目輕笑,心死如灰。
……
此后,無論鐵甲軍如何威逼利誘,許孺慕都未曾答應娶西安。他重歸山間茅廬,翻著她搜羅而來的一卷卷書冊,就這樣淡然自若地活了下去。
無數(shù)人都在罵他,寡恩薄情,枉擔名流之名。
是了,需要一個女子拼盡全力才能保住性命的男人,應當遭到唾罵的,他生怕,天下人不罵他。
他負她至此,怎能不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