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春節剛過,我與母親隨父親一起踏上了前往慕尼黑的“治病之旅”。是的,盡管我一直隱瞞,但父親得的就是傳說中讓人聞風喪膽的絕癥。由于帶著無限期望而去,心情并沒有那么沉重。大概是因為已經在絕望的谷底,哪怕只有一米陽光般的希望,對我們來說都是莫大的慰藉。我們把對父親的全部希望和信任交付給了嚴謹認真的日耳曼人,在令人難忘的巴伐利亞,我們一家三口度過了最后的團聚時光。
盡管往日不常在一起生活,但我非常喜歡并享受跟父親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那種尾隨在父親身后的嬌柔和踏實,像極了泡在蜜罐里甜到天上的小女孩兒。有時難免會想,最堅不可摧、男神般存在的父親怎么會說倒就倒下呢?雖然心痛萬分,但我想,只要有父親在的一天,我就擁有著全世界最大的幸福;只要父親還能走動,我就要帶他多看看這個世界。
最后的歡聚
父親的醫療翻譯老賀是慕尼黑本地人,能講一口流利的中文。他看我總是心情很沉重,所以時而跟我打趣:“中國現在有一個流行的詞叫白富美,小楊我看你就是。”有一次在醫院為父親填患者資料時,醫生先詢問了出生日期,后又問患者的發病日期,這時老賀突然說:“你爸爸好可憐,生日第二天就知道自己生病了。”聽他這樣一說,我才恍然大悟。
那天,父親的身體狀況還不錯,便在看病任務結束后,熱情地招呼老賀:“走,老賀,請你吃飯去!”于是,我們一行人去了老賀推薦的館子。飯中老賀向我們介紹:“這家啤酒屋很有名,因為希特勒在這里發表過演講。不過,他在很多啤酒屋都發表過演講。”這大概就是德式幽默吧。
坐落于最熱鬧的瑪麗安(Mary’s Square)廣場的新市政廳(New Town Hall)是慕尼黑的地標性建筑。那里總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尤其是整點鐘聲敲響,廣場上幾乎所有人都會駐足觀看市政廳樓頂的木偶人出來跳舞。
父親的治療剛剛開始,每天上午的放療因為麻醉而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我們三口的心情也因此最為輕松,治療結束后去吃什么、去哪里散散心便成了必不可少的話題。父親最喜歡瑪利安廣場上一家傳統德國風味小吃店里面的LEBERKASE---一種用動物肝臟制成的香腸外面夾著傳統德式面包的小吃,當地的中國人毫不客氣的稱它為“肉夾饃”,我稱這種肉為高級午餐肉,香味甚是誘人。而在我心中的德國美食排行榜里,皇家啤酒屋的酸菜香腸搭配扭結面包有著不可動搖的地位,因為那里的酸菜香腸有股特別的奶香味。除此之外,那里無處不透著濃濃的巴伐利亞風情的桌椅、屋頂及墻壁的彩畫也讓我深深著迷。

歐洲遍布著各色古堡,每一個都有著神秘的傳說。我陸續去了寧芬堡(Nymphenburg Palace)和新天鵝堡(Neuschwanstein)。其實古堡內部不管是巴洛克風亦或是洛可可風,總免不了歐洲王室宮殿一貫性的華麗,只是華麗的程度各有千秋罷了。拋去外觀不談,最吸引人的還是每個古堡主人的故事,悠久古老的傳說耐人尋味。帶著故事再去探究他們的宮殿,腦中浮現的盡是那個久遠的年代達官貴人在此生活的場景。但脫去萬千浮華,回歸本質,人終須面對死亡的宿命。
突然又惦念起距我不到5米遠的父親,走到他跟前,問他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愛逞強的父親總是那句:“沒事閨女,爸不累。”其實,從我記事開始,就沒怎么跟父親撒過嬌,雖然羨慕別人家的女兒可以跟爸爸“膩歪”,但想想,還是無法跟自己父親過于親近,太肉麻的話也說不出口。大概是父親的病讓我們關系變得更近了一步。一年前,當父親被醫生宣布病情后,出了醫院大門,我跟父親的手就緊緊握在了一起,這才知道原來父親的手掌如此溫暖。后來想,如果當初能跟父親多撒撒嬌,走路時多挽挽胳膊,那該多好啊!只可惜沒有那么多的如果。
安聯球場(Allianz Arena)每個禮拜都上演著“足球大戰”,“戰事”還波及挺遠的,有賽事的某隊球迷穿著隊服聚集在一起,邊走邊喊,或是在助威或是在慶祝勝利。我在地鐵上和瑪利安廣場就感受過好幾次。碰巧有一個周末,聽說安聯球場有比賽,同樣熱衷于足球的父親一時興起,于是我們全家便出發去看球了。平日就熙攘的地鐵上當日更是人滿為患,球迷們人手兩瓶啤酒,有些還把酒揣在后褲袋里。記得當天是1860隊的主場,也不懂支持哪隊,便索性買了條1860的圍巾,坐在主場球迷區,看著周圍的足球狂熱分子們喊到面紅耳赤、氣到摔酒瓶大罵。
我望了一眼曾在讀書時做過足球隊員的父親,昔日血氣方剛的東北壯漢如今已變為頭發稀疏身材消瘦的小老頭。他似乎早已看淡一切,只是從容地觀望著賽事以及周圍的混亂。


離別越來越近
來慕尼黑有些日子了,我已經習慣在星期五超市關門前買足周末的食物,母親開始在我們臨時居住的公寓小花園里種菜,而父親也開始接受無公事纏身專心治病的事實。如果把當初同樣為了給父親治病而逗留3個月的日本算作第二個家的話,那慕尼黑就是我們的第三個家,也是父親的最后一個家。
又到周末了,去公寓旁邊的寶馬世界(BMW World)看看吧,走路只要5分鐘的地方之前便沒太急著去。從前總是被高科技環繞的父親似乎提不起太大的熱情,大概也是因為病魔在作祟。回想起2007年冬天,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去了斯圖加特的奔馳博物館,那時,父親像是著了魔一般,拿著相機各種拍。看見那時的父親就像網上常說的那樣,“男人愛車如女人愛包。”而如今,只能嘆時光已逝、健康不再,命運又為何如此!
天鵝像是德國河流的標配,即使是在其他城市的幾條河流上,也總會看到天鵝們的身影,這情景在中國是極為罕見的。為父親做治療的醫院被伊薩爾河(Isar River)環繞,成群的天鵝也是這里的常客,于是,閑暇時大家便紛紛拿著面包去喂天鵝。嚴謹的德國人見中國家庭人手一只大面包去喂天鵝,不免有些擔心。我曾被一個德國人叮囑:“千萬不要用手抓它們、不要靠近他們、不要喂太多。”想想那時,自己確實是帶著給寵物喂食的思想去喂天鵝的;“很怕它們餓著、很怕它們沒人喂、很怕它們不肥,想讓它們多吃點多吃點。”
德國醫術在世界上首屈一指,但盡管如此,父親的病情仍然無力回天,每況愈下已經嚴重到需要輸血的地步。大概是看到我為了他的病忙上忙下的操勞心疼了,亦或是對他生病這一年來我突然間的成長深有感觸,父親默默地低下頭,嘆了口氣說:“哎!別人的爸爸都沒有病,就你的爸爸有病。”我的眼淚忽然間奪眶而出,怕父親看到難過,趕忙把臉別到另一邊,清清嗓子故作鎮定說:“哎呀!這有什么,只要配合治療,病很快就會好了。”空蕩蕩的醫院走廊上只有我們父女兩人,坐在醫生辦公室外的長椅上,等待著醫生來為父親痛苦的身軀解憂,此時的走廊長到看不到盡頭。
慕尼黑已迎來了春天,萬物復蘇,可能比冬天時還要美。而醫院里不分四季,周圍的一切白得甚至比冬天還要寒冷,或許,唯有握著父親手時,才能體會到一絲溫暖。然而,父親的春天并沒有等來,外面的世界千好萬好不如家好,是時候該啟程回家了。
或許,在父親感嘆自己生病的那天,我該這樣回答父親:“無論貧苦還是疾病,不管有多不堪,下輩子我還要做您的女兒。若有來生,我們仍做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