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丹
摘 要:中國壯族的《嘹歌·日歌》和猶太民族的《圣經·雅歌》都因其對愛情的出色描寫而成為各自民族文苑中燦然綻放的奇葩。通過對這兩首詩歌中所體現出來的女性主體意識進行比較分析,可以發現兩位女主角都有著強烈的主體意識,這主要體現在她們對“他者”地位的打破和自我幸福的勇敢追求。
關鍵詞:《日歌》;《雅歌》;女性主體意識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11-0142-03
《日歌》是壯族民間歌謠精品“嘹歌”的重要作品,它描述的是一對分別被父母包辦婚姻的壯族男女為了追求愛情和婚姻自由而勇敢抗爭,歷經艱難后終成眷屬。《雅歌》(The Song of Solomon)是《圣經·舊約》中唯一一部以愛情為主題的經卷,它由民間流傳的數十首情歌匯集而成,生動地描述了一對希伯來年輕男女對愛情和幸福的大膽而執著的追求。千百年來,這兩首民歌都因其對愛情的出色描寫而成為各自民族文苑中燦然綻放的奇葩,成為文學家和藝術家們汲取不盡的甘泉。
《日歌》全歌共1458首5832行,《雅歌》共8首117行,都是男女對唱的方式,《日歌》是男女平分秋色各唱一半,而《雅歌》則是女子唱17次,男子唱10次,還有眾人唱5次。顯而易見,無論是《日歌》還是《雅歌》,女性在其中都是絕對的主角,她們用自己的聲音和言語抒發著自己的情感和追求。因此,這兩首歌中的女性主體意識都是不容忽視的。
一、良人屬我,我也屬他:“他者”地位的打破
從認識論的角度看,主體性是主體意識作為實踐和認識主體的人對于自身的主體地位、主體能力和主體價值的一種自覺意識,是主體自覺能動性和創造性的觀念表現[1]。在此意義上,女性主體意識是指女性作為主體在客觀世界中的地位、作用和價值的自覺意識,表現出的是女性獨立自主、自強自重的精神氣質。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里,女性主體意識一直被有目的地壓抑和遮蔽,就如法國女性主義理論家艾琳·希蘇所言,父權社會消音了女性的話語,女性被剝奪了表達的能力,處于失語狀態,她們沒有表達自我的能動性,沒有自己真正的話語權,是被言說的“他者”[2]。
所謂“他者”,西蒙娜·波伏娃對其的界定采納了黑格爾的觀點:“他者意識是一種依附意識,對于他來說,本質的現實就是那種動物型的生命;就是說,是另一種存在所給予的一種生存模式。”[3]而女性的他者或客體地位就表現在對男性的依附上,這種依附性就是女性并未高揚其主體意識,進行自我設計,而是受傳統對于男性女性地位的界定。但在《雅歌》里,這種格局明顯被打破了。女主角書拉密女在整首詩中一直處于主體地位,她有血有肉、有膽有識、熱情奔放,勇敢地表達著自己的欲求,是選擇自己生活道路的主動者。她對自己充滿自信:“我雖然黑,卻是秀美,如同基達的帳篷,好像所羅門的幔子。”①基達的帳篷是用黑山羊毛編織而成,所羅門王的幔子自然也是高級布料制成,她把自己比喻為“基達的帳篷”“所羅門的幔子”,說明她認為自己雖然黑,可卻仍然是高貴美麗而有著獨特的風采。在與男主角的愛情中也是積極主動,一開始就主動表達了她渴望男主角的親吻和愛情:“愿他用口與我親嘴,因你的愛情比酒更美”;然后主動追求男主角,請他告訴自己在何處放羊,以便她在中午休息的時候去找他約會:“我心所愛的啊,求你告訴我,你在何處牧羊?晌午在何處使羊歇臥?”還直率而驕傲跟男主角說:“要給我們擒拿狐貍,就是毀壞葡萄園的小狐貍,因為我們的葡萄正在開花”。“葡萄園”比喻她自己,“狐貍”比喻其他追求她的人,在這里,她聰明地運用古老格言鼓勵男主角守護他們之間的愛情,因為愛情不是這樣理所當然的,是需要他花心力去培植的,而且還有其他的競爭者在,所以他更要關注這愛情的發展。直至她發出“良人屬我,我也屬他”,那簡直就是她在這場愛情中主體地位的宣告:她和男主角一樣都是生活的主體,沒有主客體之分,他們之間是你屬于我、我屬于你的互相隸屬的關系。
相對于《雅歌》書拉密女的熱情奔放,《日歌》中的女子似乎含蓄內斂許多,但在選擇生活道路的主動性上,她卻絲毫不遜色于書拉密女。在與男主角邂逅后,她即試探男主角對自己是否仍然有感情:“想跨定能跨,膽大就有路;路有刺就有,有條能通妹”;“爬山去巖洞,跨洞去找菲;菲不如姜辣,哥不戀我就難堪”;“哥想去套鳥,不怕碰寒旦;寒旦鳥也飛,你愛就來玩”[4]。在試探明白雙方彼此戀情依舊、愛心依然之后,她做了大膽表白,“古時不造泉,泉四路不通;拿刀去砍路,就能通情哥”;“古時不造渠,水引不到此;用溪水灌田,不戀就枉過”;“從小學交友,不怕成叫花;哪天過銅橋,②跟兄一起過”[5]。兩人決定沖破封建包辦婚姻的束縛而重拾舊愛后,她又主動贈送定情物:“送給哥件衣,不是當壽衣;送給哥雙鞋,想跟你一輩”;“送給哥條褲,讓你永不忘;送給哥條裙,想快樂一輩”[6];“送哥這張巾,擰絞成墨線;墨線彈板上,誓言永不悔”[7];這樣的主動大膽可說是和書拉密女如出一轍,完全顛覆了父權社會的規范,大大有別于性別社會化中女性被動的、壓抑的、服從的角色特征,已經不再只是被男性支配的客體、“他者”。
二、愛情如死亡之堅強:自我幸福的追求
女性主體意識的內涵包含兩方面:一是女性處在主體的地位上,她是選擇生活道路的主動者;二是肯定女性主體意識和欲望的存在[8]。換句話說,女性主體意識既是女性對其生存環境的探求與思考,也是對其人格尊嚴之平等與女性自由解放之個性的追求。在《日歌》和《雅歌》中,為了實現自我幸福,具有主體意識的兩位女主角對愛情的追求不可不謂執著而勇敢。
中國壯族的婚姻形式基本實行的是自由戀愛和父母包辦的雙軌制,男女青年在婚前是有社交自由的,但雙方即便情投意合,也需征求得父母同意后才能結婚,也就是所謂的“戀愛比較自由,婚姻并不自主”[9]。《日歌》中的女子年輕時與男主角在歌圩上認識并傾心相愛,最后卻由于父母包辦而被迫嫁給了另一個男人。對于那個男人,詩歌中并沒有直接的描寫,但從男女主角的對唱中可以知道該男子家庭是比較富裕的,“他家多富裕,當高興才是”[10],在女子很小的時候就來提親,“女剛剛落地,娘嚼果來喂;還在月子里,就有人來提”[11],而且八字跟女主角很相配,因為女主角因被迫跟他結婚而不能跟自己意中人結婚而發出“恨古創世人,要八字來合”[12]的憤恨。按照世俗的眼光,八字相配且男方家庭富裕可以保證女性的下半輩子過得溫飽不愁、安康和睦,結這么一門親對女性來說那絕對是完美的結局。但對于女主角來說,這個婚姻是父母強加給她的,她心中始終惦念著那個在歌圩上相戀的情哥,“不落夫家”的壯族婚姻習俗使得她可以常住娘家,可終究是要去婆家的,每次去婆家對她來說都是煎熬:“頭回去婆家,扁擔丟給娘;娘送女下樓,想到哥就回”;“二回去婆家,似斷尾蜻蜓;頻頻展翅去,想念哥就回”;“三回去婆家,柑樹下梳頭;飯不吃一口,站門口嘆氣”;“四回去婆家,日哭四五回;回回都昏死,問卜才知是為哥”;“五回去婆家,拋把秧下田;每想念到哥,淚水沒過秧”;“六回去婆家,到竹林去坐;自坐自嘆息,趁圩盼遇哥”[13]。她執著的思念終于等來了他們歌圩上的重遇,兩人互表心跡并決定重合后,為了追求愛情,她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敢:“人說由他說,我們照樣住;照樣住安穩,怕他做什么”;“人論由他論,咱照往田里運肥;使壞由他使,咱仍相好一輩子”[14]。尤其在他們的戀情受到眾人非議,遭到家人辱罵,甚至被村人送官問罪,戴枷游街示眾后,她為了愛情視死如歸的勇氣更是令人震撼,“說當場發覺,捉拿去游街;官連聲說殺,刀架脖不怕”;“越罵越不怕,像蜘蛛淌水;父母砍手腳,死了也無怨”;“越罵越不悔,刀割耳朵也不聽;舍命跟你去,沒有哪樣舍不下”[15]。這種為了愛情決然的勇氣最終給她帶來了她想要的幸福生活,“沙棘叢連叢,錯節又盤根;咱得配夫妻,心似牡丹花”;“咱得配夫妻,喝茶相遞瓢;你遞給我我給你,有說又有笑”;“咱相戀結合,穩固像山崗;像滿山茅草,相愛到永遠”[16]。
猶太民族認為婚姻的意義既在于生兒育女,也在于滿足愛情和性生活欲望的理想途徑,因而非常重視婚姻中的夫婦之愛[17]。也因此,與《日歌》中的女主角相比,《雅歌》中的書拉密女從一開始就能執著地追求她心中所愛,并表達了與男主角長相廝守的愿望:“王正坐席的時候,我的哪噠香膏發出香味。我以我的良人為一袋沒藥,常在我懷中。我以我的良人為一棵鳳仙花,在隱基底葡萄園中。”我的哪噠香膏指的是男主角,沒藥和鳳仙花都是香料,隱基底葡萄園則比喻她自己,在這里,她用香氣來暗示了他們兩人相依相伴的愿望。為了實現這個愿望,她大膽說出她的愛,并從心里發出對對方的召喚,其中不乏赤裸裸的性暗示:“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蘋果樹在樹林中。我歡歡喜喜坐在他的蔭下,嘗他果子的滋味,覺得甘甜”;“我的良人哪,你甚美麗可愛,我們以青草為床榻,以香柏樹為房屋的棟梁,以松樹為椽子”;“北風阿,興起。南風阿,吹來。吹在我的園內,使其中的香氣發出來。愿我的良人進入自己園里,吃他佳美的果子”。尤為可貴的是,為了追求自己理想的愛情,她敢于蔑視權貴,反抗強權,面對擁有無上權力的所羅門王花團錦簇的轎子、豪華氣派的婚禮以及數不盡的錢財的誘惑,她無動于衷,可為了尋找自己的平民愛人卻不惜冒著名譽受損、生命受到威脅的危險:“我尋找他,竟尋不見;我呼叫他,他卻不回答。城中巡邏看守的人遇見我,打了我,傷了我;看守城墻的人奪去我的披肩。耶路撒冷的眾女子啊,我囑咐你們:若遇見我的良人,要告訴他,我因思愛成病。”她的執著勇敢終究也給她帶來了她想要的幸福生活,還有男主角甜蜜的愛情:“我妹子,我新婦,你奪了我的心。你用眼一看,用你項上的一條金煉,奪了我的心!我妹子,我新婦,你的愛情何其美你的愛情比酒更美!你膏油的香氣勝過一切香品!我新婦,你的嘴唇滴蜜,好像蜂房滴蜜;你的舌下有蜜,有奶。你衣服的香氣如黎巴嫩的香氣。”
由上可見,《日歌》中的女主角和《雅歌》中的書拉密女在愛情的追求上所表現出的不屈不撓、勇敢無畏有著驚人的相似性,而書拉密女最后發出的“愛情如死之堅強,嫉恨如陰間之殘忍;所發的電光是火焰的電光,是耶和華的烈焰。愛情,眾水不能熄滅,大水也不能淹沒”的愛情誓言可以說既是愛情的千古絕唱,也是對她們為了愛情而不顧一切的頌歌。
在男性為中心的社會里,男性和女性之間基本上表現為二元對立的關系,在主體與客體、塑造者與被塑者、觀看者與被看者、再現者與被現者等對立的雙方中,男性永遠代表著前者,女性則永遠代表著后者。但在《日歌》和《雅歌》中,兩位女主角能夠站在主體的位置,追求屬于自己的幸福,在這個過程中,她們堅決、果敢,始終堅持自己的信念,不得不說她們強烈的女性主體意識使她們擺脫了充當男性凝視的客體對象的地位,不再物化為男性觀看的對象,而是與男性一起成為掌握自己生活和命運的主體。
注 釋:
①本文所引用的《圣經·雅歌》內容均出自和合本。
②銅橋:傳說中人死以后其靈魂赴陰間途中必需經過的十二座銅質橋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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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楊莉馨.異域性與本土化女性主義詩學在中國的流變與影響[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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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賽漢其其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