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劭名
(北京教育學院 中文系,北京 100011)
巫 祝 考
連劭名
(北京教育學院 中文系,北京 100011)
古代的巫是社會精英,據《國語·楚語下》記載,巫是品德優秀的人,公正無私、恭敬忠誠、聰明圣智。巫又稱靈、靈保、靈格。《莊子》中的至人與巫關系密切。祝宗卜史都屬于巫。祝宗必出于名姓之后,在宗廟中工作,是溝通人神的中介,必須誠實可信。最高統治者有時親自擔任巫祝的工作,商湯為民禱雨,周公為武王祈福。巫是文化的掌管者,負責范圍廣泛,涉及文化科技的眾多方面。
歷史;文化;宗教;巫
古代的巫是社會的精英,最優秀的人才,《國語·楚語》下云:
昭王問于觀射父曰:周書所謂重黎實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無然,民將能登天乎?對曰:非此之謂也。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二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乂,其圣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神明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
據此可知巫應具備三種重要品德:
(一)公正無私,即“精爽不攜二”。“精爽”即“清明”,《北堂書鈔》卷四十九引《申子》云:“天道無私,是以恒正,天道恒正,是以清明。”馬王堆帛書《經法·道法》云:“公者明,至明者有功,至正者靜,至靜者圣。”《荀子·解蔽》云:“虛一而靜,謂之大清明。”“虛一”即“不攜二”,《管子·心術》上云:“虛之與人無間,唯圣人得虛道。……去欲則宣,宣則靜矣,靜則精,精則獨立矣。獨則明,明則神矣。”
(二)恭敬忠誠,即“齊肅衷正”。《左傳·文公二年》云:“子雖齊圣。”杜預注:“齊,肅也。”《說文》云:“肅,持事振敬也。”《釋名·釋言語》云:“敬,警也。恒自肅警也。”凡敬必有德,《左傳·僖公三十二年》云:“敬,德之聚也,能敬必有德。”
衷,正義通,《左傳·昭公六年》云:“楚辟我衷。”杜預注:“衷,正也。”衷通忠,《荀子·成相》云:“欲衷對言不從。”楊倞注:“衷,誠也。”《國語·晉語》云:“除闇以應外謂之忠。”
(三)聰明圣智。《尚書· 洪范》云:“視曰明,聽曰聰。又云:“明作哲,聰作謀,睿作圣。”馬王堆帛書《五行》云:“聰也者,圣之藏于耳者也,明也者,智之藏于目者也。聰,圣之始也,明,智之始也。故曰:不聰明則不圣智,圣智必聰明。
上述三方面中最重要的是誠,《禮記·中庸》云:“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又云:“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之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巫又稱靈。《易林》《小畜之漸》云:“學靈三年,仁圣且神。”
《說文》云:“靈,靈巫以玉事神。”《墨子·迎敵祠》云:“靈巫或禱焉,給禱牲。”《楚辭·云中君》云:“靈連蜷兮既留。”王逸注:“靈,巫也。”文獻中還有兩個與“靈”有關的名稱:
(一)靈保,《楚辭· 東君》云:“思靈保兮賢姱”王逸注:“靈,巫也。姱,好貌。言己思得賢好之巫,使與日神相保樂也。”清代蔣驥《山帶閣注楚辭》云:“靈保猶言神保,謂尸也。”古代祭祀活動中的尸多由巫祝擔任,故靈保或神保皆為巫的別稱。《詩經·楚茨》云:“神保是享。”“神保是格。”“神保聿歸。”
(二)靈格,《尚書· 盤庚下》云:“弔由靈格,非敢違卜。”
靈格是文獻中的“格人”,又稱“假人”、“至人”,亦是巫的別稱。《尚書·西伯勘黎》云:“格人元龜,罔敢知吉。”《史記·殷本紀》作:“假人元龜,罔敢知吉。”《集解》引孔安國云“至人以人事觀殷,大龜以神靈考之,皆無知吉者。”考“格人”之義,指通天命之人。相傳巫可通天,《山海經·海外西經》有葆山,“群巫所以上下也。”《山海經·大荒西經》有玉門山,“群巫從此升降。”前代圣王通天命,故可稱為“格王”,《尚書·堯典》云帝堯“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尚書·高宗肜日》稱殷先王為“先格王”。《尚書·君奭》云:“公曰:君奭,我聞在昔成湯既受命,時則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太甲,時則有若保衡,在太戊,時則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乂王家。”
格、至同義,《國語·楚語》云:“至于神明。”韋昭注:“至,通也。”莊子屢言“至人”,例如《莊子·逍遙逰》云:“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辨,以逰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莊子·齊物論》云:“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風破山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莊子·天運》云:“古之至人,假道于仁,讬宿于義,以逰逍遙之虛,食于茍簡之田,立于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茍簡易養也。古者謂是采真之逰。”“真”者自然之義,同于儒家所說的“誠”,《莊子· 漁父》云:“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又云:“真者,所以受于天地、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莊子·秋水》云:“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
《黃帝內經》中有真人、至人、圣人,分屬不同時代。《素問·上古天真論》云:“中古之時,有至人者,淳德全道,合于陰陽,調于四時,去世離俗,積精全神,游行于天地之間,視聽八達之外,此蓋益其壽命而強者也,亦歸于真人。”
巫是祭祀活動的主持者。《說文》云:“巫,祝也。”又云:“祝,祭主贊詞者。從示、從口,一曰從兌省。《易》曰:兌為口為巫。”
古代祭祀活動中的宗教神職人員還有“宗”,與祝的地位與工作性質相似,故文獻中常“宗祝”連稱,《國語·魯語》云:“是使制神之處位次主,而為之牲器時服,而使先圣之后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號,高祖之主,宗廟之事,昭穆之世,齊敬之勤,禮節之宜,威儀之則,容貌之崇,忠信之質,禋潔之服,而敬恭明神者,以為之祝。”又云:“使名姓之后,能知四時之主,犧牲之物,玉帛之類,采服之儀,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攝之位,壇場之所,上下之神,氏族之出,而心率舊典者,為之宗。”
據此知祝宗一類神職人員有如下特點:
(一)祝宗出自名姓之后,《墨子·明鬼下》云:“且惟昔者虞夏商周三代圣王,其始建國營都日,必擇國之正壇置以為宗廟,必擇木之修茂者立以為叢位,必擇國之父兄慈孝貞良者,以為祝宗。”
(二)祝宗在宗廟中工作,《禮記·禮運》:“且夫祝,社稷之常隸也,社稷不動,祝不出境,官之制也,君以軍行,祓社釁鼓,祝奉以從,于是乎出境。”先秦諸子中的墨家源自古代的祝宗,《漢書·藝文志》云:“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
(三)祝宗通曉禮儀,《儀禮》中有夏祝、商祝、周祝,分掌三代之禮。《禮記·樂記》云:“宗祝辨乎宗廟之禮,故后尸,商祝辨乎喪禮,故后主人。”祝宗掌握禮儀細節,如《莊子·達生》:“祝宗人玄端以臨牢策,說彘曰:汝奚惡死,吾將三月豢汝,七日戒,三日斎,籍白茅,加汝肩尻于雕俎之上,則汝為之乎?”《莊子·人間世》云:“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詳也。”
文獻中有很多祝宗主持祭祀的記載,《左傳·莊公三十三年》云:“秋七月,有神降于莘,……虢公使祝應、宗區、史囂享焉,神賜之田。”《左傳·襄公九年》宋國大火,舉行祓禳之祭,“二師令四鄉敬享,祝宗用馬于四墉,祀盤庚于西門外。”
《左傳·成公十七年》云:“晉范文子反自鄢陵,使其祝宗祈死,曰:君驕而克敵是益其疾也,難將作矣。愛我者惟祝我死,使我速死,無及于難,范氏之福也。”《釋名·釋言語》云:“祝,屬也。以善惡之詞相屬著也。”祝辭多由史官撰寫,故文獻中多“祝史”連稱,《左傳·成公五年》云:“國主山川,故山崩川竭,君為之不舉,降服、乘縵、徹樂、出此、祝幣、史辭。”《左傳·昭公十七年》云:“夏六月甲戌朔,日有食之,祝史請用幣。昭子曰:日有食之,天子不舉,伐鼓于社,諸侯用幣于社,伐鼓于朝,禮也。”
祝史致辭必須誠信可靠,《左傳·桓公六年》:“季梁止之曰:天方授楚,楚之贏,其誘我也,君何急焉。臣聞小之能敵大也,小道大淫,所謂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辭,信也。今民餒而君逞欲,祝史矯舉,祭,臣不知其可也。”《左傳·襄公二十七年》云:“范武子之德何如?對曰:夫子家事治,言于晉國無隱情,其祝史陳信于鬼神無愧辭。”《左傳·昭公二十年》云:“趙武曰:夫子之家事治,言于晉國竭情無私,其祝史祭祀,陳信不愧,其家事無猜,其祝史不祈。”又云:“若有德之君,外內不廢,上下無怨,動無違事,其祝史薦信,無愧心矣。是以鬼神用享,國受其福,祝史與焉,其所以蕃祉老壽者,為信君使也,其言忠信于鬼神。”
巫祝又能傳達鬼神之辭,《莊子·逍遙逰》云:“庖人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釋文》云:“傳鬼神辭曰祝。”巫祝通天人之際,是人神結信時的人質。代鬼神傳言如果沒有出現預期效果,巫祝當以身殉職。《左傳·僖公二十一年》云:“公欲焚巫尪。”杜預注:“巫尪,女巫也,主祈禱請雨者。”女巫祈禱而未降雨,祝辭失信,故國君要焚巫以謝神,《左傳·昭公二十年》云:“齊侯疥遂痁,期而不瘳,諸侯之賓問疾者多在,梁丘據與裔款言于公曰:吾事鬼神平,于先君有加矣,今君疾病為諸侯憂,是祝史之罪也,諸侯不加,其謂我不敬,君盍誅于祝固史囂。”
古代巫醫不分,治病亦用巫術,齊侯久病不愈,說明祝史祈禱時心不精誠,故鬼神不降福佑。
帝王有時親任巫祝,天旱禱雨,以身為質,表明愛民的誠心,為了百姓的利益而不惜犧牲生命。《呂氏春秋·順民》云:“昔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無及萬方,萬方有罪,在余一人,無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于是剪其發,磨其手,以身為犧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悅,雨乃大至,則湯達乎鬼神之化,人事之傳也。”此事最早見于《墨子·兼愛》所引商湯之“說”,其文云:“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告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當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簡在帝心,萬方有罪,無及萬方。此言湯貴為天子,富有天下,然且不憚以身為犧牲,以祠說于上帝鬼神。”
西周初期,周公亦曾兩次以身為“質”,祝禱于鬼神。《史記·魯周公世家》云:“武王克商二年,天下未集,武王有疾,不豫,群臣懼。太公、召公乃繆卜,周公曰:未可以戚先王。周公于是乃自以為質,設三壇,周公北面立,戴璧秉圭,告于太王、王季、文王。”周公自以為“質”,即親自擔任巫祝。《史記·魯周公世家》又云:“初,成王少時,病。周公乃自揃其蚤沉之河,以祝于神曰:王少未有識,奸神命者旦也。亦藏其策于府,成王病有瘳,及成王用事,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成王發府,見周公禱書,乃泣,反周公。”
早期的巫掌管文化,涉及宗教、哲學、歷史、文學、天文、科技、藝術等多方面。由巫分化出來的祝宗卜史等,商周時代統歸于“太史寮”。殷墟卜辭中有:
……令,其惠太史寮令。《合集》36423
卜史源自巫,《周禮· 太史》鄭玄注:“太史,日官也。”《史記·天官書》中歷數古代傳“天數”者,商代有巫咸。《周禮· 太史》云:“大師抱天時,與太師同車。”鄭司農注:“大出師,則太史主抱式,以知天時,處吉兇,史官主知天道,故《國語》曰:吾非瞽史,焉知天道。”“式”是運算天時、預測吉兇的工具,等同卜筮。“天時”或稱“時日”,《禮記·王制》云:“假于鬼神、時日、卜筮以疑眾,殺。”卜筮皆源自巫,《周禮·龜人》記春日“祭祀先卜”,鄭玄注:“玄謂先卜,始用卜筮者,言祭言祀尊焉天地也。《世本·作》曰:巫咸作筮。”
巫、工同義。《說文》云:“工,巧飾也。象人有規矩也,與巫同意。”又云:“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兩袖舞形,與工同意。古者巫咸初作筮。”
古文字中的巫是兩工字交叉重疊之形。《說文》解釋“工”字形體,“象人有規矩也。”有云:“巨,規巨也。從工,象手持之。”其說合于古文字“矩”,“工”為矩的象形,《周髀算經》云:“請問數安出?商高曰:數之法出于圓方,方出于矩,……請問用矩之道,商高曰:平矩以正繩,偃矩以望高,覆矩以測深,臥矩以知遠,還矩以為圓,合矩以為方。方屬地,圓屬天,天圓地方。……是故知地者智,知天者圣,智出于句,句出于矩。”古文字中的巫,正是“合矩以為方”的形狀,類似紋樣又見于漢代的銅鏡。
《尚書·金滕》記武王有疾,周公為他祈禱,云:“公乃自以為功。”功,讀為工,即是巫。清華大學藏楚竹書《金滕》云:“周公納其所為工、自代王之說于金滕。”《尚書·金滕》記載史官又為周公宣讀冊祝之辭云:“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乃元孫不若旦多材多藝,不能事鬼神。”考讀若巧。《釋名· 釋言語》云:“巧,考也。考合異類,共成一體也。”多才多藝,故稱“巧”。巧與工、技同義,《廣雅·釋詁》云:“工,巧也。”《說文》云:“巧,技也。”又云:“技,巧也。”巫祝通于鬼神,是特殊的技藝,《法言·君子》云:“通天地而不通人,曰伎。”伎同技,《大戴禮記》卷九云:“日歷巫祝,執技以守官,俟命而作,祈王年,禱民命,及畜谷蜚征,庶虞百草。”《禮記·王制》云:“凡執技以事上者,祝史射御醫卜及百工。凡執技以事上者,不二事,不移官,出鄉不與士齒。”可知巫祝與其他專業技術人士是世襲的,地位低于士
《考工記· 總目》云:“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巫、工相通的現象說明早期的工匠與巫有關,《周易·系辭上》云:“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許多對人類生活產生重大影響的技藝,都是圣人的發明。《墨子》書中有不少關于工程技術的內容,亦說明神職人員除了從事宗教及文化工作外,也兼管科學技術。
巫的另一重要工作是醫生。《論語·子路》云:“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山海經·海內西經》云:“開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郭璞注:“六巫皆神醫也。”《淮南子·說山》云:“巫之用糈。”高誘注:“醫師在女曰巫。”《太平御覽·方術部》引《世本》云:“巫咸,堯臣也。以鴻術為帝堯之臣。”治療疾病亦用巫術,《儀禮·士喪禮》云:“巫止于廟門之外。”鄭玄注:“巫,掌招彌以除病。”《公羊傳·隱公四年》云:“于鐘巫之祭。”何休注:“巫者,事鬼神禱解以治病請福者也。”《韓詩外傳》卷十:“吾聞上古醫曰弟父,弟父之為醫也,以管為席,以芻為狗,北面而祝之,發十言耳,諸扶輿而來者,皆平復如故,子之方豈能若是乎?”
后世的方士也源自巫,《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云:“問中庶子善方者。”《索隱》云:“方,方伎之人也。”《管子·任法》云:“皆私設方以教于國。”尹知章注:“方,謂導道術也。”《素問·五臟別論》云:“余聞方士。”王冰注:“方士,謂明悟方術之士也。”
[責任編輯:郭昱]
2016-09-10
連劭名,男,北京教育學院中文系教授,博士,主要從事甲骨學及古文字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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