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殷一冉 郝 雨
“VR+新聞”泛化趨向的深層隱患與慎用規則
□ 文/殷一冉 郝 雨
作者認為,應用冷靜的思考和懷疑的態度看待技術的自身缺陷、新興技術發展與傳統新聞倫理的背離,提醒媒體工作者避免踏入“新聞服務于技術”的誤區,失去新聞的本貌。
VR 新聞泛化 隱患 規則
(一)“VR新聞”的源起。
信息高速公路快速運行的今天,人們身邊涌現出類似VR、AR、IP、數據新聞等熱詞,通過縱橫方向和學科交叉分析,可以發現它們的出現并不是偶然。VR(虛擬現實)技術是一種可以創建和體驗虛擬世界的新型科技,它的特點在于高度仿真地模擬現實情境,通過多源信息融合和交互式的三維動態視景和實體行為的系統仿真,令使用者獲得身臨其境的體驗感覺。如今,國內外媒體在新聞報道中采用“VR+新聞”的模式已經形成趨勢,更有人認為VR和新聞二者結合會取代傳統的報道形式成為主流。
關于“VR熱”的討論絡繹不絕,這其中也有聲音值得我們警惕和反思:過度追求逼真的畫面,是否能等同于完全真實的新聞事實呢?新興技術的出現為傳統媒體帶來新的發展機遇,同時也帶來與新聞倫理相背離的挑戰。媒體工作者如何避免踏入“新聞服務于技術”的誤區、保留新聞的本貌?這是我們在VR技術熱潮之下亟待冷思考的問題。
(二)“VR新聞”的廣泛應用與泛化趨向。
鑒于網絡媒介融入的特殊性,清華大學劉建明教授提出“傳播泛化”的概念。在媒介融合的時代背景下,媒體之間的融合不僅指傳統媒體和新興媒體之間的融合發展,而是以傳播內容和傳播者為表現形式的“泛傳播”現象。
由于媒體泛化的趨勢和媒體消費方式的泛化,VR技術跳出早期游戲運用的框架,在許多方面改變我們的消費內容及交互方式:體育直播(VR內容生產商NextVR于2015年10月在三星GearVR的APP上轉播了一場完整的NBA賽事); 娛樂(美國歌星泰勒·斯威夫特拍攝360度3D音樂視頻);電影(好萊塢大片《火星救援》嘗試VR版,為影迷提供了15-20分鐘的火星體驗);社交網絡(Facebook收購沉浸式虛擬現實技術公司Oculus,期待Facebook提供更加深入的VR體驗)。作為媒體從業者,最關注的是VR在新聞報道中的使用。當技術和應用方面同時取得突破性進展后,傳統媒體紛紛進入“VR+新聞”的試水隊列中,力圖改變過去使用文字、圖片、聲音、畫面等二維要素記錄新聞事件的方式。
外媒率先將VR技術引入日常新聞生產過程中,其中尤以美國廣播公司(ABC)、《紐約時報》和美聯社的嘗試最為引人注目。美國廣播公司作為全世界第一家利用VR技術報道新聞的電視臺,于2015年9月16日播出了一則虛擬現實新聞報道,讓讀者能夠自由穿梭在位于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的新聞現場中,了解城市歷史和戰區情況。《紐約時報》緊隨其后于11月5日推出題為《無家可歸者》的視頻新聞,通過烏克蘭東部、敘利亞、南蘇丹的三位流浪兒童的視角,全面深入地再現了戰爭的血腥以及造成無數無辜難民流離失所的殘酷現實。這些新聞的呈現無一例外帶給觀眾們新的視覺體驗,并產生了一定的國際社會影響力。
國外老牌傳統媒體的成功實踐也為中國媒體提供了有價值的經驗。2016全國兩會期間多家媒體攜帶VR設備參會,由新華網四川分公司獨家推出“川聞不如親見——幸福美麗新村·百鎮建設行動”VR沉浸體驗展示,成為了人大代表間的熱門話題。神舟十一號載人飛船在酒泉衛星發射中心發射成功,央視綜合頻道、新聞頻道為此共同策劃了《筑夢天宮》特別節目,借助VR技術,央視主播帶領觀眾走進“天宮二號”,讓觀眾直觀地了解到天宮二號的內部細節。同時,航天員們還可以借助VR技術與家人“交流”,讓宇航員們更安心地投入工作中。
然而,快速發展和進步的技術,往往也同步攜帶著較復雜的負面問題。
VR為傳統媒體的新聞報道帶來了全新敘事方式,人們對這一新生事物充滿新鮮和好奇感。通過逼真地還原現場帶來的沉浸感,讓用戶成為新聞事件里“在場”的人。“虛擬現實之母”諾妮·德拉佩納把這種“沉浸式新聞”總結為:能讓觀眾獲得新聞故事中描述的事件或情形的第一人稱視角體驗的新聞生產形式。[1]這種嶄新的表達方式顯然也同時帶來了諸多優勢以及天然缺陷。
(一)技術“捆綁”手腳,集中用戶注意力。
近年來,VR市場持續發燒,但由于技術的壁壘和頭戴設備尚未普及,大多數用戶無法真正體驗到沉浸式的環境。相較而言,360度全景視頻的觀看條件簡易,并且能夠在視頻網站和社交平臺上快速傳播,因而成為VR新聞早期發展階段的主流報道形式。
當用戶頭戴VR眼鏡后,他們的視線就會被眼鏡內屏中出現的畫面所占據,設備限制反而讓用戶更加專注了?!半娨暺聊蝗菀捉o人一種抽離感,因為看電視時你還在同時做其他事情。但當你沉浸在VR世界中時,分神做其他事情是不可能的?!保⊿arahJones,2016)
(二)由“觀望”新聞轉為“目擊”新聞。
傳統的新聞報道中,記者是新聞事件的見證者。而在VR新聞報道中,技術人員利用全景攝像機拍攝畫面,讓用戶成為新聞現場的在場者的數字化身,并由其第一人稱的視角進入到虛擬的新聞故事場景中去。畫面中不會再出現舉著話筒和手持攝像機的人,觀眾也不再僅僅是新聞的觀望者,通過VR營造出的“現場感”和“沉浸感”是一種巨大的變革,更是讓觀眾成為了新聞事件的“目擊者”。
(三)“公眾”退化為“群眾”,引發“共情效應”。
“群眾”指身體上相互接近,因而情緒上易互相感染的人群;而“公眾”則是身體上相互遠離,意識上由大眾媒介連接的人群。一般認為“公眾”比“群眾”理性。[2]在VR技術所描繪畫面的影響下,觀眾內心的接近性與相關性被放大,容易陷入新聞發生的情境中從而產生對人物或事件的同理心理。這種體驗別人內心世界的能力便是由人本主義創始人羅杰斯提出的“共情效應”。
2014年底,美國導演加博·阿羅拉(GaboArora)和同伴克里斯·米爾克(ChrisMilk)用VR相機拍攝了有關敘利亞難民營女孩Sidra的紀錄片,片中最被觀眾稱道的一個畫面是結尾處,難民營的一群孩子高興地沖向鏡頭,受眾可以在這個虛擬場景中,感受到被孩子們環抱。
對觀眾來說,這種360度沉浸式體驗能夠引起共鳴,深入理解電影主題,讓觀眾聯想到戰爭的殘酷和難民的悲慘遭遇,他在TED演講中說:“VR是一部終極共情機器?!盫R讓觀眾體驗到身臨其境,但這并不等于感同身受,當倘若VR新聞只作為有共鳴效果的機器存在,那新聞不過就變成了導演的作品。

▲ 新華社獨家VR探訪西方文明源頭雅典衛城。圖為近距離考察衛城修復情況(攝于2016年11月10日)。(新華社/發)
新技術催生了新事物,而新生事物又必然會在超越和揚棄舊事物的同時,面臨經典理論的評判和考量。對于VR新聞來說,能不能跨越經典理論標定的恒久性高度,這是我們需要從理論上認真檢驗的。
(一)新聞是通過媒介傳遞的。
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曾提出一個著名的洞穴理論。在柏拉圖的描述中,普通人的世界本來就是影子,無論是文學作品亦或是VR技術帶來的虛擬現實場景更是影子的影子,經過圖像化處理的世界變得更加虛擬,不是現實本質的載體。而我們想要了解事實真相,看到洞穴以外的陽光下的真實世界,需要實現從現象到理念的轉向。根據洞穴理論的提示,李普曼提出“假環境”的概念:所謂的假環境,也就是信息環境,它不是現實環境“鏡子”式的再現,而是傳播媒介通過對象征性事件或信息進行選擇和加工、重新加以結構化以后向人提示的環境。[3]人們的腦海中的意識形象是在他們對客觀現實的認識的基礎上形成的,而這種認識過程離不開媒介選擇性的編輯和傳播。
我們通過媒介認識世界,即使VR技術的革新性使其能夠逼真地還原新聞事件現場,但它的真正生產者還是記者、編輯和技術人員,從新聞生產的角度上,我們仍舊無法保證媒介提供的“假環境”可以提供全面而完整的現實。擺脫了傳統新聞報道的取景模式和敘事結構的限制,我們更擔心VR新聞日后變成操作社會輿論和公眾認知的欺騙工具。
(二)真實是新聞的本貌。
作為虛擬現實技術行業的領軍人物,諾妮·德拉佩納曾表示,VR新聞完全可以“創造出曾被攝像機拍攝下的場景”,并強調VR“新聞應當使用一切辦法確保所創造的情境是準確的”[4],然而“準確”與“真實”之間并不是能夠換用的關系,從某種程度上說,“準確”是“真實”的子集。
再談新聞的真實性,是提醒媒體從業者通過VR新聞現象看清新技術傳播帶來的新問題,對新聞倫理進行重溫與反思。新聞真實性指的是在新聞報道中的每一個具體事實必須合乎客觀實際,即表現在新聞報道中的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原因和經過都經得起核對。[5]陸定一定義新聞是對新近發生的事實的報道,新聞事實是客觀的基礎,新聞報道是在這一基礎的前提下,記者對客觀事實的主觀描述,新聞則是以事實為一報道為二的主客觀的統一。
新聞真實是以接近真相為目標的持續過程,在VR新聞動態的報道中,由于技術桎梏和對細節的掌控,難免產生出片面的真相。新聞真實是有限度的真實,受到主客觀條件的共同制約,出現在VR新聞中的視頻內容是依靠記者、編輯和技術人員共同工作而產生的畫面結果。雖然在傳統新聞報道中人們早已對新聞真實性進行探討,但是由VR新聞產生的“真實”——“虛擬”的“現實”,它的真實性能否被公開承認,即將成為VR新聞發展的關鍵性問題。
(三)脫離思考,被動接收新聞。
在《理解媒介》一書中,麥克盧漢提出“冷媒介”和“熱媒介”的概念,雖然觀點飽受爭議,但這一理論給我們提供了理解媒介的新思路。冷熱媒介分別比喻“信息清晰度低、個人參與度高”和“信息清晰度高、個人參與度低”?!袄涿浇椤毙畔⑶逦鹊?,所以需要人們主動參與以彌補缺失的信息;“熱媒介”信息清晰度高,不需要人們投入太大的精力。[6]根據這一區分條件,我們可以把每時每刻都在吸引觀眾注意力的VR技術看作是熱媒介的范疇,它將用戶置于虛擬場景之中,感受到的是全景式畫面圖像,接收到的是近乎復刻的新聞現場信息,觀眾沉浸于虛擬中的所見所聞,而不需要自身過多的投入與互動。
科技不斷地發展,VR新聞報道模式也會日益完善,技術的進步對畫面的細節和形象也會有所補充。但我們深諳新聞是對事實的報道,新聞不是文學創作,也不是對想象的塑造,過度推崇這一媒介的影響,則會逐步使受眾失去思考的空間,淪為新聞被動的接受者。
歸根結底,VR技術是個技術問題和實踐問題。所以,對于它的潛在隱患的分析和認識,還是要回到現實的實際社會影響方面來考慮和研究。我們認為,起碼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是需要實踐中有所警惕的,以及實際操作中必須高度注意的。
(一)媒介依賴現象。
德弗勒和鮑爾·基洛奇于1976年提出媒介依賴理論,它把媒介作為“受眾——媒介——社會”這樣系統中的一個組成部分,認為“一個人越依賴于通過使用媒介來滿足需求,媒介在這個人生活所扮演的角色就越重要,因此媒介對這個人的影響力就越大?!盵7]以手機為例的新興媒體,對比傳統媒體更具有時效性、交互性、個性化、多元化、信息海量等特點,從而加劇了受眾對媒介的依賴。不僅在社會上衍生出“低頭族”“手機控”群體,就連同寢室上下鋪的室友之間交流,也是通過手機上的社交平臺進行。
新媒體時代里的世界本身就是虛擬化的世界,VR新聞更是虛擬世界中的虛擬表現形式,在VR世界中投入太多時間而忽略了現實世界中的人際關系,人與人之間交流減少,人際關系變得越來越冷漠,這并非我們對VR新聞的期待。雖然VR技術尚未成為新聞生產的主流技術,但它的出現已經引起社會的極大關注和熱議,更有新聞業界人員公開宣稱VR新聞將會成為新聞的未來。綜合VR新聞自身存在的限制,以及其新聞生產模式對于傳統新聞理論的挑戰,VR技術導致的新聞生產的依賴,亟待學者們的討論與關注。
(二)VR新聞報道的限制。
1.形式難突破。
鑒于VR新聞中呈現的新聞現場是時空交錯的,因此更多適用于深度報道、調查性報道和新聞紀錄片中。例如2015年12月深圳山體垮塌事故發生后,國內多家媒體趕赴現場并對這一災難性事件進行VR新聞報道。其中財新網的視頻團隊發布“黃金72小時營救”“受納場附近工程停工”“生死線上的人家”等六條VR新聞,延續了在重大突發事件中客觀、深入和多角度的報道特點,完成了一組整體化的專業VR新聞報道。
與之相對的是,受眾在瀏覽社會報道、財經報道、娛樂報道和事實動態新聞的時候,更多選擇弄清楚事件本身,而不是把時間和精力花費在追求體驗感上。若媒體在這些常規報道中使用VR技術反而會增加新聞制作的成本。
2.逼真與反作用。
隨著VR技術的應用,媒體都在大肆宣傳這種“VR+新聞”報道模式帶來的新體驗,但是也有觀察者提出質疑:高仿真的現場還原效果是否會對受眾心理產生反作用。
一名國外學生開發了名為《08:46》的VR虛擬現實游戲,讓沒有經歷過“9·11”事件的人們感受到絕望的體驗。當用戶頭戴OculusRift游戲設備后,暴力、殘酷的場景真正離你很近了,會激發內心強烈的震撼和悲憫。但是當我們通過玩家模式反復在游戲場景中穿梭時,不能完全避免“悲劇廉價化”的風險。
新聞報道不同于游戲,沒有人物和關卡的選擇,被動地接受來自媒體的信息。媒體將VR技術植入災難性報道、戰地新聞報道上,每一幕逼真的畫面對那些患有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和飽受戰爭創傷的人來說都無異于是一場二次傷害。盡管VR能為讀者帶來全新的新聞閱讀體驗,但是在技術與報道的融合上難逃新聞倫理的拷問。
3.技術的瓶頸。
VR技術所依賴的360度全景鏡頭攝像有別于傳統的電視媒體,所有的鏡頭都是一氣呵成的,離開了運動鏡頭下的鏡頭語言和后期剪輯,蒙太奇也不再適用。當VR新聞發展到批量化生產的后期,為了高效率地拍攝工作而提前進行現場布置,這種方式也是違背真實性的。
就目前而言,VR技術主要運用于360度全景視頻,頭戴式VR眼鏡尚未普及到尋常百姓家中。也有體驗過的受眾表示,由于3D畫面近距離的展示,長時間觀看會出現暈眩感。如何提升用戶的舒適度也是有待技術部門解決的問題。
(三)技術是把雙刃劍
傳播學先驅麥克盧漢認為:“媒介是人的延伸。任何媒介都不外乎是人的感覺和感官的擴展或延伸:文字和印刷媒介是人的視覺能力的延伸,廣播是人的聽覺能力的延伸,電視則是人的視覺、聽覺和觸覺能力的綜合延伸?!盵8]這種說法帶有技術決定論的色彩,但我們不可否認VR技術帶來的體驗感和現場感同樣延伸了用戶的感官,新的媒介技術對新聞生產和日常生活都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
科技不斷滲入生活的方方面面,人們在技術上追求極致,難免忽略了人的本身,繼而面臨技術先行的誤區。例如:媒體從業人員聚在一起討論選題時,陷入了先思考選題是否適合VR報道,后思考選題內容價值的怪圈。尼爾·波茲曼在《技術壟斷》中警告世人:技術使信息泛濫成災,使傳統世界觀消失得無影無蹤。對于新技術的出現和應用,我們應當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充分認識到技術的雙刃劍效果,用理性的思考規避技術崇拜導致的新聞生產淡化人情味、缺失媒體社會責任等一系列問題。 (作者殷一冉是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新聞傳播學研究生;郝雨是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注釋】
[1]杜江,杜偉庭.“VR+新聞”:虛擬現實報道的嘗試[j],F.青年記者,2016(6),23-24.
[2]鄧建國.時空征服和感知重組——虛擬現實新聞的技術源起及倫理風險[j],F.新聞記者,2016(5),50.
[3]黃林靜.李普曼傳播學觀點分析.
[4]常江.虛擬現實新聞:范式革命與觀念困境[j],F.中國出版,2016(10).
[5]魯迪.淺析新聞的真實性[j],F.科學教育前沿,2013(3).
[6]王正非.理解媒介溫度——談麥克盧漢冷熱媒介理論[j],F.新聞傳播,2012(8)
[7]樊葵.媒介崇拜論,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8][加]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33頁.
編 輯 張 壘 leizhangbox@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