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建鏋
(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 100028)
新一輪財稅改革的雙重困境:學術史視角下的反思與啟示
范建鏋
(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 100028)
當前財稅改革處于攻堅階段但卻出現了“膠著”狀態。本文認為,這主要由財稅改革面臨雙重困境所導致。一方面,思想認識上的混亂,使一些基本共識未能達成,由此形成思想資源困境;另一方面,財稅改革在推進過程中逐步迷失了基本方向,改革參照系發生變化,由此形成了制度資源困境。思想決定行動,消除思想層面的困惑,改革才能順利推進。為此,本文建議重新審視財稅改革歷程,重新關注改革進程中“人”這一因素的重要性,將“死的過去”變為“活的歷史”,以對未來改革有所借鑒。
財稅轉型 思想困境 制度困境 財稅改革思想史
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公報提出,必須在新的歷史起點上全面深化改革。而全面深化改革,應堅決破除各方面體制機制弊端。科學的財稅體制為優化資源配置、維護市場統一、促進社會公平、實現國家長治久安等多個重要目標提供了基本的制度保障。為此,深化稅制改革,進一步理順中央和地方關系,以發揮中央和地方兩個積極性,成為廣受關注的議題。
但是,也應當看到,當前財稅改革雖處于攻堅階段但卻出現了“膠著”狀態。諸如“營改增”,諸如個人所得稅和房產稅改革的推進歷程,顯然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其中,有技術層面需要破解的難題,不過,思想認識上的混亂,一些基本共識未能達成,恐怕是更為深層的因素。思想決定行動,倘若思想層面的困惑未能有效消除,技術層面的措施也將很難順利推進實施。
在經濟步入“新常態”的大背景下,當前我國出現了一種新的趨勢,對財稅領域問題的研究與對宏觀經濟全局的把握似乎有著越來越緊密的聯系,二者常常被關聯起來并加以闡釋,并且,財稅改革問題也一再被推到全面改革的“突破口”這樣一種格局上。這固然與既得利益集團過于強大,而全面深化改革又不能不觸動既得利益集團的一些實質性利益相關,但在筆者看來,改革難以順利破局前行,更主要的還是導源于財稅改革的局部突破與整體推進之間缺乏有效配合,當前財稅改革面臨著兩種新的困境——思想資源困境與制度資源困境。
通觀迄今為止的共和國財稅改革史的相關研究,呈現出一個明顯趨勢,給人以一種感覺:財稅改革史只是“死的歷史”,而不是“活的過去”。因為,在以往的重大改革事件中,都只是展示了“事”的一面,而鮮有“人”的出現。當事人、決策者的蹤跡是不易察知的。近年來,財政史研究重新興起,注重較長時段的考察成為一種新的研究視角,因而,對“人”的關注度有所提升,一些重要人物“重返歷史現場”。①如2011年由人民出版社推出的《朱镕基講話實錄》,還原了諸多20世紀90年代的改革背景,也披露了這一時期朱镕基諸多內部講話文稿。但是,即便如此,現實中財稅改革實踐對改革思想資源的巨大需求仍然難以得到有效回應。改革遭遇一定程度的擱淺,與可借鑒的改革思想資源相對匱乏有著極大關系。新一輪財稅改革遭遇思想資源困境,在筆者看來,與過于強調當前的問題而忽視了對問題之所以產生的原因的探索有關,尤其與忽視了改革進程中的“人”的思想貢獻這一重要因素有著極大的關系。
誠然,改革的推進進程并不總是螺旋式上升的,忘記歷史也并不就一定意味著背叛,但是,歷史經驗的總結仍然相當重要。20世紀80年代實施的兩步“利改稅”,1994年分稅制改革之后僅一年的若干總結和評估②如1995年年初至當年年末所涌現出的不少反思分稅制改革成效與得失的文獻,已不同程度在總結分稅制改革經驗。,其實都帶有改革決策者或參與者強烈的反思意味,對改革的未來走向有著熱切思考。但是,在之后的2004年和2014年對分稅制的成效評估上,更多的只是總結成功經驗,而進一步深化財稅體制改革的設想,以及當年改革參與者或決策者的一些聲音,則已被淹沒在現實中急待解決的諸多財稅難題之中。③1995年,劉克崮等人在當年《稅務研究》第11期發表《’94新稅制運行成效及進一步深化稅制改革的設想》一文,著重對已運行了一年半的新稅制的成效和問題做出分析,同時探討自1996年1月1日起的第九個五年計劃的新時期中稅制改革又將如何深化的問題。但是,此后的20年中,我們可以看到,財稅部門對稅制改革深化的問題似乎并沒有令人滿意的進展。一個典型事實是,個人所得稅的改革迄今依然推進困難。后續的改革,變成了一種與歷史經驗脫節的探索。因而,改革策略的提出,只見樹木,未見森林,對宏觀財稅改革的建議少有實質性的貢獻。
事實上,如果我們拓寬視野,將2006年出版的《中國十個五年計劃研究報告》④該書由劉國光主編,張卓元、董志凱、武力副主編。全書從大量第一手資料入手,認真回顧和總結1949年以來我國制定的十個五年計劃和實施國民經濟宏觀管理方面的經驗教訓,對于完善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和體制,都是一件意義十分重大的工作(劉國光,2006)。與50年來的財稅改革歷程做一個簡略的比較,即可發現,貫通改革歷程而不割裂前后聯系,更能清楚地看出順應時代潮流的改革,尤其是與民生利益密切相關的財稅改革的重要性。
不能否認的是,當前的新一輪財稅改革,與1994年以來所堅持的分稅制改革,在改革思路上是一脈相承的。盡管也遭到質疑,謂之分稅制有著向“分錢制”蛻變的傾向,但總體看來,財稅體制改革大致還是在分稅制的框架下進行的。經過20多年來的發展,與1994年相比,財稅改革所面對的宏觀經濟環境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相應的制度資源供給也有了根本性的變化。在此必須著重指出的一點就是:1994年啟動分稅制改革,所面對的是以往的包干制,并且是瀕臨發展瓶頸的包干制,在當時,那已經是束縛經濟發展的財稅體制;與此不同,當前改革所必須正視的則是已經運行了22年之久的分稅制。如果我們仍要高舉堅持分稅制改革的大旗,就不能也無法避開如何進一步完善分稅制的問題。因而,中央與地方財政關系的厘清與重新界定問題,也就無法繞開。從這個角度看,在分稅制體制中堅持分稅制改革,變成一個尷尬而又不能不令人正視的局面。假如不能回到歷史的情境中去理解20多年前分稅制改革必須快速推行的緊迫性,那么,未來如何完善現行分稅制財稅體制將是一個棘手的問題。換言之,深化改革將缺乏進一步動力的問題必將顯現。從當前改革的推進進程不如預期那樣順利,已經可以看出端倪。理由很淺顯。我們對以往歷史、以往改革歷程的總結,尤其財稅改革歷史的總結其實仍相當欠缺,對未來改革未能起到有效的借鑒作用。
1985年,曾任財政部長的吳波在《財政》刊發《〈中國財政史資料選編〉序言》,文中提到,共和國建立以后,“雖然出版了一些通史資料、中外交通史資料和一些經濟史料,但貫穿古今的、經過整理的財政史料,尚屬少見。”他認為,在人類發展的歷史長河中,“昨天——今天——明天”是緊密相聯的。深刻地了解昨天,才能真正懂得今天。培養人才,懂點歷史是一門不容忽視的必修課,鑒往知今才能繼往開來。時間又已過去了30年,今天回首,可以發現,“懂點歷史”這一問題仍然存在,甚至可以說顯現得更為突出了。
有兩方面的例子可以說明。
一是1949年以來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歷任財政部長的治國理政思想及其任內財政政策的系統整理與研究,至今仍付之闕如。對各自執掌財權時期的財政政策的實施效果的研究,則更不必提及。無疑,這種欠缺對理解共和國財政體制的運行有著先天不足,對理解財政在計劃經濟時期的重大作用更是有著致命性的影響。這一影響雖然很難被直接衡量,但我們可以民國財政史中的一個典型案例為參照系,從中看到此類總結的重要性。
與前述情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民國財政史第一人”賈士毅于1916年出版《民國財政史》,其時距民國成立僅五年,但對民國初年數任財長的政策、措施的研究,即在該書中有所體現,且不乏頗為精到的點評。
對比觀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0多年來,這一方面的研究迄今仍非常欠缺。自1949年迄今,共和國已有12任財政部長,而相應的財政思想研究,則僅較多集中于1978年前的數任財政部長之中,且多數只是將關注其財政思想和政策理念作為其整體財經思想研究的一部分來加以考察。①此類研究的一個典型即為對李先念財政思想所開展的研究。專著以鄒惠卿《李先念經濟思想研究》(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為代表;資料匯編以《李先念論財政金融貿易:1950—1991年(上、下卷)》(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92年版)為代表;專題論文則有高敬增、蔣冠莊《李先念初理新中國財政》(載《黨的文獻》2009年第3期)等一系列文章。
對于“人”的關注的缺失,還只是問題嚴重性的一個側面。另一個側面是,以往關于財政史資料的系統整理這一良好傳統也已經中斷。1978年以來,關于財經史料的整理與編纂,大致有兩個高峰時期:一是許毅等主持的根據地財經史料的編纂、整理與出版;二是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曾經形成的又一個出版高潮,編寫并整理出版了大量財政史資料匯編。②其中以《中國財政歷史資料選編》、《中華人民共和國財政史料》、?《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中華民國工商稅收史料選編》以及《當代中國財政》(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為主要代表。在此之后,近30年來,財政史料類的成果出版極少,也凸顯出整個財政學界在這一領域的集體缺位。在財政學研究逐漸趨于模型化、模式化之后,兩相對比,更可以看出研究力量在兩個分支領域中的配比失衡問題不僅沒有和緩,反而有加劇之勢。只是到了近年以來,財政史學的研究有所復興,但整體力量仍顯得薄弱。
如何將“死的過去”轉變為“活的歷史”?我們需要轉變研究思路。研究史料,同時也研究“人”,研究“人”的活動。同樣是審視過去30年乃至60年的歷史,思路的轉變也許就意味著可能呈現出不同的史實和不同的研究成果。可以從兩個角度來觀察。一方面,從本土視角看,僅僅有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的基本經驗,另一方面,從海外視角看,海外雖有現代財政制度的輸入,但由于并非本土原生,這種輸入與移植的難題也必須正視。如果從務實的態度出發,二者應加以融合,但如何有效融合則值得深入思考。同時,在新的時代條件下,思路的轉變也使得本土傳統思想資源與海外輸入的現代制度資源的融合成為可能。在以往改革歷史中迷失的參照系也許可以重新得以定位,并為未來的財稅改革指明方向。
由以上所分析的財稅改革正在遭遇的雙重困境——思想資源困境和制度資源困境,筆者認為,從如下方面加以反思,或可逐漸澄清當前中國財稅改革所面臨的種種迷霧,使改革不致偏離其原定的“分稅制”大方向。
(一)回到改革歷程之中再出發,重新聚焦,對財政(史)研究中的“人”與“事”問題,重點關注事件中“人”的作用與歷史定位問題
自1949年以來,尤其是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對共和國財經實踐工作的總結與回顧,乃至對1994年分稅制改革歷程的回顧與反思,目前所見有系統性論述的著作極少。在這方面,劉克崮等主編的《中國財稅改革三十年:親歷與回顧》(2009年)和高培勇等主編的《中國財稅改革30年:回顧與展望》(2009年)兩部著作可為代表。對于前書,編者劉克崮宣稱,“歷史有著不同的描述和解讀方式。本書通過輯錄那些奮斗過、奉獻過的親歷者們的生動回憶,再現了中國財稅改革波瀾壯闊的歷史。”除此之外,依筆者有限所知,其余有份量的著作,即便只是零星的回顧與反思之作,也極少見。僅以筆者所見為例,有劉仲藜在《百年潮》(2009年)上的文章,項懷誠在《讀書》(2009年)上的文章,劉克崮在《中共黨史研究》(2009年)上的文章,三者主要是從決策者或參與者的視角所作的回顧性文字,而相關的研究性著作仍未能見到。有鑒于此,倡導重大事件研究中的“人與事”這一模式,在當前顯得更為重要。隨著當事人因自然年齡原因而逐漸淡出決策層,歷史事件中的人的行為,更值得關注。事件的來龍去脈固然非常重要,但是,事件的主導者——人的因素,在一些重大事件中,也不容忽視。關注人本身,關注人的活動,更能體現這樣一種理念:過去的歷史是一種“活的歷史”,而不是“死的過去”。也正因此,在未來,倡導這種“人與事”觀,尤其重要。

表1 共和國財政部長任期一覽
事實上,以事件為主導,對“史實-政策-制度”的研究模式作深入反思,可以發現,關注制度背后人的因素所發揮的巨大作用,對重大歷史事件的研究有諸多幫助。僅從共和國歷任財政部長財政政策思想的研究中就能看到,以人為聯結點,更有可能將對史實與現實的思考貫穿起來。對歷任財政部長的思想的總結,至今并不充分。從表1中可以看出,以時間維度來衡量,共和國財政部長任期最長者為李先念(近21年),其次即為王丙乾(12年),對于前者財經思想的研究,已有專著;而對于后者的關注,從目前看,還相當有限。但從共和國財經實踐所跨越的歷程來看,后者所處的時期,其意義要遠遠大于前者。這是一種失衡的格局,應當引起重視和關注。
(二)從民國財政(思想)史視角所展開的相關研究的啟發
民國時期財政史和財政學研究,對于我國而言有特殊的意義。民國時期,我國的財政從傳統開始向現代轉型,財政學思想也從傳統轉向中外兼收并蓄,并有所創新。從民國財政學和財政史的研究及其傳播來看,這一時期有生命力的著作的重大貢獻是理論緊密結合當時社會經濟現實,故其生命力才能行之久遠,甚至作為后輩的我們也才不斷重新回到當時的情境中,不斷研究他們的著作。在今天回顧民國時期的學術研究,尤其是民國時期經濟史和財政史的研究,作為后世研究者的我們,至少有此啟發:對理論與當前現實的緊密結合,也許不論如何強調,都不為過。有兩個突出的例證可以說明。
何廉、李銳《財政學》一書于1935年2月由國立編譯館出版、商務印書館發行,當時全國各高等院校財經科系曾廣泛用作教材,兩三年間行銷了九版,成為暢銷教材之一。作者在出版序言中曾提及,“本書編輯,始于民國十九年。初稿完成之后,已用作講義三年矣。吾國財政情形,年來頻有更改,因之本書內容,在此三年之中,亦屢有所修正。”①何廉、李銳:《財政學》“序”,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此著原是何、李二人在南開大學開設財政學課程時所編撰,“它既是兩位作者多年教授財政學課程經驗的總結,也是何廉和他主持下的南開經濟研究所所秉承的經濟學中國化思想的一個體現。”作者編寫本書的目的在于將財政學的理論與中國的具體情況緊密結合,使學生通過課程的學習,能夠將財政理論學以致用,開展中國化的經濟研究。②楊敬年、關永強:《財政思想與民國實踐的創新性結合——何廉、李銳〈財政學〉導讀》,載《財政學》一書篇末。《財政學》一書已收入商務印書館近年刊印的“中華現代學術名著叢書”。
賈士毅《民國財政史》初版于1917年,其書以資料搜集豐富齊全見長,保留了大量統計數據,加之作者又在民國財政部門工作,有著極為豐富的財稅領域實踐經驗,書中多有作者對當時財政形勢及政策的精到評論。其書自有相當質量,應可傳之久遠。1932年至1934年,商務印書館又將經作者充實完善的《民國續財政史》列為“中國經濟學社叢書”,陸續出齊七冊,共3100多頁,規模遠勝原書。
此外,近年山西人民出版社推出的“近代名家散佚學術著作叢刊”系列,也是典型例證,亦頗值得關注。該叢刊由諸多名家參與甄選,共分八類120種,幾乎囊括了人文科學的重要門類,是近年出版規模盛大的近代學人學術文庫,所選皆為近代各領域專家的純學術著作,充分反映了我國20世紀上半葉的學術水準。叢刊中的經濟(史)類著作,其研究角度和視野,對今天的財稅理論和實踐問題研究而言,仍有獨到的借鑒價值。③其經濟類著作除收錄有歷代經濟史相關著作外,還收錄有《中國鹽政小史》《銀價變遷與中國》《中國買辦制》《馬寅初演講集》《中國貨幣沿革史》《中國關稅問題》《中國通貨膨脹論》《外人在華投資之過去與現在》《中國國際貿易小史》等,皆有相當學術價值。
(三)強調口述史研究的重要性與加強財稅改革口述史研究的緊迫性
1978年以前,財稅學界似乎沒有意識到其重要,所以類似研究成果極少,僅有一些零星的文獻。1994年以來,此類成果陸續出現,但又形成了另一種趨勢:或許因為時間離當下很近,諸多事件的當事人或決策者也許有所顧慮,所以又少有口述實錄之類的文獻,因此,今后對此方面的研究應當多加注意并有意識地加以引導。“今天的新聞就是明天的歷史。”今后有必要高度重視起來。
(四)近年史學研究的發展動向及其研究成果的啟發
微觀敘事與宏大敘事相結合,曾是史學研究的一個重要特征。近年來,史學的發展則呈現出一種遠離宏大敘事而轉向微觀研究的趨勢,故有關于史學“碎片化”問題之利弊的專題研討。④不過,對于史學而言,警惕“碎片化”趨勢也許是其學科的當務之急,但對于財政學乃至財政史研究而言,或許因其本身就具有宏大敘事的諸多特征,尤其對財稅改革這樣的宏大敘事而言,在現階段,所謂“碎片化”問題不但沒有充分顯現,甚至反而應該強調在已有“碎片化”研究的堅實基礎之上,綜合其宏大敘事特征,提煉以往改革經驗與教訓,給未來財稅改革工程提供鏡鑒。
(五)近代以來臺灣財稅改革經驗與教訓的借鑒
臺灣是我國的一個特殊地區,近代以來其經濟發展和財政轉型歷程,具有諸多獨特之處。光復以后,為整頓發展經濟,臺灣曾經有過賦稅改革委員會這樣的機構,以應對多變的財政形勢。其重要作用,對此的總結與借鑒,迄今遠不充分,甚至多被忽略。其實,如果從現實角度考察臺灣財政運行,可以發現,諸如個人所得稅的綜合計征,諸如臺灣對公共福利問題的破解之道,都有可借鑒之處。對我們當前正欲努力推進的個稅改革,將是一個有益的啟發。又由于兩岸同出于中華文化之源,一些改革措施的推行,至少有類似的財稅文化背景,在相當程度上可以考慮移植與借鑒。
(六)結合我國財稅改革現實,借鑒近年來海外經濟史與當代史研究成果和思路,從中汲取有益于我們深化改革的經驗
雖然研究領域有所區別,但是,海外經濟史和當代史研究的視野與方法,對我們研究財政學理論和財稅改革史有所啟發,則是無疑的。重視海外這一領域的研究經驗,尤其是華人地區的重要經驗,關注海外最新研究成果,一方面可以使我們看到港臺地區經濟史和當代史研究領域的最新進展,從他們所關注的研究議題之中,得到一些比較視角下的啟示;另一方面,可以借鑒他們的研究視角,對若干重大事件的考察并不拘泥于單一視角的分析,因而可以綜合運用多種角度和豐富的史料。
以臺灣中研院近年的有關研究為例。2005年,中研院近代史所出版了林美莉所著《西洋稅制在近代中國的發展》一書。①據作者自稱,其研究興趣雖為中國近現代經濟史,但尤以財政決策的變遷為關注重心。其近年研究的一個重心即為以直接稅為中心的近代中國稅制改革。該書的主要研究對象即為國民政府時期納入直接稅體系的五大西洋稅種 (所得稅、利得稅、遺產稅、印花稅和營業稅)。通過上述各個稅種的引入,國民政府希望借此提供現代稅制的基本理念,從而達到改良財政本質的目標。在之后的財政實踐中,國民政府還試圖簡化稅制,努力使租稅體系完成從傳統向現代的初步轉型。源于西洋的外來稅制,在稅制改革的進程中最終發揮了前瞻性的作用。作者雖然不是專門研究財政史的學者,其著作從財政學的角度看也有遺憾,比如未能對直接稅制在近代中國經濟發展中的效應做出深入分析,但總體看來,這一著作的價值仍相當值得肯定(王玉茹,2007)。又如賴惠敏《清政府對北京藏傳佛寺之財政支出及其意義》(2007)一文所做的研究。作者指出,明代皇帝在京師供養大量藏僧,消耗大量財政資源,最終造成國家財政危機。相比之下,清朝喇嘛及其徒眾的錢糧由戶部支給,建寺廟和法會所需用度則來自內務府。由皇帝支付的銀兩遠遠超過戶部的支出規模,最終沒有造成國家財政問題。這一研究盡管主要是從史實考訂的角度展開分析,但其研究切入點則給財政史領域的研究者耳目一新之感。
此外,日本學者石川禎浩和臺灣學者陳永發關于中共黨史的研究,也有頗多值得關注之處。石川禎浩的代表作為《中國共產黨成立史》(中譯本,2006),近年引起學界廣泛關注。此書的研究成果和研究方法,對我國中共創建史的進一步研究均有啟發和推動作用。除了搜集中、日、俄等國大量的文獻資料,并認真比對分析之外,作者還力圖表明,中共成立史的研究,應聯系國際大環境,打破“自我封閉”的研究狀況;應糾正以回憶錄取代原始資料的研究方法。可以看到,作者的研究視野和研究方法有其獨特和超乎常人之處。石川禎浩本人在一次訪談中亦表示,研究中共黨史要有國際視野,“我所使用的史料內容和質量與中國國內研究者的有很大不同。比如,日語、中文、俄語、英語的史料我都使用了,我還從世界各地找來了與當時共產黨活動有關的資料。”②此為石川禎浩在一次訪談中所談及的內容,可參見《石川禎浩:研究中共黨史要把視野放在國際,才能回到歷史的現場》,載《文匯學人》2016年7月1日第4-5版。此類視角,對豐富財政學和財政史研究,對從更宏大的視野來定位未來的財稅改革走向,對擺脫就財政論財政、就財政史論財政史的束縛,都有不少益處,值得認真對待。
“歷史是過去的現實,現實是未來的歷史。”改革的全面深化需要我們對以往的歷史經驗做更高層次的提升。基于一個較短時段如五年或十年所做的經驗總結,在變化日益頻繁的當今世界,其有效性,已遠不如前。
新一輪財稅改革的復雜性要求我們對新的形勢有所回應,甚至是快速回應。在現實真正可借鑒的國際經驗極為有限的條件下,回到歷史,回到我們自身走過的曲折歷程中,從中尋求有價值的思想資源和改革資源,不失為一個值得肯定的做法。
有一點值得在此著重指出,財稅領域的研究,原本多屬宏觀范疇,但因其專業性,往往陷入具體而微的個案中,故而,重新跳出財稅固有視野,放寬視界,將研究置于全球化的大背景下,顯得尤其重要。在放寬視界回望歷史的過程中,同時關注東亞一些典型國家和地區的財稅改革措施,吸取其有益經驗為我所用,也顯得日益迫切。尤其是對同處于中華文化影響之下的臺灣地區財稅改革史的研究和重視,以往略顯不足,但深挖蘊含其中的制度資源,對我們未來的改革少走彎路將大有益處。
此外,還必須看到,本文所指出的思想資源困境和制度資源困境,其形成固然非一時之力所致,其破解也很難畢其功于一役。從改革的中長期規劃來看,充分吸收各國(地區)歷史上有價值的做法,對減小改革阻力、降低改革成本,無疑極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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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朱镕基講話實錄》編輯組編.朱镕基講話實錄(全四冊).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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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連家明】
F812
A
1672-9544(2016)12-0093-07
2016-12-03
范建鏋,財經戰略研究院副研究員,財政研究室主任,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財政理論與財政史。
中國社會科學院2016年度哲學社會科學創新項目“深化財稅體制改革與建立現代財政制度”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