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津
何威鳳:青藤龍友風流繼
何威鳳(1853-1918),字翰伯,號東閣、藻篁,還有一個別號叫“七癖”,就是嗜好琴、棋、書、畫、詩、酒、花成癖之意,貴州清鎮人。光繕乙酉年(1885年)中舉,不僅在書畫創作方面,而且在詩詞文章方面他都擅長。無論是在作為他家鄉的黔貴大地,還是在像當時的北京這樣人才濟濟的地方,他橫溢的才華都使他名冠一時。
他自小失父,得同治時進士、清代貴州著名畫家周之冕器重,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他,對他進行教育撫養。在京考進士期間,曾經有一段時間在北京的南學就讀,其于詩詞文章中迸發出的那種難以遏制的才情令人們刮目相看,加之精于書畫,因而聲名鵲起,在南學中被號為“南鳳北龍”中的“南鳳”。何威鳳在北京的這段時期里,結識了作為同治、光緒兩代帝師的翁同穌和湖南名士國學大家王閩運。翁同穌與他來往頻繁,當他們談到國家大事時,何威鳳引古證今,應對如流,翁同穌對他十分器重。他因病臥床,翁同穌還親臨床前詢問,以翁當時的身份能夠這樣做,可見對何威鳳的極度重視。據民國《續修安順府志》載:“威鳳善書。李鴻章曾謂翁同穌曰:‘邇來見何威鳳所書字體,技巧嫻熟,得力于歐陽率更三十六法,實為今世不可多得之人也。翁同穌曰:‘觀其點畫,藏力于內,筋骨顯然;其雄秀瀟灑,道勁挺拔,令人生愛。此人初學右軍父子《樂毅》《黃庭》《洛神》;繼學顏歐與秦漢魏晉碑版,皆能別開生面。”二人對何威鳳的書法給予了充分肯定,且對其吸收過的各家風格并融會變通作了透徹分析。
何威鳳雖然才情出眾,先后在慶親王和甘肅布政使岑春煊手下供職,但是生性耿介,不愿隨應流俗,以至于人生經歷曲折坎坷,屢屢遭挫,個人抱負不能得以實現,最后回到貴陽。晚年以講學和出售書畫為生,享年65歲。
何威鳳的書畫作品不僅流傳數量頗大,而且有著鮮明的個性,彰顯了自己的風格。流傳在外的暫且不論,就在本省流傳的作品而言,已是不凡。長期生活在北京的著名學者、書畫家姚華,曾寫下兩首贊揚何威鳳的詩,其一:“青藤龍友風流盡,三百年來訪舊聞。幾見鄉邦才子筆,蕭條異代又逢君。”其二:“當年十字辜君約,老去詩篇尚薄才。慚愧前頭三絕在,春明何許問蕭臺。”對這首詩,作者還有一段注釋:“戊戌予北上京師,識翰伯于櫻桃斜館,未及深語而去。庚子作亂,君歸里后,驀然相逢,便以幅紙索十字,遲遲未報。君已歸道山,今幾二十年矣。”這兩首詩是收入姚華詩文集《弗堂類稿》中的三首題何威鳳畫鳳詩中的兩首。前一首是說在明代的大書畫家徐渭和楊龍友之后,自己的家鄉又有何威鳳這樣的書畫人才,他感到自豪。第二首作者表述往昔與何相聚匆匆,沒有來得及促膝深談,當他再回憶往事時,已物是人非。
何威鳳的楷書,筆畫時而顯得方正,時而顯得圓潤,在筆畫的轉折處行筆輪廓分明,字的感覺剛勁平直,書風清麗而富力感。楷書對聯“三邊坐鎮廬龍寨,八法兼通羅馬文”,因其是紙上墨跡,并且裝裱成卷軸,保護得較好,品相不錯,雖然經歷了一些年代,基本還保持著作品原本的精神。這件楷書隱約可見到歐陽詢、褚遂良的一些特點。和羅文彬比較,他的書法除那些刻意模仿前人筆跡的作品外,展示自我創造的作品比較多,不對古人亦步亦趨。除此以外,這副對聯筆畫光潔,仍有些受館閣體書風的影響。
留意何威鳳的隸書,如已經提到的那副五字對聯“卌年一鈍漢,半世兩維摩”,所表現出的藝術品味,不難斷定這件作品是他在當時所創作出的隸書中的上乘之作。這10個字寫得大氣磅礴,一看就是直接從漢朝的碑刻摩崖字中吸取了足夠的營養,有《乙瑛碑》、《史晨碑》、《禮器碑》的筆畫特征,也有原在陜西褒城縣東北褒斜谷石門崖壁上的《石門頌》的那種字體樸拙疏朗的結構特點。這些漢代刻字的風格,在他書寫的這副隸書對聯中被兼收并蓄,演化成他自己的風格。可以這樣評價這件墨跡:書法雋美、開展,得漢古隸筆意。
何威鳳的篆書,所見到的都是在那些各體兼容的作品中。他各體擅長,在創作上喜歡采取幾幅并列的條屏形式,有利于他將自己兼擅多能的能力集中展示。他的楷、隸、篆、行四體書條屏,正好將四種書體寫在一起,組成為一堂屏。
他還有一本《四體書冊》。這本冊頁寫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冊中所書寫的內容是他的五首自作詩,分為五段寫成,每段后面均有題記。用楷、隸、篆、行四體書混合書寫,字跡大大小小,各體書法,變化多端,各種大小不同的字相雜其間,非常豐富,也是作者在書法上兼擅能力的集中表現。這些冊頁、條屏中的篆書有一個最為突出的特點,就是作者均采用了圓轉飽滿的行筆方式。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在以篆書為主的作品中,在內容書寫形式的設計上也不乏新穎構思,如在他的一本書畫扇面集冊里,有一頁團扇面上,右書“杏壇”兩個篆字,左邊是一段行書題款,兩種書體各占扇面的一半,那篆字寫得光滑圓轉,飽滿的墨色沒有任何干枯的筆觸,頗似鑄造在金屬器物上的銘文。行書題款寫得大小相間,筆畫粗細干濕兼濟,靈動飄逸。在這張尺幅不大的扇面上,兩種不同的風格,一種嚴整、一種飄灑,對比之中,相得益彰。
在貴州省博物館早期的文物征集中,就曾收集到一件何威鳳自己所寫的潤格橫幅。所謂“潤格”,也稱“潤筆”,就是買賣書畫的價格。這件潤格橫幅是他為自己出售各類形式書畫所定的一個價目表,用行書寫成,內容分兩部分,前面書寫的是關于買畫的啟事,后半部分即是具體的條例。從內容上看,是他在北京時賣字畫的招貼,各種字畫的出售都分別定價,如扇面多少、條幅多少等等。這件潤格橫幅早先被清末的貴州收藏家當成書法作品收藏,后來轉藏到貴州省博物館。這件文物不僅可以讓我們欣賞到何威鳳的書法,也可作為研究歷史上書畫商品化的第一手材料,恐怕也是現存反映清代貴州書畫家這方面情況的唯一材料。
何威鳳耿介的個性使其命途多舛,其藝術也沒有得到很好地傳揚。他有詩集《何東閣詩草》若干卷、文集《芋軒詩文稿》6卷傳世,還有少量詩歌文章見于他的書畫之中。綜合他的詩文書畫成就,在清代的貴州,他和羅文彬、鄭珍、袁恩輯等人一樣,都是學養深厚的書畫家,都是貴州文化發展史上的重要人物。
嚴寅亮:榜題天語動神京
嚴寅亮(1854-1933),字弼臣,號剩廣,別號碧岑、陽坡山民、陽坡居士等,土家族,貴川印江人。光緒十五年(1889年)舉人,次年去北京,在國子監供職,繼續深造。后赴四川做官,清朝滅亡后回貴州,在學校任過教,在軍政部門任過閑職。1933年,80歲時病逝于貴陽,歸葬印江。有詩集《碧岑詩抄》流傳。
嚴寅亮自幼喜愛書法,少年時期在家鄉就頗有名氣,擅寫榜書。后得御史魏金容指點,上學秦漢碑崖,下習魏晉名作,眼界拓寬,長進極快。光緒時,為慈禧太后祝壽的北京頤和園建成,為了這處皇家園林內各處懸掛的匾額、楹聯的題寫,朝廷廣泛征集當時京城里擅書者的書法墨跡。慈禧太后在眾多獻上的作品中,對貴州印江人嚴寅亮的書法偏愛有加,并賜給他兩方印章作為獎勵。嚴寅亮的字便因此被刻在匾牌上,掛入頤和園中。此后,他的書法價格倍增,頤和園中題字成了他榮耀一生的事情。
嚴寅亮喜歡蓋兩方印,一方橢圓朱文印“宸賞”,意思是帝王親賞。一方有龍紋邊飾的長方形朱文印“曾應頤和園榜題”。他每每以鈐這兩方印來告訴別人他的這段榮耀經歷。總觀嚴寅亮的流傳書法,多以行書為主,行楷和楷書作品比較少見,其他的書體還未曾見過。從形式上講分兩大類,除裝裱成卷軸的紙上書法墨跡以外,還有刻在省內外各名勝古跡中的石上詩文。嚴寅亮的作品有多少收藏很難統計,僅在貴州省博物館里的珍藏,就有《行楷條屏》、《行書條屏》、《節錄圣教序行書屏》、《論書行書屏》、《文心雕龍摘句行書中堂》、《行書立軸》、《行書七言聯》、《行書八言聯》等等。從中可以看出,嚴寅亮與何威鳳一樣,都喜歡創作條屏。不同的是,嚴寅亮所寫的書體大多為行書和行楷書、楷書,表現了他在書法上專攻的特點。當然,僅我們所見到的這些作品,未必就能斷定嚴寅亮的創作僅局限在行書、行楷書上,但至少能夠說明書寫這些書體一定是他生前創作的主流。嚴寅亮的行書學習宋代人風格的特點比較明顯,譬如他的《行書立軸》:“東坡先生未歸時,自種來禽與青李。五年不踏江頭路,夢逐東風泛頻芷。江梅山杏為誰容,獨笑依依臨野水。此間風物君未識,花浪翻天雪相口。明年我復在江湖,知君對花三嘆息。”題款:“己酉夏奉耀庭仁兄屬,寅亮。”鈐朱文印“蓬山留翰”,白文印“寅亮”,明顯在刻意模仿和糅合北宋兩大書法家蘇東坡和黃庭堅的行書風格。這首詩很可能是他自己所作,在這首詩中他少寫了一個字。這幅字的書寫時間是1909年,正好是清代最后一個皇帝宣統登基的那一年。這張字上鈐著“蓬山留翰”這方印,和“宸賞”、“曾應頤和園題榜”一樣,都是向人們提及他曾留字于頤和園中這件讓他感到驕傲的事。這件作品筆法渾圓,風格清勁,恣肆道美,其字形活潑多變,內緊外松,氣勢開張,便是黃庭堅《松風閣詩卷帖》所呈現出的特點。另外在運筆上,又有蘇東坡那種用筆月酬士、棉中裹鐵的意味和字形端莊富有姿媚的感覺。可見他對黃蘇二人的書法是用了工夫的。
嚴寅亮的楷書具有代表性的不是紙上的墨跡,而是鐫刻于石上的字跡。有一塊《改修銅江書院記碑》是其用楷書抄錄的。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銅仁府知府陳廷梁在將已經陳舊的府署改建成銅江書院,自己撰寫了《改修銅江書院記》,并請當時在銅江書院里講學的嚴寅亮抄錄,鐫刻于石碑上。這塊碑已經被列為珍貴的文物保存,是不可多見的嚴氏楷書遺跡。該碑上的楷書風格吸收了不少北朝魏碑特點,主要是圓筆魏碑的風格。
或許就是因為嚴寅亮題字于頤和園的影響吧,所以在不少地方都有他的石上書法遺跡,分布在四川、貴州兩省,包括成都的杜甫草堂、望江公園,貴陽的黔靈山麒麟洞、修文陽明洞,黔東南的黃平飛云崖,銅仁的印江豐瑞橋等地。據說銅仁梵凈山、安順黃果樹也曾有他的題字,其寫黃果樹瀑布的一副對聯最負盛名:“白水如棉,不用弓彈花自散;紅霞似錦,何必梭織自天成。”只可惜我們看不到作者書寫如此富有想象力的對聯的墨寶了。
(作者系貴州省博物館副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