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硯
法國哲學家鮑德里亞在《致命的策略》里寫道:“說起有意味之物,那必定是場景,正因為是場景,那必定是幻覺,最低限度的幻覺,想象變化、蔑視真實的幻覺,它帶著你走,誘惑你或背叛你。”這段話,可以用來為《路邊野餐》作一個注腳,畢贛的這場影像游戲,就是用場景制造想象變化、蔑視真實的幻覺,而這部電影,當然是“有意味之物”。
“一切即為當下,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路邊野餐》,以《金剛經》里的偈語作為開場。
年僅28歲的導演畢贛,在自己這部長篇處女作中,用一個41分鐘一鏡到底的長鏡頭,把男主角陳升的一段奇幻經歷一氣呵成。如此的大膽嘗試,即使在技術上小有缺憾,但其構思之獨特,足以令人心生感嘆:所謂“拳怕少壯”。
這是部很多人說看不懂的電影,既然很多人說看不懂,那么講一下大概的故事情節,也不算劇透了。
影片主角陳升是一位五十來歲曾經坐過9年牢的中年男人,在貴州一個縣級市凱里和人合伙開了家簡陋的診所,但他的身份并不是醫生。他為了解救被自己同母異父的人渣弟弟賣到異地的小侄子衛衛,必須啟程去鎮遠——一個旅游勝地。與此同時,陳升還答應了他年邁的合伙人,為其尋找她曾經的戀人,并將幾件信物帶給那個男人——包括一件當年沒能作為禮物送出的襯衫和一盒懷舊流行音樂卡帶。從凱里到鎮遠的途中,陳升進入了一個叫蕩麥的地方,在這里,他經歷了過去、現在、未來。在這些被模糊的時間維度深處,他遇到了死去的愛人,已成年的侄子,邊緣徘徊面目模糊的“野人”。然后,一切眾生皆離去,陳升再次踏上去鎮遠的路。
其實《路邊野餐》并沒有那么難懂。
它的奇異之處,在于把一段非線性的情節糅合在一個線性敘事的脈絡里,同時用詩性的美學動力推動電影的前進步伐,整個過程中電影敘事的主心骨——節奏和技巧,表面上看被淡化到無足輕重,實際上暗藏玄機峰回路轉,處處充滿用心良苦的設計。
如果凱里意味著過去,鎮遠意味著未來,蕩麥這個虛構的地方就意味著現在嗎?并不,蕩麥更像是一個現實中的夢境,它就是我們日常睡眠中大腦里的吉光片羽,當導演將其還原為影像后,自然帶上了一種魔幻現實主義的色彩。夢,從來不會凝滯,它是造物主給予人類唯一能打破“過去——現在——未來”這種線性時空界限的恩賜。通過夢的介入,就可以解釋陳升進入蕩麥后的所有人、事、物,為什么出現和出現的意義。既在邏輯上是個完美的交代,也是陳升這個中年男人幾十年際遇的切入點,由此展示的是一個人內心深處所有的痛苦、無奈。蕩麥的一切,就是陳升墮入的那個生活深淵,可以回望因,也能預見果,能收留美好,也能容忍殘酷。
發生在蕩麥的這段故事,既是過程,也是目的,它把鎮遠變成了一個動機,讓陳升的這段旅程轉換成一個死循環。在這里,原本對中年男人生活與心靈困境的暗喻,逐漸發展成一個無解的讖語。
如何讓陳升在如此沉重中消解這一困境,重回現實生活中以鎮遠為動機(并非目的)的旅途?導演畢贛用了一個有些戲謔的情節:一首《小茉莉》的荒腔走板,就是喚醒夢中人的鬧鈴。
“一切即為當下,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金剛經》的這段偈語,若輕若重,飄落蕩麥,好像影片結尾從火車里彈出的那個煙頭——離開的,就不知所終。在生活的深淵里持續下墜,終究還是會沉落到底。
法國哲學家鮑德里亞在《致命的策略》里這樣寫道:“說起有意味之物,那必定是場景,正因為是場景,那必定是幻覺,最低限度的幻覺,想象變化、蔑視真實的幻覺,它帶著你走,誘惑你或背叛你。”這段話,可以用來為《路邊野餐》作一個注腳。畢贛的這場影像游戲,就是用場景制造想象變化、蔑視真實的幻覺,而這部電影,當然是“有意味之物”。
觀影時,當那些黔東南土地上黯綠的景象出現,那輛詭異的火車前行時,我的記憶瞬間激活。5歲時,我曾從黔北去凱里探親,我的一位表叔當時在凱里市工作。凱里算是我人生第一個“異地”,模糊不清的印象里有著一個叫“大十字”的城中心,還有表叔家所住那棟褐色的三層小樓。三樓對5歲的小孩兒已如深淵,我曾趴在小樓窗前往下看,說了一句,“從這里摔下去就粉身碎骨了”。因為會用粉身碎骨這個成語,我被表叔表嬸狠狠表揚,這也是我對凱里仍有記憶的原因——畢竟那天吃了好多大白兔奶糖。
可是,多年以后,我和陳升,兩個互不相關卻與凱里都有交集的中年男人,我們的人生,從何時開始粉身碎骨的?我們并不知道。
生活本身就是深淵。
(作者系遵義人,70年代生。資深媒體人、專欄作家,現供職于深圳報業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