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賢
不同的酒,不同的喝法,造成不同的樂趣。酒是一個從形而下通向形而上的靈媒,中國酒文化最輝煌的體現是“酒文學”,以文字描繪酒文化的深層意境,使飲酒超越物質層面,直達人生、生命和心靈世界,成為了一種東方哲學。
說酒,貴州人頗有條件。貴州北部有條赤水河,號稱美酒河,河兩岸酒坊櫛比,美酒鱗次,名酒少說有10名以上。領軍者自然是茅臺酒,1914年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獲獎。我小時候就聽過民間流傳的有關故事,說是茅酒因包裝簡陋,參觀者不屑一顧,看看展期將盡,送展人急中生智,假裝失手將一瓶茅臺摔碎在地,大廳里頓時酒香彌漫,引得眾人循香而至,這才知道敗絮中藏著金玉。散文大家梁實秋也寫過類似的一件事:1930年他任教于青島大學,校中有“飲中八仙”,包括他在內。教務長張道藩(貴州人)有一次請假回貴陽,返校時帶了一批茅臺酒,分贈“八仙”每人二瓶。白酒非他們所愛,就都置之高閣。后來梁先生的父親從北京來青島小住,“一進門就說有異香滿室,啟罐品嘗,乃贊不絕口。于是,我把道藩分贈各人的一份盡數索來,以奉先君,從此我知道高粱一類其醇郁無出茅臺之右者。”詞學大家盧冀野在他的《柴窒小品》中也有相似的記載:抗戰時期,他專門為喝茅臺酒來貴陽,喝了華茅老板華問渠先生的“一甕七八年的陳茅臺”,華問他認為如何,他說:“飲了這酒,始知天下假茅臺之多。”又寫道:“茅臺真正的好處,在醇,喝多了不會頭痛,不會口渴;打一個飽嗝,立即香溢室內。假的如何能辦到呢!”赤水河兩岸以外,也還有多種美酒。其實貴州茶也好,近幾年省外的知音者越來越多了。其實貴州的煙也很好。不過既是酒話,只能說酒。
我無酒量,更無酒癮。但如良友在座,或逢年過節,桌上沒有一瓶酒,就會覺得缺席了一位重要的嘉賓,掃興。酒的好處,在我看只在助興。君不見,喝到佳境,人們的想象力就會飛動起來。談興來了,妙語聯珠。詩興來了,浮想聯翩。墨興來了,翰逸神飛。許多好詩好文好字好畫生于酒邊,是確有其事的。酒給了他靈感,或曰找到了感覺,或曰進入了角色,總之是“到位”了。酒仿佛是從形而下通向形而上的一個靈媒,但這個靈媒必須“適度”。恰到好處,它是個可愛的精靈,令人逸興遄飛;如果過了度,它就變成了可怕的魔鬼,讓你狼狽出丑。度在哪兒呢?在“微醺”的感覺。當然,酒還有其他作用,例如李白的以酒澆愁,阮籍的借酒避禍,商場、官場的意在酒外等等,則非我輩下愚能知其中三昩的了。
有些喝酒的行家,認準一種酒喝,此外不屑一顧。我取另一種態度:喝酒如結識朋友,寬泛一些,樂趣也會多些,不必畫地為牢。但交友之道,必然會從眾多的泛泛之交中,漸漸汰選出幾位摯友。喝酒亦然。什么酒都不妨嘗一嘗,再決定締交或敬而遠之。
不同的酒,不同的喝法,造成不同的樂趣。豐子愷先生說,喝酒要求喝得時間長。這話很妙。喝得久,才能延長喝酒的樂趣。烈酒易醉,興致剛來就草草收場,太煞風景了。因而醇和溫柔的花雕是他們的首選。葉圣陶、王伯祥、俞平伯、豐子愷他們每次聚飲,總是人各一斤,甚至以上。喝得時間長,就好從容清話,吟詩聯句,行酒令。這是典型的江南文人的喝法。北方人喜歡賽海量,是燕趙慷慨之士的喝法。山民喝酒,一只大碗轉著圈喝,不分你我,是純樸古風的遺存。
農家米酒的身份,不登大雅之堂。但其中有些逸品,正符合周亮工的上品標準:淡而有致。周亮工是明清之際的學者大官,品酒家,他的《書影》里有很多關于品酒的精彩文字。近些年,隨著農家樂的大行其時,村酒也越來越受青睞。像三都的“九阡酒”,花溪的“鎮山米酒”,我都愛喝,但嫌甜了些,不耐喝。不僅是酒,詩文字畫,都得經受一柄“耐”字尺的檢驗。“奶油小生”是貶義詞,就因“甜”了,內涵單薄,不耐看,無致。
現在人們常說酒文化酒文化,酒確乎是一個重要的文化載體,但文化背景不同,體現為酒文化也各異其趣。在西方人眼中,喝烈酒是粗俗、頹廢、缺乏教養、甚至下流的“無文化”象征。他們有的是葡萄酒文化,從酒、酒具、喝酒的方法,到喝酒的場面,講究可大了。而且確實以品酒為主,接近豐子愷先生他們的方式。而我們的白酒文化,固然也是形式多樣,但更常見的似乎是借酒熱鬧,酒本身居媒介的地位。
在我看,中國酒文化最輝煌的體現是“酒文學”。論酒文化的物質層面,我們較歐洲葡萄酒文化略為粗糙;但論以文字描繪酒文化的深層意境,我們是絕對冠軍。詩人的錦心繡口,使飲酒超越物質層面,直達人生、生命和心靈世界,成為了一種東方哲學。
美酒可愛,寫酒的好文字更可愛。“目飲”勝似“口飲”。 “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詩句給人的美感超過了真正端著這么一杯酒。這杯酒說不定不受吞;而由“蘭陵”、“夜光杯”、“玉碗”、“琥珀光”這些名詞組成的句子,那色澤、那音調和那意象,永遠受看,越玩味而越覺意味無窮的。
“口醉”令人難受,“目醉”卻越醉越美妙。“一年三百六十日,每日須飲三百杯”,誰敢實行?但“飲之以目”,則叫人豪氣干云,胸開神旺。
“綠蟻新醅酒,向晚天欲雪”,是韻人的酒文化。“豆柵瓜架雨如絲,陶碗對斟說鬼時”,是村學究的酒文化。“登樓拜先生(李白畫像),舉觥澆黃流”,是牢騷者的酒文化。“青天明月來幾時,我欲停杯一問之”,是狂士的酒文化。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是騷人的酒文化。“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是愁人的酒文化。“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出來征戰幾人回”,喝得悲壯。“把灑家吃得醺醺醉,帶酒和尚望月歸”,喝得痛快。意境有別,貴賤懸殊,憂樂各異,但都是酒文化的“形而上”的意境。至如鄉場初散,兩個山中老漢喝罷大碗酒,相擁踉蹌而行,嚇得雞飛狗跑,還不時停下腳步,摟著耳朵說體己話,又何嘗不是動人的原生態酒文化,入詩入畫。曹植“我歸宴平樂,美酒斗十千。膾鯉煎胎蝦,炮鱉炙熊蹯。鳴儔嘯匹侶,列坐竟長筵”,好比今日五星級飯店大廳里的豪華宴會,當然也是酒文化,豪門顯貴的酒文化。曹植的父親曹操與劉備青梅煮酒,聞雷失箸,則是政治梟雄們的酒文化,好比肯尼迪與赫魯曉夫祝酒碰杯,皮里陽秋,那學問深得緊,人民是弄不明的。《醉翁亭記》說得好,游人之樂,賓客之樂,太守之樂,猿鳥之樂,各樂其樂而已。
散文中也有大量寫酒的好文字。周亮工《因樹屋書影》里一段記北京魏師貞留他嘗酒的文字:“樽缶雅潔,肴核精好。幾前置一銀水火爐,列小銀壺十,壺各一種,約受數合許,嘗遍則更易十種。如是三四易,客已醺然,而主人之酒未能遍品也。”其情其景,想之即令人薰然欲醉。蘇東坡寫酒后畫竹:“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留,寫向君家雪色壁。”周亮工說,不必見其畫,只要讀讀這幾句詩,就會覺得十指酒氣沸沸滿壁。這些讀起來比真喝到美酒還令人陶醉的詩文,是中國獨有的輝煌的酒文化現象。
古人中的飲者,我最心儀兩位。一是晉代陶淵明這位自己耕田種地的大詩人,耕作之暇只有書與酒,愛書如酒,愛酒如書。在他的詩中,酒與書完全融為了一體,升華到一種純粹的意境。這是出世的飲者。另一個是入世的飲者,蘇東坡。他一生歷盡滄桑,極熱鬧極冷落的況味都很熟悉。多珍貴的酒他都喝過,但“惡酒如惡人”的劣酒他也照樣喝。他倡“飲酒但飲濕”之說,飲酒不論好孬,只要是“濕的”就行。朱自清先生論吸煙一文里幽默地說:煙有好有壞,味有濃有淡,能夠辨味的是內行,不擇味而抽的是大方之家。然則東坡是飲中大方了。這其實已經超乎酒,超乎詩文,而是一種“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張孝祥語)的人生態度、智慧和境界。我心向往之,卻學不來,酒惡,我就不喝。
(作者系貴州著名作家、書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