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摘要]海昏侯墓出土的昌邑籍田鼎銘文屬于小篆,但線條細勁直挺且沒有粗細變化,轉折處多為方折,與秦權量詔版銘文等秦篆一脈相承,這種書刻之風在漢代非常普遍;而墓中出土的漆器銘文和木牘書法真實地反映并代表了當時的隸書水平,呈現出書寫自然而風格變化多樣的藝術特征;馬蹄金上的美術字又反映了當時隸書楷化的特征。
[關鍵詞]海昏侯墓 西漢金文 漆器銘文 木牘隸書 馬蹄金 美術字
自2011年3月正式啟動對南昌西漢海昏侯墓的發掘到2016年3月2日首都博物館召開該墓考古新聞發布會暨考古成果展,歷時5年的考古發掘可謂碩果累累。出土的1萬余件文物中,既有數以千計的竹簡和近百版木牘,又有大量工藝精湛的錯金銀、包金、鎏金車馬器、樂器和圖案精美的漆器,還有制作精良的青銅器。在這些青銅器、漆器、酎金及簡牘上面,留下了大量體現西漢時期書寫特征的書跡,從書體分類來看,這些書跡主要是篆書和隸書。本文從三個方面對這些書跡作認真梳理。
一、青銅器上的“西漢金文”
在南昌西漢海昏侯墓里出土的青銅器中,既有戰國時期的缶,也有西周時期的提梁卣,更有西漢時期的博山爐、青銅雁魚燈、青銅鼎、豆形青銅燈、錞于、編鐃、編鐘及200萬枚銅錢。墓中出土的戰國缶和西周提梁卣雖然都只有一件,但足以說明墓主人喜歡收藏古玩。在這些出土的西漢青銅豆形燈和籍田青銅鼎上,鑄刻著當時的篆書文字,我們姑且稱之為“西漢金文”。從文字學的層面來說,“金文”是一個專門的術語,一般指商周青銅器銘文,這種文字在當時的鐘、鼎上出現最多,所以也被稱為“鐘鼎文”或“吉金文”。我們雖然可以稱海昏侯墓出土青銅器物上的鑄刻文字為“西漢金文”,僅僅是因為這些文字也鑄刻在青銅器物上,但從書體而言,已經不同于商周時期的金文了。
海昏侯墓出土的西漢金文,最具代表性的是青銅籍田鼎上(圖1)的文字。這件器物出土于主墓東藏槨中,其銘文共7行,每行2字,第六行3字,釋文為“昌邑籍田銅鼎,容十斗,重卌八斤,第二。”
這鼎之所以命名為“昌邑籍田銅鼎”,源自墓主人的受封身份。墓主人劉賀為第二代昌邑王,第一代昌邑王是他的父親劉髆。劉髀是漢武帝與李夫人所生,也是漢武帝的第五子,于公元前97年受封為“昌邑王”,建都昌邑。而那時的昌邑位于今天山東省菏澤市巨野縣的大謝集鎮。劉髆死后,謚號為“哀王”,史上也稱之為“昌邑哀王”。公元前87前,劉髆之子劉賀5歲就繼承了昌邑王位。公元前74年,因漢昭帝劉弗陵病逝且無后,霍光迎劉賀繼承帝位。劉賀在位27天,因荒淫無度而被廢,并被霍光遣送回昌邑,保留了昌邑王封號。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昌邑王劉賀被廢為海昏侯,移居豫章國(今江西南昌永修),四年后,劉賀病死,故今天發掘的墓也稱為“海昏侯墓”,墓主人正是漢廢帝昌邑王劉賀。所以,墓里出土的銅鼎名之為“昌邑籍田銅鼎”。
“籍田”也稱“藉田”。“籍田”有兩種說法,其一為職官之說,隸屬于大司農。《漢書·百官公卿表第七》載:“治粟內史,秦官,掌谷貨,有兩丞。景帝后元年更名大農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司農。屬官有太倉、均輸、平準、都內、籍田五令丞,斡官、鐵市兩長丞。”“籍田”的另一種說法是指一種祈年之禮,《詩序》卷下有云:“載芟,春藉田而祈社稷也。”《毛詩注疏》卷二十八載:“籍田,甸師氏所掌,王載耒耜所耕之田,天子千畝,諸侯百畝。籍之言借也,借民力治之,故謂之籍田。”自周至漢,天子于孟春之際率諸侯國行親耕之禮,從“籍田”二字可知,昌邑籍田銅鼎是昌邑王所鑄禮器,主要用于祈年所用。而且從銘文可知,這件鼎容量為十斗,重四十八斤。
昌邑籍田銅鼎銘文屬于小篆,線條細勁直挺且沒有粗細變化,轉折處多為方折,沒有繼承秦刻石小篆的圓轉特征,而是與秦公簋銘文(圖2)、秦權量詔版銘文(圖3)等秦篆一脈相承,呈現出線條挺拔而方折明顯、結體方整而富有變化的藝術特征。昌邑籍田銅鼎銘文的這種小篆是西漢時期較為常見的青銅銘文書刻風格,同時代或者稍晚的“西漢金文”都采用這種藝術風格。如西漢建平四年(公元前3年)所制的《乘輿御水銅鐘》(圖4)銘文,其風格特征與昌邑籍田銅鼎銘文如出一轍。此外,海昏侯墓出土的豆形燈(圖5),其銘文也是當時很典型的“西漢金文”。豆形青銅燈也稱為“昌邑宮燭定”,是當時用來秉燭的青銅器物,上面的銘文內容為“昌邑官執燭定,重四斤十兩。”(圖6)其銘文的書刻特征與籍田鼎銘文也非常相似,線條瘦勁勻稱,直來直去,少有弧線和圓轉。但并不是“西漢金文”都沒有圓轉和弧線這樣的書刻特征,從出土的“五銖”青銅錢(圖7)可以看出,錢幣上的“五銖”二字,就有明顯的圓轉弧線,而且字形端莊穩重,結構嚴謹規范,但同樣屬于小篆。從海昏侯墓出土的書跡來看,最能反映當時書寫水平的是簡牘上的墨跡和漆器上的漆書。
二、漆器、木牘隸書的風格特征
到目前為主,海昏侯墓出土有上千枚竹簡和近百版木牘,還有大量漆器。漆器銘文與木牘上墨跡雖然都是非常成熟的隸書,但在書寫風格上存在較大的差異,我們分開論述。
1.漆器銘文的書法特征
目前出土于海昏侯墓的漆器上書寫有昌邑二年、昌邑九年、昌邑十年、昌邑十一年等不同時期銘文(圖8)。這些漆器銘文,書寫最具代表性的是昌邑九年和昌邑十年的漆器銘文。
目前,我們能看到昌邑九年的漆器銘文至少有三件,其書寫略有不同。圖9的書寫內容最為清晰,與圖9書寫內容一致的還有圖10,其書寫內容為:“私府,髹木笥一合,用漆一斗一升六龠。月用丑布財,用工牢,并直九百六十一,昌邑九年造,世合。”雖然圖9和圖10兩件漆器銘文的內容相同,且書寫風格非常接近,但從字形可以看出,屬于兩件不同的漆器銘文。
而昌邑九年的另一件漆器銘文(圖11),內容為:“私府髹,月畫盾,用漆二升十龠,口筋,月用丑布財,用工牢,并直五百五十三,昌邑九年造,世合。”
這兩三件漆器銘文都是隸書,呈現出古樸大氣的書寫特征。線條厚實而不失靈動,字形以方形為主,如“府”、“髹”、“笥”、“用”、“造”等字,都是典型的方形字,但“斗”、“工”、“牢”、“財”、“并”、“九”等字則呈扁平狀,主筆突出,左右開張舒展。整體而言,這三件漆器銘文在章法上是縱有行而橫無列,行距大于字距,點畫中出現了明顯的蠶頭雁尾隸書風格特征,這種古樸方整的隸書風格與東漢時期的《乙瑛碑》有很多暗合之處。
銘文中出現的“斗”、“升”、“龠”等字是當時的計量單位,根據《漢書·律歷志》記載:“量者,龠、合、升、斗、斛也,所以量多少也。本起于黃鐘之龠,用度數審其容,以子谷柜黍中者千有二百實其龠,以井水準其概。合龠為合,十合為升,十升為斗,十斗為斛,而五量嘉矣。”
海昏侯墓還出土了一件“瑟禁漆銘”(圖12),其銘文釋文如下:
第一,卅五弦,瑟禁畏二尺八寸高七寸。昌邑七年六月甲子,禮柒畏臣乃始,令史臣福,瑟工臣成、臣定造。
“瑟禁”是漆器名稱,應指擺放瑟的器物,可能是瑟不演奏時的承放器件,可以理解為瑟架。“禮樂長”、“令史”都是職官名,瑟工是制作瑟禁的工匠。這件“瑟禁漆銘”也是典型的隸書,書法精美,點畫精工,結體端莊,線條渾厚而富有變化,風格與前面介紹的三件漆銘類似,但略有變化,很多字形的結構與線質和東漢時期《乙瑛碑》很接近,但比《乙瑛碑》更富有變化。
這幾件漆器銘文都是很好的隸書佳作,為我們今天如何認識和學習漢代的隸書提供了不少啟示,我們從這些漆器銘文能直接感受到如何體會書寫隸書的線條厚度和隸書筆法。除漆器銘文隸書外,海昏侯墓出土的木牘墨跡,其藝術價值也非常高。
2.木牘墨跡的書法特征
據統計,海昏侯墓目前出土的木牘有近百版,且書寫風格多樣,極具書法藝術價值。
《妾侍上書牘》(圖13)和《海昏侯夫人牘》(圖14)都是殘牘,書寫內容不全,應是海昏侯夫人上書給太后的木牘。這兩件木牘墨跡隸法純熟,主筆突出,橫畫起筆處多停頓后轉中鋒行筆,橫、捺等主筆收筆處多呈雁尾狀,橫豎筆畫輕快俊朗,撇捺筆畫舒展開張,用筆自然且收放自如,結體端莊大度,通篇行距較緊密而字距疏朗,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
《南藩海昏侯牘》(圖15)是海昏侯于元康四年上書給陛下的木牘,劉賀于元康三年從昌邑王位貶為海昏侯,移居江西永修一帶,木牘中稱此地為“南藩”。與《妾侍上書牘》相比,《南藩海昏侯牘》上墨跡的書寫風格略有不同,字形多呈扁平狀,筆畫左右伸展,字距比較緊密,這可能與這木牘文字較多有關。《元康四年丙未牘》(圖17)雖然只有幾個字,從書寫風格來看,與《海昏侯夫人牘》更為接近,字距疏朗,沉穩靈動,舒展自如。
《第廿牘》(圖18)是記載衣物的木牘,正上方“第廿”字跡很大,而記載內容的墨跡字形較小,排列比較整齊,行距相對緊密。字形用筆較為含蓄,線質較為渾厚,呈自然書寫狀態。《第卅四牘》(圖19)也是記載物件數量的木牘,風格與《第廿牘》較為接近,整體布局比較規整,呈現出縱有行而橫無列的章法,尤其是木牘中的“一”字,寫得粗壯渾厚,收筆處突出肥厚的“燕尾”狀,其它字跡多圓轉用筆,整個字形以方正為主。這反映了當時木牘書法風格多樣的特征。
還有一件墨跡書法是海昏侯墓出土的重要物件,學者多稱之為“孔子屏風”(圖20),這件器物構造特殊,不是單純的漆木材質,漆木板的背后還有一塊同等長寬的銅背板。對于這件器物的名稱與功用,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王仁湘認為這不是屏風,而是一組銅鏡。木質漆器是鏡背,繪有孔子及弟子畫像,書寫孔子及弟子生平事跡,而那同樣大小的銅板是鏡面。從書法這個層面來看,這是一件非常完整的隸書作品(圖21),書寫時非常認真,行與行之間采用墨線分隔,通篇用筆也非常嚴謹,線條粗細富有變化,很多字形呈方形,但主筆突出,字距較為緊密,字形大小錯落有致,通篇渾然一體。
除上述的“西漢金文”和漆器、木牘隸書外,海昏侯墓還出土大量金器,這些金器的書跡也值得關注。
三、馬蹄金上的“美術字”
根據南昌西漢海昏侯墓考古發掘領隊楊軍先生向有關媒體提供的數據表明,截止到2016年4月26日,發掘的金器總數是378件,其中金餅285枚,馬蹄金48枚,麟趾金25枚,金板20塊,總重量超過80公斤。根據四塊金餅上的墨書題記,將它們完整拼合得到字樣:“南海海昏侯劉賀湊金一斤。”經測量,這些金器純度在99%左右。這些金器并不是當時的流通貨幣,而是酎金。酎金是漢時諸侯于宗廟祭祀時隨同酎酒所獻的黃金,金餅上墨書“南海海昏侯劉賀湊金一斤”也正好是酎金的佐證。
值得研究的是,出土的馬蹄金中,有些馬蹄金上鑄刻有“上”、“中”、“下”等字形(圖22)。細看這些字形,與當時的“西漢金文”存在較大的差異,如“上”(圖23)字,筆畫直挺,沒有任何篆書的圓轉弧線,即便是容易形成圓轉線條的“中”字(圖24),轉折處多呈方折狀,“下”字(圖25)的形狀雖呈扁平狀,但與當時的隸書有很多差異,沒有波磔筆畫。這三個字線條粗細一致,結構嚴謹端正,與我們今天美術字“黑體”非常接近,而且這些字鑄刻在馬蹄金上,雖然其功用有待進一步考證,但帶有很濃的裝飾性,在金器面上所占的位置也恰到好處,我們不妨將這類書跡稱之為漢代的“美術字”。
在西漢時期,青銅器物上鑄刻的銘文一般采用小篆,“昌邑籍田銅鼎”銘文是典型代表,而日常書寫多采用竹簡和木牘,前文對木牘書法的藝術特征也做了論述,于是馬蹄金上出現的“美術字”令人頗感新奇。從文字演變來看,西漢時期的有些隸書開始呈現出楷書特征,但楷書在當時是不成熟的,而這些美術字的楷化特征非常明顯。由此可見,為了書刻簡便,篆書的圓轉筆畫被方折所取代,隸書的波磔筆畫也變成了平直筆畫,這樣以來,馬蹄金上的“上”、“中”、“下”等美術字的出現應該不是偶然。我們再細看“昌邑九年漆器銘文”(圖9)中的“工”字以及昌邑十年“瑟禁漆銘”
(圖12)中的“甲”字,對比馬蹄金上的“上”和“中”,就會發現,“工”與“上”、“甲”與“中”的字形非常接近,這些字的筆畫都是粗細均勻且沒有圓轉弧線,“工”、“甲”等字也沒有隸書特有的波磔筆畫,所以,在馬蹄金上鑄刻“上”、“中”、“下”這樣的美術字,對于當時的書刻者而言,應該比較常見。
當然,隨著海昏侯墓的進一步發掘,將會有更多的書跡面世,尤其是隨著其竹簡墨跡和木牘書法的逐步公開,海昏侯墓出土的書跡將會成為書法研究的重要課題,本文僅僅是這項課題研究的一個引子。
(向彬/中南大學建筑與藝術學院美術系教授、研究生導師)
組稿/鄭志剛 責編/趙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