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功
內容摘要:為推進我國犯罪心理畫像的研究與實踐,應效仿龍博羅梭與雷斯勒、道格拉斯等人的研究途徑,即對監(jiān)獄中各類罪犯尤其是重刑犯進行生理、心理、行為、現實狀況、人際關系、既往經歷、創(chuàng)傷體驗等信息的收集與統(tǒng)計。類推于我國,就是充分發(fā)掘和利用好公安監(jiān)管場所在押人員集中這一優(yōu)勢,變看守所單純“倉庫”身份為“倉庫+圖書館”;變監(jiān)管民警“保管員”為“保管員+研究員”。為此,建議在看守所中設立犯罪人刻畫機構,其下設訪談與分析、勤務、外聯(lián)三個部門。
關鍵詞:看守所;犯罪人;刻畫
上世紀70年代,在其雇員雷斯勒、道格拉斯等人的推動下,美國聯(lián)邦調查局(FBI)開始組建犯罪行為分析機構來進行Criminal Profiling的實踐和研究,這便是其BAU小組(Behaviors Analysis Unit,行為分析部)的前身——該機構因美劇《Criminal Minds》的熱播而被觀眾熟知。Criminal Profiling于本世紀初被引入我國并譯為“犯罪心理畫像”(筆者認為譯為“犯罪人刻畫”更妥,后文詳述),代表人物首推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李玫瑾教授。掣肘于當時我國應用心理學研究與實踐水平不高的實際情況,國內犯罪人刻畫應用發(fā)展的非常緩慢,但鑒于其對偵查方法帶來革命性貢獻這一既有事實,筆者認為,應當效仿FBI探員雷斯勒、道格拉斯等人前往監(jiān)獄對犯罪人進行訪談繼而分析刻畫的做法,立足看守所進行類似研究工作,即充分發(fā)掘和利用好在押人員集中這一優(yōu)勢,變看守所單純“倉庫”身份為“倉庫+圖書館”;變監(jiān)管民警“保管員”為“保管員+研究員”。這也應當成為未來公安監(jiān)管工作的一項重要內容。
一、犯罪人刻畫概述
(一)概念
概念是理論研究的邏輯起點,我們需對Criminal Profiling這一舶來品進行科學的認知以及精準的表述。Criminal Profiling引入國內后被李玫瑾教授翻譯為“犯罪心理畫像”,并被定義為:在偵查階段根據已掌握的情況對未知名的犯罪嫌疑人進行相關的行為、動機、心理過程以及人員心理特點等分析進而通過文字形成對犯罪嫌疑人的人物形象及心理特征群的描述。 筆者認為,在中文翻譯上,“犯罪人刻畫”這一表述更加契合Criminal Profiling在國外警方辦案過程中體現出的內涵和外延:20世紀50年代的經典案例“愛迪生公司爆炸案”中,詹姆斯·布魯塞爾博士運用Criminal Profiling技術對作案人不僅予以了心理過程的分析,也進行了包括作案動機、犯罪預備地點、體貌特征、生理特征、行為習慣、受教育水平、職業(yè)經驗、家庭狀況、民族成分、宗教信仰、婚戀與人際關系、早期經歷、創(chuàng)傷體驗以及居住環(huán)境等方面的共十五項刻畫。 布倫特·E·特維所著《犯罪心理畫像——行為證據分析入門》一書對本案亦有詳細記載。 可見,犯罪心理畫像描繪的內容并不局限于心理特征。 因此,無論使用“犯罪心理畫像”還是有的學者所用的“行為畫像”、“犯罪人格刻畫”均難以窮盡Criminal Profiling的豐富內涵;此外,“畫像”在詞義表達上并不嚴謹,易產生是對犯罪人體貌特征進行作圖描繪的誤解。至于影視作品中常用的“側寫”,主要是對“Profiling”的翻譯,鮮有學者使用。綜上,筆者傾向于“犯罪人刻畫”的表述方式。
Criminal Profiling,即犯罪人刻畫,應當定義為:警方及其雇傭人員在偵查過程中,根據所獲相關信息,綜合運用心理學、精神病學、犯罪學、遺傳學、醫(yī)學、邏輯學等多學科知識,結合業(yè)已存儲的相關數據和經驗,就犯罪人的人身、心理、行為特征、既往經歷及現實狀況進行刻畫,以縮小排查范圍,突出乃至鎖定具體作案人的行為。
(二)國外犯罪人刻畫研究簡介
本文將選取意大利犯罪學家、刑事人類學派創(chuàng)始人龍博羅梭以及FBI的BAU創(chuàng)始人雷斯勒的事例予以簡要介紹。
眾所周知,身為監(jiān)獄醫(yī)生的龍博羅梭憑借在獄內對罪犯的長期觀察與測量,于1876年正式提出了著名的“天生犯罪人理論”,其要點可以概括為犯罪人是天生的,犯罪傾向是與生俱來的。該理論把研究的重點從對犯罪行為法律概念的抽象分析轉向具體的犯罪人、犯罪條件和犯罪原因,從而實現了犯罪行為向犯罪人的劃時代轉變。 “天生犯罪人理論”雖然粗糙、片面甚至荒謬,但邁出了犯罪原因實證分析的第一步,在當時是進步的,時至今日仍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尤其是在犯罪人刻畫領域。
雷斯勒及其同事于20世紀70年代在全美各大監(jiān)獄對重刑犯進行訪談,繼而開展心理和行為分析。他們訪談的對象幾乎囊括了當時所有著名的連環(huán)殺手(Serial Killers),多年后還將訪談經過寫入
我們可以看出諸多共同點,即二位創(chuàng)始人雖相隔百年歲月,雖身處不同國度,但都選擇犯罪人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都選定監(jiān)獄作為自己的研究場所。就我國而言,作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以及罪犯(包括未交付執(zhí)行的死刑犯)集中羈押的看守所,也理所當然的可以提供類似研究所需的資源,加之看守所是我國唯一羈押死刑犯的部門,選此作為研究場所的價值顯然遠超監(jiān)獄。事實上,1991年,當時就職于武漢市公安局的劉鋒警官就曾在武漢“張明高系列殺人案”破獲后,前往看守所陪伴了張明高十余天,對其進行心理減壓以及人身、心理、行為、既往經歷、創(chuàng)傷體驗的全息深度分析。 央視《社會與法》頻道曾于2010年7月就此予以報道。
二、機構設立的必要性分析與可行性論證
(一)必要性分析
道格拉斯·莫爾認為,在21世紀,刑事偵查方法將有兩大突破:一是個性分析技術,二是催眠術的運用。 同時他指出,個性分析技術是一項非常重要的偵查方法。這里所說的個性分析與犯罪人刻畫聯(lián)系緊密,是同類事物因學者見解不同產生的帶有一定差異性的表述。布來恩·隱內博士認為,了解作案人的思維正在逐漸成為執(zhí)法辦案最有效的手段之一。
筆者認為,犯罪人刻畫及偵查催眠是偵查工作的“第二戰(zhàn)線”,也是刑事技術研究相對容易出成果,獲得新發(fā)展的主要領域。實踐早已證明,犯罪人刻畫對系列犯罪、嚴重暴力犯罪,以及承載較多心理痕跡犯罪的偵查工作具有極大的幫助,甚至成為了相關案件偵查工作陷入僵局后唯一的突破口;而嚴重暴力犯罪、系列犯罪案件往往引發(fā)社會輿論的高度關注,尤其是重大典型案件,極易對公眾產生心理沖擊,造成恐慌蔓延,嚴重地危害公共安全。因此,建立與完善我國犯罪人刻畫的理論基礎,建設犯罪人刻畫信息數據庫,以及發(fā)展犯罪人刻畫技術是根植于偵查工作的需要。此外,基于狹義的人身危險性理論,犯罪人刻畫對科學評估罪犯再犯罪的可能性大有裨益,至少可以嘗試用于暴恐犯罪、宗教極端犯罪教育轉化成效的評估。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看守所條例》第二條之規(guī)定,看守所被定位為刑事羈押場所與刑罰執(zhí)行機構,即依法對被羈押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實行武裝警戒看守以及對剩余刑期在一年以內的罪犯執(zhí)行刑罰。 然而,在刑事司法實踐中看守所還承擔了深挖犯罪的任務,具有“打擊犯罪第二戰(zhàn)場”的功能定位,實質上這是對看守所“犯罪信息資源庫”或者“圖書館”身份的認同。因此,利用看守所資源開展犯罪人刻畫研究是重視看守所身份價值的應有之義和必要之舉,是更文明、更法治化、更專業(yè)化的余罪深挖;同時,也有利于監(jiān)所管理工作的精細化發(fā)展,改變“一看二守三放走”的粗放模式,更好地維護監(jiān)管場所安全。
(二)可行性論證
國外犯罪人刻畫研究的發(fā)展道路為我們提供了可以借鑒的先例,他們的成功證明了利用監(jiān)獄(包括我國公安監(jiān)管場所)進行犯罪人分析與刻畫的可行性。他們的研究方法,如訪談法、統(tǒng)計法、測量法、演繹法等,也為我們的研究工作提供了現成的工具。
我國犯罪人刻畫研究史表明,在本世紀初Criminal Profiling被引入國內后,很快掀起了第一股研究熱潮。但該項技術畢竟是多學科交叉下的產物,尤其是注重與心理學的融合,當時中國大陸心理學的研究和實踐尚且薄弱,在公安隊伍中也缺乏人才支撐,這就未能使Criminal Profiling獲得充足的養(yǎng)分,導致了研究水平的低下,于偵查工作難有實質的指導意義。在進入本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后,中國大陸心理學的理論研究和應用已有了長足的進步,尤其是隨著國內心理咨詢行業(yè)的飛速發(fā)展及心理咨詢師隊伍的不斷壯大,心理學開始從高校走出,從少數人群里走出。實踐經驗的不斷積累以及人才隊伍的壯大為迎來犯罪人刻畫研究的第二次熱潮打下了基礎。
就立足看守所自身硬件而言,2012年6月,公安部監(jiān)所管理局下發(fā)通知,要求全國各地看守所加強在押人員心理干預工作,建立健全相關工作機制,打造專兼結合的心理咨詢師隊伍。 為適應公安監(jiān)管工作的新要求,按照上級部門統(tǒng)一部署,各地看守所開始積極組織民警參加應用心理學培訓,并吸納心理學專業(yè)高校畢業(yè)生進入公安監(jiān)管隊伍。目前,全國一級、二級看守所中,心理學專業(yè)科班出身或擁有心理咨詢師職業(yè)資格證書的人數正在不斷增加,已初具規(guī)模。 這為看守所設立犯罪人分析與刻畫機構提供了充足的人力資源。
雖然犯罪人刻畫工作的開展會使刑偵部門成為最大的直接受益者,但公安工作一盤棋,應當克服狹隘的部門利益觀,實現各警種之間更深度的合作。看守所可以通過犯罪人分析與刻畫的研究為刑偵部門當好參謀和智囊,以此作為自身工作的一大亮點。
從關系角度來說,打擊與懲治犯罪活動的實質是與人打交道,其中又主要是指與罪犯、犯罪嫌疑人以及被告人的互動。從立案到審判的刑事訴訟環(huán)節(jié)中,公檢法三家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以及罪犯接觸機會最多、相處時間最長,最熟悉他們的情況,最了解他們“喜怒哀樂”與“愛恨情仇”的是公安監(jiān)管民警,加之心理干預工作機制的實施與專業(yè)隊伍的打造,使得公安監(jiān)管部門成為最適合開展犯罪人刻畫工作的研究主體,這是刑偵部門所不能比擬的。而執(zhí)行環(huán)節(jié)的主體——監(jiān)獄,因不具備對被判處死刑的罪犯進行研究的條件,喪失了自身的優(yōu)勢。
三、機構的設計
(一)性質與職能的定位
由于公安監(jiān)管部門并不享有偵查權,因此在看守所內部組建的犯罪人刻畫機構不是偵查部門,不具備開展偵查工作的主體資格,應當定性為研究型組織,主要任務是為刑偵、監(jiān)管、犯罪評估及預防工作提供智力支持。
筆者認為,犯罪人刻畫機構應承擔以下職責:
第一,對涉及心理犯罪案件、系列案件、嚴重暴力犯罪案件的在押人員進行作案動機、犯罪心理過程、人格、早期經歷、生活習慣、職業(yè)經驗、家庭狀況、婚戀與人際關系、生理特征、體貌特征、文化背景、受教育水平以及生活環(huán)境等十三個方面的特征描述與記錄,分析規(guī)律特點;
第二,存儲相關信息和數據,建立在押人員心理檔案;
第三,在心理犯罪案件、系列案件、嚴重暴力犯罪案件及相關案件偵查中對作案人進行刻畫提供技術和數據支持;
第四,為在押人員心理干預、服刑罪犯犯罪心理矯治提供專業(yè)指導;
第五,開展犯罪預防研究,為綜治部門社會治理工作提供決策參考,與共青團、婦聯(lián)等組織開展預防青少年、女性違法犯罪的合作。
(二)部門組成與人員素質要求
機構應當包括訪談與分析小組、勤務小組以及外聯(lián)小組三個部門。訪談與分析組負責對特定在押人員的訪談,收集在押人員十三個部類的信息并提供刻畫結論。勤務小組負責數據的存儲、心理檔案的建立與維護以及機構日常的辦公事宜。外聯(lián)小組負責與刑偵部門、綜治部門,以及心理咨詢機構、醫(yī)院、高校、共青團、婦聯(lián)等單位的聯(lián)絡與協(xié)作。
根據上述設計,機構人員配備的最低要求為4人,即訪談與分析小組2人,勤務與外聯(lián)小組各1人。省級地域范圍內,組建一支犯罪人刻畫機構即能滿足需求,可以設置在省會城市或省內其它副省級城市、計劃單列市的市級看守所。
一般來說,機構成員須由在職民警組成,因此其成員須符合人民警察在政治素養(yǎng)、身體素質等方面的基本要求。這里鑒于篇幅限制,不再贅述。
就專業(yè)素質而言,筆者認為機構成員應當擁有理學(心理學專業(yè))、醫(yī)學、教育學或法學學士及以上學位,具有一定的心理學、法學知識儲備和理論素養(yǎng),獨立開展過兩年以上的個案心理咨詢或者其它心理干預工作,能撰寫咨詢案例報告和相關學術論文,并能熟練運用計算機進行辦公及信息搜集獲取。
此外,心理素質過硬也是機構成員的一項重要要求。機構成員的工作是直面各類犯罪人,獲取的涉案信息中充斥大量暴力、變態(tài)、血腥、淫穢及反倫理道德的內容,毫無疑問,這對任何一位常人都是巨大的心理沖擊,會給成員帶來十分消極的影響。因此,成員應當學會自我調適,錘煉出過硬的心理免疫力。
(三)協(xié)作機制
犯罪人刻畫機構的角色定位是“參謀”、“智囊”,因此其功能發(fā)揮和價值體現主要取決于對刑偵工作和監(jiān)管工作有益貢獻的程度;而實現方式則是通過與相關機構建立協(xié)作機制,來實現自身智力產品與情報信息產品的“出口”。
1.與刑偵部門的協(xié)作。機構應當就采集的相關信息進行加工和存儲,并通過公安內網與刑偵部門進行分享,刑警通過數字證書授權進行登錄和查閱調取信息。當偵破承載大量心理痕跡的系列犯罪、嚴重暴力犯罪時,機構成員可以根據協(xié)作機制的規(guī)定,參與到案件的偵查工作中來,為刻畫犯罪嫌疑人提供專業(yè)支持,進而縮小排查范圍。當犯罪嫌疑人歸案收押后,因其極有可能被看守所列為重案重控人員,為保障刑事訴訟的順利進行以及出于維護在押人員合法權益的需要,機構成員應當介入,為犯罪嫌疑人實施心理減壓,并就其心理狀況向刑偵部門通報,以便偵查訊問計劃的制定與修正,即有學者所稱的“在訊問階段起到攻心作用,為順利獲取口供打下基礎”。
2.與專業(yè)機構的協(xié)作。刻畫是一項專業(yè)需求度較高的工作,一是要求成員更新自己的知識儲備,不斷提升能力水平;二是需要在必要時邀請專家介入相關工作,以提供專業(yè)幫助。因此,應當與高校、醫(yī)院、心理咨詢機構建立協(xié)作機制,以取得上述組織對機構工作的支持。在監(jiān)管部門中已有單位從與專業(yè)機構建立協(xié)作機制中嘗到了甜頭:武漢市第二看守所與武漢大學心理咨詢師培訓中心簽訂了協(xié)議,由后者對該所民警進行心理學技能培訓,大大提高了民警的專業(yè)素質。
就刑事訴訟程序而言,看守所中絕大部分在押人員尚未被法院做出有罪判決,因此“犯罪人刻畫”的表述有違背“無罪推定”原則之嫌。在此需要澄清,本文“犯罪人刻畫”的提出不是基于刑事法律程序的角度,而是純技術性的用詞;刻畫的結論也不具備任何影響審判活動的能力,它僅為一項專業(yè)研究工作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