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雨
宋代不只在整個中國的文化史中是一個值得我們了解的特別具備美學品質的一個朝代,在世界文化史上也對宋產生了特別大的興趣,它是在過去的人類歷史上比較少有的一個朝代——不那么強調軍事、戰爭、武力,而是積極地去建立文化的一個朝代。所以當我們以過去的比較保守的歷史觀來看待史學時,常常會把宋定位在積弱不振這個角度,但今天人們對于“史觀”都有很新的調整,也發現人類能夠避免戰爭,其實是一種很偉大的文明,能夠使得人們在一個和平的環境中求得文化的進步,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今人有論,若叫現代人選擇一個朝代生活,那一定是宋朝。
宋代提出的文化觀在現代依然具備非常重要的意義。當人們不把精力、心血或是錢財用于戰爭而轉為關注文化時,我們可以看見,其實可以發展出一種非常驚人的力量,當我們談到北宋或南宋詞時,也會非常清楚的看到一種很奇特的對生活的享受或欣賞的品味出來。
比如秦觀,他有幾個很重要的句子,常常提到他的八個字“霧失樓臺,月迷津渡”,大概在很多文學欣賞和典故方面都會提到這八個字,那么,他究竟在講什么呢?在春天來時,霧是大自然的一個現象,我們都經歷過霧,也許此時詩人自己在院落中走,泡一杯茶,享受他的休閑時光,可以感知到“霧”是一種大自然的現象,“樓臺”也是生活中的一種現象,又用了一個“失”字,好像感覺到霧在樓臺中飄蕩,像在尋找什么東西,又沒有找到,有一點失落的感覺。我們都曾驚艷過霧與樓臺的美,而詩作為人心靈上美的一種體驗,恰恰是人將大自然的東西和生活中的東西與自己的生命情態相結合,“霧失樓臺”好像霧在尋找,期待著什么,其實是人本身在尋找。如果不是一個承平的年代,如果不是一個在文化上對人性有著更高啟發的年代,大概不太容易出現這樣的句子。
而最好的文學常常讓我們忘記是誰的句子。我們常常說“人生如夢”,它確實是蘇東坡的“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可今天我們已經用到不記得它是蘇東坡的句子了,蘇軾恰是比一般詞人有更高境界的人,他已經將文學變成生活的一部分,我們說“大江東去,千古風流人物”也并不覺得是蘇東坡的句子,或者說“十年生死兩茫茫”,只是有一剎那會忽然驚訝,蘇東坡豐富了我們生活中這么多的口語,這是詩詞最精彩的部分。
北宋與南宋最大的不同,關鍵在周邦彥、在秦觀、在李清照。李清照曾經批評過蘇軾的詞不夠講究音樂性,周邦彥和李清照本身是非常精通音韻的,尤其是周邦彥,他本身是一個音樂家,而今天我們已經不太能夠從音樂性的角度去欣賞一首詞了,如果從文學性的角度來說,贏的一定是蘇軾,他所想到的并不是以音樂性傳世,而是以文學來傳世。他使詞的文學解脫了音樂的束縛,周邦彥和李清照在北宋末期非常執著于詞必須回歸音樂性上來,甚至說詞寫得像詩是不對的,因為詞本身有詞的規格,李清照作為一個女性是非常有個性和主見的。
蘇軾詞都比較口語化,“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讀起來瑯瑯上口,沒有特別加以雕琢的痕跡,而到了周邦彥和李清照非常講究字和音之間的關系,所以形式達到了完美化。我們假設十幾歲剛剛要寫詞的時候,讀到了李清照批評蘇軾寫詞“不諧音律”,一定會想我寫的時候是不是一定要“諧音律”,所以這個時候形式先入為主,形式超過了內容。也許今天早上起來磨墨,準備要寫一首詞,可是心里并沒有什么感覺,又強迫自己要寫,因為一切已經準備好了,這時候形式已經準備好了,要把文字放進去,它的意義就在于要雕琢形式。但雕琢形式并非不好,在文學史上,有些時代是為了雕琢形式而存在的,或者到北宋一百多年的承平以后,其實沒有太大的事件發生,所以你會發現到秦觀的詞說“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比起北宋初年的詞來說,已經沒有大事件發生了。
蘇軾的被貶官、下放、坐牢、政治上的失意或者李后主的亡國都是大事件,大事件常常是創作中最重要的動力,當然沒有人會為了寫一首詞而去亡一次國,所以它是文學史上的一種天意,你沒有辦法寫出像李后主《虞美人》這樣動人的作品,因為其實我們的生命中恐怕沒有這樣重要的事件發生。這一部分也可以說明,在北宋轉南宋的后期,徽宗朝前后,的確是承平太久,承平太久的文化在創作力上,會讓人感覺不是原創上激發出的一種大力量,常常會變成形式上講求它的完美度。
南宋很明顯的看到辛棄疾的聲音被姜白石的聲音所替代,文學與它的時代有著非常必然的關聯,從歷史上來看,我們大概不能勉強讓一個人,一個藝術創作者去發出他內心沒有感覺到的聲音,南宋詞依然有它的內在力量,南宋在西湖寫出了最美的文學,創作出最好的繪畫。文化的創造力也并不在于格局的大小,而在于是不是真的有對于詞人心靈空間的尊重,常常北朝忙于戰爭或現實政治,所以在文化上沒有辦法贏過南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