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至》：中國的迎賓曲

曹雅欣

《客至》

唐·杜甫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馀杯。

（一）

杜甫的詩里似乎少見歡顏。我們熟悉的，是他“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憂國，是他“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的勞神，是他“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的憂憤，是他“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的滄桑。似乎歷史通過詩歌風格的標簽，已經把沉郁頓挫的人格標簽也貼給了杜甫，就像把飛揚浪漫的個性標簽貼給了李白。

而這肯定是不全面的。成熟合格的詩人，一定是在廣泛駕馭文辭文風的基礎上，再彰顯屬于自己的基調。在杜甫的詩詞中，也有清麗婉轉，比如“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甚至，也有喜笑顏開，比如這首《客至》中的“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馀杯”。往往一個人，越是肯關注現實憂愁，就越是能敏于生活之美，就像在黑沉沉的夜幕中，明星幾顆反而愈發亮眼。

《客至》中杜甫表現出的手舞足蹈之喜與豪氣干云之情，源于在那一天，他迎來了他的佳客。而他這份喜迎來客的歡欣，正是突顯在他長日無聊的寂寞平靜中，因此愈發喜出望外，如沉夜里的明星愈發閃耀。

因此，《客至》是歡迎之詞，是喜悅之歌，杜甫當年寫就的一首迎客詩，也可作為我們今天的一首迎賓曲。

（二）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在我家的南北兩邊都有綠水把芳草輕裁，在門前的大片空地只有鷗鳥來天天徘徊。風景再美的青山樓臺，只不過是寂寞孤獨的桃源世外。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我門前的小路有花寂寞栽、卻無人賞識采，我庭院的扉門長久閉合心臺、如今終因你開懷。這蓬門為君開，是我的家門喜迎客來，更是我的心門舒展心懷。

“盤飧（sūn）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pēi）”，居處鄉野、遠離鬧市、無法齊備佳肴美味，酒盞殘舊、家貧潦倒、唯以真心邀君共醉。粗茶淡飯卻因知己而可暢飲千杯，家徒四壁卻因知交而可蓬蓽生輝。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馀杯”，這家迎喜客之歡情忍不住要與鄰家老叟分享同醉，這興致勃勃的豪情禁不住立即跨越籬笆換盞推杯。情之所至，世俗斯文隨酒飛，興之所在，會須一飲三百杯！

《客至》這首七律里的四聯描寫，有一種從平淡到濃烈、從背景平涂到主體勾畫的層次感。

首聯是在寫寂寞，“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在淡如煙水的背景畫面里，蘊含著生活環境的出塵恬淡，以及詩人內心的隱約寥落。

頷聯是在寫欣喜，“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真沒想到，有佳客造訪，真沒想到，有知己前來，真沒想到，這從不曾對外開放的寂遠陋室竟有德馨之人的降臨！

頸聯是在寫知音，“盤飧（sūn）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pēi）”，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因為相知，所以這田舍簡餐也吃得盡興，因為相惜，所以這農家粗酒也暢飲盡情！原來，遠避塵俗的隱居鄉間，并非為了杜絕，而是為了篩選，杜絕俗流、篩選知音。客從遠方來，叩我柴門開，知我者遠亦不遠，不知我者近也無交！

尾聯是在寫盡興，“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馀杯”，這詩中描寫的來客，是來探望杜甫的崔縣令，官民有別。然而兩人在酒酣耳熱之際，拉過鄉間的鄰家老翁就一起對飲，不管身份等級不論相識與否。

這一份豪邁灑脫，如果單看這一句，一定以為是李白的手筆而不是杜甫的口吻。但是恰恰，這就是內心自然流露的盛情，這就是煮酒對話英雄的盡興！因為杜甫與來客觥籌交錯的，不是禮儀應酬，他們詩酒豪情的，是真朋友、真性情。

（三）

《客至》是迎賓曲，是歡迎詞，到今天依然適用于實際生活，適用于賓客交往。

然而，讀著杜甫洋溢而出的熱情歡喜，不禁令人向往又感嘆：在我們的生活中，究竟還剩下多少真正屬于“歡迎”的心境？

對于人際、對于事物、對于任務、對于機緣、甚至對于歲月、對于生命里的方方面面……我們每天都在進行著迎入和送別的工作，人生就是一場迎來送往的過程。那么，有多少東西是我們不得不迎入的，又有多少東西是我們真心歡迎的呢？

工作到來，我們是疲于應對，還是興奮迎接？

應酬往來，我們是懶得交游，還是喜結新友？

日出日落，我們是掙扎度日，還是擁抱今日？

……細細數來，無論是忙碌中接到一個電話、還是行進中領命一項差事、或是計劃中赴約一場會餐，似乎，能讓人感到歡欣鼓舞以“歡迎”心態去面對的事物，真的不多。

所以，穿梭于霓虹造影的城市喧嘩里，反而難得杜甫這一份把酒桑麻的開懷喜悅。越是熱鬧往來，心門卻越是難以打開；越是交游頻繁，走心卻越是難有對象。

杜甫在郊外田園，沉淀了從城郭到鄉野的距離，沉淀出甘愿不遠千里前來、能以淡酒薄菜品味出惺惺相惜之喜的摯交。他的歡迎，償付如此簡單，收獲如此巨大。

我們在繁華鬧市，縮短了與新朋相識的距離、減少著與舊友對話的成本，卻難說每一次席間問候都是歡快而非疲于深知，更難說每一次相約餐敘都能入心而非流于表面。迎來送往的姿態可彬彬有禮，真正歡迎的心境卻杳杳難尋。

既然，生活已經有著這幾多無奈，人生已經常常如此迫不得已，生命已經慣于日復一日一成不變的枯燥單調，那么，當我們真正碰到了感覺“歡迎”的那一個人、那一件事、那一份理想、那一條道路、那一個明天的時候，就請一定一定不要再錯過、不要再放棄、不要再輕忽慢待而不加珍惜吧。

無論是對于喜愛的事業、還是對于鐘愛的理想、或是對于心愛的人，能說一句：嗨，無論你會帶給我多少麻煩和辛苦，都非常歡迎你來到我生命里——這其實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幸運事，更是歡喜事。

歡迎你來，無論成敗。

歡迎你來，不計利害。

歡迎你來，肯為你盡情盡興。

歡迎你來，我為你傾心傾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