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喜東
櫻花開在少年春
■何喜東

抱 月 版畫/王洪峰作
一
1999年,盛夏。陽光透過碩大的梧桐枝葉,在三列整齊的課桌上流動著粼粼碧光。靠近窗戶最后一排的課桌上,一本翻卷著頁腳的語文書在風中舒展著腰。
楊淼把長發(fā)扎成馬尾巴,長長的脖子就露出來了,白白的校服領子沒有一絲汗?jié)n,細細的絨毛隨著呼吸輕輕悅動,淡淡幽香在空氣中浮起。石磊趴在桌子上,看著前排的女孩,偷偷抿著嘴笑了。
石磊和楊淼同在一個國企石油大院長大。因為楊淼,石磊困頓的童年顯得無比快樂。那時候小孩子在院子里瘋,大孩子出去瘋,只有楊淼在家里的陽臺上彈電子琴,她專注的側臉是那樣的好看。時光在山水間流逝,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就深深地映在了石磊的心里。
石磊有一個漂亮的媽媽和一個忠厚老實的爸爸,但他們從來不像別人的爸媽那樣肩并肩地在街上走,很多次石磊在自己的床上都聽見了他們壓低了聲音在對吼,偶爾還會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并不是每個家庭破裂的小孩都早熟、憂郁,至少石磊不是這樣。每次父母吵架后,他最喜歡去楊伯伯家,也就是楊淼的家里。別人都說楊伯伯是單位里的大領導,但石磊覺得一點都不像,楊伯伯全家都對他疼愛得不得了,每次他坐在楊淼的身邊大口地吃著飯,碗里都是伯伯和阿姨給他夾的菜,他看著楊淼偷偷地笑,嘴里吃得特別香。晚飯過后,楊伯伯就會讓他們一起寫作業(yè),楊淼房間里的臺燈有著柔和的橘紅色,暖洋洋的。
那時的他懵懂,直到上初中后,才在課外書上讀到了一句:“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二
2006年,在四大天王快被我們這群90后忘記的時候,橫空出道的周杰倫,滿足了我們對流行音樂的最大追求,周杰倫原創(chuàng)的專輯成了紅遍華夏大地的神曲。那時候彈吉他正上癮的石磊,吉他名曲早就彈得滾瓜爛熟,手感好了還能來一段吉他經典《光輝歲月》。
初一整個暑期,楊淼輔導石磊練習數(shù)學公式的推演,反反復復演算,有時連中午吃飯也放了張涂涂寫寫的計算紙討論。兩個人做題累了,石磊就在沒人的地方自彈自唱。那時候的時光總是慢悠悠的,石磊看著楊淼一臉陶醉地托著雙腮聽自己為她而彈的吉他曲,心里暖暖的有說不出的幸福。
懵懂愛情的動力無窮。一路追著楊淼,石磊的成績也一路扶搖直上。初中二年級的學習異常繁重。當時最難的物理,課本里全是奧姆、電阻、安培等來自外星球的名詞,石磊一個個全刻在腦子里,才沒有被甩得太遠。
初二期末考試結束,班主任站在講臺前,拿著試卷宣布成績,全班氣氛肅殺。石磊趴在桌上盯著班主任雙手合十祈禱。班主任念出了石磊獲得全班第二名的成績,在全班同學的一片驚愕中,石磊顫抖著雙手接過班主任遞來的成績單。
“我就說你不笨嗎,臭石頭!”楊淼放學后拍著石磊的肩笑著說,她上揚的嘴角在笑,彎彎的眼睛在笑,連臉上的雀斑都在笑。這記憶的笑容,讓石磊魂牽夢繞了二十年。
三
當十七歲的石磊被迫接受父母的離婚判決時,他只覺得如釋重負,這些年已經對他們的戰(zhàn)爭徹底厭煩了,他都替他們累。可是他的胸口像千斤重的巨石堵著,一想開口淚水就在眼眶里打轉。
石磊被鄭重其事地安排在沙發(fā)中間,爸爸媽媽一左一右地坐在他旁邊,奶奶則在對面抹著眼淚。他們的嘴都在一張一合,可是究竟說了什么,他一句話也沒記住。爸爸摸了摸他的頭,媽媽一直都抓著他的手,他們不約而同地一臉愧疚。晚上躺在床上,石磊突然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像被風吹落的樹葉,空落落的,失去了著落的方向。
連續(xù)幾個月,石磊都渾渾噩噩地游尸在學校里。晚上的學校另有一番寂靜的面貌。梧桐樹旁白色的寂寞路燈,無法細辨從何而來的蟲鳴,旁邊樓上斷斷續(xù)續(xù)傳來的吉他聲,越晚像樣的聲音就越少。打開書包,里面安靜地躺著從家里客廳拿走的半包香煙,“吧嗒”!一束打火機的藍色火苗,照亮了石磊的臉龐和滿眼的淚痕。
操場上石磊長長的頭發(fā)擋不住英氣逼人的眼神。他用手支住下巴,以四十五度標準的望天姿勢呆呆地看著天空,熟練地點了一根煙,然后一五一十地把家里的事給楊淼說了一遍。
從不懂事到懂事也許只是一個字的差別,卻覆天蓋地般改變了他們的所有。石磊忽然之間沉穩(wěn)內斂了許多,仿佛一下子完成了某種蛻變。多年以后,石磊都沒有從父母離婚的陰影中走出來,這個陰影就好像他身體的投影一樣如影隨形,只是很多事明白后才發(fā)現(xiàn)曾經的耿耿于懷已經變了味道,那些曾經真真切切刺心的事實,被時間這杯溶劑溶解得無影無蹤。
四
2009年石磊參軍了,青春是個熱血的東西,那是讓他逃離傷心之地的唯一辦法。
那天下著瓢潑大雨。石磊穿著寬大的陸軍服,背著背包。楊淼很大方地將傘靠往石磊身上,讓他不會被大雨淋到,自己卻濕了大半邊。
石磊一路沉默無言,在火車站他輕輕抱了一下楊淼,轉身走向站臺的部隊時,楊淼一下子沖上來從后面抱住他哭喊得撕心裂肺。石磊決絕地掰開楊淼的手,大步走向綠皮卡車,走向他的軍人生涯。
石磊說多年后,他想起那場大雨中的告別,楊淼失落、焦慮加無能為力的眼神,他閉上眼睛還可以看見。多少次在夢里,那場大雨一直下、一直下,沒有一輛車經過的火車軌道像單調的線條,天空灰蒙蒙的沒有盡頭,大雨不斷向下墜落,墜落,深不可測。
第一天晚上石磊躺在還帶著潮濕氣味的軍營里面,忽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覺,他怎么一腳就踏進軍營了呢?他托著雙腮想,如果不是來到軍營,他現(xiàn)在是不是正陪著楊淼上晚自習呢,她也在那一片月光下想他嗎?
初到軍營,石磊才理解當初爺爺極力反對他當兵是有道理的。他長那么大加起來受的苦,都不及新兵三個月訓練的十分之一。那時候的一天不是24小時,漫長得像一年、一個世紀。剛跑步時跑的是連隊的操場,后面跑的是連隊后面的山路,再后來跑的路不能再算路,是一條蜿蜒的羊腸小道。而且時間要求越來越短,剛開始的時候20分鐘達標,后來武裝越野要求18分鐘。
收到楊淼的回信,石磊如獲至寶。還是熟悉的雋秀字體,上面寫《鷹的重生》,信的最后說石磊是鳳凰涅的重生,期待他飛翔在藍天的那一天。
輕輕地將信折疊揣在懷里,石磊穿上迷彩服,朝訓練場跑去。雨天,石磊扛著原木在飛奔;霧天,石磊對著沙袋出拳如流星;雪天,石磊綁著沙袋在攀巖;艷陽天,石磊跑上山頭,光照射在年輕的臉上,剛毅十足。
五
第一次享受連隊的探請假,石磊直接訂了去楊淼所在大學城市的火車票。他是穿著軍裝走的,他坐的是硬座。中途站在車廂連接處,呆呆看著車外掠過的風景。他才想到再次從車窗看那樣的風景,離上次新兵入伍已經過去兩年兩個月零兩天。在這段時間里,楊淼考上了大學,在長安古城讀大一。坐了一天一夜的硬座,他來到了楊淼所在的大學。
櫻花隨著微風緩緩飄落,石磊站在宿舍樓下,看著臉紅撲撲的楊淼,張著大嘴說不出話。楊淼已不是他記憶里上高中時候的樣子了,她微微上揚的嘴角和高高隆起的胸脯,一頭黑黑的長發(fā)披在腰間,隨著微風舞動,完全是青春靚麗、甜美動人的大學生形象。楊淼眼前的石磊也不是當年當兵時候的樣子了,個頭躥高了一大截不說,黝黑精瘦的身上散發(fā)著男人的味道。
黃昏時分的校園異常慵懶,綠樹青草蔥蘢一片,此處依山傍水,儼然一個世外桃源。夕陽西下的黃昏,男生宿舍樓上《光陰的故事》的吉他聲,散落在校園的每個角落。再次相聚,時光好像又回到了從前。他倆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以前的好事壞事樂事糗事,都翻出來說了個夠。
校園櫻花林花開正艷,若有似無的暗香盈袖,音樂在跳舞,櫻花隨著旋律浮動。楊淼拉著石磊,駐足在櫻花下面,用手掌心接住落花,再一片片拋起,再承接另一片,路邊的人被他倆的歡聲笑語驚醒,發(fā)出一片贊語。彌望著眼前人,石磊仿佛被帶進了另一個夢的世界。
石磊鄭重地掏出一枚三等軍功章別在楊淼的胸前。楊淼含著淚水摸著閃閃發(fā)光的軍功章,一遍一遍撫摸他胳膊上的累累傷痕,輕輕地說:“部隊是個大熔爐,你真的變成了一只雄鷹。”
石磊淡淡笑著,愣愣地看著她,低頭吻了她的唇。第一次吻她的唇,軟軟的,甜甜的。嬌艷的櫻花襯托起那一抹紅暈,若隱若現(xiàn)讓人心動,蔓延開層層疊疊的風景。
石磊喉嚨沙啞地說:“等你畢業(yè)了我就娶你!”
楊淼抱著他哭出了聲。他們就這么抱著,聽著時針叮叮當當?shù)哪_步,一直到暮色大沉。
六
2012年夏天,石磊提干當了排長,冬天石磊帶著穿冬訓服的新兵做手榴彈投彈練習時,一顆手榴彈在身邊爆炸,石磊用身體護住了投彈新兵,自己卻沒來得及臥倒在防彈坑。
他住院了,軍區(qū)的三甲醫(yī)院環(huán)境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新的環(huán)境里有很多聾啞人,彼此交流的時候,相互之間需要打著手語,石磊看著心里就會心痛。他買了書籍和教學視頻,花了半年時間學了簡單的手語,慢慢地融入一個無聲無息的世界,一個楊淼所不能理解的世界。
石磊昏迷在病床的時候,有那么一刻他好像從沉睡了幾萬年的記憶中蘇醒,自己站在天堂門口,天堂好安靜,一扇門慢慢打開,有神圣的光照到他身上,他看到了好多事最后是不一樣的結局。他看爸媽冰釋前嫌和好如初,楊淼和他攜手走進了大學校園,他在軍營滿懷激情意氣風發(fā)。他聽到了好多人對著他說好多話,楊淼說“你快來娶我啊”,戰(zhàn)友說“滾石一般的人生”。他感到好多人流的眼淚,冰冰涼涼滑滑的滴落在他的臉頰上。好像在做夢,一個比他成長的時間還長的夢,而他的靈魂在天堂看著蕓蕓眾生。
他看到戰(zhàn)友帶來精致的卡片上面寫著:“棱角分明的陳釀,堅持夢想的發(fā)酵,歷經磨難的品味烈酒撲鼻香,才算得上是滾石一般的人生。”
“人生就像石頭一樣,最初的開始和最終的結局都是一樣,但同生為石,有的石頭胸懷青云之志,同生為人,有的人卻壯志凌云。”他的名字,那個人沒有理他。她驚訝世界上有兩個人能像成那樣,簡直是奇跡。楊淼說她寫了無數(shù)封信,但沒有收到他的一封回信,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不管是天荒地老還是海枯石爛,她都會選擇等下去……
石磊一邊看一邊在心里默念著:“對不起、對不起”,眼淚忍不住一串一串奔涌著流出來。
晚上石磊寫了一封信,告訴楊淼喜歡她是一場生命的留戀,他承諾的畢業(yè)就娶她或許沒法實現(xiàn)了。那封信他存著沒有發(fā),和抽屜里厚厚的幾十封信一樣。
那天從大學禮堂出來,石磊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片櫻花林,細雨和櫻花飄飄落下,隨處可見成雙成對的情侶,走走停停,輕歌笑語。微風吹過,一簇簇櫻花顫顫巍巍,清芬縈繞低回。細雨濕了花兒,心底的憂傷,隨之蔓延開去。眼前下的櫻花雨,潮濕了心底。
石磊沒有告訴楊淼他去過她的學校,沒有告訴楊淼他現(xiàn)在的地址,沒有告訴楊淼他榮獲二等軍功章!
因為那場訓練事故后,石磊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七
再往后的第二年,石磊的手語有了專業(yè)水準。
他實在忍不住去了一趟楊淼的大學,楊淼參加的歌手選拔賽剛好決賽。他悄悄溜進禮堂站在角落的陰暗里。楊淼在臺上發(fā)揮自如蹦蹦跳跳,下面有男生雙手放在嘴邊尖叫拼命晃動熒光棒。演唱結束時石磊看見一個帥氣陽光的男孩抱著一束花朝著舞臺上青春靚麗的楊淼迎了上去。
后來楊淼給他寫信說在唱歌比賽上看見了一個人跟他簡直一模一樣,她叫了好多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