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風
(清華大學哲學系,北京 100084,lufeng@mail.tsinghua.edu.cn)
淺議死亡與不朽
盧 風
(清華大學哲學系,北京 100084,lufeng@mail.tsinghua.edu.cn)
通過學習哲學可克服對死亡的恐懼,并獲得生活智慧。隨著現代高科技的快速發展,一些人力主用科技追求個體生命的不朽。這是最不安分的妄念,它源自獨斷理性主義的錯誤信念:隨著科技的不斷進步,人類知識將無限逼近對自然奧秘(包括人體奧秘)的完全把握。實際上,大自然永遠隱藏著無窮奧秘,人體也永遠隱藏著無窮奧秘。人類對不朽的追求源自對意義的追求。立德、立功、立言才是人作為“文化動物”而追求不朽的正當方式。個人只能追求文化意義上的不朽,而無法追求個人生命的不朽。
死亡;不朽;奧秘;科技;文化
對死亡的感受或理解與人的信仰密切相關。對一個基督徒來講,死亡意味著前往另一個世界——天國或地獄;對佛教徒來講,死亡只是丟棄了“臭皮囊”而輪回于另一種存在形式;儒者則認為,“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若能“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則能生順死安。可見,虔誠的宗教徒不會有對死亡的恐懼,境界很高的人也不會有對死亡的恐懼。參透生死便標志著一個人的徹悟,參透生死才會有極高明的生活智慧。
在今日社會,小于60歲的人們大約沒有時間和興趣思考死亡問題。一個唯物主義者到了60歲,可能會思考這個問題。一個堅信共產主義的唯物主義者大約不會貪生怕死,中國共產黨史講述了很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英雄的故事。但近30多年來,中國社會產生了一些既不信任何宗教也不信共產主義的唯物主義者(抑或科學主義者),他們往往是拜金主義者。他們到了退休年齡時容易產生對死亡的恐懼和焦慮,這會大大降低幸福感。這時,他們最好開始學習哲學。西塞羅說:“哲學不是別的,只是準備死。”[1]法國著名哲學史家皮埃爾·阿多認為哲學是一種追求智慧的生活方式[2]。哲學能幫助我們安寧地面對死亡,能幫助我們追求卓越,獲得智慧,提高境界。有智慧有境界則能活得幸福、死得安寧。
如今,有人力主用科技去獲得個體生命的不朽[3]。筆者認為這是最不安分的妄念。萬物都是一個有始有終的過程,連太陽系、銀河系、宇宙都是有始有終的過程,個體生命怎么可能不朽?但人是追求不朽的有死者。人注定是要死的,但他又追求不朽。這是人之生存的本真性矛盾。這個矛盾不是邏輯學家們所說的邏輯矛盾,因而不存在于任何語境中,卻伴隨著每一個人的生命過程。人之追求不朽是人之意義追求的一種。著名人類學家格爾茲說:“人是懸掛在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文化動物。”[4]于是,心智健康的人總是追求人生意義的。
人生的根本追求或可歸結為對幸福或好生活的追求。蒙田說:“世界上一切意見盡在此:快樂是我們的目的,雖然方法各有不同;否則,人類在開步的時候便要把這種方法拋棄了,因為誰肯聽信那把痛苦與悲哀當作我們的目標的人呢?”[1]蒙田把快樂看作是人類生活的統一目的。其實,人生有苦有樂。被當作人生總目標的幸福是不同于快樂的。快樂是個人的主觀感受,如今科學家可以用儀器測量人的快樂[5]。當我們泛泛地說人人都追求幸福或人人都追求幸福生活時,“幸福”就是個抽象概念,而“幸福生活”就等于“好生活”。幸福或幸福生活是無法用儀器測量的。信仰不同的人們對幸福或幸福生活的理解是不同的。人們對幸福或幸福生活的理解依賴于人們對意義的理解。
這里的“意義”不是語義學所說的“意義”,而指人所賦予事物、工作、事業、生活、生命等的重要性,通俗地說,指人對特定事物、工作、事業、生活、生命等的看重程度。在高度商業化的今日社會,衡量一件事情的意義往往看人們愿意為這件事花多少錢。我們也可以看人們愿意花多少精力和時間,或愿意付出多大、多艱苦的努力去做一件事,以衡量這件事的意義有多大。人們愿意為之獻出生命的事業,不是神圣的事業就是崇高的事業。例如,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愿意為實現共產主義而犧牲自己的生命,于是共產主義事業是神圣的事業;愛情至上主義者愿意為自己所愛的人而獻出自己的生命,于是對其而言,愛情就是崇高的事情。我們也說獻身于共產主義是具有神圣意義的,獻身于純潔的愛情是具有崇高意義的。
僅當一個人覺得自己的學習、工作、生活是有意義的,他才可能幸福。一個人若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他便肯定不幸福,他甚至會自殺。就此而言,人對幸福或好生活的追求從屬于對意義的追求。幸福生活或好生活必是生活主體覺得有意義的生活。
追求不朽也是一種追求人生意義的方式。用科技手段追求個人生命不朽的妄念源自現代性對人及其理性的神化。西方人原本匍匐在上帝的腳下,經過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西方人逐漸走出了上帝的陰影而挺立起來。隨著科技的進步和現代工業的發展,現代人日益相信,人類不僅可以征服地球上的一切非人事物,也可以按自己的心愿改變人的內在本性。例如,一個人的美丑原本是天生的,不可改變的,如今可以整形;一個人的性別原本是天生的,不可改變的,如今可以經過手術而變性…… 人們正期待不斷地用科技手段增強人類,創造后人類或超人類,有些人則希望科技能讓他們長生不老。古希臘人曾為其技術發達而自豪,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中有一段著名的合唱:“他靠迅捷如風的語言、思想和情感,建造城市,教育自己,并有辦法御雨遮寒,他隨機應變,無所不勝……對那折磨人的疾病,他也找到許多妙藥良方”,但不得不承認,“唯有死亡他無法逃避。”[6]20世紀下半葉以來,科技飛速進步,這便大大激發了現代人僭取“上帝”權力的野心。如今,有些人相信,科技可以幫助他們逃避死亡。這便是人及其理性的神化。
其實,飛速進步的現代科技所帶給人類的并非全是福音,事實上它也帶來了空前的危險——核戰爭的危險、現代高科技之軍事應用的危險、現代工業擴張徹底毀滅地球生物圈的危險、氣候變化的危險等。如今,增強人類和追求個人生命不朽的技術努力會帶來另一種危險:自作孽地毀滅人類的危險。
危險都源自現代人征服自然的野心。現代人既征服外部自然,也試圖征服人之內在自然,即人性(human nature),而危險就源自這種肆無忌憚的征服。如今,生態學已明確指出了人類征服外部自然的極限:人類可以上天入地、移山填海,可以讓飛機滿天飛,火車、汽車滿地跑,但改造自然環境、創造物質財富的活動必須限制在地球生物圈的承載限度之內,超越了這個限度就會受到大自然的嚴厲懲罰。整形、變性、增強人類和追求長生不老都是征服人性的努力。這種征服活動是否也有極限?答案是肯定的。用現代技術去治療各種疾病當然是正當的,但用技術去增強人類必須萬分慎重。
增強人類非指用各種工具或機器去做徒手無法完成的工作,而指用基因技術、人工智能技術和納米技術等去改變人類個體的本性,如增強體力、增強記憶力、增強智力等。追求長生不老當然是典型的增強人類。
人類征服自然之所以是危險的,就因為自然是無比復雜、不斷進化、生生不息的。現代人的征服野心奠基于獨斷理性主義信念:大自然的規律是永恒不變的,變化的只是現象,科學之發現每前進一步,自然之隱秘就減少一分,科學進步將無限逼近對自然奧秘的完全把握。當代哲學、科學和科學史都日漸表明,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錯誤信念。非線性科學告訴我們,“大自然確實涉及對不可預測的新奇性的創造,在大自然中,可能性比實在性更加豐富。”[7]無論科學如何進步,人類之所知相對于自然所隱藏的奧秘都只是滄海一粟。正因為如此,大自然永遠握有懲罰人類錯誤的無上權能,而失誤又是人類活動所永遠無法避免的。
人類發現了DNA就以為正日益逼近對人體奧秘的完全把握,這是還原論者的天真的愚蠢。其實,不可把人簡單地歸結為DNA,人體這個復雜系統具有很多遠非由DNA決定的功能,人所創造的文化更不可歸結為DNA,而人之為人的本質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所創造的文化決定的,人與自然環境也處于精妙的相互作用之中。對人之本性的過分干預,會導致巨大的危險。這與征服外部自然的危險是一樣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人體永遠都隱藏著無窮奧秘,不是僅通過DNA就可以被揭示得一清二楚的。針對人類改造自然環境的活動,生態學家康芒納說:“自然界所懂得的是最好的。”“任何在自然系統中主要是因人為而引起的變化,對那個系統都有可能是有害的。”[8]由此可知,我們對自然過程的干預強度必須限制在一定的閾值內。人類干預的力度越強,風險越大。例如,刀劍相向的戰爭至多滅一族或一國,核戰爭則不僅會滅絕人類,還會滅絕地球生物圈;一個煙花爆竹廠失火其害不過方圓一公里,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則禍害了好多個國家……用科技干預人體的風險也會隨干預強度的增加而增加。(人體結構是幾百萬年自然進化的結果,加上幾萬年的文化演變,人體便與自然生態系統地球生物圈)以及形形色色的文化處于精微、復雜的相互聯系、相互作用之中。對人體的劇烈干預必然會導致無法預料的災難。如果說核戰爭是人類無法承受的風險,那么用科技追求不朽也是人類所無法承受的風險——且不問技術上是否可能,其實,說科技可讓人永生不朽無異于說科技可讓人制造出永動機。正如秦始皇、漢武帝等古代帝王追求長生不老的愿望必然落空,當代科學主義者追求長生不老的愿望也必然落空。
所有的生命個體都是有死的,人類生命也不例外。“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才是最適合于“文化動物”的追求不朽的方式。換言之,個人只能追求文化意義上的不朽,而無法追求個人生命的不朽。人應該安于有死者的宿命,居仁由義,珍惜生命的每時每刻,做于己于人皆有所裨益的事情。“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追求“生順死安”和“天人合一”的境界應是向死而生的人的最高目標。
[1] 蒙田.蒙田隨筆[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66.
[2] 皮埃爾·阿多.古代哲學的智慧[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4.
[3] 韓東屏.“克隆轉憶人”與永生不死[J].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34(6):18-19.
[4] 克利福德·格爾茲.文化的解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5.
[5] 理查·萊亞德.不幸福的經濟學[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23-26.
[6] 漢斯·約納斯.責任原理[M].香港:世紀出版有限公司,2013:7.
[7] Ilya Prigogine, The End of Certainty: Time, Chaos, and the New Laws of Nature[M]. New York:The Free Press, 1997: 72.
[8] 巴里·康芒納.封閉的循環[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32.
〔修回日期 2017-01-07〕
〔編 輯 吉鵬程〕
Discussion on Death and Immortality
LUFeng
(DepartmentofPhilosophy,TsinghuaUniversity,Beijing100084,China,E-mail:lufeng@mail.tsinghua.edu.cn)
Through learning philosophy, human beings can overcome the fear of death and gain the wisdom of life. With the rapid development of modern high-tech, some people advocate to pursue the immortality of individual life using science and technology. This is the most restless thoughts, originating from the false belief of dogmatic rationalism: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human beings are possible to fully grasp the mysteries of the nature (including human body). In fact, nature as well as human body is always hidden in infinite mystery. The pursuit of immortality is from the pursuit of meaning. Setting up morality, making contribution, and achieving glory by writing are the legitimate ways for human beings to pursuit immortality as "cultural animals". One just can pursue immortality in the cultural sense, but cannot pursue the immortality of individual life.
Death; Immortality; Mystery; Science and Technology; Culture
R-02
A
1001-8565(2017)03-0281-03
10.12026/j.issn.1001-8565.2017.03.03
2016-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