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家四女

肖復興

曼莉死的那一年，我上高一。從護城河撈上來她的尸體，全身都被水泡腫了。護城河很近，穿過三中心小學東邊的小道，沒多遠，就走到了。那時候，曼莉在三中心小學讀四年級。放學之后，她就是順著這條小道跑到護城河邊。那天晚上，我一個人順著三中心小學東邊的這條有些彎曲的小道，來到護城河邊，心里很難受。她還那么小，怎么有這么大的勇氣，跳進秋天已經很涼的河水里！

在我們的老院里，誰都清楚曼莉是為什么死的。我們老院的孩子們，對商家一家尤其是商老太太充滿了憎惡。誰知他們一家卻跟什么事情都不曾發生過一樣，沒過多久，在原來曼莉住過的廚房旁邊蓋起一個小廚房，把原來廚房里一切曼莉用過的東西全部扔掉，然后重新裝修一番，在地上墁上了方磚，作為他們家的客廳。那時候，他家的二姐正和一個海軍中尉搞對象，天天晚上在里面跳舞。舞曲悠揚中，他們不覺得曼莉的影子會時時出現，睜大了眼睛瞪著他們嗎？

曼莉唯一的愛好，是養了一盆指甲草，說是盆，其實就是她家一個打破了口的腌菜罐子。這種草本的花，很好養活，埋在土里幾粒花籽，幾場雨后，一夏天就能開滿星星點點的小紅花。小姑娘都愛捻碎了指甲草，涂在指甲上臭美。曼莉也不例外，用指甲草染紅自己的指甲。她媽看見了，劈頭蓋臉罵了她一頓，非逼著她洗掉。而她的姐姐們十指涂抹得猩紅猩紅的，卻不見她媽媽的任何反應。

我們老院的孩子都替曼莉鳴不平，曾經大義凜然地聯名寫信告曼莉的媽媽一狀，我們說起碼幾個姐妹一視同仁，不應該讓曼莉再住在廚房的小石桌上。夏天還好，冬天睡在上面多涼呀！

在那封信上，我們每個人鄭重其事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信寄到派出所。沒幾天來了一個女警察到她家。那一天，我們都很興奮，等待著信能像一枚爆竹爆炸，躥起沖天的煙火，可以好好教育教育這個惡老太太。那個女警察在商家待了好長時間，天快擦黑的時候才走。我們看見商家老太太跟在女警察的屁股后面，屁顛兒屁顛兒的，恭恭敬敬地一直把女警察送出大院的大門。

第二天，這個惡老太太就站在廚房門口，撂著腳大罵：誰家的孩子有人養沒人管，狗攬八泡屎，跑到老娘頭上動土……

曼莉死后，商家的日子依舊。好像他們家根本就沒死過這樣一個人，或者死去的只是他們家床底下的一只耗子。最讓我們氣憤不過的，是大約過了一年之后，商家老太太居然搖身一變成為了我們街道的積極分子。當初，我們給派出所告發她虐待曼莉的那封信，一點兒作用沒起，倒好像成了給商家老太太的一封表揚信，讓她有了飛黃騰達的階梯。

別小瞧了這個街道積極分子，這是那個時代的產物，都是從各家各院的家庭婦女中挑選出來的，協助街道辦事處做一些工作，組織學習宣傳呀，收取各種雜費呀，檢查衛生呀，國慶節戴著紅袖章、搬個小馬扎維護治安呀等等。但是，商家老太太是不大愿意管這類閑事的，自從當上了這個積極分子，可是了不得了，特別的狐假虎威，整天像只鵝一樣，仰著脖子走路，在我們大院里格外地頤指氣使。現在想想，有點兒像如今城管的那些協管員。當時，我們背后沒少叫她二狗子。

商家的先生在銀行里做事，商家一共四個閨女，年齡分別相差有三四歲的樣子，曼莉是老小。三個姐姐穿戴都十分漂亮，只有她永遠一身灰不拉幾的舊衣服。更奇怪的是，他們一家人都住在東廂房里，只有曼莉住在對面的廚房里。她放學回來，放下書包，就系上圍裙，開始干活兒。她媽總是不拾閑地讓她干這干那，她爸爸在一旁，屁也不敢放一個。有時候她媽還嫌她干得不好，舉手就打，簡直比保姆還不如。最讓人看不過去的，是晚上睡覺，讓曼莉睡在廚房里不算，還沒有床，只能睡在吃飯用的小石桌上，連腿都伸不開。大院里那些好奇而快嘴的大嬸和婆婆們私下議論：老閨女不是商家老太太親生的，是商先生的私生女，所以才遭受如此待遇。也有人說，是因為老閨女長得難看。這個疑團，霧一樣，彌漫在商家和大院里，似是而非，沒有人弄得清楚。

曼莉死的時候，老大玉莉不滿三十。對于這個玉莉，我沒有什么印象，她是他們家唯一一個大學生，大學畢業之后，分配到河北下花園工作，很快就結婚，又麻利兒地隔一年生了一個閨女。一下子弄出兩個孩子，又上班又帶孩子，據說整天忙得陀螺般地轉，很少回北京。偶爾回來一趟，常聽到商家老太太罵她結婚太早：就那么想男人心急火燎的，也不好好挑挑，不管茄子還是西葫蘆，剜到籃子就是菜了？一回來，總是這么劈頭蓋臉地挨罵，這個玉莉就更少回家來了。

他家二閨女叫美莉，應該說是他家長得最漂亮的一個孩子，個頭兒高，鵝蛋臉龐，配上一雙大眼睛，模樣俊俏。別看沒考上大學，商家老太太最嬌寵她。美莉高中畢業后，在一家旅店當服務員，商老太太嫌這個服務員是伺候人的下人，催她上夜大，混個文憑，跳出服務員行當。她不樂意，對商老太太說，我讀書都讀膩了，一看見書比看見了肥肉片子還膩，你饒了我行不行？商老太太知道她不是讀書的料，強扭的瓜不甜，不再強求，只是叮囑她：那得說好啦，提前打好預防針，你可不準那么早搞對象，像你大姐一樣，早早就把自己給賤賣了出去！

那時，商老太太不知道她這個寶貝閨女讀高中的時候，就已經搞上了對象。這么一個漂亮姐兒，在學校里引人注目，少不了男生追。但是，她學校里那些追求她的男生，她一個也沒看上，偏偏看中了我們大院里的玉石。這事我早就知道，別看玉石比我大三歲，玉石卻不瞞我美莉和他要好的實情。他們兩人同歲，同時考入高中，玉石學習成績好，考入了市重點的匯文中學，美莉只考入了二十九中。

那時，商老太太一門心思想讓她這個寶貴閨女上大學，就讓美莉找玉石補課。商老太太相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老理兒，她希望自己這個寶貝閨女能受點兒玉石的感染，把學習成績提高點兒。商老太太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寶貝女兒找玉石補課，一來二去的，沒看上玉石的學習，卻看上了玉石的人。玉石家窮，美莉更是動了惻隱之心，像童話里的公主對待貧兒，千方百計釋放她的愛心。少女愛心一泛濫，哪里阻擋得住。我知道的，就有一次，玉石一直想買本物理課外參考資料，手頭兒緊，又不敢向他媽要錢買，美莉知道了，特意到大柵欄路北的新華書店，幫玉石買了這本書，送到玉石的手里，玉石喜出望外，欣然接受。這本書成為了玉石形影不離的寶貝。無論男女，只要是送去了、接受了這一份禮物，就算是讓彼此的關系走近了一步，甭管這禮物是什么東西，輕重貴賤都在其次，都是向對方敞開心思的一種象征。再說，又是這么一個漂亮的女生，像只花蝴蝶似的，愿意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即使那么聰明又那么矜持的玉石，也難過美人關。

等商老太太發現自己的寶貝女兒和玉石好上了之后，生平頭一次抽了女兒一記耳光，然后大聲罵道：你賤不賤呀你？我看你比你大姐還要賤！他玉石家是什么家庭，窮得屋里除了耗子之外都沒有一件帶毛的東西，你就這樣分不出輕重好歹來？

商家老太太這惡毒的話，傳到了玉石媽媽的耳朵里，她一把抓住玉石的胳膊，把他拉到他爸的遺像前，對他說：你要是對得起你死去的爸，立馬兒把這事給我斷利索、斷干凈了，不能灑湯漏水！

玉石對我講起他媽的這番話，臉色陰沉沉的。我猜得出來，比他媽這番話更刺疼他心的，是他爸爸的遺像。他爸爸是個建筑工人，正是鬧災荒的年月，還加班加點干活，為了多掙點兒錢，供他讀書，肚子里沒食，一個跟頭從腳手架上跌了下來。遺像上他爸爸的目光，幫助他下定了決心。和他爸爸性格一樣，他是個想好了就不會再回頭的人。

美莉似乎沒有玉石那樣決絕的心，盡管她媽比玉石媽要窮兇極惡多了，但是，少了玉石爸爸的那一張遺像。罵挨過了，打也挨過了，美莉記吃不記打，一直到玉石考上大學，美莉還找過他。玉石明確地拒絕了她。她不死心，她篤信鐵杵磨成針的古訓，篤信女追男隔層紗的俗語。她特意買了支英雄牌的24K金的金筆，托我送給玉石。那是美莉領取了她第一個月的工資后，專門到前門大街的公興文具店里買的。那時，我們用的都是銥金鋼筆，誰用得起金筆呀？在我們大院里，只有翻譯家老孫頭兒幾個特殊人物，才用得起金筆。說老實話，如果不是因為看到的是支金筆，我真不想管這事。可它是支金筆呀，出這樣大的血，怎么說也是一片心意。

星期天，玉石從學校回家，我找到玉石，把筆轉交給他，沒想到正好讓剛進門的他媽看見了。他媽問完玉石又問我這筆是這么回事之后，拿起筆，轉身就找到商家，把筆交到商家老太太手里，對老太太甩下一句：這可是你閨女上桿子送我兒子的筆，我們可沒那么賤！商家老太太的臉立馬兒就掛不住了，運了一肚子的氣，等美莉加班回家后，統統發泄了出來：我看你不僅是賤，還倒貼呢！你還是我女兒嗎？你趁早管人家叫媽去得了！你送什么不好，你居然還上桿子送人家筆！筆！筆！你怎么不把X也送人家得了……嘴上沒了把門的，像開了閘的洪水，一通數落，風卷殘云，罵得越來越難聽，滿院的街坊都聽得真真的。

這一次，在商家老太太和玉石媽共同反對下，玉石和美莉的愛情，終于曇花一現。沒過多久，玉石和他媽搬家，玉石媽不希望玉石和美莉藕斷絲連、舊情復燃，希望斬草除根、一了百了。

玉石搬走之后，美莉的情緒格外失落了一陣子，不過，很快就云開霧散。漂亮的女人，是不愁愛情的。中學時代的愛情，往往是漂亮女人的練功房，有了經驗的打磨之后，步入舞臺，一下子可以如魚得水，功夫盡顯，而儀態萬方。

只是，商家老太太有了玉石和女兒的這個教訓之后，有點兒像驚弓之鳥，生怕這個寶貝重走他家老大的老路，未雨綢繆，先女兒一步下了笊籬，給美莉介紹了個對象。人長得儀表堂堂，軍事學院畢業，海軍中尉，在北京軍事研究機構做科研工作，商老太太故作幾分神秘的樣子，下巴挑了挑，對我們大院里的街坊們說：工作單位是保密的呢。商老太太把人帶到他家，出入我們大院的時候，眉梢上都帶著幾分得意。

商家的三女兒叫嘉莉，比我小一歲。比起活潑的二姐美莉，她就像一個扎嘴的悶葫蘆。美莉沒有考上大學，商家老太太把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對她管教得格外嚴。她高中考入了女八中，是所好學校，就是離家有些遠。商家老太太做主，讓她爸爸在女八中附近租了間房子，陪她住，這樣可以節約下上學放學來回跑路的時間，一門心思用在學習上。商家的事，從來都是商老太太說了算，商先生只好唯命是從，很快找到住房，帶著嘉莉住了過去。別說，嘉莉比美莉要爭氣得多，據說，學習成績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

自從嘉莉上了高中，我和她見面機會不多。其實，即使她上高中不住外頭、還住在我們大院，我們見了面，話也不多。她天生就不是那種愛說愛笑的人，自從搬進我們大院里，她就不合群。特別是她的妹妹曼莉投河自殺后，她更愿意一個人獨來獨往，不僅不大和我們一群孩子說話，就是跟她家里的人也不多言多語。但我對她的感覺最好，因為看得出來，曼莉的死，對她的觸動最大，她的表現和她全家不一樣。曼莉下葬那天，我看得很清楚，她家里所有的人都鐵青著臉，唯獨她悄悄地抹眼淚。曼莉曾經養過的指甲草，她一直養著，每年到了春天，她都會在那個破腌菜罐子里撒點兒指甲草的種子，看著它開花。她和她爸爸搬到學校附近的房子去住的那天，我看見，她把那罐指甲草也拿走了。那天，商老太太沖著她喊：一盆破花，拿走干嘛？分心，影響學習！她沒理她媽，還是把指甲草帶走了。

嘉莉讀高二那年，我讀高三，文化大革命爆發了。學校不上課了，高考制度被廢除了，大學沒法子考了，嘉莉和她爸爸又搬回我們大院住。我看見，她把那罐指甲草又帶了回來。她是個細心的人。我也看見，她的臉色不大好，以為和我一樣，都是為沒法考大學了而憂愁不安。

其實，除了這一點原因之外，還為了她自家的事。比嘉莉先一步回家的，是她大姐玉莉。那是文化大革命爆發之前的春天。一開始，她家里以為她調回北京工作了，都為她高興。后來才明白，她是調回北京了，但是，她是離了婚之后才找到了這個對調的單位。她已經離婚有兩年多了，一直沒有告訴家里，兩個孩子中的老小跟著她，這具體的情況，家里更是一無所知。等她和她媽她爸說明情況之后，是到新的工作單位報到之后的事情了。商先生沒有說什么，商老太太氣瘋了，大罵一頓，卻改變不了已經離婚的事實。聽完她媽這一通不解氣的大罵之后，玉莉回下花園一趟，把孩子接了過來。原來以為單位會有職工宿舍，來了一看，沒有，只好帶著孩子住進家里。這最后的落腳點，更是讓商老太太怒火沖天。

也難怪商老太太發怒，商家一下子擁擠不堪，掰不開鑷子。那時候，商家二姐美莉也剛剛結婚半年多，部隊沒有房子，小兩口住在原來曼莉曾經住過的廚房改造的客廳里。這會兒，老大玉莉帶著個孩子又回來了，往哪兒擠？只好讓她帶著孩子住嘉莉那間屋。現在，老三嘉莉跟著她爸爸又回來了，怎么辦？一家子囚甜面醬了！只能讓嘉莉擠進商家老兩口住的那一間，搭一張折疊床了。商老太太能不氣不急嗎？偏偏嘉莉沒眼力勁兒，還把那罐指甲草搬進了屋子，擺在了窗臺上。商老太太本來就看著什么都不順眼，她一把把這罐指甲草摔碎到地上，罵了句：人都住不下呢，還弄來這么個不長眼的玩意兒！

誰想到文化大革命像著了火似的，越來越熱烈，特別是進入紅衛兵瘋狂的“紅八月”之后，抄家成風，批斗成風。商家老太太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幾乎天天都看見她和紅衛兵在我們住的那條老街上呼風喚雨。她帶著紅衛兵今天闖進那家院子，明天闖進這家院子。她帶著紅衛兵闖進我們大院，是遲早的事。我們只是猜想著，誰家會是第一個遭殃的。誰也沒有想到，她帶著紅衛兵先抄了我們大院前院的老梁家。

在我們大院里，老梁不顯山不露水，上班走下班回，忙得我們幾乎很少看見他的人影。他就是副食店采購部門的一個小頭頭，芝麻粒大的一個官，根本算不上“走資派”呀。我們都很奇怪，等看到大院門口的墻上商家老太太寫的大字報，我才知道，原來老梁解放以前是個資本家，還娶了一個年輕的小媳婦。當時，年輕的小媳婦在商老太太的嘴里就變成了小老婆。這樣的詞語出現在墨汁淋漓的大字報上，一下子非同小可，“資本家”和“小老婆”這樣兩個詞，足以成為戴在老梁頭上的兩頂帽子，成為揪斗他的充足的證據。老梁立刻像魔術里的雞變鴨一樣，變成商家老太太說的那么十惡不赦了。

老梁倒霉不僅在于被抄家和批斗。這一年的年底，冬天最冷的時候，老梁老兩口被掃地出門，遣返回鄉。更令我們大院里的人們瞠目結舌的是，魔術里雞變鴨的事情再一次發生了，老梁住的那間寬敞的大北房，一下子變成了商家老太太的。老梁這間北房，成為了文化大革命給予商家老太太這個街道積極分子最大的紅利。她把占領的這間北房，理所當然地交給二女兒美莉和那個海軍中尉住。她理直氣壯地站在老梁這間北房前的高臺階上，揮著胳膊叫喊：資本家怎么可以住這樣好的房子，卻讓我們的親人解放軍住廚房？

老梁走后沒幾個月，春節剛過，冬天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商家出事了。

那天，我從學校回家，還沒進大院，就看見門口的墻上貼著一張大字報，內容是揭發商家老先生，解放以前給日本鬼子干過事，在日本銀行里當過襄理。在當時，這就等于漢奸呀！再往下看，讓我倒吸一口涼氣，原來人們傳說的他家老閨女曼莉真的是他的私生女。在當時，這就等于流氓呀！這樣雙料的問題，等于拋出的兩顆炸彈，足以讓商家遭受滅頂之災。

看到大字報最后的署名，更讓我大吃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商家的三女兒嘉莉！

說實在的，在當時，大義滅親，并非是什么驚人之舉。之所以讓我吃驚，并不是因為嘉莉的大義滅親。她讓我刮目相看，是因為她和她的兩個姐姐不大一樣，和她的媽媽更不一樣，多少表現出了她的正直和正義。而且，也多少替老梁出了口氣。在當時，別怪我狹隘，我就是這么想的，很多大院里的街坊也是這樣想的。盡管，這些話都不敢說出來，但是，人心向來都是從善惡有報這樣最傳統的觀念出發，由此來判斷人好人壞的，和當時漫天席卷的革命的高頭講章有些背道而馳。

嘉莉拋出了這兩顆炸彈，不僅讓商家老先生在單位挨批斗，更讓商家老太太立刻威風掃地。這兩顆炸彈在我們大院爆炸的直接后果，是商家二閨女美莉的海軍中尉提出和她離婚，然后是美莉從梁家那間北房灰溜溜地搬了出去。說心里話，這樣變化迅速又莫測的結果，是我沒有想到的，但我們好多孩子和好多街坊，都有些幸災樂禍。

這一年的冬天再次到來的時候，開始了“上山下鄉”運動，我們大院里第一個走的，是嘉莉。她報名去吉林哲里木盟插隊。盡管我們對商家老太太很反感，但對嘉莉還是充滿了好感，尤其是她貼出那張大字報之后，還很敬佩呢。甭管什么樣扭曲的大義滅親，都需要有點兒與眾不同的勇氣，更何況她的大義滅親，讓我們解氣。因此，盡管在她貼出大字報之后，她和她媽媽都抬不起頭來，我們對她還是一直很同情。這一年的年底，她去吉林插隊，離開我們大院的時候，我們幾個孩子，送她送出了我們老院的大門口。她走了老遠，我以為她會回過頭來沖我們招招手。但是，她沒有回頭。

嘉莉去了哲理木盟之后，商家沒臉再在我們大院住下去了，很快就搬了家。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嘉莉跟商家的任何一個人。

前些年，聽老街坊說，見過一次嘉莉。那時候，西河沿的勸業場還沒有關張。他是在勸業場里碰見嘉莉的，她身邊帶著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子。她也離婚了。在哲理木盟插隊時，她和當地的一個牧民結婚，知青大返城的時候，離了婚，自己一個人帶著孩子回到北京。

誰也沒有想到，商家四個女兒，自從老四曼莉死去之后，這三個女兒最后的命運竟然都是離了婚。事過境遷之后，有老街坊挺同情商家這幾個女兒的命運的；也有老街坊說，都是他家老太太作的，讓幾個閨女替她受過呢！

現在想想，那真的是一個扭曲的時代，扭曲的不僅是人的歷史和精神，更是人的心靈。扭曲的不僅是上一代人，也是我們這一代人。想起讀過的一句清詩：“憂來世事無從說，話到家常有許悲。”都是從家常的這些小事私事開始扭曲人心的，世事的倫常便也就敗壞和淪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