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顧學榮 顧廣緒
上下級檢察機關審判監督權限的配置
——以二審抗訴中的支抗范圍為視角
文◎顧學榮*顧廣緒**
上下級檢察機關聯動配合是二審刑事抗訴的基本訴訟結構,但是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21條和《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第589條的規定,上級檢察院可以支持或部分支持下級檢察院的抗訴決定,也可以不支持并撤回下級檢察院抗訴決定。但是,如果上級檢察院經審查后發現一審判決尚有其它錯誤沒有被指出,能否在二審期間增加或變更新的支抗意見?換句話說,10日的二審抗訴期限屆滿后,上級檢察院的支抗意見書能否超越下級檢察院抗訴書的抗訴范圍呢?對此尚無明確的司法解釋,各地司法實務也不盡相同。
[基本案情]2017年3月12日,被告人陳某、王某、周某3人因搶劫罪被一審法院分別判處有期徒刑11年、9年、7年,并處罰金。一審判決下達后10日內,原審檢察機關發現被告人王某、周某二人自首認定錯誤,遂向上一級人民法院的提出抗訴,并將抗訴書抄送上級檢察機關。
上級檢察機關經審查認為抗訴理由成立,抗訴依據充分,應當支持抗訴。同時還發現一審判決存在主從犯劃分不當、累犯認定錯誤等其它法律適用問題。于是,上級檢察機關在支抗意見書中又新增抗訴意見,要求二審人民法院予以改判糾正。但二審人民法院對新增的抗訴意見持有異議,認為上級檢察機關抗訴意見不能超越原審檢察機關抗訴書的范圍。
對上級檢察機關抗訴意見能否超越原審檢察機關抗訴書的范圍,法檢兩家存在分歧,大體有兩種不同觀點:
一種觀點認為,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對下級檢察機關按照二審程序提出抗訴的,上一級檢察機關進行審查后可以支持、部分支持或者撤回抗訴,但無權追加或者變更抗訴意見,其理由為:(1)雖然檢察機關是上下級領導關系,但刑事訴訟法賦予下級檢察機關抗訴啟動權,由其自行決定是否啟動抗訴和抗訴的具體內容;賦予上級檢察機關抗訴審查決定權,由其決定是否支持抗訴,上級檢察機關不能直接增加下級檢察機關的抗訴意見,只能申請再審監督。(2)如果允許上級檢察機關在支持抗訴時增加抗訴對象和內容,會產生指控突襲效果,對原審被告人的辯護權利造成實質損害,不利于控辯平等。(3)10日抗訴期限是法定的訴訟期限,上級檢察機關審查后如果增加或變更抗訴意見,實際上是超期抗訴,違反法定抗訴期限。[1]
另一種觀點認為,下級檢察機關在法定期限內啟動抗訴程序,這是審判監督啟動的二審,而檢察機關系垂直領導關系,具有一體化組織特征,上級檢察機關審查后可以增加新的支抗內容,不違反刑事訴訟法的規定,也不會損害原審被告人的辯護權利和控辯平衡,而且符合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改革理念,增強二審程序實質化內容,節約司法資源。
筆者贊同第二種意見,即上級檢察機關在審查下級檢察機關的抗訴決定之后,發現一審判決還有其它錯誤存在的,可以增加或變更新的抗訴意見,具體理由如下:
(一)從法律位階角度,上級檢察機關全面領導下級檢察機關的監督職責
1.《憲法》第132、133條規定:“上級人民檢察院領導下級人民檢察院的工作,下級人民檢察院對產生它的國家權力機關和上級人民檢察院負責。”憲法是依法治國的根本大法,其效力位階高于其他法律。所以上下級檢察機關之間的工作領導體制是有最高位階法律依據的,并非只是簡單的內部規定。當然這種領導是指院對院的業務領導,并非人對人的指令領導。
2.在有“小憲法”之稱的《刑事訴訟法》體系中,經常出現上下級檢察機關一體的表述,也體現出這種領導工作體制。例如,《刑事訴訟法》第175條和《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第475條分別規定:在審查起訴階段,上級檢察院可以直接撤銷下級檢察院的不起訴決定,也可以指令下級檢察院撤回、變更已經起訴的案件;在一審宣判后,上級檢察機關可以指令下級檢察機關對尚未生效的裁判提起抗訴;在二審階段,上級檢察院可以不受上訴、抗訴范圍限制,全面審查案件,并可以撤回抗訴。當事人對于檢察機關決定不服的,可以像上級檢察機關申請復議。所以,這種上下級檢察領導關系與審判機關相對獨立的業務指導關系具有明顯區別,抗訴監督權也并非下級檢察院完全獨立行使,而是有下級檢察院啟動,上級檢察院審查決定,兩級檢察院一體行使。
3.最高人民檢察院頒布的《刑事抗訴案件出庭規則》第6條也是明確指出:上級人民檢察院不支持下級人民檢察院提出的抗訴意見和理由,但認為原審判決、裁定確有其他錯誤的,應當在抗訴意見書中表明不同意見和理由,并且提出新的抗訴意見和理由。
綜上,憲法、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文件從不同位階均為二審抗訴增加抗點提供了法律依據。
(二)從控辯平衡角度,增加新的抗訴意見是控方合法的訴訟權力
控辯平等對抗、法官居中裁判是現代刑事訴訟的基本結構,但是目前出現一種弱化檢察機關法律監督職能的錯誤思維,即控訴權是代表國家指控犯罪,屬于公權,而辯護權是被告人無罪或罪輕的抗辯,屬于私權。[2]所以為了保護被告人權利,要最大化的限制控訴權,達到控辯均衡。對此筆者認為,限制公權力主要是指嚴格禁止于法無據或違法的訴訟行為,比如超期羈押或逼供誘供等,但訴訟意見權不在此限。平等的法庭調查訊問、平等的舉證、質證地位、平等的發表新的抗訴意見和辯護意見是控辯平衡的集中體現,也是二審程序查缺補漏的意義所在。按程序充分發表訴訟意見是二審法庭查明事實的關鍵,只要其內容合法且與案件相關,法庭不能隨意打斷或駁回。另外,根據《刑事訴訟法》222條的規定,在二審期間(上訴或抗訴),居于中立地位的法官全面審查案件材料,可以不受上訴、抗訴范圍限制;上訴人和辯護人也可以改變之前的上訴意見或辯護意見,提出新的無罪、罪輕的證據。同理,居于三角構造中代表國家的控方(抗訴方)當然也可以增加新的抗訴意見并出示新證據,這是控方合法的訴訟權力,唯有此,審、控、辯三方才能達到訴訟均衡。[3]
(三)從監督效果角度,有錯必糾符合審判監督程序的本意,更是以審判為中心訴訟結構的體現
檢察機關行使抗訴權是法律監督的重要體現,二審法院全面審查是為了查缺補漏,二者的意義都是糾正可能存在的錯誤裁判,維護司法公正。但是,遲來的公正并非完美的公正,上級檢察院對尚未生效的判決、裁定進行全面審查后發現確有錯誤,且下級檢察院提交的抗訴書又沒有提及,應當在支持抗訴意見書中及時補充,確保抗訴意見的精準完整。而不是機械地進行形式層面的審查,教條地將審判監督視野局限于下級檢察院的抗訴書之內。這樣既不利于法律監督的及時有效,也不符合司法經濟性的理念。與此同時,如果二審審理期間,控、辯、審三方明知原審判決存在其它錯誤,卻仍將新問題遺留在之后啟動的再審監督程序,造成二審抗訴(上訴)程序功能閑置,消弱了庭審實質化功能,違背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理念。特別是對于原審被告人應當認定自首、立功而沒有認定的,或刑期計算錯誤導致被告人超期關押、提前釋放等情況,上級檢察機關二審時增加抗訴意見不僅可以及時糾正錯誤裁判,將錯案的影響降到最小,更能避免再行啟動再審程序造成累訴,增加二審程序實質化糾錯功能。
(四)從程序正義角度,增加新的抗訴意見既符合訴訟期限的意義,也沒有實質侵害原審被告人的辯護權
《刑事訴訟法》第219條明確上訴、抗訴期限為10日。其法律意義在于防止訴訟程序無限拖延,督促訴訟參與人及時行使訴訟權利。如果訴訟參與人表示無異議,裁判就應當及時生效;如果認為裁判錯誤也應當及時提出新的訴訟意見。也就是說,設置訴訟期限的目的是為了訴訟程序的及時進行,并非限制各方的訴訟權利和具體的抗訴(上訴)內容。在這10日之內,只要原審檢察機關提交刑事抗訴書(上訴人口頭或書面上訴意見),二審程序就立即啟動。所以10日的抗訴、上訴期限是指啟動二審程序的法定期限,并非最終抗訴意見(或上訴意見)的期限。例如,上訴人提出上訴后,在二審期間可以增加、改變或減少之前的上訴意見和理由,與之相對應的抗訴意見當然也可以增加或變更。當然,為了便于二審法庭歸納爭議焦點,上級檢察機關應當在提交的支持抗訴意見書中明確最終抗訴意見,上訴人也應在最后陳述時明確上訴或辯護意見。
二審增加抗訴意見也不存在對原審被告人搞突然襲擊,不會影響到原審被告人行使辯護權。首先,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24條的規定,人民檢察院提出抗訴的案件,二審法院應當通知同級人民檢察院閱卷(期限1個月),人民檢察院閱卷時間不計入二審審限。閱卷期限不計入審限既保障上級檢察機關有時間充分審查抗訴案件,也保障了原審被告人及辯護人具有充裕的時間行使辯護權,控辯雙方始終處于平等地位。其次,二審檢察員發表的新的支抗意見,其所依據的基本事實不可能超越下級檢察院起訴書的指控范圍,而這些事實和法律適用在一審時必然經過多次辯論,不存在新的事實認定,也就談不上所謂的突然襲擊。另外,對于抗訴案件,二審法院還可以在開庭前將支持抗訴意見書送達原審被告人和辯護人,并利用庭前會議等形式充分交換新證據和新意見,讓被告人和辯護人充分了解檢察機關新的抗訴意見和理由。
刑事二審程序抗訴不僅是人民檢察院的一項重要的刑事審判監督職能,也是上下級檢察機關一體領導制度的體現,其對于貫徹有錯必糾司法原則和防范冤假錯案具有極其重要作用。兩級檢察機關要合理使用抗訴權限,既要獨立辦案,也要服從指揮,共同行使好憲法賦予給檢察機關的法律監督職能。
注釋:
[1]參見《刑事審判參考》第85集(765號)———孫某等人搶劫、盜竊案,其裁判要旨是:上級檢察機關的支抗意見不能超出下級檢察機關抗訴書范圍。
[2]參見葉建豐:《檢察權的合理定位》,載《河北法學》2009年第3期。
[3]參見史衛忠:《論刑事抗訴權與檢察權、審判權的關系》,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09年第5期。
*江蘇省揚州市人民檢察院公訴處副處長[225003]
**江蘇省揚州市人民檢察院檢察員[225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