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穎
網絡交易平臺上的知識產權惡意投訴及其應對
杜 穎
近年來,網絡交易平臺上的知識產權惡意投訴呈增長之勢,其行為樣態多,惡意投訴目的各異,但實施路徑都是利用中國現行法律制度中通知+刪除規則的抽象性規定。從源頭上制止惡意投訴行為,還需立法或司法解釋對通知+刪除規則做出具體而微的解釋,特別需要對合格的通知、反通知、錯誤通知擔保以及必要措施等做出明確規定。
網絡交易平臺 惡意 通知+刪除規則
電子商務逐漸成為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網絡交易平臺上的賣假售假問題也隨之成為社會公眾、媒體輿論和法律制度設計中關注的焦點問題。這既包括平臺賣家銷售盜版制品、假冒偽劣商品的情形,也包括平臺賣家銷售侵犯他人專利技術的產品的情況。2006年,我國《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引入了通知+刪除的避風港原則,明確了網絡中介服務提供者著作權侵權責任豁免的條件。2009年《侵權責任法》第36條關于網絡侵權責任的規定,又以網絡侵權一般性規定的形式將通知+刪除規則進一步明確。從起源上看,避風港原則肇始于《美國千禧年數字版權法》(以下簡稱DMCA),旨在為網絡中介服務提供者提供侵權豁免的規定,防止因其承擔過重的責任而影響其業態發展。①美國國會對D M C A立法背景的解釋是,該法的使命有兩個方面:對全球數字化環境下的著作權提供保護,明確網絡服務提供者的著作權侵權責任。網絡服務提供者需要對此予以明確,以吸引更多的投資實現網絡產業的發展和升級。資料來源于https://www.congress.gov/congressional-record/1998/10/08/senate-section/article/S11887-1,page s.11889,最后訪問日期:2017年6月15日。互聯網產業興起之初,美國一些地方法院在審理因網絡用戶引起的版權侵權糾紛時,對網絡服務提供者適用嚴格責任,不考慮網絡服務提供者對用戶的侵權行為是否知情或是否有控制能力,只要平臺出現了侵權作品,平臺經營者就要承擔侵權責任。Playboy Enterprises, Inc. v. Frena案②Playboy Enterprises, Inc. v. Frena, 839 F. Supp. 1552 (M.D. Fla. 1993).、Playboy Enterprises, Inc. v.Webbworld案③Playboy Enterprises, Inc. v. Webbworld, Inc., 968F.Supp. 1171 (D.Tex.1997).就是采用了這種嚴格的責任認定標準。隨著互聯網多元服務的發展和網絡用戶的增加,網絡服務提供者在很多情況下僅僅充當中立的技術支持者,無法干涉用戶的具體行為。而要求平臺無條件為用戶侵權行為買單的嚴格責任無疑會使網絡服務提供者在日常運營中備受訴訟拖累、負重難以前行。在案情類似于花花公子案的Religious Technology Center v. Netcom案④See Religious Technology Center v. Netcom On – Line Communication Services, Inc., 907F. Supp. 1361, 1366-1372 (N.D.Ca,1995).中,法院就指出,網絡服務提供商并沒有故意實施復制發行等侵權行為,不可能構成侵權,只有在可能知曉侵權內容存在而不及時采取措施制止侵權時才會構成幫助侵權。DMCA于1998年通過,后并入《美國法典》第17編,以第512條條文規定了臨時數字通信、系統緩存、提供信息存儲空間、信息定位工具四類網絡服務提供者免于承擔責任的情形,⑤See 17 U.S.C. § 512(a)-(d);H.R. REP. NO. 105-551,pt. 2, at 54(1998).為網絡中介服務提供者提供充分的發展空間。⑥可以說,《美國千禧年數字版權法》提供了一個利益平衡模本,通過一系列立法上的避風港,使網絡服務提供者免于承受過多著作權侵權責任風險,否則他們就必須充當網絡看門人。See Tom Hallett-Hook, The Copyright (New Technologies) Amendment Act 2008 and New Zealand's Notice-Takedown Regime,14 Auckland University Law Review 269, 270 (2008 ).我國立法引進避風港原則時,卻沒有對這一立法背景給予充分考慮,由于缺乏具體而詳細的操作性規定,我國司法實踐在適用避風港原則時越來越強調平臺接到侵權通知后采取“刪除”措施;另一方面,因輿論樂于將平臺與平臺上的賣家歸為共同利益方,希望平臺在發現、制止和防止平臺上侵犯知識產權行為方面承擔更重的責任和義務。通知+刪除規則的適用因此引發了一種越來越值得關注的現象——網絡交易平臺上的知識產權惡意投訴。本文首先對這種現象的表現、成因做一分析,然后,從現有法律制度的構架和內容考察規范這種現象的制度供給不足,最后為解決該問題提供一些現實可行的思路。
網絡交易平臺上的知識產權惡意投訴并非一個法律上的概念,甚至在學理研究上也不是一個嚴謹的概念。向網絡交易平臺提出權利請求的惡意投訴人的出發點不同,投訴所依據的權利的真實有效性不同,其表現也就不同。惡意投訴的形態極其復雜,類型化非常困難。關于美國著作權人向中介服務商提出侵權投訴的有關研究表明,部分著作權人發出通知、要求中介服務商刪除侵權鏈接,有時具有不可告人的動機,如消除宗教批評言論、清理經營競爭對手提供的線上內容、視頻、博客等,甚至具有政治目的。⑦See Benjamin Wilson, Notice, Takedown, and the Good-faith Standard: How to Protect Internet Users from Bad-faith Removal of Web Content, 29 St. Louis U. Pub.L.Rev.613, 614-615 (2010).從目前我國有關交易平臺知識產權權利投訴的現狀來看,有的投訴人不享有任何知識產權權利,或者權利已經失效、被宣告無效了,出于敲詐勒索或打擊競爭對手的目的,投訴人偽造了權利證書、維權授權書或使用失效的權利證書進行投訴;有些情況下,知識產權本身是真實有效的,但投訴人并不是相關知識產權的真正權利人和被授權的維權人,而以敲詐勒索或打擊競爭對手為目的進行投訴。這是以敲詐勒索或者打擊競爭對手為目的,通過不真實的證書進行投訴的情形。還有的情況是,投訴人利用商標審查、專利審查的疏漏,針對性地注冊一些非顯著性商標、獲得類似實用新型或外觀設計專利權,而后再根據這些權利對平臺賣家進行投訴,要求網絡交易平臺斷開平臺賣家相關商品信息鏈接,以此脅迫平臺賣家接受其勒索要求。比如,某代理公司注冊“機車”“花苞”“郵差”甚至“破洞”等淘寶熱搜詞,與熱搜詞相關的70%的賣家都遭到惡意投訴,或商品鏈接被下架,或被迫支付高額賠償。⑧參見《阿里巴巴稱百萬賣家遭惡意投訴已發起維權訴訟》,資料來源于http://news.china.com/ finance/11155042/20170217/30263406.html,最后訪問時間:2017年5月28日。此種情形下,投訴人往往會針對性地注冊很多商標、申請很多專利,產業化運作的特點突出。還有的情況是,進行惡意投訴的權利人和權利都不存在任何問題,投訴人進行投訴的目的只是控制商品的流通渠道或控制商品的價格。例如,在謝裕城與優利德科技(中國)有限公司、浙江淘寶網絡有限公司財產損害賠償糾紛案⑨參見謝裕城與優利德科技(中國)有限公司、浙江淘寶網絡有限公司財產損害賠償糾紛案,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粵01民終9457號民事判決書。中,原告擬證明優利德公司之所以投訴謝裕城不是因為謝裕城銷售假貨,而是因為其沒有按照統一定價銷售,一審與二審法院均認定被告的投訴行為是有過錯的侵權行為。又如,在浙江淘寶網絡有限公司與杭州網衛科技有限公司等不正當競爭糾紛案⑩浙江淘寶網絡有限公司與杭州網衛科技有限公司等不正當競爭糾紛案,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法院(2017)京0101民初3204號民事裁定書。中,淘寶公司訴稱,網衛公司與李寧公司有可能進行串通,由網衛公司發起惡意投訴、李寧公司出具鑒定報告,目的在于打擊和清理平臺上以低于李寧公司要求的價格銷售其商品的商家。
上述惡意投訴行為,雖表現形式不同,投訴人的組織形態、運作方式和權利真偽表現各異,其主要目的卻是相同的:即以知識產權權利人的身份,根據通知+刪除規則,通過向網絡交易平臺投訴,干擾平臺賣家的正常經營活動,意圖獲得不正當利益或競爭優勢,或打擊競爭對手。這類行為既對具體平臺賣家的經營造成了損害,也破壞了網絡交易平臺的良好秩序和競爭生態,不利于引導和培育誠實守信的商業倫理觀念,道德上應受到譴責,法律上應該予以制止。
從成因上分析,網絡交易平臺上的知識產權惡意投訴行為都源于利益驅動,不論是以勒索為目的,還是以不正當競爭為目的。投訴人利用知識產權授權確權、知識產權權利限制等信息和判斷方面存在的信息不對稱問題,通過現有法律制度中模糊而有待進一步細化規定的通知+刪除規則,以迫使網絡交易平臺斷開賣家商品信息鏈接的手法,達到勒索或打擊競爭對手的目的,或以此控制商品的流通和價格。因知識產權惡意投訴的表現不同,投訴人鉆制度空子的具體手法有別。例如,在偽造證書惡意投訴的情形,利用的是現有制度安排中權利授權確權機構與第三方平臺經營者信息未充分溝通的現實。而惡意注冊非顯著性商標、獲得類似外觀設計專利或實用新型專利授權情形,利用的是現有商標審查、專利審查機關在工作上的疏漏。但不論手法如何變化,惡意投訴人最終都是利用通知+刪除規則來實現其目的。因此,本文將此視為焦點問題進行分析。
前面已述,避風港原則主要針對的是信息存儲服務商、搜索或鏈接服務商的侵權責任豁免,當信息存儲空間中出現了用戶上傳的侵權內容,或者鏈接指向了其他網站中的侵權內容時,權利人可以向信息存儲空間服務提供者或搜索鏈接服務提供者發出通知,告知相關侵權事實并提供初步證據,服務提供者在接到通知后,如果及時移除了被指稱侵權的內容或斷開了鏈接,在符合其他免責條件的情況下,包括權利人無證據證明服務提供者事先知道侵權事實存在,服務提供者不承擔責任,即可以進入“避風港”。?王遷:《論“通知—刪除”規則對專利領域的適用性——兼評〈專利法修訂草案(送審稿)〉第63條第2款》,載《知識產權》2016年第3期,第20頁。避風港原則后來逐步突破了著作權領域,成為網絡侵權判斷的一個普適性標準。以我國為例,避風港原則于2006年通過《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正式引入中國,隨后即被2009年的《侵權責任法》吸收。《侵權責任法》第36條規定,即“網絡用戶、網絡服務提供者利用網絡侵害他人民事權益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網絡用戶利用網絡服務實施侵權行為的,被侵權人有權通知網絡服務提供者采取刪除、屏蔽、斷開鏈接等必要措施。網絡服務提供者接到通知后未及時采取必要措施的,對損害的擴大部分與該網絡用戶承擔連帶責任;”“網絡服務提供者知道網絡用戶利用其網絡服務侵害他人民事權益,未采取必要措施的,與該網絡用戶承擔連帶責任”。這三款規定也被學者稱為“宣誓性條款”“通知條款”和“知道條款”。?參見張新寶、任鴻雁:《互聯網上的侵權責任:〈侵權責任法〉第36條解讀》,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0年第4期,第20–24頁。但是,這三款由于規定過于原則,可操作性弱,在具體適用中引起了很多爭議,例如何為“知道”“必要措施”,語焉不詳。?參見楊明:《〈侵權責任法〉第36條釋義及其展開》,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0年第3期,第123頁。與本文論述的主旨相關的問題是合格的“通知”的構成要件。《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及其司法解釋、《侵權責任法》都沒有對“通知”做出具體的規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對什么是合格的通知的規定和解釋也很概括。《信息網絡傳播保護條例》在第14條規定,通知書應當包含下列內容:(一)權利人的姓名(名稱)、聯系方式和地址;(二)要求刪除或者斷開鏈接的侵權作品、表演、錄音錄像制品的名稱和網絡地址;(三)構成侵權的初步證明材料。立法和司法解釋可操作性規定闕如,導致對通知應采取何種形式都存在很大的爭議。有人認為通知的形式不只限于書面形式,口頭形式(比如電話通知)亦可。?周強:《論網絡侵權中的“提示規則”》,載《電子知識產權》2011年第5期,第91-95頁。有人堅持認為,被侵權人向網絡服務提供者發出采取必要措施的通知要采取書面形式,通知是否采取書面形式有可能影響到通知的效力。?楊立新、李佳倫:《論網絡侵權責任中的通知及效果》,載《法律適用》2011年第6期,第40-44頁。
對什么是合格的通知,立法和司法解釋沒有明確的規定,司法實踐在具體裁判案件中也因此會判決尺度不一。有的判決認為,作為網絡服務提供商要求發明專利投訴人提供構成侵權的初步證明材料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因為發明專利權利人提出投訴必然要先進行侵權比對,判斷網絡商戶銷售的商品的技術特征與其發明專利的技術特征是否相同或者等同,然后決定是否投訴。?杭州阿里巴巴廣告有限公司與肇慶市衡藝實業有限公司、建陽順意貿易有限公司專利侵權糾紛案,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2016)閩民終1345號民事判決書。而有的判決則認為,發明或實用新型專利侵權的判斷往往并非僅依賴表面或書面材料就可以作出,因此專利權人的投訴材料通常只需包括權利人身份、專利名稱及專利號、被投訴商品及被投訴主體內容,以便投訴轉達被投訴主體。?威海嘉易烤生活家電有限公司與永康市金仕德工貿有限公司、浙江天貓網絡有限公司侵害發明專利權糾紛案,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浙知終字第186號民事判決書。立法缺失具體而操作性強的規定、司法實踐判決標準不一,網絡交易平臺提供商為了避免因此而可能承擔連帶責任就會放松對“通知”的合格要求,在收到投訴后盡可能采取刪除措施。對平臺商家來說,他們會因為擔心商品鏈接被刪除影響其信譽評價而寧愿接受惡意投訴人的非法要求,息事寧人,以繼續維持正常的經營活動。
為遏制網絡交易平臺上的知識產權惡意投訴行為,平臺運用大數據對投訴人的行為進行追蹤,并通過歷史數據以誠信投訴為標準對權利人進行一定的分層,在分層的基礎上提供差異化的應對策略。優質、普通投訴考慮設置“通知—刪除—反通知”的機制,在保證侵權舉證充分的前提下,給予快速處理;劣質投訴考慮設置“通知—反通知—刪除”機制,由賣家優先舉證;而惡意投訴方將考慮不再直接受理。?參見《一周之內兩個大動作 阿里推投訴分層機制意欲何為》,資料來源于http://mt.sohu.com/20170219/n481141713.shtml,最后訪問時間:2017年5月21日。但在收到知識產權投訴后,如果網絡交易平臺根據權利人分層確定投訴人為惡意投訴人、其投訴本身可能存在問題,而不采取任何措施,就有因未履行現行法律規定的平臺義務而承擔連帶責任的法律風險。另外,分層機制是以平臺規則的形式出現的,盡管在網絡用戶與網絡交易平臺簽訂《平臺服務協議》時通常約定雙方受平臺規則的約束,因此從法律上分析,分層機制作為協議的組成部分對網絡用戶和平臺都具有合同效力。但如果平臺規則與現有法律法規中規定的投訴機制不同,簽訂平臺服務協議的用戶是否仍然可以依據法律法規的規定要求平臺承擔責任?在威海嘉易烤生活家電有限公司與永康市金仕德工貿有限公司、浙江天貓網絡有限公司侵害發明專利權糾紛案中,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判決指出,“天貓公司所確定的投訴規制并不對權利人維權產生法律約束力,權利人只需在法律規定的框架內行使維權行為即可,投訴方完全可以根據自己的利益考量決定是否接受天貓公司所確定的投訴規制”。?威海嘉易烤生活家電有限公司與永康市金仕德工貿有限公司、浙江天貓網絡有限公司侵害發明專利權糾紛案,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浙知終字第186號民事判決書。該判決明確了網絡交易平臺必須在現有的法律制度框架內設計交易規則和投訴機制的原則。因此,分層機制的設計要想實現且具有法律上的約束力,以平臺規則形式出現是不行的。為此,網絡交易平臺應該采取兩步走的方法,強化分層機制的效力。首先,平臺之間要攜手合作,讓分層機制首先成為行業慣例,以行業公約或行業自治規范的形式強化其在業內一體實施的效力。從司法審判的角度來看,行業慣例可以作為交易習慣在司法裁判中為法院所考慮。行業慣例的證成僅僅是對其實然狀態的一種肯定,至于該慣例能否成為定案依據,有賴于法官對其作出進一步的審查。網絡交易平臺分層機制能否獲得司法裁判的支持,也需要法院審查。這和我國大多數學者?也有認為習慣具有法律效力,但不是法律的觀點。參見羅筱琦、陳界融:《交易習慣研究》,載《法學家》2002年第5期,第91頁。將習慣、慣例視為司法審判中的待證事實,而非可以直接援引的法律的觀點契合。例如,有人認為,“貿易慣例大都仍處在由事實性貿易慣例向規范性貿易慣例轉化的過程之中,從本質上說,仍屬于‘事實’的范疇,而尚未上升至‘法律’的高度,因此,當事人對貿易慣例負舉證責任。”?單文華: 《國際貿易慣例基本問題研究》,載《民商法論叢(第7卷)》,法律出版社1997版,第693頁。“民間習慣在司法中的運用,在查明案件事實中或許更有作為,從而更易被結構于法官構建裁判規范的事實之中。”?謝暉:《軟法、習慣法與民族交易習慣》,載《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2013年第4期,第53頁。從行業自治規范的性質來看,分層機制成為行業自治規范后,主要約束本行業成員,但分層本身涉及知識產權人和網絡賣家甚至消費者,因此該機制同時具有維護行業外主體、消費者和公眾利益的功能。從利益格局來看,行業自治規范的內容可能會偏向于保護本行業的利益或行業成員的利益,而忽視甚至有意地限制行業外主體的利益和公眾利益,對此,應進行一定程度的審查或要求其通過事先預設程序克服利益局限。?屠世超:《行業自治規范的法律效力及其效力審查機制》,載《政治與法律》2009年第3期,第69頁。
在網絡平臺構建分層機制的過程中,除了要符合法律法規的強制性規定和公序良俗的要求,也應不斷完善分層機制自身的運作結構,發揮其對穩定行業秩序、推動行業發展的積極意義,力求在司法實踐中獲得支持,并通過不斷地司法適用增強其權威性,為其成為具有法律效力的司法解釋奠定基礎。因此,第二步就是網絡平臺需要通過游說,將分層機制的精神和實質內容上升到司法解釋的具體規定,成為審判實踐可以援引適用的法律依據。
當然,如何應對網絡交易平臺上的知識產權惡意投訴行為,需要從不同的制度層面進行綜合考量。針對惡意注冊、惡意獲得專利授權的情況,需要商標審查和專利授權機關提高審查工作質量,發現問題及時糾錯。2017年3月28日,專家公開呼吁設立綠色通道宣告“惡意商標”無效,遏制亂投訴,還網絡交易平臺一個穩健和干凈的交易秩序。據此,國內三所高校還啟動了非顯著性注冊商標宣告無效公益項目。?詳情可見http://www.ce.cn/xwzx/gnsz/gdxw/201703/28/t20170328_21518439.shtml;http://www.cankaoxiaoxi.com/china/20170328/1822397.s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7年4月28日。這就是社會公眾和相關機構充分發揮監督和支持作用,打造清潔網絡交易生態環境的成功嘗試。但由于知識產權惡意投訴的制度癥結在于通知+刪除規則的濫用,本文在此僅圍繞與此規則相關的應對措施展開,最終的目的是從法律上給網絡交易平臺區別不同情況處理不同質量的知識產權投訴應有的空間。
(一)明確合格、有效的通知的標準
上面已述,如果對合格、有效的通知不作嚴格區分,惡意投訴現象無法從根源上得到制止。DMCA在規定避風港原則時,詳細地規定了合格的通知應該滿足的條件。
依據DMCA第512條第(c)款第(3)項A規定,權利人主張權利時送達給網絡服務提供者的侵權通知須采用書面形式,且包含以下幾點內容:i.主張被侵權的權利人授權的代理人的簽名(物理簽名或電子簽名);ii.被侵權作品的名稱,如果存在多部被侵權作品,應當列出網站作品的代表目錄;iii.要求網絡服務提供者刪除或禁止訪問的資料的名稱,以及能夠使網絡服務提供者定位該資料的信息;iv.能夠足以使網絡服務提供者聯系上通知人的信息,比如通知人的地址、電話號碼,有電子郵件的應當一并提供;v.通知必須聲明,投訴人有理由善意相信(a good faith belief)被投訴方的使用方式未經權利人或其代理人授權,也非法律規定允許使用;vi.通知需保證投訴信息的準確性,且投訴方已獲得權利人授權并愿意承擔偽證的責任。?17 U.S.C.§512(c)(3)(A).
我國應該通過《侵權責任法》的司法解釋盡快明確合格、有效的通知必須符合的要件。首先,形式上,通知必須是書面的,但對書面形式可做寬泛地解釋,如傳真、電子郵件、信函等方式都可以。其次,內容上,被侵權人通知網絡交易平臺侵權存在且應該采取必要措施時,必須清楚明確地指明具體的被控侵權人,且能夠初步證明侵權成立。通知應當至少包含下列內容:被侵權人的姓名(名稱)、聯系方式和地址;要求采取必要措施的侵權內容的網絡地址或者足以準確定位侵權內容的相關信息;構成侵權的初步證明材料;投訴人主觀善意的聲明。
判斷侵權成立的初步證明材料是否已經充分提供,需要從以下幾個方面來審查。首先,投訴人是否擁有真實有效的知識產權權利。為此,投訴人要提供知識產權行政主管部門核發的權利證書或有關機關核發的登記證書。其次,投訴人主張的可能侵犯其知識產權權利的侵權事實是否具有真實性。為此,需要審查投訴人提供的侵權鏈接是否真實存在,其就商標標志近似、被控侵權商品是否全面覆蓋專利權利要求的初步比對等是否具有說服力。對于是否要審查投訴人的投訴有無可能存在權利保護的例外或權利限制等,如商標的合理使用、專利的權利用盡等,爭議很大。?See Rebecca Alderfer Rock, “Fair Use Analysis in DMCA Takedown Notices: Necessary or Noxious?”86 Temp.L.Rev.691 (Spring 2014).本文以為,要結合證明程度以及投訴人的主觀狀態來判斷。
侵權成立的初步證明材料需要達到什么樣的證明程度,主要有以下幾種標準。第一種標準,不管是否有侵權可能性,只要有通知就應當采取屏蔽、刪除等必要措施。這是惡意投訴喜歡的標準。目前尚無判例采取這種標準。?參見石必勝:《電子商務交易平臺知識產權審查義務的標準》,載《法律適用》2013年第2期,第105頁。第二種標準為侵權可能性達到高度蓋然性標準,即民事訴訟證明標準。具體要求網絡交易平臺在能夠確認侵權可能性較大的時候再采取措施,如此平臺就盡到了事后審查義務,可免于承擔侵權責任。何種情況下達到高度蓋然性,需要根據案件具體情況確定。通常情況下,產品鑒定報告會發揮比較大的作用。例如,在徐賢鵬與白利金公司不正當競爭糾紛案?徐賢鵬與白利金貿易(上海)公司(已注銷)不正當競爭糾紛案,上海知識產權法院(2016)滬73民終120號民事裁定書。中,淘寶以因投訴人提供了相應的鑒定等材料,不認可徐賢鵬的申訴,仍要求其與投訴人聯系。第三種標準為排除合理懷疑標準,即侵權可能性達到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時,網絡交易平臺才有義務采取必要措施。這種標準不但會不合理地加重網絡平臺的審查負擔,也會為真正權利人的投訴制造障礙。第四種標準為形式標準,即以投訴人是否起訴為標準。例如,在上海暴虎實業有限公司與北京市九州風神科技有限公司、浙江天貓網絡有限公司網絡侵權責任糾紛案?參見上海暴虎實業有限公司與北京市九州風神科技有限公司、浙江天貓網絡有限公司網絡侵權責任糾紛,上海市嘉定區人民法院(2015)嘉民二(商)初字第399號民事判決書。中,案件原告是天貓旗艦店的經營者,認為天貓公司在收到惡意投訴人的投訴后斷開鏈接有過錯。雖然該案沒有強調在網絡專利侵權案件中,立案起訴是交易平臺采取斷開鏈接的一個標準,但法院在判決書中對此做了相當的論證。2017年3月20日,在Blazer v. eBay案?Brian Robert Blazer v. eBay, Slip Copy, 2017 WL 1047572.中,美國阿拉巴馬州東區聯邦地區法院作出了一個有利于電商平臺eBay的簡易判決,認定由于eBay平臺缺乏專業知識,其知識產權政策規定:如果投訴者僅提出侵權指控而沒有提供法院命令和專利信息,則并不移除相關商品的鏈接,具有合法的理由。據此,法院認為,當eBay平臺在收到專利侵權通知后,依其知識產權政策,沒有下架相關產品的行為,不構成引誘侵權以及輔助侵權。阿拉巴馬東區聯邦地區法院的判決明確了形式上的嚴格標準。但由于該標準在我國立法和司法解釋中并無明確依據,實踐中若平臺采用,會存在相當的法律風險。相較而言,網絡交易平臺的審查標準應該是居中的民事訴訟證明標準;同時,因收到投訴后采取的措施具有臨時性,可以適當降低證明標準,取稍微弱于優勢證據的標準。
對于投訴人善意相信(good faith belief)的要求,美國有的法院認為應該采用主觀(subjective)標準,不要求投訴人通過線上實際操作檢驗被投訴人客觀上是否確實在實施侵權行為;?Rossi v. Motion Picture Ass'n of America Inc., 391 F.3d 1000, 1004 (2004).有的則傾向于要求投訴人需要根據客觀情況,對被投訴人的行為是否構成合理使用予以誠實審慎地考量(good faith consideration)。?例如,在Lenz v. Universal Music Corp. 案中,Lenz在YouTube平臺上傳了一個其子跳舞的視頻,伴奏是“Let’s Go Crazy”,而這首歌的權利人是環球公司。環球公司要求YouTube刪除視頻。平臺刪除后,Lenz發送了反通知要求平臺重新上傳視頻,平臺同意。在該案中,Lenz認為,環球公司需要對其投訴的行為是否屬于合理使用做出誠實審慎的判斷。See Lenz v. Universal Music Corp., 572 F Supp.2d 1150(N.D.Cal.2008).有人則認為,即使規定了善意相信的要求,且規定了投訴人聲明義務,其實質意義不大,因為網絡服務提供者會因懼怕出港,而刪除相關鏈接,不論投訴人是否提交聲明。?Cattleya M. Concepcion, “Beyond the Lens of Lenz: Looking to Protect Fair Use during the Safe Harbor Process under the DMCA”,18 Geo. Mason L. Rev. 219, 244 (Fall 2010).本文以為,標準不同,投訴人的證明負擔不同,但法律明確規定投訴人的主觀狀態,對惡意投訴人是一種震懾,值得我們借鑒。
(二)對“必要措施”予以合理解釋
“必要措施”與刪除或屏蔽鏈接不能等同,何為“必要措施”需要結合糾紛的具體情況,綜合衡量通知中投訴的知識產權侵權行為是否可能成立、侵權的危害程度、制止侵權的措施有效性等做出具體判斷。必要措施既包括收到通知后及時將通知轉送給被投訴人而不采取斷開鏈接的處理,也包括在通知無效、投訴錯誤或投訴為惡意干擾的情況下,不采取任何處理。
(三)加重投訴人錯誤通知的責任
DMCA第512條第(f)款明確規定了錯誤通知的責任,要求投訴人必須保證投訴信息的準確性,知道但進行實質性錯誤陳述的(knowingly materially misrepresent),要承擔賠償之責。美國法院在解釋適用該款規定時指出,“知道”是指投訴人事實上知道、施加合理注意的話應該知道或以誠信之標準不會有實質懷疑而進行了誤述。依此標準,在投訴人明知被投訴方的行為構成合理使用的情況下仍然進行投訴的,就需要承擔錯誤通知的責任。?See Online Policy Group v. Diebold, Inc., 337 F. Supp.2d 1195, 1204(N.D.Cal.2004).
為了遏制濫用投訴、惡意投訴的現象,我國立法或司法解釋應該對投訴人通知錯誤而需承擔的責任做出明確。一方面,立法或司法解釋應該規定,網絡服務提供者因投訴人的侵權通知而采取刪除內容或斷開被控侵權內容鏈接等措施給網絡用戶造成損失的,投訴人應當承擔相應的責任。《電子商務法(草案)》就對此責任進行了明確,其第54條規定,電子商務第三方平臺接到知識產權權利人發出的平臺內經營者實施知識產權侵權行為通知的,應當及時將該通知轉送平臺內經營者,并依法采取必要措施。知識產權權利人因通知錯誤給平臺內經營者造成損失的,依法承擔民事責任。另一方面,因通知+刪除規則在法律后果上相對于訴前臨時禁令,對被控侵權人的影響非常大,一旦出現錯誤,對其權益的損害也是明顯的。為此,應明確規定,如果投訴人要求網絡交易平臺刪除或屏蔽被控侵權鏈接,則要求其提供擔保,以示謹慎。擔保的形式首先是個案投訴人提交的保證金,除此之外,網絡交易平臺也可以預先設立擔保基金或賠償保證基金,運用大數法則,引進保險機制,根據商家的信譽度、誠信投訴記錄等因素確定不同的繳費費率,一旦發生投訴錯誤需要投訴人對商家進行賠償的,則先從基金中支付。
當然,作為支持網絡交易平臺判斷侵權成立蓋然性的配套措施,應該推動政企聯手,推動知識產權行政主管機關、工商企業登記機關與網絡交易平臺數據信息共享合作,以便平臺對相關知識產權投訴做出更精確的判斷。同時,推動平臺與權利人聯手,準確及時定位侵權行為。例如,平臺與權利人可合作運用過濾技術,?例如,在制止和預防著作權侵權方面,美國幾個大的用戶生成內容網站——MySpace、Veoh、DailyMotion和Soapbox就曾嘗試與幾大內容企業——Disney、CBS、NBC Universal、Viacom合作,通過過濾技術,比對用戶生成內容與權利人提供的對照資料(reference material),確定是否對用戶生成內容進行上傳。See Michael S. Sawyer, Filters, Fair Use& Feedback: User Generated Content Principlesandthe DMCA, 24 Berkeley Tech. L.J. 363, 365 (2009).對線上內容和權利人提供的權利保護相關資料進行實時比對,預先阻截可能侵權的內容上傳至平臺,或在發現侵權后及時補救。
In recent years, complaints in bad faith for intellectual property infringement filed to online market place witness a rapid growth, with diverse intentions and in various patterns. However, all the complaints take advantage of the abstraction of notice and takedown rule provided in China law. To curtail bad faith complaints, it is necessary to further clarify the notice and takedown rule from legislative or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perspective, particularly in de fining effective notice, counter-notice, security for wrong notice,necessary measures and etc.
online market place; bad faith; notice and takedown rule
杜穎,中央財經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網絡交易平臺提供者商標侵權問題研究(14 B F X 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