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興
日記與歷史:《夏鼐日記·溫州篇》的學術價值
□ 王 興
溫州,是著名考古學家夏鼐的故鄉。夏鼐一生與溫州的感情綿長而深厚,在他長達半個多世紀的私人日記中,有關溫州的記述占有相當的篇幅。《夏鼐日記·溫州篇》(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以下簡稱《溫州篇》)是從《夏鼐日記》(十卷本,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中摘出其在溫州時日所記的文字獨立編成,同時將以前偶作省略的房族和鄉情內容逐一補齊。全書分10個篇章,展現了夏鼐刻苦求學,謹嚴治學,最終成為著名考古學家的人生歷程,具有重要的學術史料價值。
魯迅曾說:“我本來每天寫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大約天地間寫著這樣日記的人們很不少。”(《馬上日記·豫序》)夏鼐在日記中引用了這句話,認為自己的“日記也是如此,不僅不打算給別人看,并且在生前還要禁止別人看,以免自己臉紅也。”(《夏鼐日記》卷一,第19頁)以這種心態寫出的日記才更真實、更有價值。日記與歷史密切相關,日記可以反映歷史,歷史又構成日記的時代因素。《溫州篇》也是如此,因記錄夏鼐在溫州活動的部分,在某種程度上能反映當時溫州一帶的地方性歷史。
抗戰時期,溫州曾前后三次淪陷。1942年7月11日,溫州第二次淪陷,這段時間夏鼐正好在家鄉。《溫州篇》反映了他與鄉親們共度顛沛流離的戰爭生活、親歷敵寇搶掠而險遭不測的經歷。夏鼐作為親歷者也記錄了很多日寇的殘暴行為。當時正值溫州稻谷收獲的季節,但是日軍“奸淫擄掠”,在這靜謐的農村環境中連續地實施著暴行。除此之外,《溫州篇》還記錄了當時我方抵抗侵略的過程,這些都有助于研究抗戰期間的溫州地方史。
夏鼐返鄉期間,常與眾多好友頻繁交往,暢敘友情,密切關注故鄉的經濟文化發展。演講是夏鼐參與故鄉教育建設事業的一個重要途徑。1942年11月14日,夏鼐返鄉后不久,受當地基督教青年社之邀,講演“考古學的定義和方法”。1946年10月22—24日,他連續三天在溫州中學講演《最近二三十年中國考古學之新發現》、《中國新石器時代文化之發現》及《殷墟之新發現》。1956年10月14日,夏鼐返鄉處理家務之際,民盟溫州市委會邀他演講,他談及考古學在科學中的重要性、新中國成立后的考古發掘以及今后的展望,講座長達3個小時。夏鼐結合自己的求學經歷,每次演講都將研究成果及外界的信息傳遞給大家,為家鄉文化教育事業的發展貢獻自己的力量。
《溫州篇》卷前冠以夏鼐的“家世與少年時代”,后附“主要親屬一覽”,為夏家的家族史提供了第一手資料。卷后又附夏鼐“返溫期間主要交往人物一覽”,構成了夏鼐返溫期間的人物交往“群像”。中國史學常關注“人”這一因素,“生存著”的“人”的變化的根本因素應該是其日常生活習慣及情趣愛好。《溫州篇》珍藏了半個多世紀且不曾公開的個人生活記錄,或可反映這個“群像”當時的日常生存樣態,特別是在動亂時局之下,這種樣態顯得更為本真。也許夏鼐個人的特殊經驗不能很完整地展現當時社會時代,而他和“群像”中許多人的互動可以較為清晰地反映他們的經歷及背后所處的廣闊時代背景。
從《溫州篇》中可以看到,夏鼐每次返鄉,無論停留時間長短,多則一年,少則兩月,都堅持不懈地讀書寫作。閱讀,是一個人獲取新知的重要途徑。綜觀《溫州篇》,可以發現夏鼐的閱讀主要涉及考古學、歷史學領域,同時也涉及文學、人類學、民族學等領域。他的閱讀經歷既展現自己的求知過程,也為后人提供了豐富的學術史資料。考察《溫州篇》中有關夏鼐讀書的部分,可以發現他不僅在日記中記下了所讀的書目,而且經常對這些書給予評價,贊賞及商榷之處都有,同時他還進行比較閱讀,找出各自的優缺點。這些書目豐富了中國近代學術史、史學史研究,書目后的相關評價具有很高的學術參考價值,如何進行比較閱讀也給后人提供了讀書方法論上的借鑒。
閱書之外,寫作也在夏鼐的生活中占較大的比重,其中他的博士論文《古代埃及的串珠》寫作過程值得關注。1935年夏,他前往倫敦大學攻讀埃及考古學,歷時五年,因歐戰爆發無法繼續。1941年,他回到祖國后方,在四川李莊的“中博院籌備處”工作。1942年初返回家鄉,才有時間繼續撰寫博士論文。期間,他先后撰寫了埃及各時期串珠等篇章,除了串珠、圖譜登記表外,內容還包括串珠的質料、類型、用途等,向后人清晰地展示了他博士論文的部分寫作過程。
《溫州篇》也反映《蘭州附近的史前遺存》、《甘肅考古漫記》、《〈從古猿到現代人〉的商榷》、《西洋種痘法初傳中國補考》(四文均收入《夏鼐文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等文章的寫作過程,這些都可以為后人的相關研究提供很有價值的材料。
此外《溫州篇》也為后人研究經濟史、民俗學等問題提供了豐富的學術材料。日常生活中衣、食、住、行的費用都在《溫州篇》中有所體現,特別是夏鼐記錄的價格比較、價格變動等信息,更加具有學術研究價值。凡此種種,既反映了當時的物價水平及經濟狀況,也為后人研究經濟史提供了相關材料。
《溫州篇》也記錄了很多民俗學的材料,有利于后人的相關研究。民俗學的主要研究事項分為三種:第一,民間信仰和風俗(婚喪俗例、迷信禁忌等);第二,民間文學;第三,民間藝術。結婚、生子、喪葬等民俗學的重要內容,在《溫州篇》中都有非常形象具體的記錄,現摘錄幾條如下:
1934年12月22日,夏鼐妹妹結婚后的第二天返回娘家,依照溫俗要“女賓戲新郎”,具體方式有“以漿糊粘合瓜子殼敬客,又以火柴置香爐內;并以鼠皮扎成鼠形,牽繩者隱于幕后。”
1942年11月19日,夏鼐妻子快到了分娩的日子,她娘家仆人送來“快便肉”,“祝其分娩順利,送肉之仆人不宜留延,將禮物交上后,即速送回”。12月8日,分娩的當天,夏鼐的姐“問助產士,是否當晚關閉抽屜及柜門之類,須再行打開”,從而使分娩順利,這是當時溫州的一種“迷信”。第二天早上,嬰兒的眼睛還沒有張開,他的妻子認為這是“由于昨日下午縫合鞋樣之故,坐立將已縫合鞋樣剪開,后見嬰兒睜眼,自謂果然得效驗矣”。
1946年11月3日,夏鼐在家鄉參加堂妹婚禮,當時“雖按照舊俗,然以物價高昂影響,已一切從簡”,他認為“將來婚禮恐將完全或大部分刪除從簡,欲考究民俗學者,若不從早搜集材料,將恐舊禮無征矣”,溫州的風俗“雖與他處大同,然亦有小異也”。
除結婚、生子等習俗外,即使像穿衣這樣簡單的行為,夏鼐好友王祥第都覺得“溫州穿衣考究,向出門拜客一樣,平陽便不如此”,由穿衣更可知當時都市與偏遠鄉村、大都市與小都市的區別。古語云,“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民俗學者也許可以從上述材料入手,分析當時溫州一帶風俗與其他地區的相同點及不同點,甚至可以使“舊禮有征”。
集中閱讀《溫州篇》,我們可以深切感受到夏鼐一生難以割舍的故鄉情結,他對親友及故土的深情厚誼;所作翔實而生動的文字記述,展現了寶貴的鄉土歷史信息和社會生活畫卷。透過這些記述的字里行間,后世學者可以找到近代學術史、史學史、經濟史、民俗學等專業領域的研究材料。在政治、社會、學術等層面,中國常出現一種“中央”與“地方”的互動現象,并且這種現象在近代以來尤為明顯。《溫州篇》可以作為一個地方性歷史,所折射的不僅是夏鼐一個人的生活世界,而是其背后更為廣闊的社會時代的一個縮影。從中央觀察地方,同時又從地方更好地解釋中央,地方性歷史研究的意義即在于此。若將《溫州篇》與《夏鼐日記》、《夏鼐文集》以及其他相關人物的日記、回憶錄等對讀,則可以更好地了解夏鼐本人的學術經歷及其時代的“整體性歷史”。
(作者: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史學研究所,郵編100875)